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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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獲悉有人對小皇帝不利,霍睿言沒法坦言在青樓外得此傳聞,更不敢告知宋鳴珂已身處險境,唯有悄悄觀察,伺機保護,並暗示她慎防小人。
    畢竟那夜隔了堵厚牆,逆風聽不真切,無憑無據,指責或懷疑任何人都有失公允。
    然而他無爵無職,隻能厚著臉皮,換各種理由入宮,陪她四處走走、品茶、讀書、探討、閑聊……盡量不露痕跡。
    這一日,斜陽浸染扶疏草木,惠風習習,暗香幽幽,“表兄弟”二人如常並行於後花園,討論“修武備”的議題。
    霍睿言容色溫和,暢談見解之際,眉峰凝聚往日少見的蕭肅銳芒。
    霍氏一族以軍功封侯,人才輩出,到了霍睿言父親,亦是戰功累累。
    十三年前,霍浩倡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以少勝多,大敗諾瑪族與胡尼族的二十萬聯軍,封疆吐氣,舉國振奮,換來這些年的邊陲穩定。
    時至今日,宋鳴珂尚能從眾多老臣的讚歎中感受表姨父當年的壯烈豪情。
    此際聽霍睿言談及兵製,她真正理解先帝的決定。
    哪怕上輩子,父親為宋顯琛的死而降罪霍家,率先考慮的亦是國之安危。
    他相信霍家人,因而把他們放在至關重要的位置上,不論前世,或今生。
    許多事,還真得重活一遍,她這小腦瓜子才能想明白。
    想到此處,她禁不住笑了。
    “陛下……我說得不對?”
    “啊?”宋鳴珂忙解釋道,“是我走神了。”
    霍睿言歉然一笑:“怪我,滔滔不絕,讓陛下困乏。”
    “我隻是想,表姨父他們在薊關是否適應?”
    “有勞陛下掛心,昨日收到家書,父親母親問候陛下、太後和長公主,是我一時疏忽大意,忘了稟報,請陛下恕罪。”
    他說著說著,行了揖禮。
    “說過多少回了!沒外人,別整虛禮,別提尊卑!……你把我放心裏,我是知道的。”
    她隨手在他手上一摁,強行打斷他未完之禮。
    肌膚觸碰,霍睿言頓時麵露羞愧:“陛下……”
    宋鳴珂在熟人前口不擇言,猛地意識到那句話聽起來別扭,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當下故作豪爽,抬手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幾下。
    “再說恕罪不恕罪的話,我就不跟你玩了!你看,大表哥從不扯這些!”
    霍睿言難堪之色乍現。
    或許,自始至終,兄長的坦蕩豪邁,更令她舒適吧?
    得悉她不是宋顯琛,他要如何灑脫地視她為“哥們”?真是天大難題。
    突如其來的緘默,讓宋鳴珂狐惑。
    她眨了眨眼,眼底平添警惕與試探,若有所思,仰首湊向他,小嘴一撅:“我……太凶,嚇到二表哥了?”
    陡然靠近,稚氣猶在的嬌俏麵容不過咫尺,如蘭氣息猝不及防地包圍了霍睿言,令他心慌意亂。
    他僵立原地,雙耳泛紅,隨時能掐出血來。
    片晌後,他調整呼吸,赧然而笑:“君威之下,未免膽怯。”
    宋鳴珂斜睨了他一眼,啐道:“連開玩笑也不忘擺正經。”
    “我以後注意便是。”
    他改作哄小孩的語氣,連忙轉移話題,和她說起城中趣聞,還說要給她刻一套小章來玩。
    宋鳴珂耳邊是他溫和沉嗓,眼前是他勝過融融春光的純淨容顏,深覺同為英俊少年郎,他與霍銳承、宋顯揚、元禮大不相同。
    他五官精雕細琢,微笑時暖若春日旭陽,沉靜時暗含恰到好處的銳氣,多一分顯張狂,少一分則顯卑怯。
    所展露謙和順從,不單純是對君主的恭敬,更多是對兄弟的關愛。
    他的作伴,正好彌補了她身居高位的寂寥。
    習以為常後,她隱隱約約覺著,他的陪,實則為守。
    霍睿言忽覺她那雙明亮杏眸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三分景仰,三分溫柔,三分俏皮,外加一分羞怯……
    他心頭似蹦出無數隻貓咪在亂滾亂竄,薄唇翕動,竟一下子啞口,忘了適才說到何處。
    …………
    暖春盡,炎夏至,太後謝氏常去北山陪伴宋顯琛,在宮中也沒閑著,全心為愛子準備衣裳、用具、膳食。
    宋鳴珂無閑暇感歎母親偏心。
    一是政務繁忙;二則霍睿言、晉王、寧王三人幾乎輪流占據了她的閑餘時間;三來,前世宋顯琛死後,太後萎靡不振,也是將她忘在腦後。
    她甚至覺得,本該如此。
    這一日,晨曦微露,宋鳴珂早早前往慈福宮向太後問安。
    殿內檀木作梁,琉璃為燈,珍珠為簾,沉香嫋繞,入目奢華,總予人一股疏離之感。
    太後端坐短榻上,一身素淡緞裳,神色也如服飾淡淡的。
    她膚光勝雪,玉頰丹唇,美貌如昔,獨獨鬢角冒出幾縷銀發,微損她的高華容姿。
    母女對視良久,最終,太後平靜開口。
    “陛下,夏日炎蒸,老身打算在山上多呆些時日,好求佛祖保佑。”
    而今,不論人前人後,她皆喚宋鳴珂“陛下”,以防遭有心人覺察破綻。
    宋鳴珂知她心牢係宋顯琛,遂溫聲道:“入夜後,山上冷涼,請務必多加衣物。”
    “謝陛下關心。”
    太後言語客氣,讓宋鳴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究竟是她疏遠了母親,抑或是母親疏遠了她?
    她一直懷有強烈的憾意與歉疚,認為自己前世愚昧無知,刺激到病重的太後,才導致其撒手人寰。
    重生歸來,她再難以嬌憨女兒情態承歡膝下。
    兼之危機重重,豈有閑暇追逐心思不在她身上的母親?
    母女情誼,未因新生而恢複昔年親密,反倒陷入奇詭尷尬中。
    從慈福宮行出,宋鳴珂生出逃離之心,不由自主加快步伐,坐上腰輦離去。
    朝陽穿透薄霧,萬間宮闕被鍍上暖光,浮窗鏤雕,玉欄赤柱,日漸褪去國喪哀思,注入了鮮活生機。
    放眼所見,家與國,暫歸她掌管。
    一步步從軟弱小公主成為不容小覷的小皇帝,她盡力了,仍有無能為力之處。
    新政推行,矛盾漸露,徐懷仁等無顯赫背景的文臣,已壓製不住。
    宋鳴珂原抱著“有安王叔撐腰”的念頭,戰戰兢兢接過重擔,時隔數月才逐漸明白,即便安王宋博衍出類拔萃,也絕非無所不能。
    叔父有政敵,有顧慮,有平衡各方的壓力。
    例如,趙太妃之父趙國公,乃先帝授業恩師,昔時曾為太子太傅兼丞宰,治過大水患,整頓過貪官汙吏,向朝廷舉薦了大批人才,為政清廉,多年來聲望不減。
    偏偏早於二十年前,身為皇子的安王,與趙氏家族起了齟齬。
    前世,安王輔佐宋顯揚,趙家人沒與之為難,攝政數載相安無事。
    但時至今日,安王協助的是謝氏一脈的“宋顯琛”,且“宋顯琛”繼位後觸犯貴族利益,屢屢打壓趙國公的外孫。於是,依附趙家的官員開始明裏暗裏以各種形式反對、阻撓行政落實。
    念及趙太妃寢宮離此僅隔了幾重殿閣,宋鳴珂淡聲道:“許久不見趙太妃,順道問候一番。”
    餘桐一怔,當即命眾內侍向西。
    宋鳴珂於微微晃動腰輦上眺望碧色長空,有關趙太妃的前生記憶如浮雲掠過。
    趙氏受先帝恩寵十數載,並未恃寵而驕,待謝氏極為尊敬,以致於謝氏雖妒,仍需維持明麵上的友好和睦。
    宋顯揚即位後,趙太妃不涉內政,退居宮外,常伴青燈。
    今生,宋顯揚不得勢,兔子急了會咬人,何況外戚顯貴的趙太妃?
    趙國公與其門生在朝中掌控了三部,宋鳴珂既無法一網打盡,隻能暫時與之共存,再另尋良機逐個擊破。
    思緒浮沉間,趙太妃的延福宮近在眼前。
    幾聲緩奏琴音隨風飄過宮牆,似露落葉尖,餘音縈繞處,惹人遐思。
    宋鳴珂揚手示意眾人停步噤聲,卻聽撫琴者陡然促弦,恰似疾風暴雨摧花,哀、怨、怒、悲逐漸匯合,化作斷腸意。
    激烈情緒得以宣泄後,琴弦密密,如雨水融入溪澗,潺潺而流,洗刷忿然,奔湧至寬廣天地。
    宋鳴珂從琴聲中感悟到泣別的悲涼,心下悵然——太妃……是在思念先帝?
    直至清音漸歇,空氣中蜜語化煙的幽幽傷情消散,她略一頷首,餘桐方讓人宣告接駕。
    進入延福宮,花木繁盛,亭台整潔,宮人跪了一地,無不驚慌。
    “陛下駕到,有失遠迎,心中惶恐。”太妃趙氏雲髻傾垂,倉皇禮迎。
    宋鳴珂眼神摻雜了一絲玩味,還禮道:“調養數月,太妃身體恢複得如何?”
    “謝陛下關心,”趙太妃肩頭有微不可察的輕顫,“雖覺頭暈,已比年節時好了些。”
    宋鳴珂垂目一掃,見她撥弦指套都沒來得及除下,唇角一勾:“見太妃有雅興撫奏,朕心甚慰。”
    趙太妃花容變色:“這……”
    聖駕從未往延福宮一帶挪移,今日居然逮到她撫琴寄情!
    雖說絲竹之禁已解除,可誰知看似親和、時不時來一狠招的小皇帝,會作何感想?
    宋鳴珂環視四周,淡聲道:“既然太妃需靜心療養,便不該隻有延福宮內的清淨和諧,朝廷內外也應風浪平息,尤其是趙氏一族。”
    趙太妃於深宮漩渦中十餘年,豈不懂言下之意?
    她渾身一顫,垂首應聲:“謹遵陛下教誨。”
    “朕相信,趙國公胸襟廣博,定不會因舊日嫌隙而忘公;朕有理由相信,由之一手教導的定王,會是位識時務、明事理的親王。”
    宋鳴珂眉宇間童稚之氣猶存,明眸不露鋒芒,字字句句透著銳意。
    “陛下……所言極是。”
    “朕有要務在身,不打擾太妃靜養。”
    “靜養”二字說得頗重,任誰都聽出是反話。
    世人千千萬萬,固然不少人,因她重生撈得好處;也會有人大不如前,選擇放手一搏。
    對她俯首稱臣者,皆被她一臉天真蒙蔽,何曾料到她如靜水流深?
    往後局勢,言之尚早。
    宋鳴珂領下人大步離開延福宮,剛跨出門檻,卻見門外多了數人。
    為首者身穿私服,身材高大,腰佩金帶,眉目如畫,正是定王宋顯揚。
    宋鳴珂心一沉,需竭力抑製心底嫌惡,方可保持波瀾不驚的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