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談中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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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範伢驟驚,“難道……此說也是你的創想?”
    “不是我,是檀纓,為什麽影子偏北,也是檀纓最先想出的問題。”
    “檀纓?檀纓又是誰,在這裏麽?”
    全場尋覓之間,黃洱擦了把虛汗,搶先拱手道:“司業,學生已經交代過,此說是與友人清談時所悟,友人正是嬴越與他的伴讀檀纓。”
    卻聽一個震耳欲聾的吼聲傳來。
    “放你娘的狗屁!!!”
    嬴越碎案怒起,直指黃洱裂喉破罵:
    “狗賊!!安敢於此揚吊過市?不怕崩了卵?!!
    “與你清談?談什麽?看你自吹卵蛋?
    “盜聽就是盜聽!我以我的一切擔保,黃洱就是盜聽!
    “欺越才淺,欺纓人輕,你春申家就這點本事?!!”
    此罵一出,全場沉浸無聲。
    腦子裏卻充滿了聲音——
    揚吊過市揚吊過市……
    自吹卵蛋自吹卵蛋……
    能罵出這樣狠話的學士,才學想必也不會太差了……
    這邊,檀纓要拉,為時已晚,也唯有捂頭了。
    的確,現在是該站起來搶回場子了。
    但在如此多的學博麵前,屎尿屁一股腦子掄上去,如此失態……
    兄弟你怕是要……
    “罵的好!!好啊!!”卻見龐牧大興起身,擊案怒讚,“真以直報怨,當怒則怒,此為真君子!此即大丈夫!我說的!”
    其實不僅是他。
    其他學博,聽得也是一陣莫名的酸爽。
    或許是之乎者也,冠冕堂皇太久了。
    聽到嬴越這一席糙極了的街罵,竟連經脈都通暢了不少。
    揚吊過市……崩了卵蛋……
    我大秦的噴術,已如此爐火純青了麽……
    另一邊,姒青篁隨之說道:“影子的問題,也正是檀纓最先想通的,但他卻隻顧自己想通,不願與人分享,如此敝帚自珍義氣之人,學生實在不信他會大方講給黃洱。”
    黃洱此時已然汗流浹背,但仍側目辯道:“清談時你先行離去,後麵的事情又如何知道?”
    嘭!
    “狗賊!”嬴越怒而捶案一指,“縮卵!!!”
    “你……你瘋了……我不與你辯……”黃洱根本不敢看他,隻與範伢拱手道,“司業自會明察是非曲折。”
    “不必。”卻見範伢隻輕輕搖了搖頭,“此事,唯才學爾。”
    話罷,他便轉向了嬴越身後,那朵遮都遮不住的美男子。
    檀纓忙起身行禮:“學生檀纓,見過諸位老師。”
    其實他根本不必多說,現場眾人已無數次偷窺他的容貌。
    但見此時檀纓一個瀟灑起身,見到了這近八尺,如駿馬般的身姿,學博們還是難免一陣驚呼。
    便是範伢也小驚了一下。
    天道啊……如此偉大的天道……竟然能塑造出如此俊美的傑作。
    但他還是端住了架子,隻緩緩問道:“如果黃洱真的盜用了你的學說,為何剛剛不指出?”
    “老師未說可以暢所欲言,故而學生隻敢恭聽。”檀纓恭恭敬敬回話道。
    “你就不怕黃洱竊走你的東西麽?”範伢問。
    “天道之下無新說,學生被黃洱盜聽之談,也隻是承先賢所悟罷了,故黃洱竊的不是學生,是先賢。”檀纓沉然應道,“再者,學生相信老師自有明辨。”
    “檀學士,話若說得太過恭謙,聽起來就是浮誇的味道了,與其於此雕琢美句,不如以論立誌,以說示人。”範伢似是對檀纓的回答不太滿意,隻蹙目道,“而我辨是非的手段,便是將此前問黃洱的問題再問你一次,如何?”
    “老師請。”
    範伢隨即一肅。
    一場清談之中的清談,就此展開。
    範伢:“為何有晝夜更迭?”
    檀纓:“地球繞日公轉之外,存有如陀螺一般的自旋,因此球麵上的每個地方,都會輪流沐浴陽光,旋轉方向是自西向東,旋轉一周即是一天。”
    範伢就此頓住。
    全場人亦陷入思索。
    學生們一時半會兒想不通這個模型很正常,但老師們已經有了剛剛的基礎,想通這件事並不難。
    天文之論難有確證,故一直以來,自洽便可成論。
    以自旋解晝夜更迭,雖然直覺上很難接受,卻也算勉強圓說了。
    至少檀纓是真正考慮過這件事的,而黃洱沒有。
    諸學博頷首之間,範伢再次開口。
    範伢:“你怎麽知道是自西向東。”
    檀纓:“太陽東起西落。”
    範伢:“為何我感受不到自旋?”
    檀纓:“一個嬰兒出生在永遠勻速前行的馬車中,其後一生都在馬車中,請問他還能感受到馬車在行進麽?”
    範伢:“他可以望向車外,一看便知車在行進。”
    檀纓:“那麽老師也可以仰望星辰,久觀便知地在自旋。”
    範伢:“……嗯,很好……我可以繼續追問麽?”
    檀纓:“老師請。”
    範伢:“自旋因何而起?”
    檀纓:“隻能說自始有之了,學生的深度也隻到這裏了。”
    範伢:“足矣。下一問,為何有四季。”
    檀纓:“因黃道與赤道並不重合,存有夾角。”
    範伢:“不妨詳說。”
    檀纓:“黃道,即從地球上看,太陽一年所走過的軌跡,亦是地球繞日公轉的軌道平麵。
    “赤道,即地球自旋中,周長最長的軌跡平麵,亦是南北半球的分界平麵。
    “此兩麵並不重合,必存有一個夾角,否則陽光始終直射赤道,各地終年光照相同,也便沒有四季了。
    “將其演化為圖形,便是地球在繞日而行時,是在歪著自旋的,像個始終行將倒地的陀螺。
    “有此圖形為示,便不難想象,隨著地球公轉時與太陽位置的變化,直射地球的點也將在赤道附近往複變化,各地所得的光照亦往複變化。
    “其間,光最多晝最長的那一天即為夏至,光最少晝最短的那一天,即為冬至。
    “此即季節更迭之因,雖是空想之因,卻也是學生能想到的唯一之因。
    檀纓釋罷,戛然聲止。
    全場遐思,久久無言。
    赤道、黃道、圓周。
    軌跡、位置、幾何。
    要理解檀纓所說的原理,需要太多的知識與想像了。
    不要說在場的學生,便是學博們,片刻之間能構建出圖景的人都寥寥無幾。
    他們甚至覺得檀纓是在唬人,故意用一些複雜的描述遮掩理論的破綻。
    直至範伢猛然瞠目,揚臂一呼:
    “原來如此!
    “我尚年幼時,有位南越人告訴我,他們那裏影子時而偏北,時而偏南,時而正午無影,我苦思至今都無法理解這件事。
    “他卻拿人頭擔保,恨不得撞牆明誌。
    “原來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沒有騙我,真的可以是這樣的!
    “哈哈哈哈哈!妙啊!”
    範伢在狂笑,止不住的狂笑。
    那如峭石垂柳般的白須,正似狂風過境般亂舞。
    此時的他,還哪又半分司業的樣子,根本就是一個憋了十年才大仇得報的瘋娃子。
    旁人更是一臉懵暈。
    這邊四季的原理還沒想明白呢,怎麽就繞回影子了?
    時而偏北,時而偏南,時而正午無影?這是什麽人間煉獄?
    可即便他們還無法理解,範伢那大仇得報般的暢快,卻是沒法騙人的。
    更關鍵的是,他是範伢,範子,秦地墨家之尊,天下數理之魁。
    這樣一個人,有個困擾他一生的問題。
    就在剛剛那一瞬,解了。
    而解他的人……
    諸學博不禁驚望檀纓。
    此時他們的感受,正如彼時的學王初見光武一樣——
    雖不明原理,但大受震撼。
    便是韓蓀,也不覺間褪去了慵懶與蒼涼,將那飄散的目光,聚焦於此。
    但檀纓卻滿麵肅穆,完全沒注意到這些。
    隻因範伢,已自行悟出南北回歸線的存在了。
    此前,檀纓為了簡潔,對嬴越說北半球影子偏北,南半球偏南,這當然是不妥的,範伢更是很自然地找出漏洞,駁穿了黃洱。
    對於影子正確的說法是:除南北極點外,北回歸線以北,影子永遠偏北,南回歸線以南,影子永遠偏南。
    至於二者之間,正因地球是“歪著旋轉”的,太陽直射地球的點,會在這個範圍內往複運動。
    因此太陽時而偏南一些,時而偏北一些,時而正正當空。
    如此往複之間,每當太陽直射南北回歸線,便是冬至夏至。
    每當直射點掠過赤道,便是春分秋分。
    毫無疑問,這兩條回歸線的緯度,也正是地球歪出的角度,也隻能是黃道與赤道的夾角——
    23°26′。
    啊……
    遐思至此,檀纓恍如隔世。
    回來了。
    那被埋在記憶深處,凡塵瑣事之下的地理知識,全部都回來了。
    影子為何偏北?
    最初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罷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這麽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