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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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一夜無話,第二天和尚們早早起床,將院子裏的雪掃了,吃過早飯,背上包袱,帶上鬥笠,便出發了。
    劉欽一共派給他們六名侍衛,這六名侍衛,輪流派兩名騎馬先行,負責探路和提前安排住宿,剩下四人則牽著馬,與和尚們一路同行,護衛周全。
    和尚的隊伍裏隻多了四個人,且都是步行,這點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被人誤以為其中藏了人證,可見劉欽這次,是說話算數的。
    按說以劉欽他們此刻的處境,最有利的解決方式,便是利用雲起一行人轉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和尚人雖不多,戰力卻不俗,以他們為餌,一方麵可以暗度陳倉將人證移送回京,一方麵和尚們若是受襲,甚至有所傷亡,皇帝必然暴怒——皇子之間明爭暗鬥,皇帝尚能忍,但若是肆無忌憚的攻擊他慎重其事派人去請的人,壞他的布局,卻不可忍。
    雖然這個計劃提前被劉鉞點破,被雲起洞悉,但實際上若劉欽鐵了心要這般行事,和尚們也無可奈何。
    正如陳群所言,這些人慣用的手段,就是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這就是劉欽給的甜棗。
    明明和尚們原本就和此事全然無關,卻還要感謝劉欽放棄算計他們。
    明明棗是自己的,卻還要謝人的不奪之恩,正如明明命是自己的,卻常要謝人不殺之恩一樣,歸根結底,隻怪自己太過弱小。
    完全自行上路之後,和尚們的行動就“散漫”了起來。
    路上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跤,原該自認倒黴,和尚們卻一定要將它從路基上挖出來,扔的遠遠的,再將路填平了才肯上路。
    道旁有傾覆的車輛,人多搖頭,擦身而過,和尚們必要上前攙扶,將馬車修好,貨物重新裝好,才肯上路。
    道路被山坡上滑落的積雪覆蓋,人皆翻越而過,和尚們卻非要停下來,將積雪全部鏟盡,才肯上路。
    路上有人拉著裝滿柴草的板車艱難前行,人皆習以為常,和尚們卻一擁而上,前拉後推,直到分道揚鑣,才肯上路。
    小道上的獨木橋,雪後危險濕滑,人皆小心翼翼度橋,或繞道而行,和尚們卻要過去,將那小橋加寬加固,又在兩端釘下木樁,木樁上架上長棍,做出一個簡易的扶手,才肯上路……
    同行的幾個侍衛,態度從難以理解,到習以為常,到搭把手,又到和和尚們一樣,看見“不順眼”的東西,就習慣性的上前“修理”,也就用了五六天的時間。
    是以當他們看到有個老人坐在道旁溝渠裏時,不等和尚們動起來,自己便上前問了句:“老丈,怎的坐在這裏?”
    老人凍的臉色發青,身上頭上都是雪花,下巴和舌頭都僵了,說話很不利索,卻擠出一點笑容來,揮手讓侍衛別管他,道:“小、小老兒走累了,避避風,稍後就回家去了。”
    侍衛笑道:“這大冷的天還出來,是心裏不痛快了吧?怎麽,兒女不聽話了?沒事兒,我們送你回家吧,哪個兒子不孝順,我們替你收拾他!”
    他原是打趣,老人卻勃然大怒,道:“誰告訴你我兒子不孝順了?我兒子媳婦兒,都是天底下頂頂孝順的人!走走走!快走!再不走,老兒我用拐杖敲你!”
    他冷得厲害,抖抖索索的說不來一句完整的話,卻氣勢十足,一臉凶悍。
    侍衛一片好心卻討了個沒趣兒,隻是他跟著這堆和尚混久了,脾氣也變好了些,自不會和這可憐的老人計較,聳聳肩,回到隊伍。
    然而和尚們卻不走,因為雲起不走。他不僅不走,還跳下幹涸的水渠,蹲在老人麵前,從懷裏掏出一個素餅,遞了過去,道:“我們送你回家,可好?”
    老人一揮手將素餅打落在雪地上,怒道:“都說了不用你們多事!老夫又不是乞丐!要你給甚吃的?滾滾滾,都給我滾!”
    侍衛見他這般不識好歹,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道:“雲公子,既然他……”
    雲起搖頭打斷他的話,從懷裏掏出一錠四五兩重的銀子,放在老人幹瘦如枯枝的手上,依舊問道:“我們送你回家,可好?”
    老人愣愣看著手心裏的銀子,銀子帶著少年的體溫,熱熱的灼著他的掌心,老人好一陣才慢慢彎曲手指,將它緊緊握在手心裏。
    兩顆渾濁的淚水慢慢在凹陷的眼眶裏醞釀,老人慢慢伸出手,撿起地上的素餅,拍去上麵的積雪,珍而重之的放進懷裏,這才對雲起露出一個哭一般的笑容:“好。”
    這般前倨後恭,貪得無厭的小人嘴臉,原該讓人鄙視嘲笑才對,但麵對老人那張蒼老的臉,含淚的笑,卻誰都生不出嘲笑之意來。
    雲起也沒笑,招呼道:“過來搭把手。”
    兩個侍衛率先跳了下去,一人彎下腰,一人攙扶老人,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老人的雙腿瘦如枯骨,完全使不上勁兒,顯然已經癱瘓多時。
    可見老人方才什麽走累了歇一會的話,全是假的。
    可他既然雙腿癱瘓,又怎麽一個人來的這裏?
    和尚們還懵懂著,幾個侍衛到底見慣世情,又回想起老人方才的忽然發怒,已經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有的搖頭歎息,有的一雙鐵拳蠢蠢欲動。
    剛剛還不肯回家的老人,這會兒卻急了,趴在侍衛的背上指著路,一個勁的喊著:“快!快!”
    老人的家不近,離開大道走了足足三四裏路還沒到地方,背他的人都已經換了兩撥了,正要問還有多遠時,一個沙啞的帶著哭腔的叫聲傳來:“爹!爹!爹啊!你在哪兒啊!你應我一聲啊爹!爹……”
    “我、我兒子!”老人激動起來,哆哆嗦嗦道:“是我兒子,我兒子啊!我兒子來找我來了!柱!柱啊!爹在這兒!在這兒!”
    “爹!”
    喜出望外的聲音傳來,一個滿臉淚水的男人狂奔著出現:“爹,爹你沒事太好了嗚嗚……爹……都是兒子的錯,都是兒子的錯……”
    看見男人出現,即使原本捏緊了拳頭決定揍他一頓的侍衛也打消了念頭,不是因為他哭的真切,而是他懷裏,還揣著一個孩子,一歲左右的模樣,瘦瘦小小,尚看不出是男是女,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被雪風吹的睜不開眼。
    “爹沒事,沒事……是這些貴人和大師救了爹,柱啊,快、快給恩人磕頭!”
    男人毫不猶豫的跪了下去,連連叩頭,和尚們忙將他攙起來,老人道:“對了,娥娘呢,怎麽沒看見她?她人呢?快,快去跟她說,咱們有錢了!有錢買糧了!”
    男人抹了把眼淚,咬牙恨恨道:“爹你別提那個惡毒的女人,以前是我看錯了她!我已經把她休了!”
    “你……”老人一愣,然後拍著大腿道:“糊塗啊!你糊塗!”
    又道:“哪是她惡毒啊,是我逼她的啊!是我!是我逼她的啊!”
    男人駭然道:“爹!”
    老人抹淚道:“實在是沒辦法啊,你們再這樣被我拖累下去,一個都活不了啊!走,走,咱回家,回家去……回去跟娥娘陪個不是,以後咱好好過日子,啊?”
    男人連連點頭:“哎!哎哎!”
    忙過來從普泓背上接過老人,又道:“爹你以後可別再犯傻了啊!你要是有什麽好歹,兒子也不活了……”
    老人連聲道:“不會了!不會了!”
    普泓道:“施主家在哪裏?若遠的話,不若我們再送一程。”
    男人還沒來得及回話,雲起便搖搖頭,道:“我們回吧。”
    於是一行人轉身回官道,普泓見雲起情緒低落,歎了口氣道:“民生多艱,苦厄難度,我們等隻能行力所能及之事,小師叔不必過於耿耿。”
    又道:“幸好小師叔慧眼,才免去一場悲劇,也是功德一件。”
    雲起搖頭,沒有說話,一名侍衛卻有些遲疑的開口道:“雲公子……那娥娘……是不是?”
    雲起“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普泓微楞,而後一聲輕歎,停下腳步,轉向那對父子離開的方向,雙手合十,低聲誦道:“阿彌陀佛。”
    其餘和尚雖大多還未反應過來,卻也跟著照做,末了重新上路,莫急問道:“師叔祖,你們剛剛說娥娘怎麽了?”
    雲起在他光頭上拍了一記,沒好氣道:“出家人要清心寡欲,哪來那麽多好奇心?”
    莫急嘟嘴道:“我還沒出家呢!”
    卻到底沒有繼續問下去,沉浸在拯救了一條人命的喜悅中,快活的向前跑去。
    這是一個淒涼,卻並不離奇的故事,也許就在此時此刻,還有許多個地方,正在發生。
    雖世道還算太平,沒有頻繁戰亂,但這個大多數人都隻能勉強填飽肚子的年代,處在最底層的人們,閑時吃稀,忙時吃幹,一家人平平安安活到新一輪的糧食入倉,就是一個偉大的勝利。
    這樣的家庭,脆弱的經不起半點風浪,或一場大病,或一次災荒,就是滅頂之災。
    雲起不知道這對父子到底遭遇了什麽,但總歸都是“活不下去”這個結果。
    活不下去,就要有所取舍,或賣房賣地,或賣兒賣女,或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自己走入風雪之中……
    於是才有了這樣一幕,癱瘓在床的老人將兒子騙出去,威脅媳婦將自己拖出去等死。
    媳婦雖然應了,卻不肯將他扔在荒野之中,而是帶到了偶有行人的官道旁,老人雖閉目等死,卻依舊竭力維護著兒子媳婦的聲譽,不許人將“不孝”二字,放在他們頭上……
    老人癱瘓多時,卻衣衫厚實,麵目潔淨,無餒饑之色,可見他口中的“兒子兒媳都孝順”,並不是虛言,既然兒媳是真的孝順,又怎麽承受的住“害死公公”這種事,鄰居的鄙夷,丈夫的痛恨,還有自己內心的痛楚……她怎麽活的下去?給丈夫指明公公的方向之後,唯有一死了之。
    雲起精通相術,一看男人麵相,便知道他妻子已然離世,所以才拒絕了普泓送他們回去的建議。
    想到那對欣喜如狂的父子回到家中,會承受的打擊,雲起不敢看,也不忍讓小和尚們看。
    雲起有時候真的很不明白,這樣的小人物的生死掙紮,與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更替、權利爭奪,到底孰大孰小。
    前世的時候,顧瑤琴曾用一句“恨不生在帝王家”,來安慰劉鉞的失落。
    雲起卻隻想罵一句:“去你媽的恨不生在帝王家!”
    他回頭再看了眼那對父子離去的方向——若是他們能早到片刻,若是男人再遲回家些許,也許那個賢惠孝順的女人,就可以活下來,那對父子也不會在悔恨中度過餘生。
    原本善良和睦的一家人,便可以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隻是這世上很多東西,一旦錯過就再也不能重來,何況是生命。
    雲起忽然腳步一頓,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內功已有火候,幾近寒暑不侵的他,忽然覺得寒意透骨、凍徹心扉。
    前世他十三歲遭劫,數月後離莊,然後又過了兩年,傳來那個人的病故的消息。
    那個時候,他多大來著?十五歲,還是十六歲?
    現在他多大來著?十五歲,還是十六歲?
    他是不是已經病了?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極力的驅趕著這個念頭,心中的惶恐卻在不斷擴散。
    生命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重來了,雲起。
    也許再也見不到了,雲起。
    不要!
    不要!
    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