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博學明思,人倫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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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德七年春,十六歲的宇文晗來到燮州。
    他在軍營中混跡長大,早早便混得一身痞氣。宇文獻無法,為讓他懂得博學明思之理、人倫治國一道,開春後便將他誘至燮州,送入獨山書院。
    燮光二州有蕭晉最好的官學,燮州獨山書院隻收七品以上官家子弟,光州琅山書院則重弟子品行素養。宇文獻直接選擇了對宇文晗而言最好進的書院,開始了對他的磨煉。
    獨山書院皆名門世家子弟,宇文獻位高權重,宇文晗自然頗受重視,被蔣先生調到第一排位置。
    幾節經史算數下來,宇文晗已是頭暈眼花。
    他認為自己骨子裏還是個粗人,不太適合這種地方。但是宇文獻已經走了,他除了在這也沒地方可去。
    又不想聽課,怎麽辦呢…
    他百無聊賴地打量著四周,發現最後一排靠窗有個瘦瘦的人影。
    那個小小的少女皮膚粉粉嫩嫩,細細的脖頸上是一張鵝蛋圓臉,有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和尖尖翹翹的鼻子,嘴巴像紅豆一樣又小又圓。她穿著雪青色織錦襦裙,被窗欞外的光打在身上,整個人像小仙子一樣散著柔柔的光。
    看著她被陽光照得昏昏欲睡的樣子,宇文晗就心頭起火。
    他走到她身邊,推了她一下:“喂,你起來。”
    少女惺忪著眼看著他:“你是誰?”
    宇文晗昂著頭俯視她道:“宇文晗。”
    他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指了指自己座位,又補充了句:“咱們倆換一下位置。”
    同窗目瞪口呆,正思慮著要不要將宇文晗勸回來。
    而少女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
    她個頭比宇文晗矮不了多少,木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呆呆地看著宇文晗。隨後她點點頭,坐去了他的位置。
    宇文晗心裏卻不是滋味。
    剛剛她看著他,圓圓的杏眼似能望進他心裏。她卻什麽也沒說就答應了他,可見是個好欺負的,不知道平時多少人欺負過她。
    他以後是要上戰場保護黎明百姓的人,怎麽現在卻恃強淩弱欺負一個小姑娘?
    宇文晗越想越難受。
    他看著她的背影,瘦瘦的,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斷。
    宇文晗總覺得自己欺負了她,而那時候他腦子一根筋。
    於是他又做了件事情——他走到那個少女旁邊,跟她說:“咱倆換回來。”
    少女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她便是年少時期的獨山一霸蕭寶凝,脾氣古怪,性格易怒又衝動。剛剛清醒的她正琢磨著怎麽給這新來的一個下馬威,沒想到他自己送上了門。
    同窗們已勸阻不及,在一片驚呼聲中,宇文晗被她抄起小幾砸了個頭破血流。
    宇文晗有些賤。
    自從他被打了以後,便覺得舒坦了些個。不然心裏總以為自己欺負了她。況且他自小在軍營長大,這點傷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麽。
    他有心想要找她賠禮道歉,沒想到她見到他便一臉厭煩地繞開。
    獨山書院建在獨山之上,他們念書的地方便是在山半腰處的文昌閣,向上而行便可見男女寢所一左一右分布,再往上便是藏書樓。
    宇文晗每日在她回寢所的路上堵著她,想跟她道個歉。
    然而都見不到她。
    這天,幾個名門貴女望著他指指點點半晌,終於有個少女走了過來,羞澀地告訴他:“夏嬌不在寢所,她回家了。”
    回家了?大家都住寢所,她一個人回家?
    她們點了點頭:“夏嬌是燮州本地望族夏家的小姐,若有事你可以去燮州城內夏府找她。”
    宇文晗道了聲謝,貴女們臉頰飛上紅雲,又笑鬧著走了。
    他本來沒想著去她家找她的,結果那日之後夏嬌一直都沒有來念書。
    他心中不安,他還沒有跟她道歉呢,她怎麽就不來念書了呢。
    萬一…她以後都不來了呢?
    這是一向無法無天的宇文晗第一次被所謂“良心”縛住。
    今日是二月十四,明天就是十五,獨山書院逢初一十五會休假。
    早早下了學,宇文晗會寢所換了套衣裳,提劍下了獨山,一人向燮州城走去。
    他來時是宇文獻把他綁了送來的,下山時是走著的。
    十六歲的少年,千丈高的獨山,他憑著一雙腳走下了山。
    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想去找她,他覺得是源於愧疚,而每當想起她時,更多的印象是她漆黑的杏眼和瘦瘦的脊梁。
    山腳下有驛站,這可救了宇文晗的小命了。
    他租了一匹馬,順著官道策馬狂奔,終於在城門落鎖前進了燮州城。
    燮州雖不如元京富庶,但民風淳樸,熱情好客。宇文晗踟躕在一間首飾鋪前,猶豫著要不要帶份禮物向她賠罪時,店家便出來迎了這名少年。
    “小公子可是要給心上人挑些首飾?”店家笑眯眯問道。
    宇文晗羞得俊臉通紅,結結巴巴道:“不是…是…普通朋友…”
    想到這裏,他心底又歎了口氣。
    夏嬌那麽討厭他,應是不想跟他做朋友的。
    店家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也不拆穿,隻將他引進店中,拿著實惠又漂亮的耳墜問:“小公子看這個可以嗎?這是小店年後爆款,物美價廉。”
    宇文晗一介武夫,哪裏懂得什麽美醜。但他聽到“物美價廉”四個字就不喜歡。
    夏嬌的眼睛那麽好看,這些俗物配不上她。
    他宇文晗要賠罪,必然要送份大禮。
    財大氣粗的小公子氣勢洶洶地說道:“把你們店最貴的頭麵拿出來。”
    店家為這番一擲千金的好奇震驚了一瞬,隨即找出了鎮店之寶。
    少不更事的宇文晗美滋滋地買下了這套就算夏嬌的娘也不會戴的富貴海棠攢金步搖並金鑲翡翠耳墜。
    少年飯也顧不得吃,拖著疲憊的身體,帶上珍貴的禮物直奔夏府。
    燮州夏氏於前朝柴魏起家,曆經五朝,兩朝閣老,滿門進士,放眼整個蕭晉亦是名門。宇文晗站在這座高門前,輔國大將軍的嫡子竟也有些怯懦。
    門房素質高,有眼力見,看到這位華服少年相貌堂堂氣質不俗,便主動上前詢問:“公子是否需要指路?”
    宇文晗見有人搭理他,心中高興,又怕夏嬌不願意見他,隻能硬著頭皮問:“在下宇文晗,敢問府上可有一位名喚夏嬌的姑娘?”
    門房恍然大悟道:“您說的是我家八小姐。”
    夏氏七房共十位子女,蕭寶凝按年齡輩分排行第八,因身份特殊不便張揚,闔府上下喚做八小姐。
    門房見是八小姐的朋友,友善地道:“公子稍待,奴這就去稟了夫人小姐。”說著便轉身進了大門。
    不知道為什麽,宇文晗變得緊張起來,饑腸轆轆的感官也被放大。
    又餓又惴惴不安的感覺環繞著宇文晗,不知道夏嬌還生不生他的氣?雖給她打了一頓,也不知她是否消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門房走了出來。
    “對不住,宇文公子。”門房帶著一臉歉意,“小姐生病了,不想見您。”
    “她生病了?”宇文晗瞪大了眼睛,滿是擔憂,像是沒有聽到那句“不想見您”。
    她原來是生病才沒有去書院的。
    也不知道她生了什麽病,病得重不重…
    眼前出現了一副畫麵:夏嬌躺在床上,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空洞無神,突然她捂著帕子咳了幾聲,再看帕子竟是一片鮮紅…
    宇文晗甩了甩腦袋。
    不行!我必須要見她最後一麵!
    他趁著夜色拐進了牆角,使出輕功三兩下翻進了夏府。
    宇文晗在營中混跡數年,身手在營中早已是數一數二。他輕易避開了眾人視線,一處院落一處院落地找著夏嬌。
    夏府共有七房,也不知道她在哪一房。萬一她在房中,女兒閨閣怎好闖?
    宇文晗內心焦急,又不敢上前詢問,隻能靠感覺摸黑去尋。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膳房外聽到兩名婢女交談。
    “這份燒汁香蕈是給八小姐的?”一名婢女看著盤子道。
    “是的,八小姐患了風寒,吃不下飯,膳房想著做道她愛吃的香蕈,興許她就能吃下了呢。”婢女邊說著邊將盤子裝進食盒,轉身出了門。
    宇文晗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她果然生病了,並不是因為討厭他才不見他的。
    婢女走過長長的遊廊,繞過黑暗的花廳,自一處拱門進了夏府最大的院落。
    剪燈院燈火通明,明亮得讓宇文晗無處遁形。
    院內遊廊環著水塘和假山繞了半圈,另外一半便是正房與廂房。正房前的花壇邊有一套石桌凳,燈下有位美人坐在石凳上折著紙鳶。
    婢女向美人恭順地行禮,美人點了點頭,婢女便帶著食盒走進正房。
    美人折好紙鳶,在燈下觀摩了一會兒,突然朝宇文晗這邊看過來。
    宇文晗一驚,正要躲進旁邊的灌木叢。
    “你過來。”美人已經看到了他,向他招著手,一臉溫柔慈愛。
    看著這與夏嬌相似的臉,宇文晗呆呆地走了過去。
    美人手上拿著紙鳶,在燈下對著他柔柔一笑。
    臻首娥眉,杏眼粉腮,姿容絕豔,占盡風流。
    她是宇文晗所見過的最美的人。
    夏嬌…等再過兩年,夏嬌也會是這個樣子吧…
    想到這裏,宇文晗不禁咽了咽口水。
    美人笑著開口:“好孩子,你是誰?”
    宇文晗看著她,呆呆地開口:“宇文晗…”
    隨即他回過神來,忙行了一禮補全禮數:“在下宇文晗,冒昧造訪,多有叨擾。”
    美人笑了。
    “原來是找我們嬌嬌的,她剛剛說不願意見你呢。”美人仍是笑吟吟望著他,“你可以進去,我還未曾見過有小夥伴來找她呢。”
    宇文晗忙道了聲是,正要向裏走,又匆匆折回來。
    他拿出了提前備好的禮物,盡量讓自己顯得有家教一些:“伯母,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去正房找夏嬌去了。
    美人打開盒子,看到如此貴重的禮物,她稍稍驚訝了一瞬,便又蓋上了盒子。
    宇文晗進去時,婢女剛出來。她看了這位陌生的公子一眼,又看了看院中的五夫人,便沒有多問,提著食盒便走了。
    宇文晗走進了正房,看到伏在桌案上的夏嬌。
    她並沒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樣躺在床上,一咳咳出一灘血,真是太好了!
    可是她就在眼前,為什麽他不敢見她?
    宇文晗想起今日先生教的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近鄉情更怯”。
    他是個粗人,他不太懂什麽叫“近鄉情怯”,人要見到自己的家鄉了為什麽會怯呢?
    現在他好像明白了,他對夏嬌就是這樣,離得越近,心就跳得越快,就越不敢跟她打招呼。
    夏嬌聽到有人進來,以為又是剛剛的婢女。
    她嘴裏嘟囔著:“哎呀!我不想吃!端走!”
    過了半晌沒有聽到婢女的聲音,她疑惑地抬起了頭。
    眼前風塵仆仆的俊朗少年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睜大了眼睛,小嘴也微微張著,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這人是誰?他不是跟她搶座位被她打了一頓的那個人?他怎麽會在她家?
    “你…你不是…”她指著他,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哦對,好像剛剛門房來報,說有位宇文公子來找她,她便讓門房打發走了。
    “宇文晗!”她想起了他的全名。
    宇文晗欣喜地上前一步:“夏嬌…你還記得我,真好!”
    她撇了撇嘴:“你來做什麽?”
    宇文晗見她似乎並不歡迎自己,有些局促。
    “我…對不起。”宇文晗攥緊了拳頭,手心全是汗,“我是來向你賠罪的…”
    她歪了歪頭,這樣子在他看來格外可愛。
    “賠罪?賠什麽罪?”她心大,早就忘啦,差點連他也忘啦。
    宇文晗有些澀然,但他準備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當麵跟她道歉的。他好不容易來到她麵前,可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
    “我那天不該搶你的位置的…對不住。”宇文晗開口說出了心裏話。
    呼!真好!終於說出來了!舒坦!
    夏嬌完全沒想到這件事都過了這麽久他還記著,並且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她正要嗤笑他,卻猛不丁看到他的靴子。
    他一身華裳,靴子卻磨破了,靴邊還有泥濘和草根,看樣子是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
    想到獨山——近千丈高的巍巍雄山,她此時竟笑不出口。
    “呆子…”她表情嚴肅地開口問道,“你不會是自己走下山的吧?”
    宇文晗憨憨地點了點頭:“是啊。”
    蕭寶凝對宇文晗的第一印象,便是燈光下赧然的少年和他腳上那雙被磨破的雙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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