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40年代末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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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40年代末自貢和重慶
1949年三月底,南京的代表團要去北平和談,想來該是為了策應和談,歌樂山那裏又放了些人出來。我此時已知道除非是和談成功,否則白莎是斷然放不出來的,便也沒去留心放人的名單。
剛一開春,我接著信兒。琴生在雲陽鄉下養病,要在重慶買些盤尼西林送過去。我想著這事蹊蹺,他兩年沒有音信,而此時白莎身陷囹圄,他卻隻字未提。
可想來,這卻也不能多問。那時盤尼西林還是極精貴的藥,而且因為能救治外傷,政府一直怕解放軍得了去,便是設了重重限製。我托了原先內森的美國朋友關係,搞到了藥,卻想著自己親自送去,也能探個究竟。
那送信的人卻是也沒反對,隻是說下麵條件差,又讓我自己斟酌。我想著或許琴生那裏也能有白莎的消息,便顧不得什麽條件。
走水路順江而下,過了萬縣便是雲陽的地界。此地雖還未入三峽,可江兩岸已見著山地隆起。火輪在江北岸縣城下錨,又換了小木船到了江對岸的張飛廟。下了船,帶路的人叫了兩乘滑竿,順著山路上去。
過了張飛廟,路彎進後山,兩廂毛竹參天,蒼綠下已見不到日光。雖隻是十月末,可濕冷之氣無孔不入,坐在滑竿上又不太動得手腳,更覺著寒氣逼人,身心難耐。
進山一個鍾點之後,終於見著一塊平坦的壩子。半空中薄霧後的太陽若隱若現,算是驅走些寒氣。壩子裏有幾畔村落,此時正是午飯光景,四麵炊煙嫋嫋,倒是恬靜安然,渾然覺不出外麵的戰亂。
村外又是一片竹林,走不多久,看著前麵幾座黃泥牆竹屋。來到近前,帶路的人先下了滑竿,指點我從右手邊的柴門進去,那便是了。
屋裏倒也還是寬敞潔淨,隻是背光,我那眼力又覺著不濟。或許因為是看不清,其他感官隨之敏感,片刻間便聞著濃濃的湯藥味道。
此時左手邊有了動靜,似是一幅布簾拉了上去。隻是那邊昏暗無光,待得走過去,才看出簾邊是一位老婆婆,正向我招手示意。
低頭進了裏間,更覺著眼前全是黑暗,隻有蠅頭點亮在前方。那老婆婆自是不知我這眼神不濟,徑自出去了。此地留下我一人,卻是也不知四邊究竟,隻想著靜等視力適應這黑暗再慢慢探個究竟。
正思量間,卻是聽著不知哪個角落有些動靜。那動靜先是猶如低吟,繼而轉成了清脆的石擊之聲,恰似是給我指路。
隨著聲音尋過去,倒正是與那一點光亮同個方向。走至近前,才看出那邊是張矮幾,上麵放著一盞油燈,而側旁則是一張老式木床。
到了那個距離,卻也是多少看清了。床上半躺半臥著的就該是琴生了。他見著我,身子動了動,卻是也沒有坐起來,嘴雖是在一張一合,卻是隻能聽著絲絲氣息喘動,沒有聲音出來。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貼近他,才聽出那喘息實是琴生在努力地說話:
“舅舅,你來了。我,我現在說不出話了。”
我抬起頭,借著油燈的光,仔細地端詳琴生。他自小就有肺病,原本消瘦憔悴,而此時,臉上除卻一雙仍是有神的眼睛,竟是看不出一絲活力。
和他四目相交時,他努力地想露出笑容。怎奈臉上的肌肉已全然沒有氣力,他隻是眼睛睜得更大些,卻愈發地讓人覺著死神已入身體。
他又努著力不知想要說什麽,卻是身子上下一陣抽搐,氣管中一陣陣嘶嘶的氣聲,臉也在痛苦中扭曲。我實在不忍看下去,移開目光,卻是看到他手中握著一塊石板。料想琴生也是明白了,左手扶起石板,而右手中該是有一小截粉筆,用繩子係在了石板上。
“肺受傷,說不出話,”他草草地寫下幾個字。
我點點頭,示意他我明白,接著說道:“琴生,你不要擔心,我帶來了盤尼西林。”
本想著這話能安慰他,卻見他焦急地寫道:“我不要。送到巫溪遊擊隊。”
“可你自己的傷怎麽辦?”我不安地問道,“我帶了50支,你也夠用。”
“我這病治不了,不要浪費,”琴生平靜地寫下了回答。“白莎好嗎?”他岔開了話題。
“你不……”話到口邊,我才覺出失言,可覺出了卻是一時語塞,心裏隻是一陣陣地揉搓。琴生已不久於人世,此時我實在不忍再傷他,心中那難過便也隻能強忍下。
“快兩年沒見了,”我扯了一個慌,“她膽大心細,應該會沒事的。”
琴生此時也頗是激動,喉頭發出哧哧的聲音,手也抽搐起來。我扶住他的手,片刻後,他安靜下來,一筆一劃地寫道:“我和白莎一直是朋友。”
“在自貢那會兒,我倒是沒看出來你們倆親近,”我盡量放輕鬆地笑道:“那會兒就覺著是楚嬌纏著你鬧。”
正欲接著說下去,我卻見琴生用粉筆重重地在朋友兩字下畫上了橫線。
他還想接著寫下去,可那塊石板卻是已經堪堪用盡。
我用手幫著琴生擦去此前的文字。他見著眼前漸漸露出的石麵,長籲一口氣,便又鄭重地寫道:“我們從來都隻是朋友。白莎和我是為了工作。”
此時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可我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白莎是愛你的,我知道。”
“她愛慶哥,”琴生接著寫道,“我們都愛慶哥,都是為工作。
我正待開口,他卻是又寫了下去:“告訴她,讓她再成家。”
“琴生,我帶你回重慶,”我哽咽地說道。見他奮力地搖頭,我接著道:“要麽,就找船下去。現在宜昌也解放了,出了三峽就沒事了。”
“別為我冒險,”他寫下這五個字,似是也用盡了氣力,手再也握不住石板。
“舅舅,”我看他嘴唇翕動,該是再叫我,便把頭又俯下去,屏息細聽。
“給我講講真舅的事好嗎?”
聽琴生提起培真,我先是一驚,然後心裏一緊。
“琴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記不太清了,”我試著繞開這話題。“再說,你聽了會傷心,對身子不好。”
我這廂有些手足失措,卻見他還有話要說,低下頭,聽著他用盡了力,竟是說出了聲:“真舅該高興。他的理想要實現了。”
那日下午,我陪著琴生,給他講和培真一起的往事。晚飯前他似是睡了過去。我本想讓琴生再睡睡,可照顧他的婆婆見狀卻是有點慌了,說他其實已油幹燈盡,怕是再醒不過來。
我和婆婆兩人反複喚他,又拍打他的手掌。琴生勉強睜睜眼,我正要舒一口氣,卻是見著那婆婆抹了抹眼角,歎道:“眼神散了,快咽氣了,怕是熬不到天亮了。”
那夜我也沒有睡,隻是陪著琴生,聽他的呼吸由費力到淺促,再是時斷時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琴生故去了。雲陽此時仍在國統區,為著掩人耳目,當日便下了藏。
想想他受傷已經一年多,隻是這樣熬著。琴生怕是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才找到我,為著讓我給白莎帶個話,也為著那個從培真再到他的理想。
四月中回到重慶,看到報上講北平和談已在最後階段,隻是搭救白莎的事情仍然一籌莫展。這天我在家中,見德誠引著個人進來,屋裏麵暗,一時卻也看不清那人的長相。
“先生,這位袁先生說是您的朋友。”德誠說來人姓袁,可我卻是想不起。等得那人走到近前,才認出那便是原來生活書店的邱經理。
看見他也確是讓我一驚。自從四七年六月被抓,就沒了他的消息。如今快兩年,又忽地見著,而他說自己姓袁,想必是有要緊的事見我,卻不能露了身份。
德誠剛一出屋,邱經理便快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李先生,長話短說吧,”他壓低了聲音,語速也遠比往日急促。
“我原本不該來的。我三月底從歌樂山放出來,今天就飛香港,我這是去機場,路上在您這兒停一下。”
“那至少是安全了,”我歎道,“還能和你家裏人團聚。”
邱經理聽我這麽說,臉上卻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欣喜。
“來這兒,我是違反紀律了。可是不來我心裏真的不安,”邱經理低下頭,聲音也變得激動起來,“李先生,我在裏麵見著過白莎。”
大半年了,這該是我知道的白莎最確切的消息。或許是緊張,也或許是激動,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便隻能那樣坐著,聽他講下去。
“我們大概見過兩三次,是放風的時候。她受了不少刑。最後一次看見她,是給難友扶著的,怕是上過老虎凳。”
“她是個好同誌,保護了不少人。牢裏隻有她和竺姐知道我的情況。竺姐我沒見著,聽說被打得更慘。她們堅強、挺住了,我們才出得來。”
他默默地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淚,接著說道:“想著她們幾個女孩子受這麽多的罪,我們心裏真是過不去。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得來把這些話告訴您。我們這些人說不準哪天就沒了,可她們這些事一定得讓後人知道。”
他見我依然說不出話,便也就坐在那裏。雖然看表時努力地掩飾著焦急,可想來這對他也不亞於千鈞一發的時刻。我沒有多想旁的,便勸他保重自己,別誤了航班。
邱經理臨走前對我說現在國共和談已在關鍵時刻,無論國府最終有無誠意,現在樣子總還是會做足。白莎、小竺這些已經確認無疑的共產黨員雖說是放不出來,但最近這段倒是沒再被用刑,也算是獄內獄外呼應的成果。這時候還可以再試一試,說不準能進去探視白莎。
我聽了他這話,自然是又打起了精神。瞄著西南軍政長官公署的張群、楊森、鄧錫侯、潘文華這些川人多下功夫。這期間多方打點,也虧得德誠當初留下了個心眼,把那五千銀元給藏了起來,這時便派上用場。
從四月開始,傳出來的消息也隨著戰事時緊時鬆。原本四月下旬南京被攻下時,各處人心浮散,本說是能進去看看的。可過後,四五月間上海據守一個月,這事便又推不動了。到得六月間,錢花得差不多了,雖說有些東西送進去,可卻還是沒能見上白莎一麵。
錢沒了,事情自然是難得再辦下去。我想著讓德誠回家變賣些產業,卻也自知此時哪還有人會購置田產實業。最後還是德誠點撥我,此前我們擔心伊莎白身體經不起這打擊,可事到如此,隻有請她在美國出手救人了。
此時雖是戰事吃緊,所幸電報線路仍通,盡管費了些周折,一周後還是收到了回電。白伊將實情告知伊莎白,母女二人已分頭安排。伊莎白給在華盛頓遊說的蔣夫人寫信,請她伸出援手。另一邊,白伊幫忙清理了財產,匯來了一萬美元。她說白家其他的財產都在信托之中卻是一時拿不出來,這一萬先行救急。
德誠這人,幾十年了就是這樣,在人情世故上總是能比我看得深遠。這一萬美元果真比起銀元更是好使。花出去了兩千美元,又聽說白家在美國的活動也是有些成效。
我得著消息,這案子其實也還是有通融的餘地。隻需白莎發個聲明,哪怕隻是說脫離中國政治,返回美國,人也就放出來了。這些消息自然又給了我希望。我心想這政府果要如鳥獸散,白莎也就有出頭之日了,便耐心地等著。
到得十月中旬,天下已定三分之二。北平改叫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雖說仍支撐著所剩無幾的麵子,於十月十二日遷渝辦公,可即便是碼頭上的棒棒兒也能看出這隻是在等死。
行政院遷渝後自然要做出些重整旗鼓的氣勢。各處又開始大加搜捕共產黨,連市長楊森的侄女也在保釋之後又被關押。
我見情形吃緊,心裏也慌亂起來。正巧這時有個川軍的軍團長在營救自家的一個表弟。德誠在長官公署與他夫人相遇,卻原來是自貢同鄉,彼此道來情形也是同病相憐。
她家先生雖然手握重兵,又是川東屏障,可依然是救不出人來。不過他家麵子畢竟有,能夠安排探監。聽她說為了這個表弟,錢也花了不少,若是救不出來,也就是一場空,德誠便教我給她兩千美金,一起替我們活動,無論怎樣也要和白莎見上一麵。
這軍團長夫人見是美金,確是感激。她用了自己的路子,活動到十月下旬,倒真是準了探視。不過她帶了話來,說是探視之前先得接受盤查。除了查明正身、厘清關係,再就是嚴令家人親友入獄時勸誡犯人速速合作,早脫苦海雲雲。
聽她這話,雖說險惡,卻也隻能硬著頭皮去了。我本是帶著德誠一同前往,可誰知剛被盤問了一輪,德誠便被“請”了出去,說是隻能一人獨自前往。
我見白莎心切,也顧不得這些,隻是好言央求。誰知這之後又是小半天的等待。黃昏時分,人被領進了一間小屋,說是有位徐主任要和我談話。
我想著這徐主任怕是那二處的姓徐的處長,心裏本就覺著不寒而栗。那屋子又不知是不是有意設計如此,四麵雖是有窗,卻又皆隻對著室內走廊,沒有一扇向外,此時已是晦暗難辨,更覺著心中慌恐時時襲來。
人最後總算是進來了,倒是也讓我有幾分意外。這國府的高官,我也算是認識個把。像翁先生、俞先生這樣留學海外,深諳中西的大家,氣質自然不同,卻也是更反襯出鄉間、市井小吏的貪匪。在較場口,自己被打昏前所目睹的那幕,行凶者仍曆曆在目,無不是麵目可憎之徒,也自然地延想出去,心裏算著這來人若不是猥瑣便是猙獰。
誰知麵前這人看上去卻是年輕俊朗,歲數怕也隻有三十幾,眉骨高挺,雙目修長,若不是因為在此時此刻此地相逢,倒是那種第一麵便會給人好感的人。
我正想著是該站起來,怎麽個說法,他卻是先自己坐了下來,開了口:“李先生,我猜你也未必想跟我握手。咱們就不拘禮了。”
這話再加上他字正腔圓的京韻,若是放在平常怕也可算得上不錯的幽默。我此時的心境,卻是不斷地默念著自己是為什麽,在哪裏,怎能去想這些旁枝末節。
他見我臉上表情冷漠,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李先生,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他頓了頓,想來也是知道這話放下來,在我心上自然是重重一擊。
雖說是盡量努力,我臉上的恐慌卻是難以掩飾。他該是滿意自己在兩句話裏就取得了如此先機,倒是更放鬆了些,接著說道:“所以呢,我也自報家門,鄙姓許,”他又頓了頓,雙眼上下掃過我臉上的反應:“李先生怕是把我當成了徐處長?誤會了,我這是言午許,不是他那個徐。”
聽說此人不是二處的處長,我卻不知是喜亦或是憂,正自心神不定間,聽這許主任接著道:“看李先生你這臉上陰晴不定的,該不會是沒見著徐處長有點失望吧?要不要我把他叫過來,我們兄弟倆一塊陪你說話?”
那個徐處長的名聲,我自是聽得多了,就算是幫著我的國軍的軍團長夫人說起他也是談虎色變。我也顧不上再堅挺著什麽冷漠或是矜持,忙看著他搖搖頭,隨即又垂下眼,隻看著自己的雙腿。
“哎,”許主任半真半戲地歎了口氣:“您看看,幹我們這行的也是不容易。幾個蒼蠅壞一鍋粥,幾個小蝦米把事兒都給弄砸了。其實老徐也不是惡人,不過他坐在這個位子上,沒轍。我這麽說你也未必信,不見就不見吧。”
“說說咱們這事吧,”他點起一根煙,又把一個鍍金的煙盒遞給了我,“我知道你抽煙,別裝客氣。咱們都抽上,好說話。”
我接過煙,也不知該再說什麽,仿佛已經被這人攝了心智,就隻能聽任他擺布。
“是不是覺著我雲山霧罩,也不知是哪路的。多的我也不方便說,反正呢我和老徐算是同事,卻也各司其職。原本這事也不歸我管,可誰讓我入行比老徐早幾天,有些個難辦的,難懂的案子,這上峰就讓我給一塊瞧瞧,說不準看出什麽門道。在老徐這兒就算是用不上,那我拿去貴州、雲南、西昌說不準還能用上。”
“說到這兒,咱們也就不繞彎子了。說白了,這件案子我是真鬧不懂,因為鬧不懂,所以原本老徐說死了是不讓人探監,我說這個麵子給我,我倒要把這事兒捋捋清楚。”
“李先生,你看我有多大歲數?”他微笑著問道。
見我搖頭,他佯裝失望,言道:“不給麵子,猜著玩兒都不願意?行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場麵上混的了,估計能看得出兄弟歲數算不得大。可是我幹這行兒,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一半兒是跟日本人鬥,一半是跟共黨鬥。”
“這跟日本人跟漢奸鬥,現在說出來算是風光,可他們在明處,咱們這邊不是暗殺就是策反,其實意思不大。”
“這共產黨就不一樣了,個頂個的人精一般。他們又是在暗處,從人堆兒裏抓出來費心思,從嘴裏撬出幹貨來費心思,可這最費心思的,你知道是什麽?”
他見我雖不答話,可臉上想必是顯出了幾分好奇,便也有些得意之情,故意賣個關子,又給了我一支煙。
“這最費心思的,是從心裏麵鬧明白一個人幹嘛做共黨,幹嘛替他們賣命。”
或許因為這也是我自己近日所想,也就顧不得把持著此前的緘默,開口說道:“國家頹敗,民不聊生,外辱內亂,人心思變,這也沒那麽難懂吧?”
那許主任聽了這番話,眼睛笑眯眯地盯著我,半晌才答道:“哎,李先生,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麽你人緣不錯。你還真是個老好人,我都有點不忍心挑你毛病了。”
“這麽著吧,咱們在這兒說話,也沒第三個人聽。你說的呢,也不能說全是錯,可是事事都得講個道理。咱們都不是十幾二十歲的毛頭小子了。我要是沒記錯,李先生是庚子年的吧?我是民國三年生人。那時候和現在比,你憑良心說,國家沒有進步,民生沒有改善?”
“你說外辱,那會兒是八國聯軍打到北京,是滿地租界,現在咱們可是世界五強,租界那更是收回來好幾年了。你說內亂,那會兒是有皇上,還有人想當皇上,現在咱們行了憲,選了國大、立法院,選了總統,人家美國人都說,這麽多人的大選那可是自古頭一遭。從北伐勝利到現在也就是二十來年啊,李先生,要是說國家沒往好處去,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退一步講,咱們姑且說你說的都對,人心思變,可思變幹嘛就一準兒思到共產黨那兒去?現在行憲了,無論是國大還是立法院,有什麽訴求,就去選好了。您說思變,那也得看看是思什麽變。非要叛亂,非要把政府推翻了,國家就能好啦?那是洪楊、是拳亂。”
“我這話您大概是聽不進去吧?”許主任停下來,問話的聲音雖是和緩,可卻難蓋過胸中的淩人盛氣。
“我不大懂政治,”我避開他的眼光說道,“可我看共產黨就是要爭民主、反獨裁,自然得民心。”
“哼,”他略帶輕蔑地一笑,說道,“共產黨現在為了搶天下,搞什麽統一戰線,左也說、右也說。可你要是真去看看馬克思、蘇俄折騰的那些,我就不明白你這個資本家大地主跟著共產黨為哪門子?”
“我知道你認識幾個共產黨,我告訴你,我自己審過的共產黨到今天是三百二十七個,見過的那就不下幾千了。共產黨說是代表無產階級,可你知道我審過的有幾個是做工人的?”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晃了晃說道:“八個—三百二十七個裏麵就八個是無產階級,剩下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自己也是,按照他們的說法,是大資本家、大地主。你說你們這跟著共產黨摻和什麽?國民黨裏麵這派那派還少了,要不青年黨、民社黨,哪怕是民盟,你要是有錢、有文化的人,參加這些我都能明白,可這共產黨,我真是不明白。”
“政治我不懂,”自己翻來覆去還是這樣說,“我在南京聽著俞部長說,在徐州前線,幾十、上百萬的老百姓給共產黨運糧。”
許主任輕蔑地一笑:“這就是你說的人心向背,得道多助?你這不還是成王敗寇?民心、天道,這是老話,民主、自由這是新詞。我從書上看來一句話,你這留過洋的人想必是知道:‘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我這話撂在這兒,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三五年,你說不準會再想起來。”
“圈子兜得不近了,”許主任忽地轉開了話題,“咱們說說白莎吧。我剛才不是說了,共黨我審過的,見過的幾百上千,可她這樣的,倒還真是少見。”
他見我有些詫異,倒也沒有馬上點破,隻是把手中的半截香煙移到麵前,眼睛盯著那火紅的煙頭,幽幽地說道:“她這啊,真是叫飛蛾撲火。”
我那時自然難說上什麽階級立場,聽他那麽說,竟是覺著他聲音裏有那麽一絲一毫的惋惜,心裏也陡然升起些希望來。
“老徐他們在萬縣抓著幾個共黨的大人物。重慶的,下川東的,一共是五個頭頭,老徐抓了倆,這倆都招了。順藤摸瓜,又抓了倆,最後那個呢,我們怎麽找也沒找著,後來知道是先前就跑香港去了,也就鬧不成什麽氣候了。”
“老徐這事幹得漂亮,不光是把人抓了,而且時間差打得好。萬縣那兒,他手腳特幹淨。人抓了一兩天,外麵還沒什麽風聲,這時候他就想著把人解到重慶,那兩個招了的說不準還能再多揪出幾個共黨來。就算是外麵的都跑了,在牢裏能認出幾個來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啊,人有時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老徐抖機靈,要不就是戲文、電影看得多了,說是怕被共黨的臥底知道了信兒,把人給劫了去,就誰也沒告訴,自己還化了妝,準備坐條民船上來。”
“他跟我說這事,不知道幾次,怕也是因為心裏這個結老是解不開。那時候他們上船,人在跳板上,下船的人從另一邊的跳板下去,兩邊離得蠻近的。有個女的,擦肩而過那一下,老徐覺著她眼神有點兒不對。幹我們這行的其實也就是瞄上那麽一眼,對還是不對八成就有了。可老徐那會兒想著幾個人犯要緊,一個念頭閃過去,腳下沒停,就又往前走了兩步。”
“可是啊,像老徐這樣的道行,就算是一念之差,那也是再一轉念就擰回來了。他一回頭,那可真就是不對了。那女的把我們抓的那個姓塗的揪住了不放,嚷嚷著說的那是她家漢子,在外麵搞了女人。她越吵聲越大,還叫著那姓塗的真名實姓,滿船、滿碼頭的人都聽見了。”
“那是白莎?”我喃喃地問道,心裏卻也知道了答案,而那飛蛾撲火一說,也就不解自明了。
許主任打開手中的鍍金煙盒,卻是發現裏麵隻剩下了四五根香煙。他自嘲地一笑,說道:“事還沒說完,煙可是抽得差不多了。長話短說吧。”
“不過,”他邊說著邊又遞給我一支煙,“這後麵的事一定得有根煙。
“事情鬧到這一步了,老徐那個悔啊!滿世界人都聽見了姓塗的名字,這化妝的把戲也不好演了。再一抓人,那就更是都抖摟出來了。可是不抓,眼看著她就要把姓塗給推水裏了,也就想不了那麽多了。”
“雖說是個大閃失,可老徐想著好歹算是又抓著一個共產黨,就去問姓塗的這女的是個什麽角色。可這一問,老徐也是一個沒想到。他說這女的他倒是也見過,可一直覺著她也就是民盟裏麵的,不應該是共產黨。”
“她不是共產黨?”我心裏這一驚,手也顫了起來。
我這般光景,想來那許主任是早有預見的,或許正是想看看我的反應。他把煙缸遞給我,臉上頗有幾分得意。
“你倒是也別高興得太早。就算姓塗的說她不是共產黨,那也保不準她是單線聯係,姓塗的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共產黨,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她自己說自己是共產黨,我們難道還把她放出去?”
“可話也說回來了,我還真覺著她說不準不是個共產黨。這共產黨吧,有像姓塗的那樣,還沒用刑就招了的,有打死也不招的。可他們也不傻,要是沒被認出來,誰也不會上趕著自己認自己是共產黨的。”
“你看四七年,老徐在重慶抓了那麽一大撥人,都說自己是民盟的,誰信啊。可是畢竟都是有頭有臉的文化人,南京上海那幫民盟的糟老頭子們成天地吵吵,總統又著急開國大,也不好就都當共產黨辦了。年初張長官把他們放了,老徐就跟我說,他盯著這幫人,一個接一個都跑香港了,那能不是共產黨?”
“這白莎的案子可就蹊蹺了。明麵上看,她自己認了,這和他們的紀律不符,而她這身世,那共產黨也未必就一定信她。老徐想著,這要是就為了把姓塗的揪出來,自己上了岸,拍個電報,打個電話也就妥了。”
“老徐尋思著,她把自己這麽搭進去,那肯定有更大的事。也說不準這共產黨覺著旁人都不信白莎這種身世會是共產黨,正好藏得更深。她以前不是就在夫人身邊,說不準還埋下了什麽旁的共黨分子在夫人身邊。”
“就這麽著,老徐越想越覺著這案子深不見底。一個勁地加碼。軟的、硬的都試了,審了一年,也沒審出個究竟。他沒轍了,就來問我,讓我幫他再審審。”
“我呢,倒沒答應他。一來呢,這事於我那是沒什麽好處。老徐審不出來的,多半也就審不出來了。我再去,自己名聲也栽了。再來呢,我這人愛清靜,其實看看這些材料,比老徐那麽隔兩天就提一次更管用。”
“看完了,我就跟老徐說,我還真覺著說不準她還不是共產黨。這麽做了,那不是要藏著捂著什麽大事,那是給人看的,給別的共產黨看的。”
“我這麽說,老徐他怎麽著都不信,說她周邊的幾個人,個個都是共產黨,他們也不能這麽大意,容她這麽一個外人?我們倆爭不下來,後來我就說,幹脆咱們也做次善人。”
“你李先生,也算是她的親人了。你南京上海跑了這麽久,連美國人那兒,夫人那兒都說動了,我們也給你個麵子,就讓你們見一次。可是我跟你說,見是讓你們見,你好好勸勸她。要不是共產黨,就別死撐著了。”
“上峰說了,她這案子算是個特例。不用寫什麽悔改書,你和她一起登報出個啟示,說她從來不是共產黨,你就帶她走。反過來,要是她真是共產黨,別的也不用說,就告訴你她幹嘛那麽著急把自己招出來。這麽著,死也算死個明白吧。”
到這裏,我們話也是說了不少。或許聽得久了,我心神被攝,竟還想再聽下去,全然沒想著該怎麽答,隻是默默地吸著手中的煙。
“得再想想?”許主任聽似不經意地問道。
我抬起頭,剛想著要說話,他卻是沒由我再出聲,徑自站起了身,說道:“咱們這兒也有幾間客房,晚上你就在這兒。我要是猜得不錯,這事兒你怕也未必知道怎麽開口問,這兒也還算是清靜,你好好想想。”
那晚上雖算不得牢獄之災,可卻是我平生第一次覺著真的沒了自由。緩過神後,我問德誠在哪兒,左右也問不出個究竟,隻是說許主任安排了讓我一個人靜思,誰都不能打擾。
這許主任倒也真不是一般的角色。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兩邊,可教我難以對他能恨起來。除了送晚飯,他還讓人送來包煙,說是能幫我安神。
雖有了這包煙,可神卻是難安得下。起初我本擔心這裏說不準還在審犯人。聽外麵人說半夜提人那也是常有之事,一有點響動,心便揪起來,怕是恐恫之聲隨即便要來襲。可是到了夜裏,真是靜了,那靜謐卻更叫人難耐。
現在回想,卻也說不好那晚都想了什麽。若說是怕自己就此也被扣了下來,或是無法搭救出白莎,那都是自然。可又不盡然。那許主任畢竟是識人無數,那句話他說得不經意,可在我卻是擾心不止,又欲罷不能。
“未必知道怎麽開口”或許真的是那時我心中最大的結。如何勸她,這在我心裏自然會去想。縱使不是自家的骨肉,可畢竟有份難舍的親情。
可反過來,我自也知道白莎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我這一勸,不僅無用,更怕是會話不投機,不消三言兩語就說不下去了。
但要是不勸她,那這就真的是訣別了,而且是那種最殘忍的訣別。彼此都明知是最後一麵,卻說不出口,那還真是不如不見。活到這歲數,身邊親近的人走得也不少了,可如此眼睜睜地看著她卻無能為力,那場麵,想起來怎不讓人萬箭穿心。
我這人一輩子也算是苟且偷生,本就說不上有多少勇氣,而想得越久,心神也就越散。子夜時,看著一包煙隻剩下了五根,覺著已經想好了,就再做一次懦夫。
去了既然於事無補,也救不出白莎,那便隻是各自徒勞,白白難過。我既不忍心去見白莎,想想她此時也未必願見我,不如就這樣靜靜地別過了。
那時候自己年屆半百,“死”這字是最怕也最不願說出口的。折騰了一個晚上,隻想著就此逃了出去,倒也簡單。到了現在的年歲,真的是無所謂了。
如此心倒是略微寬了,三四點鍾時將將睡去。這覺睡得竟是安穩,沒做夢,也沒驚,醒過來已是九點鍾的光景。人醒了,可身上卻好似還沒醒過來,動彈不得。
秋日將盡,窗外難得的明麗。一眨眼間,看見牆上一片光亮。仔細看去,卻也不是一般的秋日陽光,倒像是小孩子喜愛玩耍的用鏡子反光的把戲。圓圓的一塊,在牆上輕柔地顫動,久久不去。
起初,也說不上自己是否是明白,就那麽看著它,仿佛是入了定。看著看著,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或是怕是什麽,騰地坐起來,下了床,跑到窗邊,順著大致的方位看過去。這屋子在三層,視野倒也開闊,底下是個院子,再過去便是一片高大的毛竹。想來竹葉之後必是院牆,說不準還有鐵絲、電網,隻是這樣擋住還不算煞風景。
竹子粗碩繁茂,此時早已長得比我這窗口高出不少。回過頭,再看看那片光斑,仍是戀戀不舍地徘徊在牆上。可這麽內外一比,卻是讓人迷惑不解了。
院子裏麵空無一人,從方向上來說,卻也不該是從院內射來。再遠些,院牆外有二三層的小樓,土丘和石崗。看過去,角度倒也合適,可若是那樣,這光束該如何穿越竹枝、竹葉卻是無解。
再往下,我卻不敢多想。或許這便是神諭,可既是凡人,又怎敢妄談神明。姑且當成是個提醒,心結便也仿佛解開。再看過去,那光斑輕快一躍,不見了蹤影。多的也無需去想。此時我也是寧可信其有的,便下定了決心還是要去看白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