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皇後的儀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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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後微微一笑,“官家仁厚寬容,斷然不會和一個小娘子計較。”
她又看一眼榻上闔著雙眼的張貴妃,歎了口氣。
“更何況,貴妃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顯然,趙禎很是不喜歡曹皇後用這種方式製止他,規勸他,但曹皇後的話又恰到好處地堵住了他的憤怒,讓他再不好意思再將火撒在別人手上,即便他是皇帝。
再是寵愛一個女子,也不能不顧大體。
“說吧。”趙官家的語氣明顯比方才平和了幾分。
辛夷繃緊的弦稍稍鬆開,感激地看一眼曹皇後,低垂著眼皮道:“方才曹大姑娘說得沒錯,我那日在官船上也受了傷,損及內腑,但不瞞官家,我如今仍未痊愈,方才又被那豬撞了一下,痛不欲生……”
她見趙官家聽得皺眉,頓了頓,又小聲道:“我尚且不知自己能活到哪日,屬實沒有保證貴妃一定能痊愈的本事……不瞞官家,內腑之傷,看不見摸不著,卻最是難治,即便眼下我治好了,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但也會留下後遺症……”
“後遺症?”趙禎皺起眉頭看她,打量、審視。
辛夷點點頭,準備把醜話說到前頭,以免張貴妃以後命喪黃泉那一天,自己會跟著遭殃。
想一想,這個皇帝會為了寵妃不顧國體,在皇後活著的時候,就以皇後之禮下葬張貴妃,便給她皇後的追封,鬧出一國二後的笑話,便可以想見張貴妃之死,對皇帝而言是多麽大的痛苦了。
“不過聖人說得對,貴妃吉人自有天相,隻要熬過今夜,能夠蘇醒過來,暫時便能無礙。”
先抑後揚。
這一招是她常被傅九衢欺負,這才學到的,算是對人性和人心的一種體會。
趙官家原本以為她會說救不活張貴妃,心都揪緊了,沒有想到會是一句“暫時無礙”的說法,眉頭當即便鬆緩起來,重重鬆一口氣,讚許地看一眼辛夷。
“張娘子果然女神醫也。朕說話算話,定要重重賞你!”
辛夷懸在心裏的巨石,終於落地。
“多謝官家,民婦隻是盡了醫者的本分……”
曹皇後看她一眼,唇角微微抿起,“官家的心意,你隻須謝恩便可,不要拒絕。”
“是。民婦謝官家賞賜。”
深深吸一口氣,辛夷有種大難不死的錯覺,這才發現脊背都被汗水打濕。
~
張貴妃一直沒有蘇醒,膳房端來飯菜,辛夷勉強對付了一口,又回到榻前枯守。
皇帝不撤,其他人也不敢離開。
內苑的病榻前,除了貼身的宮人,幾個太醫也都守在外麵,曹皇後也沒有離開,還有幾個妃嬪滿臉憂傷地守在外間,等著張貴妃的好消息。
辛夷腰上也受了傷,又是犯困又是難受,正想找個借口下去休息,便見張貴妃的內侍楊懷敏走了進來。
他深深看了辛夷一眼,走到趙官家的麵前,行了禮。
“官家,有消息了。”
趙禎抬眼,“何人所為?”
楊懷敏頭也沒抬,聲音甚是沉重。
“是大曹府的曹大姑娘。”
什麽?辛夷怔住,抬起頭來。
隻見端坐一側的曹皇後,幾乎刹時變了臉色,不可置信地質問楊懷敏,“楊公公此言可有證據?”
楊懷敏看一眼趙官家臉上的慍怒,說得慢條斯理。
“聖人莫惱,這是皇城司查出來的,也不是小的胡口雌黃。不過,我聽說,曹大姑娘原本也不是想要禍害我們家娘子,而是想要報複張小娘子……”
他將曹漪蘭對辛夷的不滿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又意有所指地道:“可憐我們娘子,竟是差點因此……因此丟了性命。”
說到最後,他喉頭哽咽,一副如喪?妣的模樣。
“不可能!蘭兒不會這麽不知輕重。”曹皇後冷肅地說罷,看向趙禎,“請官家明察。”
趙官家冷冷一笑,指著她的鼻子便罵。
“你還要為那個禍害狡辯?你們曹家人素來行事張狂,無所顧忌。尤其這個曹漪蘭,仗著有你這個姑姑撐腰,平日裏招貓逗狗,胡作非為……全無半分顧忌,還有什麽事是她做不出來的?”
說到氣頭上,趙禎憤而起身,一副怒不可及的模樣指責道:“往常,朕看在你的麵子上,不與她計較。不承想,她竟膽大妄為到如此地步,竟然在朕的內苑裏殺人放火,破壞親蠶禮,讓大宋在外邦使臣麵前失了臉麵,真是……豈有此理!”
“官家!”曹皇後皺著眉頭,溫聲道:“此事尚未水落石出,還是不要這麽早下斷言為好。”
“哼,水落石出?”趙官家冷眼看著自己的皇後,目光裏是隱隱跳躍的憤怒和嫌棄,“你自己的家人,旁人不知心性,你還不知嗎?若非你縱著慣著,她怎敢如此?皇後,朕素來敬你幾分,以為你能好好擔起國母之責,對家人嚴加管束,可是你……太讓朕失望了。”
一國皇後,被下人麵前被皇帝痛斥,十分難堪。
趙官家顯然沒有給曹皇後留臉麵。
換平常,他不會如此。
今日是張貴妃的傷,刺激到了他。
曹皇後心裏很清楚這一點。
也正因為清楚,才更是難受。
“是嗎?”她冷靜地看著趙禎,唇角動了動,好半晌才笑出聲來,“官家是今日才對我失望的嗎?恐怕不是吧?從我入宮那一天起,官家就從來沒有對我有過半分期待,又何來的失望?”
“你說什麽?混賬東西!”趙禎怒視曹皇後,冷言冷語地道:“朕原本要給皇後留幾分體麵,你卻如此不顧分寸,出言不遜,既如此,別怪朕無情了——”
聲音一落,他扭頭沉聲:“來人,去把那個破壞親蠶禮,不懂尊卑,不知廉恥的禍害給朕押到大慶門,當眾臀杖一百,以儆效尤……”
“官家!”曹皇後終於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一臉冷肅地盯著趙禎,“一個女兒身,若是當眾臀杖,讓她如何有臉活下去?”
“哼!那便讓她去死。”趙禎在氣頭上,說話甚是陰鷙,“也免得她再要死要活的,禍害朕的外甥……”
曹皇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聲音清淡,冷靜,一字一句說得十分緩慢。
“好。官家若執意如此,那先把我押到大慶門,和蘭兒一並受罰,當眾杖刑吧?”
堂堂皇後,怎麽可以受臀刑?
趙禎微微眯起眼睛,冷冰冰地看著曹皇後。
“你這是在逼朕廢後?”
咚!
一聲廢後如千斤巨石砸下來。
宮人深深地垂下頭去,噤若寒蟬。
辛夷也屏緊了呼吸,有一種見證曆史的錯覺。
她也沒有想到,素來柔韌溫婉的曹皇後,今日會這樣剛硬,不待趙禎聲音落下,便將軟釘子甩了回去。
“官家嘴上說要體麵,可做的事卻不顧半分體麵。貴妃的家人結黨營私,收受賄賂,官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貴妃的堂兄仗勢欺人,橫行霸道,開封府裏他涉案的卷宗都快要堆成山了,官家卻從不苛責,貴妃持寵生嬌,在宮中欺壓別的姐妹,官家說她率性天真,越發寵愛,任由流言紛紛,仍是執意為她打破慣例……”
叮的一聲。
曹皇後突然上前,將放在一側托盤裏的金剪刀拿了起來,看著趙禎。
“親蠶禮,皇後執金剪,妃嬪執銀剪,命婦執鐵剪……可貴妃仗著官家的寵愛,肆無忌憚,渾然不顧禮儀使用金剪,她又將我這皇後的臉麵置於何處?”
趙禎一怔。
看著那把金剪刀,側目看向楊懷敏,沒有說話。
曹皇後冷笑一聲,“官家不必急著找人問責,貴妃違背禮製的地方,又何止一把剪刀?”
叮的一聲,她將金剪丟回托盤,涼涼地看著趙禎。
“官家想給她的,不是皇後的儀製,而是皇後的身份。”
趙禎皺起眉頭,正要說話,便見曹皇後上前,朝她深深揖了一禮。
“既如此,請官家廢了我皇後尊位,放我回歸原家吧。至於曹家人,從祖父隨太祖開國,滅南唐,攻後蜀、征北漢,伐遼國開始,一門忠烈,不妄殺戮,即便位兼將相,也從無裙帶故舊蒙受蔭庇,對得起大宋,對得起天下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