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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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道旁越發混亂,原本跑在最前的急腳替隻得回身問道:“上官,今次不若還是分開些走罷?這一帶百姓俱是平陽、徐州、許州一帶退下來的,見過狄人騎兵,咱們馬匹多,隻怕要招人誤會。”
    行在最前的那位護衛也不敢拿主意,也隻好調轉馬頭,去尋領隊。
    趙明枝這才有功夫稍微喘了口氣。
    她早已用了布巾將頭臉包住,又披了大氅,按理是不怕冷的,然而初時還好,才跑了兩三個時辰,整個人就已經被寒風吹了個透。
    她的視線偶爾投向官道上的行人,目之所及,多是老弱婦孺,多隨身攜帶細軟行囊,鍋碗瓢盆,有些隨意拿東西搭個棚子,有些甚至就用油紙稍稍擋一擋,乃至於僅僅裹得厚些,尋個避風處,就那般蜷縮睡下。
    說是行人,其實就是流民了。
    冬日的行道上積雪未消,一出蔡州城,趙明枝就被殺了一個下馬威。
    聽得趙明枝發話,那禁衛官立時就點了人手,果然打馬前行,沿途呼喝不停。
    後頭一行人等了半刻,才繼續行路。
    果然有了前麵人打招呼,流民們已是得了準備,不再懼怕,雖有仍舊不肯退開的,畢竟數量不多,隻要略留意些就不至於引出亂子來。
    眼看一隊人馬行路順利,趙明枝卻並無半點高興,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蔡州已經算是後方,距離徐州、許州那樣遠,可此地居然已經有這許多流民。
    她方才略一盤數,短短半盞茶功夫的路程,就在路邊看到至少三五十戶人家。
    雖說逃難時往往同鄉熟人會聚在一處,可從這樣的數目當中,已是能推測出大晉前線究竟是何等慘狀。
    百姓何辜?
    而蔡州一地,能否安撫得了那麽多流民?
    從前此時,朝廷正在往南遷都,蔡州幾成空城一座,她後來才得知自蔡州至於洪州,沿途餓死饑民數十萬,百姓易子相食。
    而來年更慘。
    丟了半壁國土,大晉元氣大傷,甚至北人退兵之後,朝廷又過了數月才敢慢慢收複舊土,流民自然也不敢回鄉,致使無數土地拋荒。
    又因江南遭受百年難遇洪澇,糧食飛漲,饑荒遍地,餓死百姓無數。
    此刻明知再撐數月狄人就會退,那便最好將這一眾流民留在蔡州,至少不能繼續南行,否則狄人退兵後,再想組織流民回返難度會更大。
    隻要有人敢發話,肯做事,想要安置流民並非不可能。
    同平章事孫崇年輕時就曾在潁州撫流民數萬。
    就怕眾人因為天子在蔡州,又有私心遷都,暗戳戳急著把百姓們都往南攆。
    以國力論,不管人口、地域、財力,大晉比之北麵勝過何止十倍。
    隻要有一點喘息的功夫,叫人緩過氣來,但凡苟活下去,將來總有機會。
    而北邊疆土絕不能放棄,否則此消彼長,以後無論是想要奪回領土,還是振奮人心,都比登天還難。
    趙明枝厘清了這一點,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等到天色大亮,終於到得一處驛站,見得前頭先去開路的幾個護衛同領路的急腳替站在門前等候,她才終於緩了口氣。
    一夜再加半個早上的空腹快跑,她已經全靠慣性,此刻停下來雙腳再度踩實在地麵,趙明枝一個腿軟,險些站立不穩,總算反應夠快,扶住馬鞍,才沒有跌倒。
    玉霜連忙過來將她扶住,兩人一同進了驛站。
    早有驛卒上來送食水,眾人各地擇了桌椅坐下吃飯,卻是不發一言,而最近那一桌上幾人麵色難看,隻喝水,放著餅、肉在當中,無人去拿。
    趙明枝一眼望去,直覺不對,因認出這一著都是去先行開道的幾人,便轉身點了一人問:“可是吃不慣?還是途中遇得什麽事了?”
    那人搖頭。
    趙明枝尋了個年紀最小,臉上忿忿之意甚濃的,再度問道:“這是遇得什麽事了?”
    那護衛忍得憤懣,本要低頭喝水,可那茶水才送到嘴邊,就又放回了桌麵,道:“方才俺去開道,遇到同鄉,被人聽出口音,迎頭便罵,說我不去前線殺狄賊,隻會在後頭拿百姓耍威風……”
    一麵說,鼻子一酸,眼淚鼻涕已經下來了。
    趙明枝心中一緊,知道這人是代姓趙的受罵,有心安慰,卻懂這會說什麽都無用,索性道:“且放心,當真有氣,便要多吃口菜肉養著,總有叫你殺狄賊那一日。”
    她說完之後,將自己麵前一盤羊肉端了,徑直擺在那護衛麵前,又親倒與他一杯茶,道:“我且等看你那時有無力氣。”
    那護衛仰頭把眼淚抹去,半晌,用力“嗯”了一聲,卻把前頭大餅夾著幾片羊肉,惡狠狠咬了一口。
    她情知如若一行人徑直前行,仗著馬匹速度,當是能安然通過,隻這官道旁的行人徒受驚擾不說,出得傷死也不稀奇。
    須知從前每年上元關燈時,被踩死踩殘的都成十上百,今夜甚至沒有光亮,荒野之地,叫這些毫無防備,本就已經舉目茫然的人們怎麽應對。
    不敢再遲疑,趙明枝隻稍一思忖,便對著帶隊禁衛官道:“勞煩安排四位軍士先行一步,告知沿途百姓,就說……”
    而趙明枝在後麵聽得不對,卻是把人叫了過來。
    那急腳替雖不知趙明枝身份,見得這十餘位著裝統一,一看就不是尋常兵士的護衛,也知其中深淺,又見眾人好似以她為首,忙把緣由說了。
    一人四騎,十人便是四十騎,昏暗之中鐵蹄踏地,叫才遭了戰事,鄉土淪陷隻得南遷的百姓看來,如何能不怕。
    趙明枝坐於馬上,側身去看,隻見近處遠處混亂一片,已是隱約聽得有人哭著喊:“莫要撞倒了我娘!”
    又有人哭叫:“誰抱走了我兒!”
    領隊哪裏肯答應,皺眉就要拒絕。
    馬蹄的動靜極大,尚未靠近,已是把人驚醒,嚇得沿途哭叫聲滿地,男女老少不知緣故,滿山亂竄去躲。
    她頓一頓,又道:“就說朝廷辦差,請閑人退散,莫要阻路。”
    此處距離蔡州不遠,也在駐守禁軍管轄範圍之內,秩序猶存,便是揚出旗幟也不擔心。
    一行十數人,俱都不發一言,默默環護在身後,猶如一條長長的蛇形隊伍,馬蹄紛雜踏地,激濺得碎冰同硬土四下飛濺。
    夜間行路,原還有官道,雖是泥濘些,總歸能走。
    急腳替向來是日夜不停,為了不叫馬匹半路疲憊,通常是四騎快馬輪換。
    趙明枝自覺騎術尚算拿得出手,事前也做了些準備,可當真自己上了,才換第三匹馬,已經快跑不動了,全靠一股毅力支撐。
    等到越往西,那道路越發不成樣子,兩旁也越來越多零星人群集聚。
    天色半黑,眾人也怕不小心踩踏到了行人,隻能把速度稍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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