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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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過差,走出府牢已經是亥時,外麵月明星稀,街道上冷冷清清,隱隱約約有梆子聲傳來,還有坊間不斷回蕩的‘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不久前被上官大罵了半個時辰,想起今日發生的事情,鄭捕頭搖了搖頭,又苦笑不已,輕聲歎道:“這都是什麽事啊。。。”
是啊,這都是什麽事啊!
他從捕幾十年,乃是子承父業,這些年勤勤懇懇,江洋大盜惡賊流寇也都遇到過,尋常人家很難想象這裏麵的危險,在生死邊沿遊走,見的多了,說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會像那些毛頭小子一樣,見了血,連吃飯的家夥都握不住。
可是,可是他何曾見過如此凶人!想起張虎殺人後平靜的樣子,再想想那位公子哥輕描淡寫的態度,呼吸不由得一滯,視人命為兒戲,視律法為無物,他怎敢?他怎麽敢!
光天化日之下,當街縱奴殺人,還是當著官差的麵!驚懼後便是無法抑製的憤怒,他看到了冷酷,看到了殘忍,看到了那骨子裏的不屑和猖狂。
這是羞辱,這是對官差的羞辱,也是對官府的羞辱,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那程思就是該死,也應該由官府來判,由通判大人來斷!
夜風襲來,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鄭捕頭心頭很亂,怒火在胸膛中淤積燃燒,卻又在一瞬間熄滅冷去,回頭相望,府牢大門上的燈籠在夜風中左右擺動,光影搖曳,正下方的兩隻狴犴石獸顯得越加猙獰,或許,就連它們也對這汙濁的人間絕望了吧?
回到家中,家人不出意外的早已上床休息,將門栓插好,他輕聲輕腳的朝著堂屋走去,或許是之前開門聲太大,西側的房間亮起燭光,緊跟著響起一陣咳嗽聲,他心中一緊,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相公,你回來啦。”
看見披著外衣出來的娘子,鄭捕頭立刻走上前接過燭台,一手攙扶著她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下,有些埋怨道:“你身子骨不好,應該多休息才對,不用每晚都等著我。”
“相公說那裏的話,你公務繁忙,我一個婦道人家又幫不上什麽忙,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看著欲言又止的相公,她輕笑著搖了搖頭:“再說了,你不在,我心裏空蕩蕩的,一個人想睡也睡不著。”
結婚二十年,夫妻琴瑟和鳴相敬如賓,能娶到織娘這樣的女子,乃是一生中最幸運的一件事。細說起來,心底其實一直都有愧疚,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小無猜再到新婚大喜,他年少時曾發下誓願,要許她一世富貴,到頭來卻在這府衙內不上不下,幾十年的班頭,當日少年變成了今時的中年,或許等到年邁的那一天,這個願望也未必能夠實現。
桌子上留有晚飯,用紗罩罩著,雖是早已冷去,他卻吃的香甜,夫妻倆說一些貼己話,一天中也隻有這個時間才可以,有織娘在背後默默操持這個家,他真的安心許多。
砰砰砰,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響起,在這寂靜無聲的黑夜裏異常清晰,鄭捕頭動作一頓,放下碗筷,給了織娘一個安心的眼神,順手抄起依在牆邊的雁翎刀,走過庭院來到大門前,低聲喝道:“誰!”
“鄭捕頭,夜半時分來訪,隻因事急從權,還望鄭捕頭海涵!”
透過門扇的縫隙,隱隱約約看到兩個人影,為了表示沒有惡意,來人還特意將燈籠繞著身體轉了一圈,雙手攤開,又照了照麵容,隨後站立而定。
那人倒是見過,隻是不熟悉而已,鄭捕頭心中一鬆,手中的雁翎刀雖未放下,卻也不似之前那般緊張,打開門栓,看著來人疑惑道:“穀掌櫃?”
穀掌櫃抱了抱拳,笑容可掬道:“鄭捕頭,打擾打擾,實在不好意思。”
“你是怎麽來的?”鄭捕頭一臉警惕,盯著穀掌櫃厲聲問道:“入夜之後州府宵禁,各坊各市皆關門上鎖,並有副尉帶隊巡邏,穀掌櫃,你一個酒樓掌櫃何德何能,竟能在這深夜時分走街串巷?說!若是不交代清楚,說不得要去那府牢裏走上一遭!”
鄭捕頭威脅之色溢於言表,穀掌櫃卻不在意,掃了眼周圍,俯過身子低聲說道:“鄭捕頭所問之事我定會回答清楚,隻是這裏並非說話的地方,捕頭若是願意,我們到屋內再細說如何?”
深深看了眼穀掌櫃,鄭捕頭讓出位置,冷哼一聲道:“跟我來!”
長居州府大不易,尋常人家能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已經是幾代人奮鬥的結果,鄭捕頭雖說世代都在府衙當差,奈何這俸祿實在低的可憐,平日裏倒是有人孝敬些銀錢,充做家用沒問題,用來蓋房子卻是想也別想。
整間小院隻有三間房,一件供老母居住,一件供夫妻兩人居住,剩下的一件打算等子女長大了,再割成兩間來用,眼下放的都是些雜物,裏麵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留下穀掌櫃兩人在門外等候,反身準備取個油燈來。
堂屋內,看見相公歸來,織娘一臉擔心道:“相公,那兩人是誰?怎麽在這大半夜的前來拜訪?”
這一會兒的功夫,鄭捕頭心底已經有所猜測,隻是不好和娘子細說,好言安慰道:“你不用擔心,那兩人沒有惡意,找我是因為有些私事,好了,你先回屋休息吧,等我送走了他們便立刻回來陪你。”
也知道相公有事瞞著自己,織娘心中無奈,點了點頭道:“我這就回屋,相公也注意下身體,莫要耽擱太久了。”
點好油燈,歸來時那兩人依舊在門口等候,也不多說什麽,他率先走進屋內,將油燈放在一堆雜物之上,看著走進門的穀掌櫃冷冷道:“說吧,找我所為何事?”
“鄭捕頭不是已經猜到了麽?”穀掌櫃笑嗬嗬的,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道:“我今日前來,就是想請鄭捕頭幫個小忙!”
鄭捕頭沉默了,穀掌櫃也不催促,扭著頭稍有興趣的打量著屋內的擺設,隔了好大一會兒,這才又重新望了過來。
“那個人,他是誰?”
很清楚鄭捕頭問的是誰,穀掌櫃神色一正,抱著拳道:“我家少爺!”
“你家少爺?”
“對,沒錯!鄭捕頭或許不太清楚,鄙人姓張,乃張家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
在蘇州府,隻報張姓而不報家門的,隻有這麽一家,蘇州府張,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鄭捕頭感受到了難以言說的壓力,他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一絲複雜,還有一絲絲恍然大悟!
穀掌櫃很滿意鄭捕頭的態度,在這蘇州府,很少有人聽到張家的名號後還能保持冷靜,這說明他很不錯,倒也是個人物。
“我家少爺今日出府遊玩,不想竟遇到長樂幫的賊人,幸得一位薑姓小哥相助,那賊人害人之心不死,隨後又糾合五六同伴意圖當街行凶,下人護主心切,拚死才將賊人擊斃!鄭捕頭,您說我說的對嗎?”
“你。。。”
“鄭捕頭!您說我說的對嗎?!”
“我。。。”
“鄭捕頭!您說我說的對麽!!!”
穀掌櫃連著問了三聲,一聲比一聲來的冷厲,這一刻,似乎連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猶如泰山壓頂一般,壓得鄭捕頭說不出話來。
走出府牢的那一刻,他其實就有所預感,那行凶的惡人和背後指使的主人百無禁忌,分明是有所依仗,首先懷疑的就是姑蘇李氏,然後是金陵高家,隻怪前些日子聽聞高家的公子將會來蘇州府,卻怎麽也想不到,這人竟是張家的少爺。
比起百年望族李氏,世代簪纓高家,張家底子單薄,但那也是對門閥氏族來說。在這蘇州府,張家就是天,就連姑蘇李氏也不願輕捋虎須,他一個小小的捕頭,打個哈欠都能吹跑的玩意兒,在張家眼中又算得了什麽?
“光我一人不行!”剛一開口,鄭捕頭自己卻先嚇了一跳,這聲音太過幹澀,聽起來完全不像他本人的。看著穀掌櫃的雙眼,他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當時跟著我的還有三位兄弟,此外,四周也有不少百姓親眼目睹,對了,這個案子將會由通判大人來斷,還有那些賊人,到時候也須閉上嘴巴!”
“好!我代表我家少爺謝謝捕頭一片好心!小九,把東西交給鄭捕頭!”
身後之人從懷中取出一張信封,雙手捧起遞到了眼前,穀掌櫃再次變成笑嗬嗬的彌勒佛,抱著拳一臉歉意道:“深夜打擾,張某實在有愧,區區一點薄禮,還望鄭捕頭不要推辭!”
眼見鄭捕頭接過信封,他笑的更加和善:“捕頭果然明事理識大體,我蘇州府能夠鄭捕頭這樣的人物,何愁州府不靖啊!那就不打擾鄭捕頭休息了,哦對了,明日升堂時,還望鄭捕頭能牢記剛才那番話。”
“明日?”鄭捕頭神色一驚,府衙斷案自有規矩,無論大小都是七日開始,這七日便是讓衙役捕快收集證據,將案件內情了解清楚,以方便通判大人斷案。
“沒錯,事關我家少爺清譽,可不能讓一幫賊子給敗壞了,當然是越快越好!”
。。。
。。。
“老爺,齊先生到了!”
書房內,中年男子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聽到管家的話,睜開眼點了點頭道:“快把人請進來!”
片刻後,一頭戴方巾,身穿青色儒衫的男子走了進來,身子前傾拱手道:“大人,您找我?”
“德裕,坐,”指了指一旁的位置,中年男子繼續說道:“深夜請你來是因為有一樁案子,需要你來幫我參謀一下!”
“大人所說的,可是今天下午學士街上發生的命案?”
“你已經知道了?”中年男子神色一愣,目光禁不住有些懷疑。
德裕倒也不覺得奇怪,他乃通判大人的幕僚,跟隨大人有著十幾年之久,早已是將他的性子摸的七七八八,通判大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多疑善忌,又過於愛惜羽毛,有些時候做起事來畏手畏腳,優柔寡斷,連那市井婦人都不如。
他當即是一臉坦然道:“實不相瞞,大人傳我之前,張家人已經找過我了!”
通判大人冷哼一聲,臉色微怒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由著他家少爺縱奴當街行凶,現如今還有臉求上門來!哼,我真應該把這些人全部關到大牢裏麵,先打五十大板!”
別看通判大人嘴上說的厲害,德裕卻是知道,他不會也不敢,倒不是怕了張家,而是怕張家背後那人!
身為下屬,德裕自是懂得給上司台階下的道理,這邊連忙附和道:“大人說的是,這張家少爺做得的確過火,無論怎麽說,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呀。。。”
“算了,先不提這人,”通判大人一臉煩躁,擺著手打斷了他的話:“說說看,關於這個案子你是怎麽想的?”
“大人,屬下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如何考慮的?”
“嗯?”
身子靠了過來,在通判大人耳邊悄聲說道:“張家有錢有勢,沒理也有理;死的那個乃是青皮,平日惡跡斑斑,有理也是沒理。。。”
“放肆!”不想通判大人臉色憤怒,拍著桌子道:“我身為一州之長,代聖天子牧守一方,治下卻出了如此聳人聽聞的血案,你讓我網開一麵,放那凶手招搖過市,若是此事傳了出去,民間議論紛紛,將本官至於何地?到底是何居心?”
通判大人越說越怒,在這小小的書房之內,又是親近心腹,身份地位這些平日壓在身上的東西頃刻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就跟普通人一樣,暴跳如雷,既恨張家公子目無法紀,又恨那個死去的青皮不長眼睛,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德裕在一旁低眉順眼,由著通判大人大發雷霆,他倒是明白,自己隻是遭了池魚之殃,大人心中的怒火還是發泄出來為好,若是一直憋著,心氣不平,萬一做出什麽不智的決定來,到時候可就後悔也來不及了。
等了好大一會兒,屋內的聲音漸漸低落直至平息,通判大人一臉疲憊,望著燭台愣愣出神,為官三十餘載,年少時胸懷大誌,決心要做個造福一方的父母官,奈何事不從願,空有滿腔抱負卻掣肘不斷,現如今雄心不再熱血已涼,抬頭遙望,隻覺得前路渺茫荊棘叢生,還有萬丈深淵藏於紅花綠葉之間,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深夜驚醒,常常身體發寒手腳冰涼。
見通判大人久久不言,德裕苦不堪言,家中還有信人等候,不能再耽擱下去,他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小聲道:“大人,此乃天賜良機,萬萬不可錯過呀!”
“良機?此話怎講?”
“大人這些年仕途坎坷,雖身懷治民之術,卻無施展之地,細說起來,根子還在這‘單薄’兩字!大人還不明白麽?想那知府陳倫,不過而立之年,何德何能竟能做一州之長,當真靠的是他自己?大人可別忘了,他娶的那位賢內助,可是姑蘇李氏的嫡女。。。”
提起知府陳倫,通判大人覺得好生嫉妒,他與此人政見不合,早已暗生嫌隙,私下裏不止一次嘲笑對方是黃口小兒,書生意氣,做事顧頭不顧尾,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就因為娶了李氏的嫡女,從七品縣令一路平步青雲,年級輕輕就當上了這蘇州府的知府,比自家還要高上半級,見了麵,還需恭稱一聲上官!
呸!那陳倫有何本領治理一府?就憑他那一身皮囊?說到底,靠的不就是他家夫人,還有李氏這座靠山麽!嫉妒使通判大人質壁分離,橫豎都看知府不順眼,隻因眼紅的很啊!
“大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察覺到通判大人有些心動,德裕急忙再次勸道:“區區一個張家,大人當然無需放在心上,可大人別忘了,張家背後還有個梁相國!這些年來,門閥氏族把持朝政,驅趕異己,對不從者打壓不斷,梁相國和大人出身相似,都是起於微末,但為何卻能穩如泰山呢?”
“隻因梁相國簡在帝心,朝中諸公,約有三分之一都出自其門下,旁人主持科舉,加起來也不足他一人之多,乃是天下士子的座師,官場上的萬年長青不老鬆啊!”
“大人若是能與梁相國攀上關係,何愁以後仕途不興啊!”
“住嘴!”通判大人一聲怒喝,製止了幕僚繼續說下去,神色嚴厲道:“我杜某人為官一方,隻求無愧於心,你卻讓我趨炎附勢,做那攀龍附鳳之人!德裕,我看錯你了!”
“大人!”
“你先下去吧,關於本案,我自有考量!”
“是,大人,屬下告退!”
等下屬離開房間之後,通判大人冷哼一聲,幕僚的意圖昭然若揭,擺明了要給那張家當說客,若是這點小心思都看不出來,他也枉稱宦海沉浮幾十載。
不過這人到是有一點說的對,張家不算什麽,但梁相國絕對是一座大山,隻需動動手指,就能將他這個小小的通判輕鬆摁死,比拍死一隻蒼蠅來的還要簡單。
還有那天下士子座師的名號,聽起來委實大氣唬人,這德裕不在官場卻不知道,梁相國是迫不得已,聖天子需要他來牽製世家門閥,以免朝中成了一言堂,這權衡之道乃是帝王心術,雙方神仙打架,一個小小的通判還想加入其中,別到時候龍沒攀上,反倒最後惹了一身腥臊!
想到這裏,他立刻做出決定,走出書房對外喊道:“阿福?阿福!”
管家匆匆而來,俯身問道:“老爺?”
“你現在就安排人備好馬匹,另外去通知張校尉、盧校尉,讓他們即刻過來見我!”
管家疑惑道:“老爺,您這是。。。”
“我要連夜前往各縣督查賦稅徭役情況,到了明日你在府外掛上閉門謝客的牌子,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我不在家中,十天半個月都回不來。對了,稍後我留下書信一封,到時候你親手交給知府大人,我不在的日子,州府事務就暫由三位府丞商議而定!”
“是,老爺!”
回到家中,德裕匆匆走下馬車,對著旁邊的下人問道:“人在哪裏?”
“回稟老爺,正在書房內等著您呢。”
點了點頭,連忙朝著書房走去,快到時他放慢腳步,整了整衣衫,又使得呼吸均勻,這才不急不慢推門而入,看著坐在房間內的那人,雙手抱拳笑著道:“安倫兄,幸不辱使命!”
那人眼睛一亮,急忙起身上前問道:“德裕兄,通判大人答應了?”
“安倫兄猜錯了!”德裕搖了搖頭,賣著關子道:“他沒有答應。”
“那德裕兄的意思是。。。”那人驚疑不定,隨後臉色大喜道:“難道說。。。”
“沒錯,通判大人今晚必將離開蘇州府!這樁案子將會交由三位府丞來審!”德裕智珠在握,說的斬釘截鐵!
那人絲毫沒有懷疑,神色一正雙手抱拳,躬身施禮道:“德裕兄,我張義代表張家,謝過兄長恩情!”
“安倫兄快快請起!”德裕連忙攔了下來,神色不滿道:“你我情同手足,安倫兄你又何必如此見外呢!”
。。。
。。。
城北的綠柳坊今晚還真是熱鬧,通判大人家中人喧馬嘶,毫不懂得夜不擾民的道理,相隔一戶之外的另一家,府中主人坐在花園內納涼,聽見馬蹄子聲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酒杯美美喝了一口。
老管家匆匆而來,走到一旁稟報道:“老爺,看清楚了,杜大人帶著張大人盧大人還有一幹護衛,騎著馬朝著城外去了。”
“這個老匹夫,溜的倒是夠快呀!”
男子揮了揮蒲扇,可惜吹出來的都是熱風,不過也沒關係,人逢喜事精神爽,涼風熱風無所謂,有風就好。
“夫君,”說話間,一個身穿深色袖衫長裙,滿頭珠花的年輕婦人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四位丫鬟,手中捧著酒菜,將盤子一一擺在石桌上,隨後退到了一邊。
“夫人,你怎麽來了?”男子急忙站起身來,攙著夫人坐下,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雖說天氣炎熱,可夫人你畢竟剛生下逸兒蓮兒不久,這身子骨還沒恢複,要是見了風埋下什麽隱疾,到時候可該如何是好啊!”
相公如此體貼關懷,讓婦人好不受用:“夫君無需在意,妾身之間可是坐了足足一個月的月子,伺候的老媽子當時說了,這身體已經恢複的七七八八,結果,夫君又逼著人家在屋中多待了幾日,眼下好不容易出來透透氣,你又。。。”
說到這裏泫然欲泣,惹得男子苦笑連連:“夫人,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夫妻兩人說一些兒女情長的話,那是閨房情趣,婦人自是曉得這個道理,她心思細膩又不乏多有主見,不管是孝敬公婆還是操持家業都做的麵麵俱到,一個多月前又給家中誕下一龍一鳳,眼下兒女雙全,和相公正是意濃情深之時。
“夫君,妾身來的路上看到你臉色微喜,莫非有什麽喜事?”家長裏短的說了一會兒,女子想起來時看到的一幕,好奇問道。
男子故作神秘道:“夫人蘭心蕙質,出閣前也是頗負才名,倒不妨猜猜看,會是什麽事?”
聽到這話婦人臉色嬌羞,她出閣前多有荒唐之事,所謂的才名不過是閨中密友吹捧而已,做不得真,眼下倒忽然也起了心勁,暗自想了想卻無頭緒,隻是看到夫君一臉快意的樣子,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可是杜通判杜大人出了什麽事?”
男子一愣,隨即撫掌大笑道:“夫人果然秀外慧中,為夫是萬萬不及呀!”
“還真是杜大人啊!”婦人自己也笑了出來:“可讓妾身猜對了一次,對了夫君,杜大人出了什麽事?怎麽平日裏一點消息都沒有?”
“倒不是他出了什麽事,”男子猶豫了下,擺了擺手示意下人們離遠一些,靠近夫人身邊低聲說道:“是張家!”
“張家?!”婦人大吃一驚,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緊緊抓著夫君的手連聲問道:“張家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咦?夫人你這麽著急幹嘛?”男子不慌不忙道:“他家少爺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縱奴殺人,死的苦主乃是城中有名的豪俠,說起來也不是什麽良善人家,這不,在場的人都被帶到了府衙,那凶手更是被關進了地牢裏麵。”
“那張家少爺呢?”婦人急忙問道:“有沒有被關起來?”
“這個倒沒有,殺人的乃是他家下人,他雖有指使之罪,可這張家有錢有勢,人前腳剛到府衙,後腳就被帶回家中,現在估摸著正在家裏睡大覺呢!”
婦人這才長長鬆了口氣,看著猶未醒悟的男子,恨鐵不成鋼道:“夫君,糊塗啊!”
男子一臉不解,皺著眉道:“夫人這是何故?為夫有那裏做的不對麽?”
“夫君當然做錯了!”婦人說的幹脆利落,讓男子聽了心中不舒服,隻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夫人雖是位女子,但才情心性都不比尋常男子來的差,在事情上也往往有著真知灼見,他貴為一州之府,在某些方麵也是遠遠不及。
男子連忙坐正身子,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還請夫人指點迷津,為夫也好知道自己錯在了那裏!”
眼見夫君如此態度,婦人也不好多說什麽,點著頭道:“夫君錯有三點,一是和杜大人同朝為官,夫君乃是蘇州知府,杜大人乃是一州通判,你們二人卻因政見不合生出嫌隙,因私怨而耽擱公事,屬為不智!
二則是夫君遇事不明,張家不是小門小戶,背後更是站著梁相國,相國大人乃是天下士子座師,舉世聞名婦孺皆知,任何牽扯到梁相國之事皆非小事,夫君。。。”
“等等!”男子打斷了夫人的話,一臉詫異道:“隻是張家少爺縱奴殺人一案,怎麽會牽扯到梁相國呢?”
“夫君啊,張家乃相國夫人母家,她與這張家老夫人乃是妯娌,張家少爺縱奴殺人,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若是傳到了有心人耳裏,絕對會添油加醋誇大三分,甚至借機參奏梁相國私德有虧,縱容家人囂張跋扈魚肉鄉民,朝中相國、世家兩派到時必將再次糾葛,聖天子為了平息紛爭,說不得要降罪這蘇州府的大小官員,夫君,到時候你和杜大人一個都跑不了!”
一番話說得男子冷汗涔涔,越想越覺得夫人說的很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管願不願意,事情就發生在蘇州府,他這個本府的父母官想跑都跑不了。
眼下也顧不上夫人說的第三條錯誤是什麽,他急忙問道:“夫人可有對策?”
“夫君也無需過於緊張,”婦人好言安慰道:“杜大人乃是一州通判,訴訟查案皆是由他負責,夫君隻需稍加提醒,讓杜大人早些做決定早點結案,免得夜長夢多生出什麽亂子來!”
“夫人啊,你來遲一步,”男子苦笑著道:“就在不久前,杜先文那個老匹夫跑啦!”
“跑啦?”婦人滿臉驚愕,猶自不相信道:“跑了?跑哪兒了?”
“這我哪兒知道,反正人是跑了,不在蘇州府,以我對他的了解,十天半個月估摸著都見不到人!”
婦人也急了,事關夫君仕途命運,由不得她不緊張:“那這案子到時候由誰來審?”
“若是沒有交代,暫時擱置;若是有交代,就有代理職務之人來審!”
兩人皆都意識到了事情棘手,男子心中恨的牙癢癢的,杜先文你個老匹夫,跑也就算了,可你倒是把事情交代一下啊,誰能想到互相看著不順眼的兩人,轉眼間竟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之前他還幸災樂禍,現在隻覺得命運無常。
“夫人,現在可該如何是好?”
“閉門,謝客!”女子咬著牙道:“夫君偶感風寒,這公務,還是等過幾日再說吧!”
“好,就按夫人的意思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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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人注意腳下,這裏有個水坑,慢點慢點,別弄髒了鞋襪。”
扶著貴人走過水窪,池班頭生邊走邊說道:“這地牢本就是汙糟之地,平日裏陰暗潮濕不見陽光,住的還都是些該打該殺的醃臢潑才,貴人何必要執意進去見他們呢,我讓人拖出來不是一樣的嘛。”
“老九,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可我也不能讓你壞了規矩啊!”
“規矩?”池班頭嘿嘿一笑,渾不在意道:“這規矩也是因人而異,別人來了當然要講規矩,可貴人你不一樣,我要是在你麵前講了規矩,回頭我爹我娘非得托夢過來掐死我不可!”
正說著兩人到了地方,池班頭上前拍著門道:“開門開門,老狗,二娃子,你們幾個趕緊給老子滾起來開門!”
地牢的大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二娃子揉著眼睛走了出來,看到池班頭剛要打招呼,隻是又看到他身邊那人,便下意識閉上了嘴巴。
“老狗他們幾個呢?又溜號了?”走進屋內掃了一圈,池班頭一臉惱怒道:“這幾個欠收拾的狗東西,一到晚上輪值就變著法子溜號,他娘的,老子回頭非弄死他們不可!”
“二娃子,”轉身看著地牢內僅留的唯一一個衙役,池班頭不耐煩道:“今天下午,從學士街抓來的犯人都關在哪兒了?”
“回班頭,受傷的幾個現在都在丙字號牢房,至於動手殺人的那位,則被關在了甲字號!”
“甲子號?”池班頭一聽勃然大怒,走上前不由分說的又踹又打:“誰讓你們把人關在甲子號的?媽了個巴子,老子就一下午不在,你們就敢給我惹出點事來,我特麽現在就打死你!”
二娃子也不反抗,抱著頭默默承受,還是旁邊的人看不過眼,上前攔了下來:“老九,算了算了,他們又不知道關的是什麽人,隻是奉命行事罷了,你幹嘛動氣呢。”
聽到貴人幫忙求情,池班頭這才收手,轉身走到房間一角拿起鑰匙,不想貴人忽然說道:“不著急找張虎,我們先去見見那幾個人!”
池班頭點了點頭,手中的鑰匙換成了另外一串,轉身帶路道:“貴人,丙字號牢房在這邊。。。二娃子,死了沒?沒死還不滾過來給貴人打著燈籠?媽了個巴子,一點眼力都沒有,老子養你們這幫混蛋吃幹飯啊!”
池班頭之前說的很對,地牢陰暗潮濕久不見光,不通風又無人打掃,裏麵尿騷味惡臭味還有腐爛味撲鼻,再加上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味道最後混合在一起,一口讓人瞪直眼,兩口下去賽神仙,至於敢吸第三口的,我敬你是個勇士,一路走好!
僅僅隻是站在門口不小心聞了一下,貴人臉色發白差點當場吐出來,池班頭嘿嘿一笑,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條花手絹來,遞了過去:“幸虧我提前有所準備。”
接過手絹,貴人對池班頭是另眼相看:“好啊老九,都會未卜先知啦!”
池班頭笑而不語,打著燈籠的二娃子冷不丁道:“是興春橋的石榴姐,班頭的老相好。”
“二娃子,你特娘的,老子讓你多嘴了?”
池班頭就跟凶神惡煞一樣,奇怪的是二娃子任打任罵,臉上卻沒有一絲害怕,這著實讓人有些看不明白。
那幾人被關在大牢最裏麵,一路走來,牢房中的其他犯人早已醒來,一個個躲在暗處默默看著,當然也有毫不在意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睡了睡了,莫要擾人清夢,我剛剛可是準備吃雞腿呢。
來到地方,示意二娃子打開牢門,池班頭率先走了進去,他眼中帶著凶光,掃了眼牢內的幾個人,確定安全後,這才請貴人進入。
“諸位,我深夜前來是要和諸位談一筆買賣,關於你們和你們家人,以後的前途和。。。命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