第六十五章 40年代末南京和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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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40年代末南京和上海
1949年年關將至,我在上海得著了德誠拍來的加急電報,倒是一個大好的消息。與若穎沒了聯絡幾個月後終是得到了她的音信。
她說父母十月便隨著在平的幾家文化教育機構遷台,自己和抗兒跟著到了南京,卻沒下定決心到底走不走。這幾天終於下決心赴台,便來個電報報個信。不過暫時要在上海等船,行期未定。我看德誠附了他們母子在上海的地址,生怕又錯過了,草草吃過午飯便徑直趕了過去。
那是家不大的旅館,在河南路,離著外灘不遠。推開鑲著毛玻璃的木門,便見著一位穿著青布長衫的門房,站在厚重的橡木櫃台後麵。
“先生,儂好。儂來得勿巧,阿拉伐房間。”門房看來是常招待外鄉人的,上海本腔中盡量的拿著國語的調,倒也能聽懂幾分。
還未等我答話,他便抓起櫃台上的電話,握著話筒,向我笑道:“先生,儂等一等。我再給儂介紹一家。這晨光,過年還這麽多人住店,唉。”
我忙著解釋自己是找人,找一位北平來的林小姐。
“林小姐,”門房用手捋著施了發蠟的稀疏的頭發,似是在搜尋著記憶,“對阿,林小姐,有的,有的。啊呀,蠻標誌的。嗯,還帶著一個小囜,對伐啦?”
“對、對、對,”我一個勁地點頭。
“伐巧啊,伊出去了。吃過午飯便出去了。”
自己本是興衝衝地趕來想見到若穎,卻沒想著她或許不在。正躊躇中,門房似是又想到了什麽,手輕輕地拍著櫃台,興奮道:“對阿,還有一位金先生,和伊同路的。儂和金先生認得伐,伊就在樓上。”
聽著金大夫也在,我忽的猶豫了,不知是見好還是不見好,看著門房征詢的眼光隻是愣著。
“先生,儂要見金先生伐?”
此時我心中實在是拿不定主意,隻是覺著金大夫總是舊交,在此處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沒有不見的道理。可是見了說什麽呢,怕又是不見的更好。
“我還是晚點再回來吧,”我半是對著門房,半是對著自己喃喃地說道。
緩步出得門來,卻是不知去何方。我不願走得太遠,或是回去交通部的招待所,想著若穎也許很快便會回來。若是總去門房那裏問,也覺得麵子上不好看,便在馬路對麵一步步地踱著。
馬路不寬,這一側沒有什麽鋪麵,隻是一道灰色的長牆,牆頭露出仍是蔥綠的枝葉。路邊的梧桐此時隻剩滿身斑塊的枝幹,而地上時而還能見著巴掌大的枯幹落葉。我想著古語中的“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想著後主幽居深院中的寂寞梧桐,不知這知閏、知秋的草木是否此時也知我心?
也數不清是踱到第十五還是十六圈,卻聽得頭上一個稚嫩的童音,喊道:“幹爸”。
抬眼望去,旅館的二層半開著扇窗,冷凜的陽光映在玻璃上,隱約露出了一個孩子的頭頂和雙眼。
我正辯著這聲音和臉,便聽到一個熟悉的京腔男音:“抗兒,怎麽又把窗子打開了,趕緊回來。”應著聲,金大夫圓圓的臉龐也映在了窗玻璃中。
此時我卻沒了主意,便站在那裏,看著那窗,聽著那童音又道:“金爸,是幹爸。您快來看呀。”
“幹爸,”隱約傳來的京腔中似是帶著一絲疑惑,“你幹爸怎麽會在這兒?”
“就是幹爸,”抗兒抬高了聲音,手啪啪地拍著窗上的玻璃,“幹爸你是和我們一起走嗎?”
此時金大夫已站在窗邊,用手調著眼鏡,四處搜尋著。片刻間,我們四目相視。透過斑斕的玻璃,我隱約見著他先是一愣,馬上又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老李,還真是你呀。這不是神了嗎。”
我支吾著,不知如何作答,卻也知不能說出已經在這裏良久,便道:
“我在上海辦事,可巧今天收著家裏轉來的若穎的電報。”
“她出去了。誒,咱們別這麽說話啊,快上來吧。”
我挪著步子,又推開了那鑲著毛玻璃的門。見著門房詫異的臉色,我正想如何問他金先生的房間才好,卻聽著一陣輕快急促的腳步,似是連邁步的間隙也沒有,從櫃台後的木樓梯上傳來。
“幹爸!”抗兒興奮地叫著,兩跳三蹦地從樓上飛也似地跑了下來。
“慢點,小祖宗”,身後金大夫連噓帶喘地跟著也下來了。
見著我,抗兒揮舞著小手,奔了過來,摟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腿上,“幹爸,我讓媽媽帶我去看你。媽媽說不行。媽媽說要先坐大船。”
聽著這話,金大夫幹笑了兩聲,嘴裏嘟囔著:“這孩子,還告他媽媽的黑狀。”
抗兒扭過頭,用眼角看著金大夫,扮個鬼臉,一字一頓地道:“不是告黑狀。媽媽就是說現在不能去看幹爸。”
金大夫搖搖頭,苦笑著:“這孩子長大了,嘴比誰都厲害。老李,別站這兒了,咱們回屋聊吧。”
與他們有一年多未見,抗兒長高了幾寸,而金大夫又有些發福了。
“若穎她?”
“哦,她晚點才回來。去弄船票了。現在是一票難求。”
見我臉上有些擔憂的神情,金大夫推了推眼鏡,說道:“我跟她說我去碼頭等著,現在那邊太亂。後來她說她父母的一個朋友可能有幾張票不用,就去取了,應該也是快回來了。”
看著我心神不定的樣子,金大夫神秘的一笑,言道:“老李,咱們也算是老相識了,怎麽光是若穎長、若穎短的,就不問問我?”
我尷尬地笑笑,也說不出什麽精彩的圓場話,便順著他的話道:“老金,謝謝你送若穎他們。”
“要說你這幹爸還真得謝我,我這次可是非同一般的送哦,那可真叫是送佛送到西。
看我未解他的意思,金大夫撫著身邊的抗兒,緩緩言道:“上個月,若穎父母撤台之後,她原本不想就走了。哎,她那也是惦記著我們那診所,剛有點起色了,就這麽散了,那不是可惜了嗎。”
“我就跟她說,她這樣在南京上海等著也不是個事兒。這江南你以為能守得住?說來說去,還是和父母離得近些才是正經。萬一這再來個南北朝、東西魏的,鬧騰個十年八載見不了麵,那不毀了?”
“後來我看她還有點擔心這診所,我就勸她,這留下了,在上海咱們人生地不熟話都不會說,也不是事。幹脆不如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台灣那邊,他不也有人嘛,有生孩子的,也有生病的不是?那咱們幹脆就把這金林診所搬到台北去。”
“老李,我們可和你這大實業家不同。我們是那個,那個詞怎麽說來著,哦,對,無產階級,拍拍屁股就走人。”
“那你這是一起要去台北?”
金大夫又是神秘的一笑,言道:“老李,怎麽樣,有點羨慕吧?”
見我神情尷尬,金大夫嘿嘿地笑了兩聲:“玩笑話,玩笑話。若穎是很重情和緣的,我這俗人她看不上。你別擔心。不過呢,你記著我跟你說過的?你這資產階級就不怕人家來了給你共了產?要不你也一不做,二不休,也跟我們一塊去算了。這台灣人不也得吃鹽嗎?”
我還未及回答,他便又拉著抗兒的手,對他說:“抗兒,你幹爸和咱們一起坐大船好不好?”
抗兒抬起眼,看著我,大而黑的眸子裏仿佛也透著期盼:“幹爸,咱們一起去。”
抗兒的眼睛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吸力,看著他,似是心裏又找到了迷失已久的金線,而因為那金線的牽掛,就想答應了他。此時門扉開啟,卻是若穎回來了。
看見媽媽,抗兒又甜甜地笑了:“媽媽,幹爸要和咱們一起去坐大船。”
一年多不見,若穎樣子沒變,隻是臉上多了幾分倦容。見著我,驚喜間,笑著的雙眼又如兩彎新月。
“老李,我本是就想給你報個平安,你怎麽就來了?”
想來她是誤會我了,當作我是接了她的電報追了來。唉,我這人怕是太魯直了,也是不願讓她心裏覺著有負,便坦白道:“我來南京和上海辦些事,正巧今天收著家裏轉來的電報,便趕了來。”
說話間,若穎蹲下身,讓撲過來的抗兒親了親臉,一邊笑著對我講:
“這可真巧,要是再晚兩天,就見不著了。我弄到了小年夜的船票,後天就走了。”
“媽媽,幹爸說是和咱們一塊走。”
“抗兒不能亂講,”若穎撫摸著抗兒的頭,可眼睛看著我時也似是在問。
我苦澀地笑笑,輕輕地搖搖頭:“家裏有些事不好辦。待辦完再說吧。”
金大夫怕是看出我有些話不便當麵講出,便拉過抗兒,笑著道:“老李,你和若穎出去走走吧。上海這鬼天氣,難得今兒放了晴。我再陪會兒抗兒。”
出得門來,我們都說還沒在這傳說中的大上海外灘上走過,便先順著路向東,再沿著黃浦江邊漫步而去。路上我和若穎講了白莎的事情,一時兩人惆悵,便都不知再說什麽。
確如老金所說,這冬日正隆之刻,難得見著這麽一個晴天。太陽曬在身上,驅走了濕寒之氣,江邊吹來的惠風似是也並不在意時令和時局,給人心頭揉入和煦。
想來這江邊在往日也是戀人浪漫的所在,可此時,天公雖作美,而人事不盡意。臨江大道上冷清無人,卻隻有群群灰色的鴿子仍是自顧自地四處覓食。
“老李,真有可能來看我們嗎?”若穎默然良久,終是問了出來。
“台灣雖是遠了些,但總是能去,”我斟酌著言語,“就看白莎的事情,若是能安排妥當,也許過兩年便去看你們。”
她沉默著又走了幾步,輕歎了一聲:“前兩年從重慶回北平時也沒覺著怎的。雖然離著也不近,可畢竟是勝利了,也沒覺著怎麽離愁別恨的。可這次,心裏真是沒著沒落的。離開北平那會兒,好多人都在撤離,為了一張機票有把房子都賣了的,那便是做好了不再回來的打算了。哎,我聽說後來飛機場都丟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那你還會回來麽?”
若穎搖搖頭,無奈地說道:“這些年老是跑反,也真累了,我想去了台灣,還是爭取就住下了吧。”
想著從此海天相隔,不禁黯然神傷。可回味這些年的顛沛流離,卻也不敢說這不是個好歸宿。
我試著忘去自己的憂愁,努力地笑笑道:“若穎,去了台灣你還不成家?我這人是沒這個緣分了,可是老金也等了你這麽多年了。”
“老李,沒看出你也會開玩笑?”若穎臉上終於浮出些微笑。
我看著若穎,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知道嗎,我突然又想起了當年你在天池寺裏抽得的簽。”
想起傷心往事,若穎一時默然。
“我本不該提這些往事,不過這次我忽然明白了。你想想,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這不正說中了你們現在嗎。去台灣也算得上是桃源避秦了。桃紅又是一年春這也很貼切嘛。你們去台灣正是立春前,到了那邊,便是春天了。”
“老李,你上次解簽就是這麽說。這種事也沒個準兒。我都這麽大歲數了,還成什麽家?”
我笑道:“哪有什麽歲數大,與我們剛相識時看著一點都沒變。”
“都快四十的人了,還說沒變。現在隔三差五的得拔白頭發了。”
“快四十啦?”我沉吟道,“還真沒想到。”
“老李,你忘了,我是和民國同歲的。這不都民國三十八年了嗎,我可不也就快四十了?”
“你與民國同歲,我是與世紀同庚,眼看就年到半百,豈不更是老了。半生漂泊,此時更是老朋友們都各奔東西了。”
聽我話中惆悵,若穎挽住了我的手臂,一股熱流頓時淌入我心頭。
“若穎,我這人這輩子最是嘴笨的,心也魯鈍,想著的總是說不出來。所幸能碰到像你這樣的朋友,這便是福了。”
不多時,走到海關大鍾下,恰巧鍾聲悠遠,卻已是到了下午四點。聽著鍾聲,我們停下腳步,仰望著上方的鍾樓。
“時候不早了,送我回去吧。”若穎輕聲道。
我挽緊她的手,總覺著心裏湧動著不知該不該說的話。“若穎,我們再走走吧?你這一走,再見又說不準還要個幾年。”
我低下頭,看著小塊方磚鋪就的路麵,又想起了另一個黃昏時分我們的對話。
“若穎,還記得那年在重慶,在你父母家門口,我說……”未等我說完,若穎卻打斷了我。
“老李,我當時不就說咱們一切隨緣。”
“我知道,若穎,隻是你剛才說,這一去……這一去你心裏沒著沒落,我也是一樣,就覺著有些話想趕緊告訴你,可也不知如何說。”
若穎站定了腳步,側過頭,細細地端詳著我:“老李,你我都是曾經滄海的人了,心中也都有牽掛。咱們都不年輕了,又生在這亂世,可這緣也還沒到頭啊。就隨著這緣往前走吧。”
她那端詳我的樣子此後無數次在夢境中重現,每一次我都說出了也許並未是真心的話,留住了她。可那一刻,在那唯一的機會,我卻放開手,纖細的金線片刻間便不見了蹤影。
“那就一直往前走,”我指著前方。
若穎嫣然一笑:“不過今天真的不能再走了。後天我們上船,明天就得把行李送過去。唉,前兩天給你發電報時還說得等到過年後,那時也真是愁。現在倒是好,能到台北和父母過個年,隻是一時沒準備好,什麽都沒收拾。”
“老李,後天我們下午開船,來送送我們吧。抗兒會想你的。”
兩天後,是臘月二十九,上海人叫小年夜。我算了算,若是下午開船,初一該是能趕到台北。我雖是不願,但想到他們能夠一家人在台北團聚卻也是好事。碼頭離旅館不遠,我算著午飯的時候便趕了過去。
開門時,卻見若穎一臉愁容,匆匆地將我放進屋,便跑到床邊。抗兒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原本圓潤紅嫩的嘴唇也幹裂了。
“抗兒昨兒晚上不知是做了什麽噩夢,一下子嚇醒了,還出了一身汗。這屋裏冷,早上好像就發燒了。”
說話間,金大夫也進了屋,手裏拿著一個藥瓶。見到我,他也沒顧上打招呼,便到了床邊。
“我配了點兒藥,快喝了吧,沒什麽大事兒。”
此時床上的抗兒似是醒了,睜開了眼睛,環顧四周。看到我,他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縱是若穎怎麽地哄都靜不下來。
抗兒抽泣著,像是十分地委屈,伸著手向我,說是要幹爸。我在床頭坐下,手撫摸著抗兒的額頭,確是微微有些熱度。
“幹爸,我不想走。”
聽著這話,三個大人相互對視,都不知是為了什麽。
我握著他的手,輕聲道:“抗兒,到台北和外婆、外公一起過年不好嗎?”
抗兒堅定地搖搖頭,又哭了起來,弄得三個大人都是不知所措。
金大夫歎口氣,向著若穎言道:“要不就等兩天吧。他這麽病著,雖說沒什麽大事兒,但畢竟海上風浪大。”
若穎搖搖頭:“這票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再等還不知時局會怎麽樣。”
轉向抗兒,若穎親了親他的額頭,柔聲道:“抗兒,是大孩子了,可堅強了,吃過藥就好了。”
“媽媽,我怕坐船。”
聽了這話,我們都釋然了,怕就是這原因,或許昨晚做的噩夢也與此有關。
我趕忙安慰抗兒道:“你們這次坐船也就是一天一夜便到台北了,沒事的。幹爸三十年前坐船去美國,坐了一個多月呢。”
“那幹爸不怕嗎?”
想著去美國的航程,出日本海後的大浪,也不敢說自己不害怕。忽然間心裏卻有了個主意。
我解開了長衫的上襟,掏出了多年前父親送我的那塊鹽晶。
“抗兒,這是我們老家自貢的鹽晶。雕的是觀音菩薩。菩薩是最靈了。當初我去美國時,我的父親把它給我,保佑我一路平安。抗兒要去很遠的地方,幹爸也沒帶著什麽,把這送你吧,也能保佑你的。”
抗兒剛要伸手接過,若穎忙握住我的手,勸阻道:“老李,你怎麽把這麽貴重的東西給小孩子?再說這是你家祖傳的。抗兒一會兒就好的。”
我感著她手中的溫度,也知道她的心思,便道:“抗兒既然叫我幹爸,送給他不也好。”抽出手來,我便將鹽晶掛在了抗兒的頸上。
係鹽晶的繩子對於小孩子有些長,垂在了胸下。抗兒拈起鹽晶,迎著光,看著那五彩斑斕的紋理,問道:“幹爸,這不像菩薩。”
我扶著他的額頭,輕聲道:“幹爸有一次差點把它丟了,找回來時,菩薩像過了水,便模糊了。不過也好,鹽晶變小了,我讓井上的師傅打了孔,係上繩子,就丟不了了。抗兒,你一定要好生保管啊。”
抗兒懂事地點點頭,手裏握著鹽晶,眼中的恐懼漸漸退去。
時間已過中午,若穎和老金也顧不得吃午飯,隨意啃了兩個麵包,便雇車往碼頭去。到得碼頭,看著卻也真是讓人辛酸。萬頭攢動,擠在那不寬的入口前。
鐵柵欄還沒開啟,靠前的人便奮力地撐著,恐怕被後麵的人潮壓住動彈不得。在此處,有票的便是幸運者,自是還能安心,可卻還有上千的人,圍在門口,手裏拿著成袋的鈔票,或是首飾、皮衣,要換那張可望不可求的船票。
三個大人看了這場景,卻也隻剩下感歎,果真是再等不得了。隻是這大上海便有幾百萬的人,若是都想撤去台灣,豈不是運個一年也運不完?
等得一刻鍾的光景,海關大鍾敲響了悠揚的一下。時間到了一點。遠處一艘巨輪拉響了汽笛,船頭順著陽光,巨大的“太平”兩字分外顯眼。
片刻間,鐵門嘎嘎地推開,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憲兵推搡著想擁進去的乘客勉強地排成了三四人寬的長龍隊伍。好在行李是前一天已送上船的,有票的乘客還是輕裝,而那些舉著皮箱,扛著包袱,舉著錢等票的人卻是十足的難民情景了。
我們四人在長龍中慢慢前移,到得海關大鍾再敲響半點時,終於臨近了鐵柵門。可能是吃了藥的緣由,抗兒迷迷糊糊地抱著金大夫的肩膀睡著了。
“老李,就送到這兒吧。前麵就進不去了,”若穎言道。
“這一別,”三個字剛出口,我便覺著喉頭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若穎握住我的手,柔聲道:“老李,你記著上次在朝天門碼頭送我們,不是沒過兩年就又見麵了嗎。別太傷感了。”
我們倆似是都還有話,卻也覺得說得越多,未免越傷心,握在一起的手片刻後便鬆開了。
若穎笑道:“老李,我們到了台北給你發電報。”
此時抗兒睡得甚是安逸,嘴唇微微地張著,因是有燒,兩頰顯得更紅了。我輕輕地親了親他的前額。他兩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卻是沒有醒。
轉過身,將那鼎沸的人聲和千般離愁拋在身後。一時間,辛稼軒的句子陡然浮上心頭,“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我自是馬上覺出這話不隻悲哀,卻也是不甚吉利,搖搖頭,想把那念頭甩掉。
還未走開幾步,卻聽著身後若穎叫住了我:“老李,這個還是你留著吧。”她快步走過來,張開右手,掌上露出了那鹽晶的菩薩。
我正要堅持,她卻言道:“小孩子就是做了噩夢,沒什麽的。你看這船不是叫“太平”嗎,不會有事的。這是你家傳的,還是留給自己吧。”
“我都這麽大歲數了,哪還能有後啊。”
“老李,你別這麽說。再說,楚嬌和內森不是也有了孩子,將來還可以留給他們。別堅持了。”說這話時,她把菩薩像塞在我手中。雙手相交,她遲疑片刻,並沒握緊我的手,隻是微微的體溫傳來。
若穎柔聲在我耳邊叮囑道:“老李,你一定保重。”她話說完,我見她臉上劃過片刻遲疑,欲言又止,心中一動本想說什麽,卻是又猶豫了。待我想再說出來,若穎已然消失在了鐵門當中。
那天回到交通部的招待所,聊無興味。想著要在這空蕩的異鄉過年便更是心頭難挨。
本沒想過多,隻是在招待所的傳達室隨便打聽回重慶的航班。交通部招待所自然近水樓台,傳達室告知就是第二天一早回重慶的航班便還有不少空位,價格也還不貴,怕是此時到了上海再飛回內陸的是寥寥無幾了。
若穎走了,此間也再沒什麽牽掛,橫下決心,第二天一早便飛回重慶了。出了珊瑚壩,見著德誠來接,我默不作聲地將行李遞給他,便上了車。他見我心情抑鬱,幾次想說話,卻也不敢。終是張了口,問道:“先生,見著林小姐了?”
我嗯了一聲。
“唉,虧得林小姐說是過了年再走。”
聽著他這話蹊蹺,我不經意地嗔道:“什麽年前年後的。”
“您看這號外,我早上在珊瑚壩看見的,大過年的真是作孽。”
接過號外,枯黃的紙上不甚規整地印著幾行大字:“浙東洋麵大慘案。太平、建元輪互撞沉沒,近千旅客生死不明。”
直至今日,我仍是無法說出看到那張號外之後的分分秒秒是如何過的。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寥寥數行的字,直至它們滲著血一般刻在了眼和心裏。
“大慘案”,“太平輪”,“沉沒”,“生死不明”,那些油墨印的字溶在了一起,眼前黑了。德誠事後說我開始似是僵了,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然後便是失了魂似的,歇斯底裏地叫著讓車開回珊瑚壩,找飛機回上海。
他也嚇蒙了,見我一絲一毫的也聽不進去,隻得讓車繞回珊瑚壩。飛機還是在飛,可滿眼望去,無數的人在等著有數的幾十個位子,機棚裏隻見人多不見人少。
到了下午,整個機場都在討論太平輪的慘案。可即便如此,千百人中也沒幾個被這慘案留住腳步,仍是在機棚中望眼欲穿地等著下班起飛的班機。
我等著,也不知自己在等的什麽。上了飛機又如何,德誠勸我。可是不上飛機又如何?難道就那樣等著,那樣聽著一聲聲“太平輪”,“太慘嘍”的字眼往心上紮刀。
我吼德誠,罵他寡情,不管多少錢,哪怕是把重慶的房子賣了,也要買下一張票,要去上海。事後他告訴我,那時我失了魂一般,說要雇船出海找他們,說自己若是真的愛若穎,便該告訴她,終究是能把她留下,還有那鹽晶的菩薩,也許菩薩的保佑便會讓他們,乃至整條船平安。
傍晚時分,我終於平靜了些,德誠從外麵拿到最新的號外:“先生,先生,找著了。船找著了,您快看看。”
又是一張枯黃的紙,拿在手中薄薄的,隻能小心翼翼地拈著,生怕揉壞哪怕一個字。
“接今晨訊,浙東海麵大慘案,太平、建元兩輪互撞沉沒。近千旅客遭滅頂,三十餘人獲澳國兵艦搭救生還。另有數人為浙東漁民所救。前遼寧省主席、山西省國代、國立南京音樂學院院長等多位名流下落不明。澳艦現已馳返,明日抵滬。”
“先生,您看,有救起來的。林小姐和抗兒他們吉人天佑,應該能獲救的。”
反複讀過這段話,腦子裏卻想著多年前白牧師對我講起的冰海沉船的往事。兩千多人的船上能有七百多人獲救,那是三分之一,而其中多是婦幼,若真是那樣的比例,倒確實有著好大的希望。可這千人的船上,隻三十餘人獲救,又豈止是九死一生能形容!
德誠看著我頹然的神情,也沒了主意。他勸我先回家,再等明早的消息。我執意不幹,總是要等著一班飛機去上海,哪怕是為個消息也要在那裏等著。我打發他回家,籌措款項,哪怕是賣些房產,或是拿鹽井抵錢我都在所不惜。
他隻是長籲短歎,嘟囔著眼下也沒有多少房產能拿來抵押。值此亂世,若是變賣了這些祖產,必定是大大地賤賣,怕是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的價未必能賣得到,豈不是吃了大虧。況且當下最大的難處是沒有票,哪怕是拿著金條不一定能買的到。
再罵德誠寡情,我終是不忍。可他怎知此時我這心縱是千萬文字也無以贖還,更何況金帛。哪怕在那寒風四竄的機棚中等到自己凍僵,也難讓我負罪的心有一絲慰籍。
德誠沉吟半晌後道出了心中想出的法子:“先生,要不這樣。您先隨我回去。明早,我們給台北的林家拍個電報,也問一下俞先生。您要是一定去,我們買了船票,十天也能到得上海了。
那晚我本不想睡去,但終究熬不過一路的勞頓,淩晨時分在外灘與若穎漫步的夢境第一次來臨。我道出了心事,她也應允了,可是一回頭,我們卻找不見了抗兒,心一抽,便又醒了。此時天方亮,枕邊是一片淚浸的潮潤。自此這夢便跟著我,一直做了下去,做了許多年。
我們雖是拍去電報,卻終沒有音信。三天後,二月一日早的報紙登出了幸還者的名單,共三十八人。德誠握著報紙進屋,那神情我立馬便知道了。我搖搖頭,此時看也無益。
“先生,報上說還有兩三個娃娃被舟山的漁民救起,因為不知道姓名,現也正在上海等待親人認領。”
“我們明天就坐船去上海吧。”
“要不要再等等林家的電報。報上說台灣不少親人都去了上海,說不準抗兒少爺還是被救起來了。”
我無力地搖搖頭:“無論是怎麽等,都是一個樣,我們就這麽去吧。”
第二日一早,我尚未起身,便見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進來,手裏捏著一張薄紙。“先生,抗兒找到了。找到了。謝天謝地,找到了,您快看看,林家的電報,上海拍來的。”
這電報不長,我看了總有上百次。原件雖已多年不見,可我還一字不差地記著。
“慰慈先生:感日夜,若穎覆舟後於舟山海麵獲救,但終不治。幸抗兒安好,滬上已見,即日返台。若穎暫厝當地,待時局轉好再行赴台安葬。遭此不幸,方寸盡亂,臨紙感哽,不知何言!
既然已有了他們的下落,我便讓德誠退了船票,改而坐車回到了自貢。一路顛簸中想著若穎客死他鄉,冰冷地躺在淒風苦雨當中,總是希望能排解些心中的哀情。
還是德誠想到了辦法,陪著我去天池寺為若穎和金大夫做一場安魂法事。臨行前,忽地又想到了那一紙讖語。老方丈本說是緣到時再拆開,卻無意中讓我早看到了。
時至今日,這緣怕是真的到了,“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這豈不是真的把若穎的歸宿不差分毫地道了出來。隻是誰又能事先想到這彌天的悲劇呢?
將那讖語翻找出來,五年了,因是一直封在抽屜當中,那宣紙仍是柔和的象牙色,未經風雨或是時光的染指。當年看過後,我將其收好,便如方丈交我時一般,左右三折,上下對疊,正好放在手掌中間,雖輕如蟬翼,卻仿佛要碾碎我的皮肉。
老方丈見我時並未多言,看我將當年的讖語帶了回來,他默然頷首,顯是明白了我的心意。
“李施主,緣起緣落,本難參透。這一紙讖言,卻也不必再計較,我一並焚了,為林小姐和眾人超度吧。”
法事做到午後,方丈怕是也看出了我仍是心事重重,便領著我入了禪房。
“李施主,死生有命,還是節哀順變為宜。”
我點點頭,手裏摸索著禪房中的小竹桌,輕輕地歎道:“說來也是如此。現在這年月,動不動一天內幾十萬人便沒了命,也是應該把生死看開了。”
“可是我這心裏,哎,總是念著說不準我與林小姐分手之時能把她留下,也許那日抗兒生病也是征兆,他們不該硬是出海。或是他們帶了我那鹽晶,便會有菩薩的保佑,也不至遭此大難。”
“這些天我就是在怪自己,做夢都是那日送別若穎,總是想著她答應了我留下來,便自驚醒。要說,我想為她做法事也是為了這一節。”
老方丈看著窗外,喃喃道:“李施主,老衲本不該這樣勸人,但自小看你長大,知道你的性情。這夢怕是難解。等得時局穩了些,你不如去那海上看看、問問,也再祭拜祭拜,或許這緣便能解了。”
“那我這幾天便去?”
老方丈搖搖頭,按住我的手:“不可啊,李施主,你現在心中正是紛亂,去了也無益。總是先讓這情沉一沉,靜一靜。再者,你也不可為了一個緣而擾了其他。”
我最終了卻那樁心願卻是三十年後。七十九歲了,才得著解緣的機遇。那時又能四處走動了,就去了舟山。訪得幾日,竟在白節山島上找到了當年搭救抗兒的漁家。雖是三十年過去了,四九年除夕那一幕他仍記得真切。隻是漁家自己操著當地的鄉音,全然聽不明白,隻得請隊裏的會計來做翻譯。
“大年夜天還沒亮,村裏人便看著海麵上漂著都是木板,衣服,還有死屍。我們這地方是常見這情形的,就知道是有船出事了。”
“我駕了船,往海上去,一路上遇見四五具屍首。穿的都不錯。我們那會兒都迷信,不願意把死人撈上船,就輪著下海翻,那兜裏不是金條就是銀元和洋表,應該都是些富人。那年頭大家也沒那麽高的覺悟,除了救人,也想著能發筆財,便順著那屍首漂的方向尋了過去。”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劃出去兩三裏,遠遠看見一隻大箱子,隨著浪漂著,上麵黑乎乎看不清什麽,可劃近了能聽著小孩兒的哭聲。”
“劃到近前,看見箱子裏坐著一個小孩。小孩有個四五歲吧,身上裹得厚厚的,小臉凍得紅了,但看著沒什麽大事兒。小孩子身邊,趴在箱蓋上,是個女的,身上就是件棉袍,下半身泡在水裏,一動不動的,像是死了。”
“小孩子可能是被嚇著了,怎麽朝他喊也不搭話,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揪上船。我們看那女的,必是死了,身上也不像是有什麽貴重的東西,就想把她留那兒算了。”
“可是剛要往前走,小孩兒就哇哇地哭,喊著要媽。唉,看著也真是慘。我們幾個一合計,錢也撈了不少了,怕是比著往日幾年打漁的營生都多,幹脆便把那女的也撈起來,好歹埋了讓她入土為安,也算是積德。”
“撈起來一看,唉,真是叫人難受。那女的長得還挺標誌,頭發燙了,隻是在水裏凍得臉和手腳都青了,但身子還沒硬。”
“開始我們都沒注意,也不知是誰,突然說這女的好像還有氣兒,把我嚇了一跳。拿手一搭脈,還真是,就是特別的輕,特別的慢,似有似無的,還真是沒死。”
“我們這些打漁的,也知道人在水裏凍著,有個幾個鍾點,雖是沒有立馬死的,也難救了。沒有別的法兒,隻能趕緊上岸,燒火,灌熱湯,興許還有救。”
“折騰了半晌,她到底是睜了眼,可手腳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就那麽躺著。她看著自己兒子,不一會兒眼裏就淌淚。我們問她姓什麽、叫什麽,哪裏人,她好像能明白,就是說不出話。凍著的人都是這樣,舌頭都凍硬了。”
“到了下午,她看著看著就不行了。脈是越來越弱,眼也睜不開了,就是聽著小孩兒哭的時候眼皮動動,像是能聽見。就這麽著,天黑前斷氣的。”
“這女的身上沒帶什麽錢。好像有個胸針還是首飾,也不值錢,就給小孩帶上了。我們幾個兄弟看著她可憐,就從撈起來的錢裏分了一點兒,給她打了口棺材,好好地收殮了。大年初二我們把她背上山,就在燈塔邊上埋了。後來,政府派人來找了,說是去台灣的船沉的。我們就想著,埋在那兒,還能看著台灣那邊,也是個念想。”
時隔三十年,原本年輕的漁夫如今臉上和身上也都顯出了歲月的痕跡。怕是因為常出海,被風浪吹打,被日光照射,他的臉是紫銅色的,上麵鏨著從細到粗無數的皺紋。
畢竟都是上了歲數的人,雖然言語不通,他看著我仍是格外的親近。他對會計說若是我願意,就陪我上山去,去看看若穎。那地方很荒,但是就是因為荒,景色卻也是極好的,可以一直看到海麵上另外幾個小島。
山路並不陡峭,朝外海的一麵是個慢坡,滿長著綠草。走到那山坡腳下,我卻沒了勇氣再往上走。並非是擔心自己的身子,而是怕真的上去了,萬一覺著不對,覺著若穎不在那兒,說不準就下不來了。
漁家三十年前的記憶,再經了一道翻譯,究竟還有幾分可信,我已無從查找。在那茫茫海上,一個五歲不到的孩子竟能生還,該是個隻有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奇跡。
可抗兒畢竟是活下來了,我也寧可相信漁家講的就是若穎和抗兒的故事,寧可相信在生命消逝前的最後幾個小時裏,若穎知道抗兒得救,心中沒有留痛苦和遺憾,也寧可相信她把抗兒留在人間,把自己留給先她而去的高少校也是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