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今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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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攏翠閣,我邁著飛步衝向大堂,非紅果然在,可是,不止非紅在,還有一個粉麵桃花的太監也在,那白淨得過分的臉上,像是塗了厚厚一層油彩,隻差換上一件戲服,便能粉墨登場。
非紅向我使了個眼色,便利落地單膝跪地,一副接旨的架勢,原來,是真正的聖旨到了。
我也利落跪下,那太監煞有介事地假咳了兩聲,不適合唱戲的嗓子卻故意地拿腔拿調,說什麽“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還不就是皇帝派來削我兵權的?
不過,邊境未安,他還需要我,因此再怎麽為難,也不至於痛下殺手吧。
“近日邊境遭蠻人頻頻騷擾,朕甚為憂心,著令和玉將軍率三千人馬前去平亂,即日啟程,不得有誤!欽此——”
三千?情勢所逼,不能撤我,便讓我死麽?
皇帝啊皇帝,我著實低估了你的臉皮,你要人效命不算,卻還要人賣命麽?
“臣接旨!”燙金的上好絹帛,任那太監再怎麽重重砸在我手上,也依舊是溫潤的觸感,就像父親還在時,那每年為我親釀的女兒紅。
女兒紅,女兒紅,如今女兒已大,卻再也難對鏡抹唇紅。
非紅的假笑一如既往地合宜,自是將那礙眼的太監哄得高高興興,待那太監終於離開,非紅便將俊臉一凝,憂道:“三千人馬,卻要奔赴邊境直麵強悍的蠻人軍隊,將軍,這可如何是好?”
我凝眉沉思,事情發展超出了我的預料,難道說,隻為了鏟除一個可能會威脅他地位的武將,皇帝竟能接受一場注定會失敗的戰爭?!
不,這不會是皇帝的作風,若無兩全之計,他是不會拿戰事成敗做賭注的。
“將軍不必憂心,”一道磁性的聲音乍然出現,“在下有萬全之計。”
“哦?”我眯起眼睛打量來人,還是那個恭恭敬敬的,被我賜名“醜角”的戲子。
“一個戲子,少在這裏裝腔作勢!”非紅極少這樣無禮,他似乎對這戲子敵意很深,我不禁有些奇怪。
“你有何辦法,說來聽聽。”我之所以將錯就錯地讓他做了這刀筆人,不光是因為趕他出去會落人口實,更是因為他出身梨園,梨園乃牛鬼蛇神往來之地,梨園中人自然也是耳聰目明,興許不少事情,他知道得要比我將軍府的暗探更清楚。
“如將軍所想,聖上是絕對不會拿戰事成敗做賭注的,”醜角一語道破我的心思:“所以聖上要的最終結局,是我國兵士凱旋歸來,而將軍,為國捐軀。”
“放肆!”非紅的刀眨眼間就橫在了他頸子上,“你果然和那小廝一樣,都是宮裏派出來的細作吧!”
“非紅退下!”我喝令,“醜角,你繼續!”
“所以辦法很簡單,將軍您隻要不上戰場就好了,”醜角眼神清明,“聖上為達目的,必然跟蠻人做了交易,蠻人會有意戰敗,但更會有意借戰場這個混亂之局,暗害將軍,所以將軍隻要運籌帷幄,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露麵,如此,危局自然可解。”
“你是要將軍避縮不出?”非紅再度氣勢洶洶。
我則怔在原地,呆看著醜角恭敬彎著的背脊和隱約露出的後頸,隻想痛哭一場。
“非紅,你退下。”我眨眨眼,努力控製自己。
“將軍!”非紅一臉的不情願。
“退下!”我喝令,眼眶邊已有洶湧熱意。
非紅怒氣衝衝地退下,身上的軟甲也因為怒氣而作鏗鏘之聲,這聲音陌生又熟悉,似乎讓我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血淋淋的軍帳,帳裏我抱著父親漸冷的屍身,賬外是兵甲之聲,聲聲鏗鏘。
然後是父親身邊的刀筆人,一個彼時十幾歲的少年,拚了命地將我拽出軍帳,藏進一處無名的山洞,瑟瑟寒夜裏,他再三叮囑我藏好,自己卻不見了影蹤。除了月色下,他後頸上一晃而過的一枚朱砂痣,我甚至都沒能看清他的臉容。
山洞裏的第一日,我頭腦發脹地想著父親的死因,終於在身心俱疲中沉沉睡去;而醒來之後,洞外兵甲之聲還依稀可聞,我無刀無甲無所依憑,自是不能現身,便隻能不停地安慰自己等那少年回來;隻要等他回來,他是父親的刀筆人,父親的死因,隻要問一問他,便可清楚;可命運作弄,直到五日之後,戰事結束,追兵撤離,我重見天日,那少年依然沒有回來。
我不死心地在戰場上搜尋,哪怕能見到他的屍體,我也不會如此不甘,可是沒有,什麽也沒有,我在流血漂櫓的戰場上搜尋了一個月,除了還餘一口氣的非紅,其他什麽也不剩了。
那時候,非紅也是十幾歲,和我遍尋不得的少年一樣身量未開,似乎是被強充入伍的新兵,第一次上戰場,便見了修羅地獄一般的場景,我自斷屍殘骸中將哀鳴的他刨出來,但他已然被嚇得精神失常,問他什麽都一概不知,幸而他武功底子不錯,頭腦也聰明,是個得力的助手,於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謀劃近一年之久,這才有了我入京、正身、襲爵、成為手握兵權軍功累累的將軍。
可是那個少年,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即便非紅說他一定已經死在敵軍追兵的手下,屍骨無存。
每每尋找無果之時,我都會懊悔,若是那時我身上還有武器,哪怕隻是一把匕首,我斷不會在洞中苦等,一定會衝出去找他、救他。
為了父親的死因,亦為了當年當日的救命之恩。
所以五年來,我不解甲,不卸刀,隻為了當年當日,再不重演。
而此刻,我泫然欲泣地看著醜角後頸上的一枚朱砂痣,心中百感交集,這分明,就是那少年的胎記!如今回想起來,那少年離去之前,為了安撫我而唱的一段《天淨沙春》,豈不是像極了醜角?
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
鶯啼燕舞,小橋流水飛紅。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叫非紅“非紅”,願他此生無有是非,不見血紅,也願我早日找到,那個會唱“飛紅”的少年。
方才在攏翠閣,我先是被那從天而降的小廝給分了神,一心都撲在非紅的解釋上;後是一心想要為難他,因此他彎腰行禮的時候,我也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後頸;而此刻,他突然跳出來獻計,又說出如此機敏的解決策略,我才終於在認真觀察之下,發現了這枚小小的,能成我所願,化我不甘的朱砂痣。
“是你,”我清楚地聽到自己聲音裏的顫抖,“終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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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
鶯啼燕舞,小橋流水飛紅。
——白樸《天淨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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