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得卻未亭的時候，已然是時過正午，山林靜謐不見人，隻有秋老虎大喇喇地掛在人頭頂，似乎要在萬籟俱寂的冬日來臨之前耗光所有的生命力。
    我迅速觀察四周情況，隻見山林空明，野亭含趣，間或有鳥鳴啁啾，卻未亭還是一副年少輕狂的自在模樣。
    我下馬，伸了手仔細將老相國攙扶下來，然後帶他老人家到我們曾經的年少輕狂之地歇腳，這是小相國的祖父，我自然要保他無虞，且是禮數周到地保他無虞。
    老相國擦擦汗自坐了，卻仍然閉口不言，看樣子絲毫不打算解釋自己為何會突然出山，然後又出現在大都城門魏闕之下——就在我摘取了林意的頭顱之後。
    我驀地就懷念起這位老人家罰我們背書、抄書的日子，那時候他還沒有這麽老，也不會騎一會兒馬就大汗淋漓，那時候的他負手而立、不怒自威，即便憑我和胡嘯的武藝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逃脫懲罰，但我們倆在他老人家輕描淡寫的命令之下，也從沒敢動過用武藝逃跑的念頭。
    可現在，野亭依然，隻是故地重遊，胡嘯、林言、林淵和林意都不在我身邊，就連非紅，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然還選擇夥同封疆同我對著幹！
    或許時間就是這樣，喜歡在你一不留神的時候就偷走你最寶貴的東西，然後立刻逃竄得連個影兒都不剩。
    “昔言！”真是說什麽來什麽，我看向卻未亭後麵的灌木，“有人影！”
    昔言立時警覺起來，而馬兒嘶鳴，興許是昔言一驚之下將它栓得太緊了。
    這蠢馬！我怒，這時候這樣不配合，豈不是要打草驚蛇麽！？
    果然，灌木突然間安靜下來，我橫刀，卻並未出鞘，林淵讓我到這卻未亭來，必然有她的用意，雖則她句句都是在罵我，但我能看出她是在為我指路。所以我肯定這卻未亭不會讓我有生命危險的。
    伸出刀鞘，我一步步試探著向灌木走去，足夠近的時候，我正想用刀鞘橫掃突襲，就在這時，那影子突然暴起！我隻看到一個光頭似的蒙麵怪物在我眼前一晃，然後就啪得一聲將我絆倒！
    “哈哈！兵不厭詐！！和玉你終於中招了吧！！！”
    略顯粗啞突兀的聲音，正是變聲期的少年才會有的特征，而如此熟悉的打招呼的方式……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立心，不要鬧了……”一路都閉口不言的老相國終於開口，可一開口卻是叫了林意的字。
    意，立日心，立明日之心，立光明之心，這是老相國為林意取的字，意在讓他心存高遠，立誌鴻鵠。
    所以。
    “林意！你真的是林意！？”我發現自己似乎帶了哭腔，但卻顧不得丟人，隻顧著狠狠抓住眼前“死而複生”的怪物狠狠搖晃，“臭小子你沒死啊！！！”
    “啐！”光頭怪物將臉一抹，用林意的清秀眉眼狠狠衝我翻了個白眼，“小爺活得好好的！你才死了呢！”
    這嫌棄的口氣、清秀的眉眼還有一絲不苟到讓人發指的束發，我激動地簡直要哭——是林意！的確是林意沒錯！！林意沒有死！！！
    “咳……你哭什麽？”林意就有點慌，“我隻不過是想看看言哥哥說你怕光頭和尚和蒙麵人的事是真是假，沒想到你果真這麽害怕……你別哭，以後我不嚇你就是了……不過，你要保證你不會再惹言哥哥心煩！”
    我一個巴掌就朝這小子的後腦勺扇過去！
    “你還有沒有良心！”我怒，“老娘以為你死了都打算造反給你複仇了！！”
    “哦？和將軍以為是皇上要殺林意？”老相國笑問。
    “是，”我答，“但也不是。”
    “何解？”
    “我之所以認為幕後黑手是封疆，是因為封疆從我父親在時就想削我和家兵權，他初登基時根基不穩，尚需我和家助力所以並未有所動作；直到多倫之戰前後，他整頓了前朝後宮，有了底氣，所以終於借多倫之戰如意；”我同老相國解釋道：“不隻我和家，幾乎就在多倫之戰的同時，封疆便用了闕首文帖案，從林家也收歸了大部分權力。”
    老相國點點頭，闕首文帖案害死了他的兒子，使得小相國大受打擊，很長一段時間裏除了胡嘯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即便後來好了，他也落下了不敢跟女性說話的毛病。闕首文帖案，這已經成了林家三代人的傷痛，我實在不想提起，但如今事關林意，事關林家後人的安危，提與不提實在也無甚差別了。
    “至於我說幕後黑手不一定是封疆，是因為還有其他人也有很大嫌疑：一是樊阿耶，想來您也知道了蠻人死士當朝削下胡嘯右手的事，他如此來勢洶洶，我推測他的目的就是挑起兩國間的戰爭，林意與小相國比起來雖不甚起眼，但正因為他不是位高權重之人而是位高權重之人的親屬，所以他一死，便能使位高權重者之間生出嫌隙，比如方才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相國公為了抓我而向林意下毒手，刀劍無言也無眼，一旦打起來，這便成功引起了我中山國文武勢力之間的內戰；”
    “有一便有二，”老相國頷首，“還有誰？”
    “太監，”我打開林意的手，這小子一直拿著他的光頭蒙麵人麵具在我眼前晃，“封疆身邊的大太監，常常負責宣旨的那個太監總管。別忘了，隨著相國公衝出來的便是胡萊，而他和他的近衛都已經是太監了。”
    “太監？”林意雖素日愛鬧，但一旦正經起來也能變得十分可靠，“太監要殺我作甚？”頓了頓，他又續道：“或者說，一個太監為何要削弱你的權力？”
    林意確實一針見血，無論是胡嘯還是他，終歸是受了我的拖累，如今他雖無事，但胡嘯卻是永遠失去了右手……想來此事，林意已經知道了，憑他和小相國的聰慧，他們自然明白胡嘯出事與我有關，那麽他們，正在恨著我麽？就像林意現在這樣，恨我恨得綿裏藏針？
    “這還不簡單？昔言突然開口，同時也甚是突然地擠在了我和林意的中間，“難道林小公子以為，隻有我們才有刀筆人和刀筆客嗎？”
    “你是說……”
    “太監，他們本身就是自己的刀筆人，同時也是其他同僚的刀筆客，”昔言的語氣有些煩，似乎很不屑於向林意解釋這等淺顯的問題，“太監們，他們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情報組織，更不必說他們本來就生活在最大的情報源地——皇宮之中，所以關於將軍和親、樊阿耶突然到來、金鑾殿胡嘯失手乃至非紅小將軍是皇上細作這些事，他們肯定比我們知道得更清楚也更早。既然知道了，就當然要采取措施撈點好處，太監們無兒無女，想要的、有用的無非就是金錢。”
    “所以！”林意一點即通，“所以他們隻是借機把水攪渾，以圖從中撈點好處！畢竟不管最後誰是贏家，他們憑借情報和金錢都能安然無恙！”
    “閉嘴！！！”
    正分析得頭頭是道的我們被老相國嚇了一跳，卻未亭裏熱烈的聲音立刻便停了，我、林意和昔言齊齊看著老相國，一臉驚異。
    “咳……”他被我們盯得有些不自在，隻好捋著胡子強作掩飾，“不會是太監總管，我……他做太監總管之前我便與他攀談過，他舉手投足間能看出是個心有溝壑之人，他不會……”
    “可是爺爺，”林意不再拋麵具玩，他嚴肅的神色讓他清秀的眉眼都蒙上一層陰鷙，“知人知麵不知心，人有時候連自己的兒女都不敢相信——這是您教我的。”
    這話無端地就叫人心涼——即便是在秋老虎的餘威之下。
    我同昔言麵麵相覷。
    老相國則眉眼閃爍，眼中明滅半晌卻也終究沒再說出什麽話來。
    不知是因為一路奔逃還是因為秋老虎當頭，我隻覺得身上覆了一層黏膩的汗，可難受的同時我也愈發慶幸，深覺自己帶老相國同行是個明智的決定。
    文人，他們的秘密和心思也太多了！
    －－－－－－題外話－－－－－－
    “商業互吹現場”——
    和玉：文人，他們的秘密和心思也太多了！
    非紅：嗬！文人！
    林言：……
    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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