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亭中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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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有一篇《秋水》描繪了河伯駕雲觀景之事,其中有一句“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是用來形容漲水時節的黃河美景的,我一度覺得此句甚好。
    而我們目下的光景,我覺得其實同這句話很像。隻是不一樣的是,圍繞我們的不是水而是林木,我們駕的也不是雲而是一座野亭。
    並且,《秋水》裏的河伯是個神仙,而我們隻是一老一廢外加兩個心生嫌隙的浪蕩人組合。
    我嚼著昔言帶出來的幹糧,大口大口地,然後理所當然地從在場唯二的林家人那裏得到了一雙嫌棄的白眼,愣了愣,我複看看一旁的昔言,隻見這廝竟然也吃得文文雅雅令人發指,讓我從頭到腳生出一種慘遭背叛的感覺……
    馬兒還在一旁吃草,也是辛苦了它,不僅要受皇宮那場大火的驚嚇,而且還要一連跑出三十裏路,一路上還要躲避各方勢力層出不窮的追兵!我同昔言還一度覺得再強悍的馬都撐不住,所以提前便將行李綁在了身上,就提防著隨時棄馬而逃!若是馬兒能明白我們如此無情,隻怕我還要從在場會喘氣兒的角色裏再多收獲一個白眼……
    日頭漸漸西斜,我們所有人都在努力打點起精神,或是盡力恢複些體力;一片靜默裏,我們之間似乎達成了什麽不可名狀的默契,至少,沒有人再提起老相國一說起那太監總管就激動地為其辯護的事,雖然在我看來,這件事是那麽可疑。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可疑就不存在了。
    我一直都在觀察著老相國。
    可是自那一時的失態之後,他便恢複了常態,照樣是活脫脫一個刻板印相,連吃口茶點都是令人發指的禮儀周到。
    沒錯,是茶點。據林意所說,林家人這個時辰就該坐下品品下午茶——哪怕是在逃亡路上的半途。
    這下可就該輪到我祭出白眼了。
    “和玉,”林意居然品著他珍貴的茶點朝我蹭過來了,“我有話要同你說。”
    我的胃裏突然一絞,終於,林意要公開表達他對我的恨意了。
    我早該知道會有這麽一刻的,一時間,胡嘯的右手血淋淋地出現在我眼前,我立刻就有些發暈。
    “……你說,”我就著口水死命吞下卡在喉嚨口的幹糧,“我洗耳恭聽。”
    林意詫異地將我盯了一會兒,似乎我難得的恭順沒叫他受用反倒嚇到了他,可隨後他便彎了彎眉眼,向我道:“多謝,多謝你把我家阿姐攔在了大都城內。”
    這可真叫我受寵若驚,甚至引起了我一陣劇烈的咳嗽。
    “嗬,玉姐姐你這樣可怎麽行?”林意樂了,“我不過向你道個謝,你如此激動作甚?”
    “咳……嗆著了嗆著了……”
    我終於平複下來,這樣的林意倒讓我想起了我們一行五人第一次發現這卻未亭的時候,那時這裏還是個實實在在的野亭——我這裏所說的“野”,是“野獸”的“野”。
    那時我初初襲爵,但武藝已然精絕。即便封疆自多倫之戰後便精心培育武將,但我畢竟是在西蠻王庭之中摸爬過一整年的人,那些由封疆在皇宮溫室中精心培育的“武將”,又怎能有一人是我敵手?想來正是因為如此,再加上濫殺和卓老將軍遺孤的事萬萬上不得台麵,封疆這才選擇留下了我。不過即便如此,他想來還是對我不甚放心,否則,他又怎會直接放了我近一年的假,任由我這整整一年裏賦閑在家,還空領著他優厚的俸祿呢?
    我曾向非紅抱怨過,言說封疆這廝為了防我真是什麽辦法都使得出來。我要重掌軍權可能還需要演場戲表表忠心,否則封疆怕是要連他老子留的家底兒都掏光了。
    非紅則隻是笑笑,我知道那是他懶得表態時的樣子,每每這時,他笑完就會眨巴著眼睛再加上一句“將軍打算如何?”。
    其實非紅一直沒有意識到,他一打算算計誰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眨眨眼,那神情總是帶了三分恭順、三分狡黠,還有剩下的四分是躍躍欲試。
    他那神情,我一直都很喜歡。
    不過,每每我同胡嘯、林言、林淵和林意一起外出的時候,非紅就總是擰起眉頭——那正是我最討厭的神色,可他偏偏擺出來,存心讓我感受到他的不滿。非紅一直不希望我同朝中任何人過從甚密,更別提是文官之首的林家了,我理解他的擔憂,可我總覺得是他多慮——封疆既然給了我這麽多錢,那我自然要交交朋友花花錢,否則以封疆變化無常的性子,哪天他一時抽風又給我收回去了,我還得走馬邊疆替他打仗,那我豈不是虧大發了!?
    非紅一向少年老成,所以他討厭胡嘯他們也是情理之中,至於同我們五人一同外出,那便更不可能了。
    所以那一次五人踏青,我喝得醉了,夢魘似乎又有複發的征兆,非紅偏偏又不在身邊!我本想著快找一處落腳之地緩緩,可城外郊區處處林木,直看得我眼前一陣暈似一陣,幾欲支持不住。
    可我不想在除非紅以外的人麵前,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樣子!
    父親也不會允許,事實上,父親他便從不向人示弱,哪怕是我。
    就在焦頭爛額之時,前方傳來人聲,有人就有歇腳的地兒!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抬腳就向人聲奔去——如果今天一定要出醜,那我至少也不能在胡嘯他們麵前!!被一個哪怕兩個陌生人看到我打滾的樣子,也總比被身後的四人盡收眼底好得多!!!
    移步景不換,倏忽間,一座野亭就出現在我眼前。
    亭中確有一個人。
    但彼時我已然頭昏眼花了瞧不分明,隻一把衝上去抱住了亭柱,然後就想狠狠地一頭撞上去!
    可是,我卻撞在了一雙溫熱的大手之中,我不知是誰,隻能感覺到他似乎在摸我的頭頂,同時很興奮的樣子,口中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麽,而那並非中原之地的語言在我聽來,則奇怪地有些耳熟。
    然後,他嘰裏咕嚕的話被一聲虎嘯給打斷。
    我登時一個激靈,夢魘的症狀盡消!
    居然是老虎,實實在在的吊梢眼大蟲兩條,正齜了牙齊齊衝我笑。
    而我那時,卻已經因夢魘之症複發又強行壓製,早已渾身無力了!即便是還能提動長刀,卻也絕對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應付兩頭畜生!!
    幸好,林意在此時衝了出來,不過彼時的我隻對此罵了句娘,隻因林意妥妥的文人一個,他衝出來除了拖累我實在沒有其他用處。
    可是我想錯了,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帶刀?就在我橫刀把林意往後攔的時候,他卻從頭頂迅速抽出他束發的簪,噗的一聲就戳中了率先湊過來的那隻虎眼!
    然後是虎嘯我叫,隻因老虎痛極,隻管拿爪子胡亂地拍!而這一拍之下,離它最近的林意就被拍中了肩頭,衣料翻飛,我眼前頓時血流如注!
    而後,便是胡嘯、林言和林淵趕來,而他們趕來之時,那亭中人連同兩頭虎都已不見了蹤影!若非是林意負了傷血流不止,我甚至都覺得那亭中攔我撞柱子的人和那兩條大蟲根本不曾存在過——一切都隻是夢魘惹的禍!
    所以自那之後,林意若有所求,隻要他撩開肩膀,我便隻能羞愧地幫他達成一切願望。哪怕是他要到相國府堵小相國林言,我也得畢恭畢敬地讓他踩著不才在下本將軍我,翻過相國府的牆頭。
    ------題外話------
    小劇場——
    胡嘯:小師父你不是有輕功麽?為啥不帶著林意飛過牆頭?
    和玉:……這麽些年,我也一直想問他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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