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破曉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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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朔走到樓外回廊上,手扶欄杆向下看去,東西兩軍各不相同,東麵的騎兵人數眾多,他們黑盔黑甲,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天地,卻無法照亮他們自身,大軍如黑色的蟻群在平原上緩緩蠕動,軍中傳來不疾不徐的“咚咚”聲,江朔知道這是鼙鼓的聲音,這支軍隊正是此前席卷神州的漁陽鐵騎——同羅騎兵。
    西麵的騎兵人數少得多卻也駁雜得多,有的穿鐵甲、有的著皮甲,在炬火照耀下,有的閃著銀光,有的透著橙黃,他們速度要快得多,但沒有軍鼓協調步伐,故而顯得匆忙而雜亂。
    江朔一度以為是怛羅斯戰場上見過的葛邏祿人,轉念一想,當年回紇之主骨力裴羅與葛邏祿酋長為回紇可汗的左膀右臂,想來兩族人的服色穿著也多有相同之處,西麵這支騎兵便是回紇人的軍隊。
    兩支軍隊如一黑一濁、一慢一快兩道浪潮逐漸合攏到一起,兩股浪潮匯流之際便是唐軍逃生之門徹底關閉之時。
    江朔轉過回廊想看看其他方向的情況,聖人緩緩道:“不用看了,其他三麵皆已合圍,原道他們在北麵網開一麵,所謂圍城必缺,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在等回紇人。”
    江朔飛快地繞了一圈,四野均有火光,不需細看也知道聖人所言非虛。
    聖人歎了口氣道:“李唐百年基業,不想今日便要斷絕了。”
    江朔道:“趁現在敵軍立足未穩,我護你們出去,隻要能穿過平原進入山中就還有機會脫險。”
    聖人抬起頭,盯視了江朔一會兒,道:“倒不如你獨自逃生……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江朔不知道聖人所謂一線生機是指他還是大唐帝國,他正不知如何分辯,口中才吐出半個“不”字,忽見城下起了意外。
    西北而來的回紇人顯得軍紀十分散漫,跑動中他們的隊形越來越散亂,人數雖隻數千人,陣勢卻瀝瀝拉拉擴得比人數十倍於己的同羅騎兵還要大,而他們速度非但不減,反而越來越快,最後演變成了縱馬狂奔。
    江朔心念一動:那日在怛羅斯,葛邏祿人突襲西域聯軍時便是這般散布的漫山遍野,他驚呼道:“回紇人不是合圍,他們是在進攻!”
    聖人聞言隻是微微一怔,太子卻終究定力不足,忍不住在榻上欠身向城下張望,回紇人先前行軍之時既沒有鼓號之聲,也沒有呼喝之聲,此刻突然齊聲高呼,轟然撞入同羅騎兵陣中。
    同羅人完全沒料到回紇騎兵會突然發起攻擊,原本齊整的軍陣被回紇人瞬間衝得大亂,鼙鼓聲也變得淩亂起來。
    回紇人並不戀戰,他們隻管一邊縱馬狂奔,一邊左右張弓,竟然在近戰中以弓箭射擊,回紇人馬術了得,在馬上人人手不控韁,箭術更是了得,飛馳之際,連珠快箭例無虛發,這麽近的距離上任何甲胄都抵禦不住弓箭的抵射,同羅人紛紛中箭墜下馬來。
    騎士墜馬火炬立熄,在一片火光中留下明顯的一條黑色的直線,仿佛回紇人如刈草割麥一般,在同羅人陣中開辟出一條死亡的黑色“壟道”。
    回紇人飛速地穿陣而過,畫出一個以極小的圓弧重有折了回來,立刻又開出一道新的“壟道”,回紇人反反複複地衝殺,不一會兒就在同羅軍中畫出無數道這樣的黑色直線,將同羅人的軍陣切割得七零八落。
    不知怎的江朔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曹子建《白馬篇》中的詩句: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隻是曹植所詩中“摧月支”、“散馬蹄”的“幽並遊俠兒”,此刻幽州騎兵卻成了被朔漠騎士射殺的對象。
    回紇人來回犁地般地射殺了不少同羅騎兵,但他們人數終究太少了,如果一擊之下同羅人軍心動搖而潰散的話,倒是有以少勝多的可能,然而同羅人此刻的表現卻及其的冷靜,在鼙鼓的指揮下收攏陣型,組成一個個圓陣。
    不消多時,回紇人射完了一壺箭,他們並沒有繼續施射,此刻同羅騎兵有了充分的準備,弓箭的殺傷力已經大大降低了,回紇人收起弓箭,抽出了腰間的長刀。
    回紇人的馬刀看起來與唐軍無異,江朔感覺比之葛邏祿,回紇武士的揮砍劈殺之姿更像唐軍騎兵,看來骨力裴羅所謂學習大唐,不僅是人物風度,也包含了軍事技擊。
    兩軍再次接戰,同羅騎軍陣雖然已經被回紇割裂,但他們每幾十人組成一個圓陣,如同激流中的一塊塊頑石,回紇人難以驟殲,隨著兩軍陷入纏鬥,回紇人的人數劣勢就開始顯露出來了。
    江朔在城頭看得捏緊了拳頭,但一則他知道萬馬軍中自己的作用有限,二則他不知道回紇與同羅人為何自己打了起來,這支回紇騎兵到底是敵是友?江朔實在無從判斷。
    這時忽然聽到一人喊道:“同羅人從西麵兜過來了!”原來是太子李亨坐不住了,也站到欄杆邊向外張望。
    城樓不大,四麵皆有落地窗戶,外有一圈回廊,此刻四麵門窗皆大敞著,站在樓上不用走動,也可以看到東西兩麵的動靜,此刻西麵炬火搖曳,一支數千人的騎兵向回紇人身後兜了過來。
    江朔的目力強於李亨,他搖頭道:“不是同羅人,這支騎兵人人身著打磨光亮的鎖子甲,手持槍盾,看穿戴是吐蕃騎兵來了。”
    李亨聞言歎道:“完了,吐蕃人是斷然不會助我的……”
    江朔疑惑道:“吐蕃人已退出海西之地,這會兒怎會深入關中?”
    李亨道:“這有什麽稀奇,為了抵禦安賊叛軍,耶耶盡起西軍入關,奈何潼關一役……”
    後麵的話不用說了,潼關之戰西軍死傷殆盡,吐蕃人自然如入無人之境了,這支吐蕃騎兵人數不多,恐怕還隻是悄悄滲透進來的先鋒隊伍。
    眼看吐蕃人就要咬上回紇騎兵的隊尾了,忽聽慘呼聲連連,排頭的吐蕃騎兵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的牆壁,一個個人仰馬翻,緊接著,野地裏忽然亮起一道圓弧形的火光。
    原來是有一隊步弓手趁黑埋伏在平原的長草之間,待吐蕃人迫近時,這支伏兵忽然長身以硬弩射殺,在平原上,步兵一旦在騎兵麵前暴露,那便陷入了最危險的境地,因此他們點燃了身前的長草,用來嚇退吐蕃人的戰馬。
    這道弧形的火焰燒得十分旺盛,如同一道火牆,想來事先在草地上撒了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領軍之人心思不可謂不細膩。
    李亨手拍欄杆道:“太好了,是黨項羌!黨項人與吐蕃人是死仇!定會死戰!”
    黨項羌善射,其首領拓跋守寂人稱“塞上神弓”,黨項人的強弓可謂吐蕃騎兵的噩夢,果然吐蕃人聽弓弦聲便知道是黨項人來了,立刻撥馬後退,不過他們呢後退可不是為了逃命,退開一百步左右,吐蕃人駐馬抽弓,彎弓曲射,向黨項人發起反擊。
    吐蕃的牛角複合弓射程甚遠,且吐蕃騎兵人馬具著鐵甲,黨項人卻隻著皮衣,在這個距離上對射,吐蕃人大占便宜,更何況剛剛點起用來阻擋吐蕃騎兵的火圈,反而成了絕佳的瞄準目標。
    黨項人見狀,自然不肯上這個當,一哄而散,退入四野的黑暗之中,吐蕃人一時失去了目標,黨項人本就是獵人,四下散開遊射,打得吐蕃人暈頭轉向,然而此刻長夜將盡,隨時可能日出,到時候原野一覽無遺,未聚攏結陣的黨項人就要麵臨滅頂之災了。
    李亨道:“黨項人倒是忠君愛國,隻可惜力量還是太薄弱了。”
    這時江朔若有所悟,道:“回紇人和黨項人的數量太少了,如果他們是有備而來,發起突襲的話,絕不會隻有這麽點招數。”
    江朔側耳傾聽片刻,手指正西道:“來了!”
    李亨隻能聽到下麵人喊馬嘶的雜音,根本沒有聽到任何獨特的聲音,但不多時,他也聽出了西麵的特異,那是隆隆的馬蹄聲,他喜道:“果然還有勤王之師!”
    這時東山一角忽然金光耀眼,黑暗被撕開了一角,細長的陽光自東向西飛速地掃過整個平原,破曉了!
    仿佛與東邊日出相對應,西麵亦一片金光燦然,這道金光出現的如此突兀,爍得李亨不得不轉頭回避,令他不禁生出東西同時日升的古怪感覺。
    然而西麵的金光逆著陽光飛速湧來,近時才看出是一支兩千人的騎兵隊伍,這支騎兵人馬皆著金甲,日初升日光的映照下更顯燦爛奪目,第一眼看時讓人產生了這是大唐龍武禁軍的錯覺,但細看他們的武器,卻是如林的長槍,是於闐國的金甲鐵騎!
    轉過頭來的李亨卻沒有轉回頭來,他舉手指向東方道:“那邊,那邊也有軍隊!”
    這支隊伍江朔可太熟悉了,這些人驏騎馬上,身穿朱袍外罩藍襖,隻有少數人穿著仿如魏晉時的簡易兩襠鎧,最具特色的是騎士們都帶著各色怪異的鬼怪麵具,他們背對陽光,仿佛從地獄中闖出的惡鬼,揮舞著各形各色的武器衝向同羅騎兵的圓陣!
    江朔激動地一拍欄杆,險些把人臂粗的欄杆拍斷,是契丹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