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檔案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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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創晉江, 請支持每一位作者腦力勞動成果  “這麽快……”大孟雖然覺得有點奇怪。
    “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願意!”他忙瞪了孟濤一眼, 孟濤機靈了, 連忙彎下腰要喊師父。
    “急什麽。”她出聲打斷, 伸出兩根手指勾住孟濤低下去的額頭,扶將起來,孟濤任她作為, 呆呆地抬起頭,盯著那雙琉璃似的眼睛,聽到徐黎靈說:“能不能入這個門還不知道, 這句師父,先自個兒留著吧。”
    她把手籠回寬大的袍袖裏轉身走了。
    孟濤盯著她離開的背影, 下意識伸手摸上額頭, 心撲通撲通跳。
    大孟氣的用眼刀狠狠的把侄子上下剮了個遍:這小子, 平時看著也機靈, 怎麽一到關鍵時候就犯傻了呢?
    “還不快跟上去!”他踹了孟濤一腳。
    王眼鏡一行坐在候客室內,候客室裏隻有高如蘭一個, 王眼鏡主動出聲招呼, 高如蘭並沒有什麽心思聊天,隻是簡單地應付兩聲,王眼鏡反而更熱乎了, 身旁的胖女人敢怒不敢言。高如蘭皺了皺眉, 剛想開口就聽見有人說:“王樹文的家屬是誰?”
    王眼鏡就叫王安合, 見有人喊, 這才意猶未盡的停止了搭訕, 還向高如蘭道歉。高如蘭撇過身子,視而不見。
    “白事還勾引別人的男人。”那胖女人小聲嘟囔,口氣十分鄙夷:“不要臉。”
    “你!”高如蘭一口氣憋住。什麽人這是!
    “要吵出去吵。”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胖女人無意識的打了個寒戰,門口站著之前那個見過的入殮師,感覺到那沒什麽溫度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掠過,她默默縮了縮肥胖的身體。
    “對不起。”高如蘭道。
    剛吃了早飯,徐黎靈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態度稱不上好,但總算也不壞:“誰是王家能主事的?”
    “我,我,”王眼鏡連忙站出來:“王樹文是我爸,你有什麽事兒嗎?”
    徐黎靈說:“要上妝了,你跟我來。”
    入殮師幫忙上妝的就是“貴客”。
    王眼鏡跟上她。
    徐黎靈走在前麵,王眼鏡並不敢像之前和高如蘭搭話那樣主動去討她的嫌,亦步亦趨走在她身後,盯著她黑色的長衣下擺,好像有風,吹起那片衣角,像黑色蝴蝶。
    殯儀館的走廊大概兩米來寬,不算寬闊,一兩個人走也綽綽有餘。王眼鏡走在徐黎靈身後,拐了一個又一個彎,穿過一道又一道走廊,他覺得這路好像走不盡了,想趕上前麵的人,卻總是差那麽一兩步。穿透玻璃變成冷色調的陽光和不鏽鋼的窗戶交錯縱橫,組合出一片靜謐的空間,像囚牢,沒有出口的獄。王眼鏡張皇地往窗外看,在上個窗口看到的一棵桑樹依然在他的左手邊,他開始害怕,撒開腿跑了起來,整個走廊都跑了起來,風聲呼呼的擦過耳際,周圍的景物迅速的拆分,組合,顛倒,光怪陸離。
    走在前麵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忽然不見了,王眼鏡跑得全身汗岑岑的,卻不敢停下來,喘著粗氣往旁邊窗子看了一眼,駭然地發現自己居然還在原地打轉!
    隻要稍稍停下,他就跟著地板飛速的向後移去,光芒早已被墨色吞噬,背後的黑魆魆像一張流著涎水的血盆大口,隻等獵物力竭了,疲憊了,靜待著將人吞噬入腹。
    “鬼打牆,是鬼啊!”他連話都說不順了,終於想起這是殯儀館,眼見剛才的入殮師還走在自己前頭,哪怕他什麽也沒看到,也拚了命地往前衝。
    拐角處終於近了,他眼中露出狂喜之色,腳下狂奔不止,可距離希望的距離一點點縮小,手終於夠到拐角處的牆壁。
    有什麽涼涼的,枯瘦的,一節一節的東西慢慢覆在了他掰住拐角牆壁的手指上,王眼鏡來不及想那是什麽,腳下奔跑的走廊速度似乎已經緩了下來。他縱身越過拐角,身體因為慣性猛的往前一撞,耳邊聽到稀裏嘩啦的響聲。
    腳下一個打滑,王眼鏡整個人側身朝地摔了過去,他嘴裏連聲哎喲,感覺一身骨頭都要摔散了。
    他把手伸出來想摸摸鼻子,他覺得自己的鼻子一定摔的骨折了,因為那裏冰冰涼涼的,他都能感覺到那裏有骨頭。王眼鏡睜開眼,對上一雙空洞洞的骷髏眼,人架子泛著凍人的冷色,七零八碎的落在地上。
    骷髏頭的眼洞裏有條長長的白蛆,肥膩的身體朝他探過來。
    “啊!”他撕破嗓子大叫:“啊!啊!救命啊!救命啊!”
    地上碎散的骨頭慢慢拚在一起,有了點人的樣子,“吱嘎”“吱嘎”的聲音,像瘮人的慘笑,朝王眼鏡匯攏過去。
    “不要,不要過來,求求你們不要過來,你們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
    王眼鏡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四周很安靜,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重重地像是鼓捶。
    原來是夢,他想,又鬆了口氣,終於安全了。
    王眼鏡神魂未定,肌肉酸軟的無力,趴在桌上,借著黑暗中朦朦朧朧的光看見眼前坐著一個女人,一個套在黑色衣服裏的女人,就如同曾經聽過的白雪公主故事裏描述的,皮膚白的像白雪,唇紅得像沾滿了鮮血。
    這屋子裏還有其他人?
    燈光亮起來,白熾燈給人帶來安全感,王眼鏡眼珠子轉了轉,臉邊挨著一張熟悉的人臉,他在無數日日夜夜見過的,長滿老人斑的臉。
    “啊啊啊!”王眼鏡驚叫地摔下椅子,抖如篩糠。
    “有什麽好叫的?”
    徐黎靈道:“王樹文不是你爸嗎,怕你爸做什麽。”
    王眼鏡下意識想開口反駁:他當然不怕他爸,可前提那要是活著的!而不是現在躺在床上這個。
    可他不敢說。
    徐黎靈坐在椅子上並不說話,有些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審視著他。
    她不說話的時候尚還顯得親近,冷起臉時就迫人起來。王眼鏡咽了口唾沫,坐在地上心惶惶的到處亂看,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何地——周圍竟然到處都是屍體!
    這屋子裏確實到處都是“人”。
    一具具屍體安放在床位上,王眼鏡坐在地上,看不見具體,也不敢看個清楚明白,瑟瑟縮縮的朝這屋子裏唯一的活人爬過去。
    他想起剛才跟著入殮師進了房間,可不知道後來怎麽的,忽然一陣困意,大概是這兩天熬的比較晚,眯著眯著就眯過去了。
    真是命裏該遇著衰,居然做了這麽可怕的夢,王眼鏡摘了眼鏡,眼前模糊一片,他順手摸了塊布去擦眼鏡,擦完感覺手感不太對,才發現自己居然扯了親爹的衣擺當眼睛布使。
    “爸,我錯了,我不小心的,您千萬別怪我,我可是您兒子,包準把這一次喪事給您辦的風風光光,給您摔盆……”嘴裏碎碎的念了一大堆,自覺十分誠心了,王眼鏡才安心。
    “你還真是孝順。”徐黎靈單手撐著下巴,忽然說了這麽句。
    王眼鏡立刻道:“我哪裏算得上孝順,我一直後悔沒能抽出時間多陪陪我爸,就連我這個兒子的最後一麵都沒見上。所以一定要給他一份哀榮,寄托我這個做兒子的對他的思念……”他說著說著又紅了眼,想拿什麽東西去擦,想到什麽手又一僵。
    “王樹文是怎麽過的?”徐黎靈饒有興趣地聽他表達哀思,猝不及防地把話題轉了開。
    過就是“死”,當然要避諱這個字眼。
    “他老人家——”
    王眼鏡的喉嚨裏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神情略有些閃避:“哎,我爸腿腳不好,走路沒注意,就給撞上櫃子了……”
    徐黎靈從椅子上下來,慢騰騰挪到了王樹文的屍體跟前,伸手把他的頭別到自己這邊。
    王樹文的額頭上果然有一個大大的鼓包,已經泛了青黑色。
    “小心點。”大孟指揮著人輕抬輕放,看見哪個毛手毛腳的,就是劈裏啪啦一頓訓。
    服務態度不可謂不周到,這幾年行行業業都講改革,就連他們這行的行業競爭壓力也比從前要大了。
    好賴還有個鎮館的祖宗。
    “高小姐裏邊兒請,”大孟好聲氣道:“徐老師的時間已經給安排出來了,她一天隻接兩單,這白天還有一單在前頭,您得稍微等等,這追悼會是今晚就安排上呢?還是明晚?”
    “今……明天吧。”
    “行嘞。”
    高如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手指甲掐進掌心,不讓自己看見那具小小的棺材。
    “不管是香燭,花圈,通通都給我按最高的規格來,你們有什麽最好的盡管用,不用考慮價格。”
    “行,到時候高小姐親自去過過目,我們這兒是不用次品的。”大孟走到門前,拉開玻璃拉門:“您一個人?”
    “今天就我一個,我在這守著。”高如蘭道。
    大孟見狀也不再多問,把明細和館內的設施位置大致的跟高如蘭說了一遍,最後囑咐道:“高小姐就待在這兒吧,要是餓了,這左邊就有個小食堂。有什麽事兒就上大廳窗口問問。別的都好說,隻是入了傍晚,您可別在館內四處亂走。”
    他笑了笑就走了,隱去旁的話不提。
    殯儀館成日裏進進出出的不止活人,亂衝亂撞,遇著什麽就不好了。
    高如蘭坐到招待室的椅子上,用手攏了攏外套,館內沒光照,大概還沒到中午,溫度低得有些冷,還有股不知從哪吹來的涼颼颼的風,直往脖子上鼓。
    有幾個工作人員站在外麵亭子裏說著話,暖光照著,也不算太冷清。大門處又進來了一行人,還沒進來,大老遠就能聽見他們哭哭啼啼的聲音。亭子裏那幾個人也沒多稀奇似的,看了看便轉開眼,因這景況在殯儀館內並不少見,是日常。
    這哭聲持續了好一陣,聲音又細又尖,著實有些擾人。大孟親自迎了出去,領頭的男人臉寬眼細,戴著副鏡框的眼鏡:“人呢,我之前說要那個叫徐黎靈的入殮師,到底給我安排好了沒有?”
    “王先生,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今天就可以開始……”大孟領著烏泱泱一群人進了門。高如蘭站起來跟去看了一眼。
    在走廊盡頭,有一扇黑色的木門。
    大孟走到門邊,抬手輕輕叩了三下,過了半晌都沒動靜,那姓王的男人有些不滿,剛動門忽然就開了。
    一股冷風直直地從門內湧了出來,和著腐敗沉朽的氣味,王眼鏡一哆嗦,害怕的大聲叫了句。
    “閉嘴。”
    一個不耐的聲音響起,聽到耳朵裏,像冷到極點的寒冰。
    高如蘭有些好奇的朝那望了眼,門緩緩打開了,門後站著一個通身著黑的女孩,乍一看挺駭人,不高,額前覆著蓬蓬鬆的劉海,臉上戴了口罩,整個把臉遮住了。房裏雖然有光,卻像一點也照不到身上。
    真小,高如蘭第一反應,這位徐先生和宋薑說的年齡似乎有些不一樣。
    大孟連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道:“徐老師,您今天不是接倆單嗎,這王總現在已經把人給運到了。”
    “現在不接。”徐黎靈走出來,撳下開關按鈕,身後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等我吃完早飯再說吧。”
    她這個態度,王眼鏡一行不滿。
    王眼鏡的女人,一個胖的有他兩層厚的婆娘,咂著嘴剛要說話就對上徐黎靈的眼睛。
    大孟忙道好:“是該吃早餐了,估計現在鴨油酥燒餅正好出鍋呢。”
    “嗯。”徐黎靈瞥了他一眼,反手把門關上。
    她也沒看等在外麵的一行人,徑直就從他們中間往外穿去,死心眼,走路也走的筆直的線條,每一步距離幾乎丈量過,眼瞧著就要往人身上撞,圍攔的眾人紛紛自覺不自覺地讓了道,目送她走過去。
    看著對方朝自己走來,王眼鏡之前的氣勢淩人也不知道去哪了,脾氣竟然也沒發作,老老實實地給讓開了條道,胳膊肘撞著身旁的老婆,女人杵得跟塊木頭似的。
    “想什麽呢?往旁邊讓讓?”他小聲道。
    胖女人仿佛如夢初醒,反應過來才看了王眼鏡一眼,整個人鬆了口氣。
    一摸心口,怦怦跳的直慌。也沒顧得上丈夫的責罵,擦了擦額上的汗,嘴裏不住嘟囔:“邪了門了……”
    對上那一眼,全身跟掉進了冰窖一樣動彈不得。
    發現自己剛好等在徐黎靈必經的道上,高如蘭連忙往屋裏縮了身體,看著對方從眼前經過。也不知怎麽的,身上突然一陣發冷,她回頭看了看,太陽的光已經照進了屋子裏,灰塵顆粒在光線裏躍動。
    “應該是沒吃早餐,血糖低吧?”她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跟在徐黎靈身後,朝食堂走了過去。
    食堂裝修的很新潮,窗口設計跟普通的員工和大學食堂一般無二。高如蘭食欲不大,想著填飽肚子,還是掏錢買了個豆沙包子和一碗稀粥。
    塑料座椅不多,她挑了個空位剛坐下,發現對麵的人赫然就是剛才那位入殮師。
    徐黎靈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邊,她取下了臉上的口罩,用筷子夾著酥油餅一口一口地啃,時不時端起杯子喝一口綠豆粥,細嚼慢咽的。
    和外傳的流言相反,她不老,反而很年輕,但還是沒人知道她年齡多大。她的五官長相說不上十分漂亮,臉的輪廓,眉毛,菱形唇,都生得小小的,唇色殷紅,臉白的有些詭異,眼光疏淡,趕人。
    把早飯吃完,徐黎靈漱了漱口,又把口罩給戴上了。
    大孟很早就吃完了飯,在一邊候著,看著時機不錯,扯著身邊的小夥子走過去。
    “徐老師,就是之前我跟您說過的那個不爭氣的侄子,叫孟濤,初中就輟了學,去學那個什麽美容化妝,學又不好好學,現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就想著能不能送到您這兒,幫忙磨礪兩天,也能幫您分點力什麽的。”
    孟濤剃著個寸頭,小夥子長得利落精神,眉眼間很有點桀驁不馴的意思,被伯伯拉過來本來還有些不情不願,可現在臉卻有些紅,憋著嗓子喊了聲“徐老師”。
    他被大孟提點過,眼前這個入殮師的奶奶是殯儀館老板的救命恩人,祖孫兩個在殯儀館裏地位超然。而奶奶在前些年已經死了,當孫女的繼承了給屍體入殮的全部手藝,是支柱,因此她脾氣再古怪,也沒人敢說什麽。
    可她這麽小隻,孟濤覺得,脾氣古怪一點很正常。
    大孟這話說的客氣,平時做人也做得周到,徐黎靈也願意給他三分麵子:“收不收這個徒弟倒是無所謂,也要看他有沒有本事吃這行飯。”
    做入殮師這行的,日常就是和屍體打交道,屍體是客人,也是作品,就是關上門來打一天交道也是常有的事,於是內行道道的規矩也挺多:膽小的不行,體虛的不行,體弱的不行,八字生辰太硬的也不行,怕衝撞到“客人”。
    大孟跟徐黎靈打了多年交道,自然清楚她是個什麽脾氣,也曉得這話是在提點他了,不由得苦笑:“我這小子高不成低不就的,以後總得有個謀生的出路,不管行不行,總得試一試。”入殮師這個工作雖然聽上去不正經,可一旦出了師,手藝好,多的是人請高工資來聘。
    徐黎靈技術好,要能跟在她手底下學,脾氣壞點就壞點吧,能人誰能沒點脾氣呢?
    孟濤有些不服氣:“不就是和死人待在一起嗎,有什麽好怕的!”在女人麵前提膽小,這不是損他麵子嗎?
    “慎言!”大孟臉色一變,臉沉下來讓他閉嘴:“你的規矩哪去了?之前家裏人就是這麽教你的?”
    殯儀館雖然做的死人生意,卻最忌諱言“死人”二字,稱呼時都用生前姓氏尊稱,也可以稱作貴客。
    “你這侄子不錯。”徐黎靈將孟濤打量了一番,笑道:“剛來就犯了四出,本事。待長點,說不定還能遇見什麽造化呢。”
    孟濤以為她在誇自己,傻嗬嗬地笑了:“過獎,過獎。”
    大孟直冒冷汗,立馬壓著孟濤道歉。
    所謂四出,其實就是代代從事這行的工作者總結出的工作經驗,即:夜半高歌放聲侃談者出;屍前燃燭作戲者出;逞口舌之利不悔改者出;八字衝克死人關者出。
    這孟濤出言猖狂,是犯了四出之過。
    “還是肯跟您學學。”大孟把孟濤的腦袋往下摁。
    骨節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站在便利店門口的風口子上舒展,餘光瞥見數米開外有星點火光上下移動,是根煙,夾在男人的指縫尖明明滅滅,莫名有點寂寥。
    前麵似乎是在打電話,風裏隱隱約約傳過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