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字數:6498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她的小龍椅 !
    延興七年,九月寒霜與凜冽風沙互融,鋪天蓋地,侵襲北境。
    山野荒蕪人煙,淒淒草木萎靡,無處不散發荒涼氣息。南麵隱約回響一兩聲慘呼,驚起寥寥鴉雀,令人毛骨悚然。
    微小塵粒隨風劃過宋鳴珂滿是淚痕的臉,她裹牢灰色外袍,咬緊牙關,沿狹道狂奔。
    腳下粉綾鞋滲血,每踏一步,疼痛都會提醒她——隻有全力往前,才對得起為她流血犧牲的宮女和侍衛。
    她跑出數裏,氣喘籲籲,仍趔趔趄趄北行。
    “長公主走錯道了?”山坳處陡然傳來一陰惻惻的沉嗓。
    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魁梧黑影,如鬼如魅,蒙著半張臉,雙眼如鷹隼銳利,似毒蛇陰冷,森然端量她。
    宋鳴珂冷汗直冒,腿腳發軟,險些跌倒在地。
    “聖上早已預料和親之路易出岔子,命臣暗中跟隨。長公主且乖乖返回,免得臣冒犯!”
    說罷,他右手一擰刀柄,手背那彎形燒傷疤痕,觸目驚心。
    宋鳴珂心底如塞外寒秋般一片冰涼——二皇兄果然不放過她!
    原本讓貼身宮女裝病滯留,等大隊人馬離去,趕赴薊關通知表姨父霍將軍接應,不料和親隊伍突然改變路線,她迫不得已,偷偷帶心腹逃跑。
    如今前去無路,回去死路,她強作鎮定:“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黑衣男子亮出一枚銅質令牌,魚形龜紋,卻是皇宮暗衛令。
    宋鳴珂覺此人眼底殺氣極重,哪裏像護衛?更像是個殺手!
    她陷入疑慮,渾然未覺肆虐狂風揚起衣裙,彰顯窈窕身姿;更沒意識到,即使風霜滿臉,青絲淩亂,沙土沾衣,她的獨絕容姿和高華氣度卻未減半分。
    男子緊盯她的目光由冷轉熱,迸濺欲望:“聖上曾言,若長公主公然違抗皇命,可就地正法!但沒說,死前不能幹點別的……”
    對上他不懷好意的眼神,宋鳴珂腦海中冒出二皇兄狠狠壓向她小姐妹的場景……
    她心痛如絞,倒退數步,顫聲怒喝:“放肆!”
    “這粗衣配不上京城三大美人之首,不如剝了……”他收好令牌,猛地猱身撲來!
    宋鳴珂急忙轉身,遭他扯住衣袍,“嘶——”,堆雪般的半截玉臂裸在外,引來對方吞咽唾沫之聲。
    落入蒙麵男子手裏,生不如死,何不一了百了?
    她不忍多看一眼這萬裏河山,直往山崖方向一躍。
    對方搶上前,強行拉她回去。
    她未及細想,拔下銀簪子,猛力刺在其手背傷疤上!
    “臭娘們!”男子被紮,登時血流如注,狠心鬆了手。
    宋鳴珂半滾半跌十餘丈,耳旁混雜著樹枝撞折、腿骨斷裂聲,以及遠處依稀可辨的馬蹄疾行聲。
    荊棘勾破裙裳,割傷肌膚,她痛楚難耐,忽地“嘭”一聲,後腦正正磕在石塊上,逐漸墮入混沌。
    身為皇後嫡女,本應活得驕矜,無奈擔任儲君的孿生兄長早逝,非一母所出的二皇兄即位,瞞騙利用她數年。
    好不容易認清他的真麵目,她已失去至親,孤立無援。
    出逃,成了她最後的抗爭。
    可惜,她鬥不過他,隻能客死異鄉。
    呼嘯寒風送來一句焦灼呼喊:“晏晏!是你嗎?”
    晏晏?多久沒人喚過她的小名了?誰?是性子爽直的大表哥?是溫文爾雅的二表哥?
    宋鳴珂抬眼望向崖頂,有一挺拔身影,正與黑衣男子持劍相鬥,招招拚命。
    刀光劍影層層疊疊,縱橫閃戮,明亮燦麗,將邊塞秋色割裂成碎片。
    她嘴唇翕動,張嘴欲答,眼前驟然一黑。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度感覺周身骨骼劇痛,如燒如銼,耳邊縈繞通透澄明的男嗓。
    “晏晏!撐住!”
    “整整七年!……終於、終於見到你了!”
    “別怕,那人被我殺了!我、我馬上送你去找大夫……”
    宋鳴珂努力睜開雙目,卻捕捉不到一絲亮光,仿佛世間萬物皆失了形色。
    麵對久別重逢的表兄,她內心千言萬語,想傾訴霍家被貶謫後的種種,但一張嘴,全是血。
    四肢越發冰涼,靈魂仿佛硬生生被抽離。
    表兄亦感知她的生命消逝,緩下步伐,顫抖雙臂緊緊摟住她,如擁抱世上最珍視的寶物,哽咽中的內疚與歉然無以複加。
    “抱歉,我……來晚了!”
    溫熱液體落在她冰冷的臉容上,似血,也似淚。
    宋鳴珂想說,早一時,晚一時,已無濟於事,人生早在七年前便定了局。
    除非時光重來。
    她沒法完整傾訴心裏話,連句“謝謝”也來不及,硬撐的一口氣隨鮮血噴出,兩臂軟軟垂下,指尖觸碰到一溫潤事物,應是表兄腰間玉佩,形狀特別,鏤空處剛好套住她的小指。
    她曾怨恨上蒼,這一刻莫名感激——至少她並非孤獨死去,而是殞在親人溫暖懷抱之內。
    遺憾她今生愚鈍、怯懦、軟弱,未能及時發現二皇兄的陰謀,未覺察孿生兄長之死另有蹊蹺,未讓母親娘家一脈脫離悲慘命運,連累小姐妹受人淩|辱……
    最令她愧疚的是,祖輩辛苦打下的江山,日益頹敗,生靈塗炭。
    “不——”
    知覺消失前,耳畔回蕩表兄的怒吼,悲愴憤恨,此後再無聲響。
    ……
    無邊黑暗與靜謐中,猝然的鏗鏘金屬撞擊聲,驚得宋鳴珂心驚肉跳。
    “輕點!莫吵醒了公主!”數尺外低呼聲起。
    “那麽凶幹嘛!”另一女子小聲嘟囔。
    “都是你!一驚一乍,害公主磕到頭!咱倆起碼得罰跪一宿!”
    “可她裙子被尖石勾住了呀!”
    “裙子破了能跟公主玉體受損相提並論嗎?”
    傾聽二人爭執,宋鳴珂渾渾噩噩:誰?誰是公主?
    茫然睜目,入眼是滿室精致家具,儼然是女子閨房,她衝口問道:“表哥?”
    “回公主,霍家兩位公子在送客……”身畔之人溫聲答道。
    乍然見到一秀氣的瓜子臉,宋鳴珂欣喜若狂——和親隊伍抵達邊境,貼身宮女剪蘭假扮她留在驛館,好讓她脫身……事發後,本以為保不住這丫頭……
    不對,剪蘭何以年輕了許多?
    另一名宮女手執銅壺,好奇湊近。圓臉蛋圓眼睛,不是縫菊又是誰?
    宋鳴珂親眼目睹縫菊死死拖住攔截的追兵,被對方連砍數刀……她淚眼婆娑,抬手拉住跟前的小宮女,暖的,不是鬼。
    “公主?”二人狐疑相詢。
    宋鳴珂坐起身,驚疑不定,大口喘氣,瞥見妝台鏡麵映照出一張稚氣的容顏。
    年約十一二歲,烏發在頭頂兩邊各紮成結,已覷見雪膚花貌之色。
    額角腫起,眸光繚繞水霧,不複嫵媚,取而代之是驚惶。
    再看身上桃紅絲綢上襦,領口繡滿彩蝶。
    這衣裳連同裙子,曾被她邊哭邊剪,爛成了碎片。
    隻因……十一歲的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往定遠侯霍家,參加老夫人壽宴,被孿生兄長取笑“大紅大綠、花裏胡哨”。
    她惱得撇下他,溜到花園玩耍,後不慎磕到腦門,羞於見人,幹脆躲表姐屋裏睡了一覺,黃昏時被“太子溺水身亡”的噩耗鬧醒。
    往後之年,她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假若未曾因小事與兄長鬧矛盾,何至於讓他獨行?
    為何這衣裙又重回她身上?
    莫非……她做了個複雜之極的夢?
    夢裏,她死在荒涼邊境,每一寸疼痛均置她於烈焰,未免太真實了吧?
    她按捺嗓音的顫栗:“目下何年何月何日?這是何處?”
    兩名宮女互望一眼,奇道:“公主睡糊塗了吧?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啊!此為定遠侯府大小姐的寢居。”
    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定遠侯府!兄長的忌日!
    “哥哥呢?”宋鳴珂一掀錦衾,下榻穿鞋,忽覺頭暈目眩。
    “太子殿下小逛花園,說是等您醒後一同回宮……”
    還好!不是溺斃!
    宋鳴珂泫然欲泣,狂喜與哀傷充斥心頭。
    那年皇帝舊病未愈,太子早逝加速其病情惡化,引發皇儲更替、朝中勢力傾斜,母女二人處境急轉直下。
    最初,所有人認定,太子死因是意外失足落水。
    五年後,宋鳴珂從母親族親李太醫口中得悉,兄長死時喉嚨腫脹,腹內無水,血液含毒,應是被悄無聲息下了毒,誘至偏僻角落,推入湖中,毒性攻心而亡。
    難道……此為扭轉命運的機會?
    縱然她分辨不清是夢或真死過一回,卻徒生堅定信念——一切還來得及!
    顧不上總角鬆散、珠花零落,也沒理會目瞪口呆的宮人,宋鳴珂跌跌撞撞邁步,不慎踩到累贅拖裙,身子傾側,華麗地撞翻了屏風,連帶條案上的汝瓷瓶也摔成了碎片。
    屋內外仆侍一擁而上,攙扶安慰。她擠開數人,連聲呼叫:“別攔著!”
    偏生她未曾適應小短腿,再度被門檻拌了一下,肩頭重重砸向門板,繼而轟然倒地。
    估計不到半柱香,她先磕假山、醒後撞倒屏風、再把自己撂在地上的“英勇三連碰”將傳遍整個定遠侯府。
    她知兄長之命懸於一線,經不起耽擱,掙紮而起,憑借殘存記憶穿過錯落有致的園林。
    淚光盈盈,不為恥辱,不為痛覺,隻為重獲新生的感恩。
    廣池碧綠如翠玉,更顯岸邊石亭如珠落玉盤。
    亭外候著一眾仆侍,而亭內那身量纖細的小少年,俊秀眉目與她八分相似,外加兩分英氣,正是她的孿生兄長宋顯琛。
    陽光柔柔落在他笑臉上,清澄眼眸越過碧波凝向她,瀲灩無盡溺愛。
    活生生的哥哥!他還在!
    宋鳴珂淚如泉湧,恨不得疾衝過去,抱住他慟哭一場。
    即便夢裏的生離死別,將不複存在。
    然而,兄長手拿湯匙,石桌上放置著一盅藥膳!
    她呼吸凝滯,心跳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