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和那些好東西,一定會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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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綻放一次的人生
馬姑娘與張公子
讀大學時我在校報社,經常寫點兒小文章。當時校報每期都看,有一個作者的名字最是記憶深刻,因為她寫得一手好文章,字字句句都討人喜歡。
她就是馬姑娘,也是校報社的,後來被我特意勾搭來做朋友。
讀書時,我有些不穿的衣服,馬姑娘偶爾拿去寄給家鄉的妹妹。我有些不好意思送,她卻毫不介意,笑嘻嘻地跟我講:“那件小棉服,妹妹喜歡得不得了,一直穿呢!”
馬姑娘有個男朋友,高高瘦瘦,從我認識她時他們就在一起了,馬姑娘喊他“張公子”。
校報社的老師都非常喜歡馬姑娘,但不喜歡張公子,而且是不講道理地不喜歡,簡單粗暴地總結說:“不行!”“配不上!”有位女老師總愛對馬姑娘說張公子壞話,一心要拆散他倆,再介紹更好的男生給馬姑娘,但馬姑娘每次都嘻嘻哈哈地替張公子辯護。
馬姑娘生在冬天,有一次她過生日,喊我去他們租的房子吃飯。張公子買了鮮花,買了蛋糕,做了一鍋好吃的。馬姑娘切蛋糕,中途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兒摔倒。我切切實實地看到,張公子的眼神瞬間無比恐慌,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即將滑倒的馬姑娘。馬姑娘愣了愣,然後繼續笑得沒心沒肺,反手將蛋糕一把抹在張公子臉上。
雖然張公子隻是個小小的眼神,我卻很有些吃驚。因為那種眼神,我隻在有一次自己差點兒燙傷,從父親的眼睛裏看到過。
好像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非常羨慕馬姑娘了,覺得她和張公子特別般配。
畢業後,馬姑娘跟隨張公子去了上海。兩個人各自找了工作,工資不高,在閔行租了間小小的房子,房間被馬姑娘收拾得一塵不染。馬姑娘和張公子的工作都不穩定,有時要派去出長差,有時要調動到外地,他們不想異地,於是輪流辭職。這次是馬姑娘辭職,下次是張公子辭職,然後重新找工作。
隻要不分開,便萬事大吉。
馬姑娘不喜歡跟人聯係,親戚朋友也不,手機總是關機,qq一直隱身,也不愛接電話,隻願意與張公子黏在一起。大家經常找不到她,就連馬姑娘的大姐打電話,也要打到張公子那裏,再轉給她。
張公子給馬姑娘買了睡裙,以馬姑娘的明眼一看就知道買貴了,但她不告訴張公子,偷偷對我說:“我老公那個笨蛋……”轉眼又對睡裙喜歡得不得了。馬姑娘看到一部好電影,就必定叫張公子也看。張公子不看,馬姑娘就把電腦打開,電影下載好,然後從外麵鎖上門,自己出去買菜,逼迫他看。
馬姑娘第一次去張公子家,未來的婆婆看見她,悄悄把兒子拉到一邊,說:“她好像沒有一米六吧?”張公子當即反駁說:“電線杆子倒是高,我能給你娶回來當兒媳婦嗎?!”
馬姑娘迷戀詩詞,愛聽戲唱曲,一背起詩詞來就不接地氣地神采飛揚。愛唱歌的人炒菜也唱歌,洗澡也唱歌。馬姑娘則炒菜也背詩,洗澡也背詩。但是,不要以為馬姑娘是林妹妹的類型,她曾經得意地大笑著告訴我:“老娘的願望就是將來做個包租婆,雙手掐腰頤指氣使,罵起人來伶牙俐齒一口氣噎死對方。”
我很愛這樣的馬姑娘。
當然,張公子更愛。馬姑娘喜歡看書,張公子就喜歡看書;馬姑娘喜歡吟詩,張公子就喜歡吟詩;馬姑娘開心,張公子就陪她開心;馬姑娘不開心,張公子就逗她開心。張公子曾經笑嘻嘻地說:“我聽別人說話時串上詩詞,總覺得酸溜溜的,特別矯情,怎麽一從老婆嘴裏說出來,就那麽自然動聽了呢!”
這話也矯情,但是我聽得自然動聽。
馬姑娘上班早,每次離家前張公子都還在睡覺,卻必定迷迷糊糊地說:“今天冷,多穿衣服。”“今天下雨,帶傘。”因此,馬姑娘一直對溫度沒什麽概念,也從不看天氣預報。馬姑娘有次喊張公子下班順路幫她買衛生棉,張公子去超市,恰好遇到兩個女同事也來買,聞說張公子買給女友,大讚體貼,並熱情介紹說“蘇菲”好。於是張公子就認定了,每次都買這個牌子。
張公子對馬姑娘很大方,對別人很小氣,有誰說馬姑娘一個“不”字,他就要跟人家記仇。
這般恩愛的馬姑娘和張公子,即使我認識至今從未曾闊綽,依然幸福過許多人。但是,兩個人小心嗬護的這番美好,還是被抽去了一段時間。
當然不是外遇、出軌、小三,但是也很嚴重。因為,不愛與人接觸的馬姑娘、喜歡讀詩聽戲的馬姑娘、被張公子寵愛無邊的馬姑娘,忽然之間瘋了。
那是最黯淡的日子,所有人都手足無措,張公子片刻不離地守護在身邊。
馬姑娘在大街上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張公子緊緊拉著她的手,看著她一會兒淚流滿麵,一會兒無端狂笑,一會兒打出出家人的手勢一遍遍地念阿彌陀佛,不停地說自己是上帝,指著花朵和小狗說隻有它們的靈魂是清涼幹淨的……
親人很快到了上海,緊緊抱住嘶喊的馬姑娘落下淚來。他們一起去精神病院、去超市、去馬姑娘的公司、去擠擁擠的地鐵……馬姑娘一會兒狂躁一會兒安靜。父親帶她回了老家治療。住院、打針、吃藥,連醫生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能恢複,又或者,能不能恢複。
但是這個時候,張公子卻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娶馬姑娘,現在就要和她結婚,就像是很害怕忽然有誰會把馬姑娘奪走似的。張公子對身邊人迫切地說,他堅信她一定會好。
一向了解兒子的婆婆,是個內心善良的女人,坦然接受了她唯一的兒子此時要娶一個精神失常的女孩子這一現實。
馬姑娘穿了婚紗同張公子照婚紗照,相片上她大笑,那笑容卻有些怪異。帶病的馬姑娘糊裏糊塗,或許根本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嫁給了這輩子最愛的人。
過完年,馬姑娘堅持跟張公子回了上海,就算頭腦不清醒、不正常,她也知道,隻有跟張公子在一起才踏實安全。到上海後給婆婆打電話報平安,婆婆在家哭,說馬姑娘走了之後就一直難受。馬姑娘不工作,每天在家看電視、睡覺、閑逛,心情極度悲觀抑鬱,一遍遍地問張公子:“你說過會永遠在一起的,是吧?”
張公子每天下班後陪馬姑娘說話,把辦公室各種好笑的事說給她聽,誇她漂亮,誇她的各種優點。張公子每次都耐心地聽馬姑娘傾訴,告訴她他們會一輩子在一起,生活也一定會越來越好。
其實,張公子從前是急性子,說話愛著急、翻臉,隻是那段灰暗的時光,他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性子,相信馬姑娘會真的好起來。也是真正好起來之後,張公子才敢告訴馬姑娘,其實背地裏他一個人痛哭了好幾次。他不明白,活潑伶俐的老婆怎麽會變成這樣。
馬姑娘的家人、婆婆、老公都對她表現出極度的耐心,終於令她一天天思維平穩下來,加之藥物維持,慢慢好轉,找了工作。隻是不工作時思維經常空白,所以總是安靜不說話。
那段時間天天都有家人給馬姑娘打電話,後來家人見她越來越正常,電話打得越來越少。馬姑娘自己卻悄悄改變著,開始經常給家人打電話。
馬姑娘終於好了起來,想起那段時光,淚流滿麵,覺得委屈了張公子。大病痊愈後的馬姑娘,依然喜愛讀詩聽戲,卻不再孤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她試著主動聯係從前的朋友,訴說近來讀的好書、收獲的道理。她開始讓自己不再看別人的缺點,而是去欣賞優點。她說,要做一個有缺點的俗人,親近這個世界。
我也很愛這樣的馬姑娘。
春天的時候,馬姑娘在計劃外懷孕了。剛開始很煩惱矛盾,不知道要不要這個小孩。因為藥物還沒有停,害怕孩子有問題。醫生反複跟她說,後期用的藥都是b類藥,對孩子沒有影響,娘家、婆家都支持要這個孩子,老公也很強烈地想要這個孩子。
就這樣惶恐又矛盾地決定生下這個孩子。開始的時候他們時常擔心,日日祈求健康平安。終於,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來到了他們家中。
馬姑娘的婆婆一直待她很好,為馬姑娘燉雞、燉排骨,帶她買衣服,給寶寶洗尿布,給張公子發信息說馬姑娘是個好孩子,要好好待她。
馬姑娘寫空間日記,都是些與張公子的瑣碎片段,於我看來卻很是動人:
一天,老公跟我說:“我真是撿了一個大寶貝,我看老婆哪裏都好,漂亮,有內涵,討公婆喜歡,唯一的不好就是有點兒懶、不會照顧人、生氣時死倔……”
我立馬喝止:“你到底是誇我,還是借機發牢騷!”他訕訕地笑起來:“我本來是想誇你的。”
下班,張公子給我買了個西瓜大小的柚子,一問價格,花了17塊多,我就念叨他:“幹嗎買這麽大、這麽好的?”張公子:“老婆值得吃最好的。”
馬姑娘說:“並沒有人覺得我嫁得好,但是我心裏無限穩妥,什麽風花雪月、陽春白雪……我隻想跟張公子朝夕相守,一天又一天,過日子,平淡、清歡、細水長流。我不要了卻塵緣,不要放下,不要不動心不起念,隻求百年相守。如果還能有更多,就請菩薩在輪回路上再讓我們遇見。”
世上所有的堅持,都是因為熱愛
上個月,朋友跟一個大佬級別的經紀人吃飯,把我順道捎上了。剛一落座,那個大佬就講起前段時間去美國旅行的經曆,勸我們好好打拚,爭取今後能到那個自由的國度去看看。聊了一會兒見他的朋友還沒到,就斟滿茶水,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他說:“我們每個人身體裏其實都裝著一個宇宙。”
阿ken是個香港人。
因為一直懷抱著內地夢,於是從港大畢業後,他拒絕了香港公司的offer(工作),直接投奔成都。張藝謀說成都是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受他影響,阿ken對這座城市情有獨鍾。
故事的開始就發生在這裏。
來成都的前兩年,阿ken全然陶醉在自己的遊客身份上,靠著家裏的錢吃喝玩樂。他異常鍾情於火鍋,幾乎隔兩天就會吃一次,還必須是牛油鍋底,辣到嘴巴紅腫滿身大汗才能爽快。最好笑的是,他還喜歡上了打麻將,成都的麻將叫“血戰到底”,一桌四人和到最後一人為止,他說這種暢快淋漓的“廝殺”打牌方式非常帶勁兒。這份比成都人都還愛成都的情懷,讓阿ken短時間內就交到一幫摯友。
到了第三年,阿ken敗光了家裏給他的錢,回頭看身邊的人都在各自的崗位忙碌,才從桃花源裏醒了過來,開始考慮生活的問題。對一個普通話還說不標準的香港人來說,找工作其實不易,多次碰了壁,最後因其是藝術設計畢業生,經朋友介紹進了一家婚紗店設計婚紗。
一晃又是兩年。二十六歲的阿ken從剛進店的學徒到自己動手設計婚紗,看似步履不停,卻遇見了自己的瓶頸,店鋪不大,生意也就還好,況且因為放不下麵子的緣故,有些單子還得讓給另一個女設計師。那個時候,他騙家人說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但實則底薪加提成,一個月下來也就隻能解決溫飽,根本攢不下錢來,手裏靠兩張信用卡,拆東牆補西牆勉強過活。為了省錢還時常逃掉朋友組的酒局和出國旅行,漸漸地朋友也少了。他最喜歡做的事情變成下班後宅在家裏枯燥地上網、寫博客。
真稱得上窮困潦倒。
20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阿ken接到了筆大單,說是那個要嫁人的富二代是阿ken博客的忠實粉絲,點名要他設計的婚紗。第一次見麵溝通被對方邀去仁和春天頂樓的咖啡館,他絲毫不敢怠慢,打扮得油光鋥亮地去了。
還沒來得及消化女生的勁爆身材,就地震了。當時大地就像哀號似的,天瞬間暗了下來,所有人都瘋了,四處亂竄,尖叫聲和杯子的破碎聲此起彼伏。阿ken想都沒想,拉起女生就往應急通道跑,女生嚇得一邊哭一邊叫,高跟鞋都跑掉了,於是他不管人家同不同意,直接攔腰把她扛了起來。小小的樓梯間止不住地晃悠,天花板一直在落灰。那種恐懼,看客們無法感同身受。
兩人安全到了街上,外麵黑壓壓擠滿了人。女生下了地站不穩,整個人就癱在阿ken身上,他當時非常尷尬,因為她的胸,真的太大了。
後來事情的發展非常順天意,女生逃了婚,跟阿ken好上了。但女方的家長一直對他耿耿於懷,見麵聊了工作後更是戴上了有色眼鏡,“不可能”三個字給了他們這段戀情最好的回應。
地震後餘震不斷,整個城市都人心惶惶的,阿ken一慌神不小心向媽媽說漏了嘴,讓家裏人知道他在婚紗店工作,於是家裏人堅決反對,勸其改行。麵對家庭和愛情的壓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
好在那個大胸女生是個典型的“我喜歡誰關你屁事”的白羊座女孩,瞞著爸媽偷跑去阿ken的店裏,一有機會就給他加油打氣。久而久之,他被女生感染,於是重新振作,跑去女生家立誓說,給他一年時間,如果還是沒有改變,他就放棄女生。
說實話,這份衝動不全是女生給的,而是他真心覺得自己在設計這塊可以搞出名堂。他從未想過離開這座城市。而愛情給他最好的助力,就是有了責任以後,自己的行為不會太荒唐。
阿ken說他有次無意看了張藝謀的一個采訪,張藝謀說當初拍《活著》的時候,他可以跟葛大爺談劇本到淩晨三四點,葛大爺撐不住睡著了,他就看著身邊的工作人員誰眼睛還睜著就跟誰說。跟張藝謀合作過的人都說他精力特別旺盛,一進攝影棚就亢奮。
亢奮絕對是做一件事最源頭的動力。
就好比習慣早起的人,拉開窗簾後看見藍天白雲就莫名興奮,廚師看見食客狼吞虎咽地吃自己做的菜心裏就覺得異常滿足,攝影師遇見一個好模特,一股腦兒拍完才發現自己滿身泥濘。
懷著這份心情,阿ken花了半年時間,讓自己徹底愛上畫婚紗,然後沒過幾個月,他就被一個國內知名的獨立設計師團隊挖去當設計總監,北京、成都兩地飛,加上自己是香港人的優勢,讓內地的客戶有種國際化的歸屬感,賺得盆滿缽滿。
再問女生他們的戀情如何歸置時,對方卻說她要移民了。
事已至此,阿ken沒有多挽留。在雙流機場跟她告別時,女生抱住他的脖子,在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說放棄她吧。阿ken沒有回答,隻是拍拍女生的背,像是安慰。
成都剛進入夏天,一切都變得慵懶且隨意,讓閑適的節奏更添幾許,隻是地震後的天府之國,鮮有藍天,每天都是霧蒙蒙的。女生走後,阿ken經常去他們相遇的咖啡館小憩,想起當初他扛著女生逃跑的畫麵,覺得又可笑又勵誌。
這些年,他們靠手機聯係,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阿ken會飛去美國找她。於是不管女生之前是刻意不回短信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叫囂著分手,見到他後必會以纏綿代替。來來回回幾次,女生的父母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他們這段異地戀。
直到2011年底,女生突然跟阿ken說她訂婚了,這次是她喜歡上對方,逃不了搶不了。不信邪的阿ken飛過去想弄清事情的原委,結果出了機場,就看見那個所謂的未婚夫在賓利車裏等著他,然後非常友好地帶他去參觀自己的製藥廠,吃了當地最昂貴的西餐,並承諾會愛她一輩子。如同坐了一次跳樓機,心情直上直下,阿ken麵如死灰地默默飛回國。
女生結婚之後,因為老公抽大麻鬧得有些不愉快,她找過阿ken幾次,但阿ken的手機號成了空號,一切聊天軟件的頭像都是黑白色,問身邊的朋友,也說他就跟消失了一樣杳無音信。後來,她老公的製藥廠被警方查出來做毒品加工,背後竟牽扯起由她老公牽頭的國際販毒鏈條,女生被證實清白後嚇得跟他離了婚,跟家人搬到新澤西州的一個小鎮上生活。
故事到這裏暫且畫上句號。
經紀人大佬抬手跟前來的朋友打招呼,等到那個穿著風衣的男人一落座,我跟朋友驚著了,那張臉作為金牌影視製片人經常出現在新聞上。經紀人大佬簡單介紹了他,除了投資影視,他還有自己的服裝品牌,就連去年雙十一淘寶流量最高的那家護膚品店也是他的。
我跟朋友默默在旁邊聽著他們的談話,風衣男一直在詢問人才輸送和綠卡的問題,看樣子是準備移民。經紀人大佬打趣說他堅持了這麽久終於可以過去了。起初我倆不明白,後來走的時候,他輕輕在我們身邊說:“他就是阿ken。”
那晚我失眠了,想到阿ken消失的那兩年,一定做了最大的堅持,如同當初堅持設計婚紗一樣,堅持讓自己更有能力去追回那個女生。
我們現在所經曆的迷茫和窘境,其實就歸咎於過去不願麵對的改變或多年來不曾根治的惡習。如果因為做一件事而無法堅持,那麽到了二十多歲需要對外界承擔一份責任時,就欠自己一個交代。
我相信,阿ken去了美國後,一定會在新澤西州跟女生相遇。上天會給勇敢的人最好的福氣,好彌補他們動蕩的那幾年離合,也證明他當初的堅持,沒有讓自己的後半生有絲毫悔意。
別給自己找太多放棄的理由,因為比你好的人還在堅持。而這個世上所有的堅持,都是因為熱愛。
祝我們再遇見,都能比現在過得更好。
南門大俠
1。
我無法忘記那張醜臉。他太醜了,醜得堪比現代藝術,嘴巴寬厚,鼻梁塌陷,臉上雀斑橫生,兩隻小眼幾乎沒有眼白,仿佛刀片在倭瓜上劃出的兩道小口,讓人一度懷疑他無法看清這個世界。
比長相更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周紅霞。這是女孩子的名字,是地道的鄉下女孩子的名字。沒人猜得出他父母起這名字的初衷,或許連他父母都曾鬆一口氣,幸虧這不是女娃,男娃長成這樣,已屬家門不幸。他的同鄉大勇告誡我們,不要叫他“老周”或“紅霞”,“老周”是他爹,叫“紅霞”他會急。從小到大,他隻認“大霞”這一個名字。
大霞與我同上縣中,準確地說是縣裏的三中,是全縣教學質量最差的高中。這裏收容的盡是沒考上一中、二中的小敗類,也從沒有人自這裏升上過大學,莘莘學子,碌碌青春,不過是為了高二結束時的會考,會考結束,拿著一紙高中文憑走人。
大家第一次在宿舍相會,坐在床鋪上群聊。孩子們認識的方式很簡單,每人講一個黃色笑話,我顯然不在行,憋半天,憋出“莎士比亞”的老梗。多數人麵露憾意,應付性地咧嘴了事,大霞卻不懂,扭頭問身邊的人,瞪著小眼期待答案,然後狂笑不止,誰都勸不住,越勸笑得越放肆。他也不許任何人碰他,一個樂到極點的人,全身都是敏感的。
當晚,他賄賂同學,調換床位,主動與我做起朋友,自此陰魂不散,自習課挪過來聊天,放學拉我一起吃飯,連晨跑都故意擠到我後麵。我雖然不敢正眼瞧他,還是接受了這份情義。大霞其實人不錯,有著山裏人特有的仗義與豪爽,隻要你開口,他什麽都肯幹。
周末,大霞從老家帶來一袋糧食,準備去食堂換成糧票,有同學問:“大霞,這麽一大袋子,你抱得動嗎?”大霞愣一下,搬起地上的糧食拋向空中,一邊拋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看我能不能!你看我能不能!”宿舍裏哄笑起來,叫好聲此起彼伏,大霞受到鼓舞,咧著大嘴將糧食拋得更高。突然,他停下來,丟掉袋子,收起笑意,噘著嘴巴說:“笑你們個頭,就知道你們是愛笑話我們山裏人。”大家笑得更開心,劈裏啪啦倒在床鋪上。
熄燈前,有同學問:“大霞,你老說你一米七八,你能腳蹬住這邊的上鋪,手摸到那邊的上鋪嗎?”大霞放下手裏的書,坐起來說:“什麽叫摸到?我能用手抓住對麵的上鋪,不信你們把我托起來試試。”眾人托起大霞,大霞完成任務,正待炫耀,門口傳來女班主任的聲音:“都幾點了,鬧什麽鬧!”所有人第一時間滾回床鋪,隻留下撐在空中的大霞。班主任走進來問:“紅霞,你幹嗎呢?”大霞汗如雨下,卻動彈不得,喃喃地說:“張老師,我……我沒幹啥。”班主任說:“還不回你床鋪睡覺去!”大霞委屈地說:“張老師,我……我回不去。”
春季運動會上,大霞代表我們班參加三千米長跑比賽。他顯然不懂什麽是三千米長跑,槍響那一刻,即開足馬力狂奔,齜牙咧嘴,昂首挺胸,將一幹名將遠遠甩在身後。全校師生驚呆了,一個個站起身來,哄笑聲、叫好聲回蕩操場。一圈半後,大霞體力不支,步伐失去平衡,像隻中了毒的螃蟹,名將們陸續將他超越,接著超了他一圈、兩圈,他停下來,望望天邊的紅暈,徑直走回自己的班級。
我問大勇:“這家夥一直是這樣嗎?”大勇笑著說:“怎麽會?以前在老家他不這樣,他家特別窮,爹沒本事,是個瘸子,娘跟人跑了就再沒回來,他爺爺奶奶都嫌棄他們家,一直住在叔叔、大爺家養老。總之,他們家屬於抬不起頭做人那種,現在出來上學了,當然很開心,這邊沒人知道他的底細,也沒人孤立他。”
我相信大霞是享受自己的“活寶”身份的,因為再傻的人也能分辨出那些笑聲的真偽,可他始終如一地扮演著二百五的角色,並樂此不疲。
黑暗中,他翻過身,靜靜地望著我。我揉揉眼問:“怎麽了?”他說:“莎士比亞……”然後捂著臉咯咯笑起來。
2。
我們當初所在的那所縣中,地處牛城郊區,毗鄰火葬場,空氣裏終年彌漫著奇怪的焦糊味道。這種味道激發出青春期男生潛在的暴戾,從教學樓到宿舍,從校門口到操場,每日廝打聲不斷,幾乎所有男生課餘都在打群架。學校南門是主戰場,逢周末,那裏的群架動輒百人,聲勢滔天,荒唐的是,這些群架多數以半娛樂姿態出現,同齡人之間哪兒有那麽多仇恨,大家不過是無聊,兩三個學生的拌嘴,片刻便演變成一大堆閑人的群毆,其實隻是為了精神層麵的飽滿。
大霞成為南門外的明星,不是因為他身手有多好,實在是參與度無人可比。各個年級,各個班級,隻要認識他的,都約他助陣,有時候兩邊應下來,不知怎麽辦,就抽簽決定幫誰,失敗一方也不會恨他。大霞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出身不好,長相不好,成績不好,甚至連個黃色笑話都不會講,能夠支撐自己在這個地方立足的,隻剩下仗義和豪爽,他期望自己無私的付出能夠換來更多人的信任,然而事與願違,大家還是習慣將他當作活寶,對他的期許,永遠隻是一陣可以緩解壓力的笑聲。
大霞開始挨打,各幫派火並的規模越來越大,爭相拉攏低年級新人,大霞成為這些新人練手的靶子。他們有個共識:此君白打,不會記仇,不會告發。樓道裏,食堂裏,操場上,南門外,大霞和一個又一個男生動手,被一夥又一夥男生追打,他果真沒放在心上,從未告發過,他覺得這些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江湖恩怨,江湖上的恩怨,不算恩怨。
但他也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許別人打他的臉,每每失勢關頭,第一件事便是護住那張醜臉,任憑拳打腳踢,就是不鬆手。我不理解,去問大勇,大勇說:“他爹當年就是被人打臉打蒙了,跌到溝裏摔斷腿的。”也許是命運安排,大霞每次參與鬥毆,總會被對方打臉,他的臉實在太大了,這種先天性的缺憾真是令他傷透了腦筋。
學校裏最著名的地頭蛇盯上了大霞,這次他無論如何是護不住了,索性主動前去講道理,他義正詞嚴地告訴對方:“過去無冤無仇,今後隻想做個朋友。”地頭蛇一路把他打出宿舍,再一路打到他的宿舍。最後,地頭蛇打累了,嘲弄大霞,呼出一個耳光問:“今天打你的事,敢告訴老師嗎?”大霞含著淚故作鎮靜地說:“你放心,我……我不會告訴老師。”地頭蛇:“那你說說我們這次該不該打你?”大霞委屈地擠了下眼淚,恢複臉色說:“是我的錯,我……我以後不敢了。”宿舍裏集體哄笑起來。
一般來說,遭此大辱,人的性格與行為會不同程度地發生改變,可這邏輯不適用於大霞,沒過幾天,他又和別人約架去了。支撐大霞對生活充滿正能量的,是班上一個叫愛琳的姑娘,她與我同桌,有幾分姿色,外加性格開朗,能夠接受班上壞孩子的玩笑,是為數不多願意跟大霞聊天的女生,於是大霞迫不及待地迎來了初戀。
一個月後,愛琳成為大勇的女朋友。
大霞心碎不已,通過我給愛琳送了封信,滿紙的語病錯字迸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愛意。大勇暴怒,指責大霞不義,大霞強硬回擊,堅持自己有表白的權利,他大聲告訴在場的人:大勇能認識愛琳是自己的功勞,他才是第一個認識愛琳的人。
南門外,大勇領著幾個手下圍毆大霞,大霞流著鼻血滾在地上慘叫。我衝過去拉住大勇的胳膊喊:“別打啦!你至於對老鄉下這麽重的手嗎!”大勇停下來,望著我不作聲,大霞爬起來,用髒手抹了把鼻涕,抓住大勇潔白的領口喊:“張大勇!你有種今天弄死我,你弄不死我,就不算男子漢!”大勇一腳將大霞踢翻,招呼手下離去。
這個醜陋的、辛酸的、幽默的、可憐的男孩子再次哭了,這次,他哭出了聲,他再不顧旁人的臉色,崩潰式號喪,他連哭都哭得這麽難聽,仿佛一隻病入膏肓的豺狼,淒淒厲厲,點燃遠處的夕陽。
多年後,他告訴我,和大勇這場架是他前半生最痛的一段記憶,以往的種種欺負不過是些皮肉之苦,而這一次,他感到心底有塊柔軟的東西被踐踏了,這是一種無仇可報的屈辱,是一種直達心底的悲涼。
2001年秋,三中的學生在一次群架中鬧出人命,隨後檢察院的車開進操場,學校南門豎起“派出所常駐治安辦公室”的牌子,從此那個地方再沒有人敢打架,而遠在城裏學美術的我也漸漸失去了老同學們的消息,我隻聽說大霞被班上的壞孩子孤立了,在萬分痛苦中度過一天又一天,會考結束後他第一個離開了校園。
進城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超子,你將來要是考上了大學,別忘了我。”
3。
2009年春,我離開cbd,前往崇文門附近一家企業上班,在那邊的樓道裏邂逅賣便當的大霞。
當時我十分尷尬,接過他遞來的打火機點煙,火苗躥出一尺高,把前麵的劉海兒燒掉大半。他望著我頭頂升起的那團煙霧,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了足足兩分鍾。八年沒見,我們第一時間就回到了熟悉的節奏。
大霞說,他2007年來京賣便當,先替別人跑了半年腿,表弟來京後倆人合夥幹,他負責做,表弟負責送,忙不過來時自己也出門送餐,沒想到今天第一單買賣就遇到了故人。下班後,我趕到大霞住處,約他們哥倆出來吃飯,席間以一個專業營銷人士的身份幫他們做產品分析。我告訴他們,想賺這一帶白領的錢,首先要增加菜量,其次是樣式,最好學學韓式、西式快餐。大霞為難地笑了笑,鑒於哥倆的實力,我的要求顯然高了。
當時最令大霞頭疼的,不是拙劣的生產力,而是他的競爭對手二丫。二丫是個黑黑瘦瘦的關中姑娘,也做便當買賣,後台硬,舅舅在崇文門附近開餐廳,她的便當全部出自那裏,口味、花樣遠勝大霞哥倆。麵對二丫這樣的大敵,大霞沒什麽好辦法,隻能繼續打價格戰、服務戰,反正他不嫌累,表弟忙不過來時,他就放下勺子騎車送飯。
一個月後,二丫成為大霞的女朋友。
我不明白這倆人是怎麽摻和在一起的,向他請教。他告訴我,他和二丫在這一帶便當市場鬥了很久,今天你贏,明天我贏,直到有一天,二丫當街攔住他的車子向他道別。她說她舅舅要她回老家相親,屆時如果村長兒子點頭,她就得嫁人,她不想離開北京,也不敢拒絕舅舅,她父母雙亡,是舅舅養大了她,還供她上完高中。大霞大驚,驅車殺到二丫舅舅所在的餐廳,拍著前台處的桌子嚷嚷自己要做二丫的男朋友。二丫舅舅現身,喚出後廚二百斤重的大胖,大霞氣運丹田擊出雙掌,被大胖一腳踢出門外。大霞不忿,隔天再去,又被轟出。他幹脆停下手裏的工作,每日專挑午餐和晚餐時間趕往二丫舅舅的餐廳,扮演滾刀肉,大胖明顯招架不住,二丫舅舅親自抄拖把上陣,大霞把大臉放在桌上讓二丫舅舅敲,二丫舅舅大喝一聲敲下去,大霞起身跑了。
公寓門口,大霞望著二丫傻:“我舅不認我了,我也不想再跟著他幹,既然大家是做便當認識的,那就一起做吧,我有手藝,炒的菜比你炒的好吃。”自此,二丫成為便當小分隊大當家,大霞則成為職業送餐員。
大廈一樓大廳,物業經理發現我與大霞交談,走過來問:“這就是給你們公司送飯的那個人?”我說:“是,正和他商量我們那一層的訂餐情況。”物業經理轉向大霞,揚起下巴露出鼻毛說:“我告訴你,賣盒飯的,以後你們這種人少用大廳這邊的直梯知道嗎?你們這種小個體經營者,連身像樣的製服都沒有,我們這邊上樓下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你以後上樓用拐角處那個直梯。”
物業經理走後,我看著大霞,期待他找補麵子,向遠處罵上一句“傻x”,可他沒有,他緩慢地卸下笑容,憨厚地抿了抿嘴,接著又笑起來,說:“那就這樣了,我和我弟十二點送過來,我先回去幫二丫炒菜。”
即使有了二丫的手藝,大霞的便當生意依舊不好,園區做快餐的越來越多,多是韓式、西式口味,菜量雖不如大霞給得多,價格也偏貴,可女白領們喜歡,現在的女孩子已不在乎午餐價格,她們喜歡新潮的口味,也生怕自己吃得太多。
大霞沒什麽挫敗感,反而精神頭比以往更足,早上奔波各處散發傳單,中午奔波各處送飯,下午還要拜訪那些習慣加班的廣告公司。他奉行著和早年類似的人生哲學:自己什麽都沒有,沒學曆,沒身家,沒後台,有的隻是使不完的力氣和一腔的執著。他似乎總有一種超然的樂觀,認為相比同齡人,自己已經收獲了愛情,並在為娶那個姑娘而奮鬥,市井中的嘴臉與刁難就算了,那都是些小坎坷,事業上的坎坷,不算坎坷。
為了給大霞抹平一些坎坷,我支出損招兒,告訴他以後每個月給這邊大公司的前台姑娘們兩百元錢,即便是大公司的前台,實際工資也並不多,兩百元同樣值得尊重。大霞采納了我的意見,銷售業績開始增長,一季度下來,聘用的臨時工增加到兩個,半棟樓都能聞到二丫飯菜的香味。可好景不長,一家以數字開頭的知名快餐企業入駐園區,人家既有實體店,又附帶送餐服務,送餐員還都是水靈靈的小鮮肉。大霞的兩百元政策失效,送餐員恢複到他和表弟兩人,漸漸地,表弟也用不上了,他的便當生涯走到了盡頭。
新年過後,大霞打來電話,告訴我他迎來轉機,二丫舅舅終於認可他與二丫的交往,並答應借給他們八萬元。他們轉投郊區,在職大南門附近的平民市場開了個小餐館,經營早點與油潑麵。
4。
由於地理原因,我們見麵的機會不複往日,彼此間聯係愈發地少。直到2010年夏末,我搬到女朋友家所在的三間舍社區,才與大霞有了第二次團聚的機會,他和二丫所在的市場與三間舍相隔不遠,步行不過十幾分鍾路程。周末,他親自下廚招待我和我女朋友,坐在桌邊笑嘻嘻地問我:“覺得怎麽樣?我媳婦老家的秘方,別看就一碗麵,我學了一個多月才出師。”
可惜,大霞的境遇從來不會像他做出的飯菜那樣美好,他們的生意剛剛有了點兒起色,就麵臨關門歇業的危險,他們招惹了三間舍最著名的一個渾蛋。
當年的三間舍,地痞叢出,很多無所事事的本地混混兒以欺負外地商販為樂,其中勢力最大的一個叫作老虎,老虎和他的手下很好辨認:光頭,文身,出入乘坐一輛紅色馬自達。這幫人專門在職大附近收取外地商販的保護費,且專挑證件不全的下手,老虎自稱上麵有人,不給錢就搗亂,揚言一個電話就能封店抓人。
二丫說,老虎要的不算多,一個星期三百元。可大霞表示心疼,他是賣便當出身的,知道這三百元來得有多不易,何況自己和女友舅舅間還有份巨額的債務。他害怕老虎那幫人,也知道這地方很多做生意的都在交保護費,但他就是不願意。
他站在門口,看著老虎和手下進去轟掉吃麵的顧客,踢翻滾燙的湯鍋,二丫和表弟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老虎返回門口,用力扇大霞一個嘴巴子,說:“小子,明兒還這點,有種你就開門。”自此,大霞和他的店成為市場的“明星”,每天早上成堆的閑人圍在外麵欣賞老虎踢館扇人,從沒有人報警,大霞也不許別人報警,他大喊:“誰報警我跟誰急!”
二丫找到我,要我出麵勸大霞交保護費,她不心疼這個錢,隻是沒想到自己的男朋友這麽傻。二丫流著淚說:“你認識他最久,你告訴我,他一直是這樣的嗎?”我說:“算了,還是報警吧,或者你們幹脆換個地兒做生意。他現在不見我,電話也不接,看樣子是鐵了心。”二丫哭得更加厲害,抹著眼淚說:“我想報警,大霞不讓,說現在報警,生意就真沒法兒做了,老虎他們最多被拘留幾天就會放出來,出來後還是不會放過我們。我也想過搬走,可開這個店的大部分錢是我舅舅的,我舅媽一直在逼著我們還債,離開這兒,我們怎麽還啊?這該死的大霞,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就不該來找他。”
漫長的一個月過去了,大霞的店早已沒了顧客上門,窗口的玻璃碴兒被淅淅瀝瀝的秋雨一點點敲到地上,他每日裏準時來到市場開門、打烊,端坐在椅子上注視來往人群。老虎來鬧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對這個醜八怪愣頭青厭惡到了極點,這小子無意之中拆穿了那個“上麵有人”的謊言,至少所謂的“工商局關係”始終沒有出現。市場裏其他商販陸續開始拖欠保護費,他們給老虎的理由是:“那個賣油潑麵的活寶什麽時候交錢,我們就交錢。”老虎向大霞發出最後通牒:保護費降為每星期兩百元,要麽交錢,要麽兩周內關張走人。十月份的最後一天,他會帶全部人馬來做個了斷,害怕的話,可以報警。
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勇氣,事實上,在我有限的記憶裏,從未見他有過真正的膽識,他就是個外表豪爽仗義、骨子裏僅僅靠蠻力汲汲於生存的素人,他早就習慣了被嘲弄、欺負,也忽略了諸多嘴臉與刁難,他默默無聞的人生躲避著各種波瀾與變數,苛求的不過是一隅之安。
早上七點,他來到市場,在眾人注視下重新打開那扇殘破的門,瞪著小眼站在自己的店前,一縷陽光從棚頂滑過,照亮人間無數個不屈的靈魂。
我急匆匆向單位請了假,打車趕到事發地點,沒有找到大霞和他的家人,整座天棚下都是交頭接耳看熱鬧的人,警車呼嘯著從人堆裏穿過,小販們抻著脖子對著車窗後座叫罵。
老虎留了大霞一條命,隻打折他一條腿,大霞的餘生將成為一名瘸子,就像他的父親一樣。警隊隊長也當場打折老虎一條腿,老虎逃跑時暴力襲警,並試圖搶奪一輛三蹦子(三輪車),隊長隻好拔槍相向。子彈擊碎了老虎的膝蓋,他摔倒在路邊的泥水裏,在幹警按壓下,像隻待殺的肥豬發出淒厲的慘叫,那時所有人明白過來:他在警局也沒什麽人。
我跟著二丫走進病房,對繃帶護體的大霞說:“幹嗎收老虎家裏人的錢?”大霞轉動眼珠子說:“你小聲點兒……過來講。”我挨著床頭坐下,說:“你看新聞了嗎?檢察院在公訴老虎那幫人,政府要一口氣端掉三間舍所有的混混兒,你是主要人證之一,你張嘴,他一準出不來。”大霞咧嘴笑笑,說:“我就是不張嘴,他也出不來了,其他人已經聯名舉報,市場管理處的幹事也被抓了,他和老虎的手下把老虎以前的案子全供了出來,裏麵還有劫運鈔車的事情,你想,他還出得來嗎?”我說:“這誰告訴你的?”他說:“給我做筆錄的警官打電話說的,我把店裏這一個多月的錄像資料都給了他,他還是訓我,訓我不早點兒報警,訓我不配合他們的工作。”
二丫無話,坐在床邊含淚剝了隻香蕉給大霞,大霞放下香蕉,側臉看著我說:“超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們是窮人,窮人做不了什麽大事,不是嗎?現在這樣,已經算最好了,我拿這個錢不虧心,這原本就是我們這些人的辛苦錢。有了它,二丫舅舅那邊的債就還上了,我和二丫還可以去其他地方開個像樣點兒的店。還有,你跟你朋友搞的那個培訓班再幹起來吧,關了多可惜呀,誰做生意沒失敗過,接著幹吧,我再借你錢。”
我心頭泛起一陣酸楚,擦眼望了會兒窗外,回過頭笑著對他說:“大霞,跟你說個事,你還記得當年在學校裏帶人打你的那個地頭蛇嗎?咱們老同學說這小子被判了死刑,他幫一個競選村長的人鬧事,結果鬧出了人命,跟他一起混的你那個同鄉大勇因這事也進去了。”大霞擺正臉龐,望著燈光說:“我知道這事,前天愛琳在網上跟我說了,她說她不想受連累,要和大勇離婚。唉,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都是命。”
從醫院出來,我乘著夜色走在路上,靜靜地回憶了當年我們在那個如今已不複存在的縣中的生活,我覺得大霞贏了,他輸了二十多年,卻一朝贏得這麽徹底。這些都跟命沒什麽關係,不過是人情使然,活寶們一旦聰明起來,便很少有人再是他們的對手,因為他們擁有我們不曾擁有或不敢擁有的東西。
5。
2014年夏,大霞的瘸子父親死在了牛城三院,他花費二十多萬元在老家辦了有史以來最風光的一場葬禮,各種銅鼓洋號、露天電影、雜耍大戲整整折騰了小山村半月有餘。出殯那天,隊伍裏開著裹著白布的豪車,風中飄蕩著金箔製作的花片,大霞舉著孝幡走在眾人前麵,始終高昂著頭顱。
他的快餐店發展到三家,引起同行關注,最終他選擇與以數字開頭的那家企業合作。店麵重組後,旗下員工開始戲稱他“周董”,大家喜歡這個稱呼,也發自內心地覺得有喜感。周董發福了,圓潤的大肉覆蓋了大部分不雅的棱角,他看上去不再像當年那樣恐怖,多數人懼怕的肥胖,卻成了他這種人的福利。周董的太太也發福了,簡直又黑又胖,她不見我們這些老朋友,即使一窗相隔也不肯出來。大霞告訴我,二丫就是這個脾氣,早年他也沒看出來,她恨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當年曾看不起她的丈夫,現在她也不需要看得起我們。
“幹嗎非得還錢?”他扶著欄杆說,“你朋友不是說那個培訓班正需要錢嗎?接著幹啊,錢不夠再說話。”我說:“算了吧,自己開的班自己清楚。知道你現在不缺錢,還你錢是為了斷我自己那份念想,我不是個做生意的料。”我轉過臉問他:“聽大勇說你現在在幫他老婆的忙,怎麽回事?”他說:“算不上幫忙,愛琳挺不容易的,帶著孩子跟著丈夫來到北京,半年多都找不到個像樣的工作,我借了點兒錢給他們,他們去安貞門那邊賣油潑麵了,聽說生意挺好的,孩子也馬上要上那邊的小學了。”我笑起來,說:“你是個好人啊大霞,好人……對了,我以前說過你是個好人嗎?”他說:“沒有。”我說:“你是好人,真的,大霞,你比我們這些人都好。”他也笑起來,說:“我算哪門子好人,我隻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們知道,我就知足了。”
畢業那年徒步去拉薩
2012年我大學畢業,畢業前的散夥飯上,我跟同學說打算徒步去拉薩。他們送我三個字:神經病。
但那個7月,我還是背上行囊出發了。我揣著實習攢的3000元錢,背了帳篷,旅行包裏塞滿了各種出門必備的物品:衣服鞋帽、洗刷用品、壓縮餅幹礦泉水、感冒藥,甚至帶了饅頭。
收拾好行李,我到老楊家轉了一圈。老楊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但是腿有殘疾,隻能坐在輪椅上。老楊畫了幅自畫像,叫我把這個“他”也帶去西藏走一趟。
出發前,我還特意找了算命先生。老人眼睛快睜不開了,悠悠地說我八字過硬、不同凡人,西去的路上定會暢通無阻。
果然,我的確不同凡響,不該遇到的全遇到了,半路恨不能雇幾個小孩砸他老人家的腦門兒。
從四川出發,剛到雅安就遇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爺,熱心指點我去318國道的方向。但不知是他聽錯了還是指錯了,我迷迷糊糊地走向了108國道,白白走了三個小時,遇到一群跟我一樣走錯路的人。
記憶深刻的是一個叫西瓜的深圳妹子,從成都到康定一路都是裙子配高跟鞋走過來的,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拉薩。高跟鞋的後跟雖然不是特別高,但是能在斜坡健步如飛不喊累的,我的確是第一次遇到。後來在康定離別之後,聽朋友講,最後她除了裙子換成羽絨服之外,高跟鞋一路穿到布達拉宮。
剩下的就是老狼、我跟道哥。道哥之所以有這個綽號,是因為他長得像《瘋狂的石頭》裏的道哥,胖乎乎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外表猥瑣,內心放蕩,唯一一件寶貝就是內存8g的山寨ipad版mp5,裏麵裝滿了各種島國愛情動作片,一路上不住地給我們講成人段子,說話時總是一句一個蛋疼。
去往理塘的路上,偶遇兩隻四眼狗路邊交配,藏區的野狗都長有藏獒般的眉毛,當地人把它們稱作四眼狗,生性凶猛。這種事情正中道哥的胃口,他興奮地掏出相機,奮不顧身地衝過去照特寫,隻聽哢嚓一聲外加一閃光,瞬間惹怒了四眼狗,我們還沒等回過神來,道哥已經被撲倒在地。我們趕緊抓起石頭打狗,但慌忙之下,石頭沒扔到狗反而撒了道哥一身。
道哥很快被警察送去雅江醫院,臨走跟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以後再也不蛋疼地開閃光了。”
我跟老狼繼續前進,理塘到巴塘,100多公裏,天已經半黑,身上所有吃的也都送給了藏族小孩,饑腸轆轆之後便是絕望,以為要光榮地露宿在大草原。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遠處幾個藏族牧民在搭帳篷。我倆像是看見了救星,厚著臉皮準備去借宿,但還沒等把紮西德勒喊出口,一位藏族大哥就徑直走過來說:“前麵有賊的嘛,太晚了在這兒住下的嘛。”
我們愣了愣,邊道謝邊迫不及待地進了帳篷。放到以前,我必定會想:哪有這麽好的事?有陰謀!但大哥一臉純樸,實在無法勾起我的“被迫害妄想症”,何況,旁邊還有倆小孩和一個老婆婆!
一位藏族婦女正坐在草地上生著爐子,應該是他的老婆。藏族大哥跟老婆嘟嚕了一段藏語,我們猜測那意思是:家裏來客人了,今晚上住咱家。婦女連忙起身,怕我們坐不習慣草地,把她們睡覺的床單鋪在地麵讓我們坐,又去給我們打水做飯,做了個土豆絲炒牛肉。
之前在路上,我就兩個願望:一是吃頓熱騰騰的飯,二是有個地方睡覺,遇到藏族大哥忽然一步到位全實現了,我又開始默默懷念算命先生。當然,不能白吃白喝,我從背包裏掏出山東的泰山煙遞給他們,藏族大哥抽了一口,特別憨地說了句:“這東西好的嘛!這是什麽地方的煙嘛。”我說山東,他沒懂,又問山東啥地方。這下我不會解釋了,就說北京。他們頓時恍然大悟:啊!北京好,北京好。說完小心翼翼地把空煙盒塞進口袋裏。
藏族大哥叫吉姆,他兩個兒子一個叫貢嘎,另一個叫桑耶,名字都是找當地活佛起的,兩個名字都是西藏神山。吉姆大哥說他們是平民沒有姓,隻有貴族才有姓氏的延續。
他們的三個帳篷裏住著全家族的人,幾個人都給有錢人放牛。老狼一聽他們生活艱難,二話沒說把我們背包裏的藥品,甚至連洗發水沐浴液都送給了藏族大哥。當時我倆都很激動,把包掏了個底朝天,以致隨後的幾天卻因為連感冒藥都沒有吃盡了苦頭。
吃過飯,貢嘎跟桑耶兩個小家夥在摔跤,藏族大哥拉我們去跳舞。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能在青藏高原上紮營睡覺,更沒想到能在草原上跟藏族牧民一起跳舞。老狼興奮地趴在草地上打滾,我也恨不能跳得老高,還給老楊打了個長途電話,得意揚揚地說:“我和藏民在跳舞呢,你聽聽!”
晚上入睡,外麵下起了大雨,被子不夠用,吉姆大哥就把被子蓋在我們身上,自己鋪著大衣睡。我們不肯要,他卻根本不容推托,說自己:“不要緊的嘛。”
雖然那夜風大雨疾,我們仍然睡了飽飽一覺。清晨,半夢半醒的我迷迷糊糊一個轉身摸到了小花,才想起來,自己躺在草原上呢!我叫起老狼,準備不打擾藏族大哥偷偷走,卻發現吉姆的妻子早就忙碌起來,原來他們怕我們路上沒東西吃,特意做了幾鍋餅,熱情地往我們包裏塞。
在我的記憶中,不善言談的老狼哭過兩次。那個清晨,他邊哭邊大聲喊著紮西德勒,一步三回頭地和藏族大哥一家告了別。我們抬頭看著遠處的雪山、無盡的草原,還有帶給我們無限溫暖的白色帳篷,心底感慨萬千。這些樸實善良的人,我們永遠沒有機會再見麵了。
我和老狼繼續往邦達趕,遇到了一對搭車的小情侶——小刁跟丹丹。他們是從青島學校門口搭車一路過來的,說是為了去珠峰大本營私訂終身。這讓我跟老狼羨慕嫉妒,我總不能跟老狼牽手去珠峰吧。
到邦達時已經晚上10點多了,所有賓館都滿員。我們打算在公安局門口搭帳篷,小刁忽然提議說:“不如今晚咱們花錢雇車去八宿,來一個夜闖怒江72拐!”
怒江72拐又稱川藏99拐,海拔最低處也3000多米。小刁話音剛落我們就一片歡騰,四個人互相笑眯眯地看著對方:果然,都是愛刺激的主兒。無論是徒步還是單車來西藏的,幾乎沒什麽人敢趕夜路,更別提怒江72拐。我們打算冒險試試,但在當地找了一圈人,根本沒人敢出夜車。這時走來一大叔,問:“去八宿的嗎,我這兒出車。”
大叔開的是豐田大越野,我們特別激動地上了車,但剛坐下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突然發現他方向盤上不是豐田標誌而是江淮。更驚悚的是,司機居然邊開車邊喝啤酒,酒味撲了滿車。我假裝關心地說:“大哥,喝酒可對身體不太好啊!”司機卻憨憨地回了句:“沒事,剛才兩杯白酒早下肚了,過個小拐很輕鬆。”說完,他打開音樂,一個加速開到80邁,嚇得我和老狼汗都快出來了。
進了72拐,山上下著大霧掛著小雨,司機大叔紮西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一聽音樂就興奮,連拐彎都是60邁。毫不誇張地說,當時視野也就五米左右,紮西大叔不時刹車再喝兩口啤酒,若無其事地回頭跟我們聊天,方向盤看都不帶看的。我跟夥伴們麵麵相覷,老狼忍不住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給我看:“兄弟,咱們幾個今晚可能得留在這兒了!”
我腦海裏瞬間想起父母、同學以及這20年裏無數開心的事。我這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90後,終於知道了害怕的滋味。我閉著眼睛祈禱:以後絕不奢望能有豪車、好工作,隻要能讓我活著回家就行,一定好好過日子!
睜開眼,我發現小刁不時地摸我大腿,估計他是快哭出來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司機紮西大叔,憋半天說了句:“叔,咱開慢點兒就行,我們不著急。”紮西揮揮手說:“不要害怕,你們聽說過十八軍嗎,當年十八軍進藏領頭車的解放軍手把手地教的我爺爺開車。我們家族的技術很棒的嘛!不信我給你來個漂移嘛!”
話音剛落,一個急拐彎,坐在車裏我都能聽到輪胎與地麵劇烈摩擦的聲音,感覺小命兒當場被甩出去了一半。我絕望了,打開手機寫短信:“爸爸媽媽,孩兒不孝,欺騙你們說是去四川玩,玩著玩著玩到了西藏,以前總是惹你們生氣不聽話,把我撫養這麽大卻沒有報答你們。對不起,爸爸媽媽,愛你們!”
因為當時根本沒信號,短信寫好了就存草稿,打算出事的那一刹奮不顧身地把手機扔出去。
這條短信我一直保留到現在。大半夜在72拐看著醉駕大叔玩漂移的感覺,比坐過山車刺激得多,大概是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回憶了。
紮西大叔一路情緒高漲,邊開車邊跟我們講當年每修一公裏路都會死一個人,不時還用閃光燈照下拐角處的警示牌,警察提醒您此處葬身多少人、出了多少起車禍。
一個小時之後,車終於從72拐下來,水管噴車底部刹車片時,頓時升起一團蒸汽,可想而知我們這趟越野車坐得有多刺激。車安全抵達,我跟老狼鬆了一大口氣,感覺撿回了一條小命。正當我們回憶剛才凶險時,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丹丹居然睡了一路,醒來之後還說做夢夢到蕩秋千……
從成都徒步走到拉薩,走走停停折騰了一個月,風景真的很美,更難忘的卻是屢次的驚心動魄,72拐這種有驚無險其實隔兩天就遇到一回。一路上,我認識了曾經繞著中國邊境走了一圈的王哥,落戶尼泊爾的狐狸,還有道哥、老狼、丹丹……當我終於到了布達拉宮,高舉著老楊的畫像請朋友拍照時,感覺頭頂的大太陽仿佛直照進了心底。
走在去拉薩的路上,我曾經哭著想回來。可是回來後,又在心裏哭著想重走一遍。那種感覺有點兒複雜,但我想,每一個徒步走過拉薩的人,都一定明白吧!
爸爸什麽都知道
從小我就一直覺得,我爸有一種很神奇的能力,他總是能和我的老師關係良好,從而掌握我每一次的上課胡鬧、考試失敗。每次我回到家妄圖掩蓋考砸的事實,他都已經笑眯眯地告訴我“老實交代”,簡直是我少年時期心理陰影的直接黑手。甚至直到今天早上,我出門上班之前,他還,我初中的班主任在朋友圈傳了自己包的餃子的照片。
小學時,有個叫公文數學的課外班,專教應用題,我爸樂滋滋地讓我去參加。我倒不是不樂意做應用題,而是小學時候的老師規矩甚嚴,設和答都要把題目最末一句抄一遍,做題隻需兩分鍾,寫完那兩句話花的時間卻很久。每周四中午在學校做完一套題,還要再領一套題回家做。那時候,雙休日我還在福州路上學畫畫,在文廟學數學,生活得非常不幸福。終於在一個小夥伴們都在玩兒而我卻要獨自在家做題的下午,心中憤懣大爆發,偷偷把題目紙撕下兩張,然後撕碎衝進了馬桶。
下午我爸回家的時候,我正高高興興地看電視,我爸一臉笑意地問我:“你今天作業做完了嗎?”
我一臉純真地說:“做完了!”然後繼續看電視。
“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這次的作業隻有三張紙呢?”他從我書包裏拿出數學作業。
我繼續假裝很自然地說:“因為這次老師少布置了唄。”
“那第一頁後麵,為什麽是第四頁呢?”
“……”
這事以我被暴揍一頓而告終。
上了高中之後,有一次和同學鬧得不開心,回到家裏也沒和父母說。總覺得自己的自我意識特別強,什麽都能自己處理。被人誤解,被人議論,也議論別人,也試圖反擊。半夜睡覺前給朋友發短信講述,有時候覺得委屈,就在被子裏哭,哭到睡著。後來有天早上,我爸送我去上學,也沒有說什麽,就很淡淡地說了一句:“如果你沒做錯事,那沒什麽好怕的。”
大學以後,他對我的現狀並沒有以前那麽了如指掌了,許是沒有了“內線”吧。每次他給我打電話,我總說忙,然後匆匆掛了電話。想想那時候,忙學生會,忙談戀愛,忙著玩樂與吃喝。一周回一次家,吃完晚飯就開始玩電腦,他總是在客廳裏扯著嗓子罵我:“再玩兒,再玩兒眼睛都瞎了!”我不理他,或者回他一句:“不要來煩我。”然後把門關上。
幾年前的夏天,我和k先生分手。回想起來,當時並沒有什麽轟轟烈烈的劇情,目之所及不過是人人都會經曆的尋常事。但是在幾年以前的那個時候,心裏還真的覺得很難過。分手之後不久,朋友們來我家吃飯喝酒,打趣解悶。一頓飯吃到半夜才結束,我爸送朋友們出門,我站在門口,聽到他對他們說:“你們安慰安慰她。”
等他回家,我和他為了這句話大吵一架,與其說是他和我吵,不如說是我在指責,而他在聽。我爸並不是一個很能沉得住氣的人,因此我們經常開玩笑地鬥嘴。幾年前,我對於自尊的需求遠比現在要更為執念,做什麽事都想著不能丟臉,連分手亦是如此。可能當時在我的想法裏,由父母插手孩子的感情生活,實在是一件讓我臉上無光的事情。
不久前和k先生聊天,說到當時,大家不免都覺得無論在一起的決定,還是分開的理由,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與他除了做朋友外,並不適合做戀人。說著說著,我難免想到當初的那頓飯,也明白了為何那次我爸沒有反駁我關於麵子問題的謬論。他站在那裏,不說話,也許也隻是因為無能為力。
後來,這種無能為力的時候便多了起來。我不再是小孩子,我們都不再是。我們不開心的時候,不再是以前的一塊巧克力就能哄好,我們流淚的時候,不是一句“爸爸在”就能止住流淚。我有了我的夢想和打算,與他對我的規劃卻是背道而馳,經曆了無數爭吵,有了太多的抱怨,卻都忘了去理解。我們與父親,終究要走各自的人生路,我們說我們並不怕跌倒受傷,可是他們卻不願意看到我們去流淚流血。
有時候想起來,我和我爸很像,都不太會安慰人,有著奇怪的笑點,明明一開始在爭執,最後卻會控製不住地笑起來。他很好哄,跟他說對不起就會不再生氣。他很鬧,我媽在朋友圈裏發了一句:“婦聯發布——你現在流的淚和汗都是你當初挑老公時腦子裏進的水。”他必定要不服氣地再發一句:“聯合國說,你現在流的淚和汗,都是當時挑老婆時腦子裏進的水。”有時候他會說錯一些話還不承認,我說你怎麽那麽笨,他很直白地說:“所以生了你也不聰明。”
前幾天,小妞心情不好,我和她聊天的時候,她說起正好剛才她爸爸給她發短信,她才說了幾句,爸爸就問她:“囡囡你是不是不開心啊?”小妞說她當時就不爭氣地哭了,然後對我說:“可是我沒有告訴他我心情不好啊。”
可是爸爸知道。
愛你的人,什麽都知道。
遇見總有意義,哪怕隻是告別
曾經在心裏住過的故事,今天就讓它告別吧,有一天你終會對那些在你生命裏住過又離開你的人提不起一絲恨意。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忘記我為什麽愛上你,但還好告別前我們都握緊過。如今的我終於可以確信,我來到這個城市,也許就是為了遇見你;而我遇見你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與你告別。
在我把kim哥的故事寫完之後,他不依不饒,說雖然感激我,但讓我怎麽著也得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
我說:“尼瑪,你不知道寫自己的故事是比較複雜的事情嗎?”他以我前所未見的正經表情對我說:“盧思浩,這就是考驗你的時候了,你這貨從來不寫自己的故事,這就是看你是不是真的走出來了。”說完,那渾蛋居然還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深沉地點了下頭。我想了想也是,就坐下來試著把一些事情在忘記前記錄下來。
故事的開始,要從jim哥聚會十次能瘋九次,唯一沒瘋的那次就是遇到她。那時kim哥還沒有分手,照樣各種膩歪讓我們很是蛋疼。同樣雞皮疙瘩掉滿地的還有她,以至於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kevin哥,他們兩個多久沒見麵了?”
我用力地想了會兒,說:“我猜,應該是從早上kim哥去上課開始……”
那時候的夏天,我們都還算無所事事,整天混在一起,怎麽在一起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大概所有說不清的順其自然,到後麵都會有說得清的分道揚鑣。我們度過了一個很開心的夏天,然後如同身邊情侶大多都要經曆的,我們開始了異地戀。
異地戀最麻煩的事情在於,你沒有辦法在她需要你的時候趕到她身邊。異地戀的唯一好處大概隻有,你們避免了很多情侶生活中會麵對的小摩擦。雖說我們早就過了相信真愛無敵的時段,但我依然相信異地戀本身不會導致太多影響本質的問題,能熬過去的終將能熬過去,會分開的遲早會分開。
就好像我的好友和女友異地六年,一個在澳洲、一個在美國,感情至今依舊,不久以後就會結婚修成正果;自然身邊也有異地然後輸給距離的故事。其實分手每天都有,有人天天見麵還是會分開;有人相隔萬裏,也沒分手,一切都在於兩個人自身。
區別隻是我們沒能熬過去而已。
現在的我,如果不是kim哥提起來,老實說已經不會經常想起你了。我以為這麽寫的時候我會很難過,但好像也就是這樣而已。我們終究要習慣分道揚鑣,你終究會遇到幾個曾經住在你生命裏、然後離開的人。這不好也不壞,關鍵在於你能怎麽看待它。難過、失落都是正常,但之後你總能度過那段時期。
回國之後我們如約見麵,你和我說分手。你用了一個當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你說你不是不愛了,而是不知道怎麽去愛了。我說:“你是呆逼嗎?”你說:“沒錯啊,我就是呆逼,就是因為呆逼我才不知道怎麽去愛的,你懂不懂有一種東西叫作付出了怕失去?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在一個頻率上,你不要告訴我你沒察覺到。”
我說:“傻x,距離什麽的可以彌補,你隻需要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來走,行不行?”你說:“那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去找一個一開始就能跟我並肩同行的人?為什麽要等你走九十九步,而不去尋求一個在同一頻率的人?”我說:“你不覺得隻有這樣的感情才算是真的嗎?”你說:“那你就錯了,誰說隻有經曆九九八十一難的感情才算是真的?你難道沒想過很多時候很多問題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嗎?”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麵對麵說話,沒想到我現在還記得每一句。那時候彼此都在火頭上,現在想想誰都沒有錯,隻是那時候時機不對、想法不同。有人就能一下子遇到特別合適的,有人偏偏會在錯的時間遇到錯的或者對的人,你也說不清為什麽。
那時我常想,說不定晚點兒遇見你我就能成熟點兒了,後來又覺得或許我在你麵前,永遠成熟不起來。
分手後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你的長郵件,讓我注意身體,不要熬夜,多喝牛奶,記得熱一熱。如今那個郵箱的密碼我都已經丟了,郵件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也不是說從來沒有擔心過距離什麽的,但那是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大概當時的我們誰都沒有想到距離是那麽嚴肅的問題。後來很多人都問我,距離到底能改變什麽。我說距離什麽都改變不了,但那前提是你要意識到距離是什麽樣的東西。有的東西,會因為距離而實實在在地改變,如果你意識不到,很多東西,說溜走也就溜走了。
這世上最令人害怕的一件事情是當你最需要愛的時候,你需要的那個人卻不在。你和我說你大學裏的教授隻會坑學生,你說你大學城旁邊的商城裏貼起來五月天的海報;我對你說堪培拉今天下雨了,給我上eco的老師特別搞笑,我在電話這頭想著印度老師的口音一陣好笑,你好奇地問我是怎麽回事兒。我突然發現,我怎麽也學不像那語氣,後來我去你的大學,五月天的海報早就換成了我不認識的組合的。
我們是一個高中的,但是直到死黨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了這些。奇怪呢,高中三年我一直是個不怎麽安分的人,大大小小的人我也認識不少,怎麽偏偏沒有認識你呢?我總打趣說,你高中時肯定沒現在這麽漂亮,不然我早就認識你了。
你說那是因為緣分還沒到,早認識了說不定就不能在一起了呢。我說那倒也是,認識之前我們說不定擦肩而過無數次了。
那時候我剛開始寫東西,雜七雜八。有一天我給你寫,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就是她會讓你覺得你們的相遇是一件值得被祝福的事情。
你一拍腦袋,說:“尼瑪真想不到你也會矯情,不過有道理,我覺得我們肯定是會被祝福的那一對。”我心說,去你的,你矯情起來全世界都不是你對手。那時候我經常坐飛機,你總說不準出事。有一天你突發奇想硬逼著我寫你的缺點,寫著寫著我就寫出了一長串。你作為報複就在一旁列了一個我缺點的大單子,硬是湊到比我寫的多一條,然後在優點的那一欄裏寫:因為你是你。
到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老友記》裏羅斯和瑞秋做的事,他們分分合合繞了無數個圈,六年後又在一起了。
剛開始異地戀的時候,你有一天發信息過來說:“我朋友都覺得我已經病入膏肓了。”我說你怎麽了。你說:“因為他們覺得我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手機看,上課看、吃飯看,上廁所也帶著。”
然後你說:“要不是因為我們之間隻能靠短信聯係,鬼才傻x樣地握著手機不放。”我說:“你看我就說吧,你矯情起來,全世界都不是你對手。”你說:“尼瑪,那不還是因為你?”
其實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寫,但我回想起來也隻能想到這麽些要寫的事情。時間不見得總是好的,但它總能把很多事情抹平。我見過太多分手,要麽彼此折磨,要麽吵得天翻地覆,我一直慶幸的就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不詛咒對方,也不真誠地祝福。美好的該記得就記得,畢竟曾經陪伴過;糟糕的能忘就忘,本來也沒什麽好記得的。
剛分手的時候,自然沒能像現在寫得這麽灑脫,很是難過了一陣子。於是想著到處旅遊散心,就把以前說著要一起去的地方都去了。那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失戀後的世界和戀愛時的世界其實沒什麽兩樣。如果有心,你照樣能發現閃光的那些;如果你沒那心情,再美的風景都是白搭。
本來想著有關你的故事可以寫個大長篇,就像當初說的那樣,每個人的感情故事都可以寫成長篇小說。但寫到這裏突然發現沒什麽好寫的,以前的事情,放在以前就好。學到的東西,把它留到現在。有些人遇見,就意味著告別,不甘心也好,甘心也罷,隨著成長我開始變得越來越能夠接受,也越來越懂得珍惜。我想,這就是以前那些沒有結局的故事的意義。
kim和我說我給他總結的故事棒到他想給我生孩子,又問我會怎麽總結自己的故事。我想了很久,發現沒有什麽好總結的。大多數人在生命裏都會經曆至少一次的失戀,你會明白有些東西是沒辦法強求的。也隻有這樣,你才能學會以前學不會的東西。比如珍惜,比如堅持,比如如何看待異地戀。
任何一段感情,如果讓你回憶起來心存感激,或者讓你變好的話,那就不算一段錯誤的感情,說明你沒有遇錯人,你們之間的相遇就有意義。沒有什麽感情是浪費時間,隻要在那段時間裏你們彼此祝福過。
關於異地戀,距離或許是問題,但並不是本質問題。有人能夠堅持下去,也有人會放棄。隻要你還相信,他也在堅持,就沒有什麽好懷疑的。我相信的不是條件多好的感情,我相信的是人。沒有靠譜兒不靠譜兒的感情,隻有靠譜兒不靠譜兒的人。所以我希望,我們都能在不斷的失去和得到中,變得更加靠譜兒些。
關於對的人,都說之後總能遇到對的人,可是又說不清什麽才是對的人。我也不知道什麽才是所謂的對的人,隻是我覺得其實不需要那麽多條件,反複地挑挑揀揀。隻要你在對方身邊,溫暖來自內心就行,你不會患得患失沒有安全感,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所以,希望你能遇到這樣的人,不必費盡心思去考慮什麽才是真愛,你能夠感受到那些。
關於最後想對你說的話:有些人想要聯係的時候突然聯係不到了,盡管她曾經是你生命裏特別重要的一部分。即使是我們最需要彼此的時候,我們也沒能陪在對方身邊。然而我希望現在的你,在需要某個人的時候,他會在。
好了,我還是把這篇文章寫完了。現在我要抄起家夥去打kim哥了,這尼瑪真的很難寫,但我也慶幸,如今我可以把這些都寫下來。
希望每個看到這裏的人,都能安好。
差等生的峰回路轉
九歲之前,我在農村。
那時候的性格與現在截然不同:抄作業,爬牆爬樹,跟男生打架,玩到深夜才溜回家。父親一直在城裏打工,母親獨自在鄉下帶著我和哥哥。田裏的那塊地快要荒了,所以隻要沒有惹下大禍,她就騰不出工夫管我們,我有足夠的時間自由玩鬧。
令我得意的是,我雖然貪玩,成績卻是相當不差,每次考試都當仁不讓地排在前麵。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班主任格外喜歡我。
班主任姓秦,教語文,短發,微胖,是城裏來的女老師,說話聲音很好聽。
小學二年級,有一次課間,我忽然流鼻血,不知所措。有個同學大喊,快找老師去!我和同學一聽,想也不想就真的去找老師了。在去的路上,身邊走過兩個高年級的同學,不屑地隨口說:“找老師有什麽用,難道讓老師幫你洗嗎?!”
我也愣住了。對啊,找老師有用嗎?
這時候秦老師已經找來了,她二話不說,把我領到水龍頭前,叫我舉起另一隻胳膊,開始幫我洗鼻血。那時候,我第一次隱隱感覺到,老師和老師是不一樣的。
秦老師雖然在農村教書,但她覺得農村的孩子不能什麽都不知道,於是不時地給我們講些有意思的見聞,還帶著城裏的女兒來教我們跳舞。
因此,我九歲之前的童年,可以用無憂無慮來形容,反正沒什麽痛苦的記憶。但之後的小生活一路顛簸,腦海裏連“不幸”的細節都清清楚楚,這大概就是開始“記仇”了吧。
九歲那年,全家要隨父親遷到城裏。我要轉學了。
知道我要走,秦老師似乎很難過。那時候有一些感情我還不能夠完全體會,之前奶奶去世,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的,還笑著招呼在門口看熱鬧的同學。現在想起來,心底很是悲傷。最偏袒我的奶奶永遠不會再把柿子藏起來留給我了,我還傻乎乎地站在院子裏衝別人可恥地笑。
轉學前幾天,秦老師特意到家裏來看我,說了什麽話我都忘記了,當時隻是在想,老師怎麽跑到我家裏來了?
父親知道秦老師對我好,轉學當天,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回學校同她告別。秦老師一直送我到學校門口,臨走,還抱了我。我一直懷疑自己記憶有誤差,因為我記得,秦老師居然哭了。
我當時並不能夠明白,我轉學,我沒有哭,可是秦老師哭了,還抱了我。農村裏是沒有臨別擁抱這一說的,因此那個擁抱,我當時還不太適應,甚至沒說出一句有點兒煽情的話,就那麽木木呆呆地被她抱完了,然後愣愣地坐上了父親的自行車,看著秦老師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圓點。
轉學之後的生活算是跌宕起伏。我所在的城市雖然不大,但是極其重視素質教育。音樂、書法、美術、舞蹈都非常正規,我非常自卑地記得,小學三年級的同班同學,看著五線譜可以唱出歌來。後來音樂課上老師放給我們聽的,似乎也是《藍色多瑙河》《胡桃夾子》這樣一些世界經典作品,叫我們閉上眼睛感受。但在我轉學之前,音樂課就是秦老師教我們唱歌,《粉刷匠》《勞動最光榮》……五線譜簡譜是什麽,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當然,在音樂上的自卑是後麵的事情。轉學第一天,語文老師批評了我。當時要寫作文,我似乎沒聽清楚,寫錯了。
老師用滿是粉筆的手用力點著我的腦袋說:“你這腦子剛才幹什麽去了,給狗吃了嗎,現在還掛著腦袋幹嗎!”
我當時就受不了了。聽錯了就罵我聽錯了好了,為什麽這個老師非要罵我腦袋給狗吃了呢,而且,真的戳得好疼啊!我頭發上印了許多粉筆的印跡,我強忍著,走回自己的課桌,才偷偷哭起來。秦老師不批評人,就算生氣,也不會打比方罵人。或許因為自己之前太順利,所以太嬌氣,被這麽一罵,從此厭倦了語文課。
轉學沒兩天,數學老師也批評了我。數學老師是班主任,南方人,說話我聽不太懂,而且我轉學之前還沒有學到珠算,他們已經學完了。所以轉學之後立馬到來的數學考試,我考得一塌糊塗,我記得好像是29名,或者39名?數學老師罵我:“學習不行就說不行,還說什麽之前學習好,還是三好學生,狗屁三好學生!”
那是轉學的時候父親對老師說的,希望能給他們留下好印象。但是,第一次考試結束,我因為這些話被罵得很慘,所有同學似乎都在看我,仿佛在說,這個農村來的小騙子!
可是,我之前的確是三好學生啊!我考第一的啊!
不久後的家長會,班主任對父親說:“你做好準備,雖然她之前可能學習不錯,但你們村子裏的教學水平實在太差了!三好學生這種事情,她在這兒就沒什麽希望了。”
父親非常沮喪,很多年後才敢告訴我這些話。
我那時不知道,否則可能連學數學的動力也沒了。三年級的題目並不難,我因為討厭她罵我“狗屁三好學生”,發狠補了一下數學,很快提了上去。再次考完試,我的成績排名還不錯。數學老師又說:“不愧是三好學生啊!一下子就趕上來了!”
我當時心底非常不屑,做人怎麽可以這樣說話呢!好歹也對之前的話負一下責好不好?這麽快就轉變立場,打起仗來應該很容易投降吧。
因此,我不喜歡這個新學校。雖然這個學校的好多玩意兒我都沒見過,孩子們花花綠綠的衣服閃亮了我的眼睛,但我在心底鄭重地宣布:我,非常不喜歡這裏!那時我在大家眼裏是小村姑一個,不懂打扮,穿衣土氣,第一次做眼保健操就被檢查出來指甲不夠幹淨,差點兒給班級扣分,而且當時我水土不服急火攻心嘴角長泡,因此也沒什麽同學樂意與我玩。同學、老師都不待見我,我也不愛學習,個子矮矮的卻被分在最後一排,連性格都變得沉默起來。三好學生這樣的字眼從此徹底與我絕緣了。我隻想做個被忽略的人,隻要不被老師隨時拎起來就行。因此成績始終不上不下的,徘徊在二三十名。
我以為自己大好的燦爛人生從此就這麽黯淡無光了,沒想到還有峰回路轉的一天。
轉學前,秦老師曾經叮囑我,去了新學校要經常給她寫信,對她說說近況。我還算聽話,寫了不少信給秦老師。後來聽同學說秦老師經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念我寫的信。我有一點兒不高興,幹嗎讀給他們聽。
每次回老家,我有空就會回母校轉轉。有一次回去,趕上秦老師在上音樂課。她看見我後一下子就把我拉到教室裏,讓我教大家唱歌,還堅持要我指揮。我之前哪裏有這種待遇,雖然學了不少歌,但在音樂上小自卑的我瞬間成了指揮和教導,一下子傻了,一首歌也想不起來,最後十分不開眼地唱了一首校歌。這真是一個傻到可以去跳河的舉動,我的老同學們居然還認認真真地跟著我唱。秦老師聽出是校歌,也沒有因我的犯二舉動生氣,隻是讓我把學校名稱換了一下接著唱。
終於下課了。秦老師把我拉到教室外的長凳上,微風裏,她一一詳細過問我的情況。前麵說的什麽我都忘了,隻記得她後來問:“在新學校成績怎麽樣,肯定很棒吧!我就知道你到哪裏都差不了,是不是前三名?”
秦老師問得那麽自信,仿佛根本沒想到還有“不是”這一說。我也傻了眼,覺得辜負了她的厚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她又笑著猜:“前五名?”我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她愣了一下,依然笑著說:“前十名?”
天啊,還是給個牆讓我撞過去吧。我怎麽可以再搖頭呢?於是,我很卑鄙地點了點頭。
真是卑鄙極了。九歲的自己心裏難過得要死,我撒謊了。但是秦老師似乎還不是太滿意,很認真地幫我分析:“可能是剛轉學還不太適應,所以才隻考了前十名。以你的能力,在哪裏都可以到前五名的。回去繼續加油!”
我點了點頭。那一天,我非常狼狽地離開了學校,一路上滿腦子都是對秦老師撒的謊。
其實,我是非常受寵若驚的。以前被寵愛時沒有比較,不知道珍惜。後來被罵習慣了,一旦誇起來,沒有興奮,隻是火辣辣的,覺得好對不起秦老師。
大概小孩子是非常容易分清誰是真正對你好的。這麽好的秦老師,我不想騙她。撒了一個謊,回城後一周心裏不踏實,不開心,氣自己。想來想去,覺得隻有把謊話給落實了,良心才過得去。因此,回城不久後我暗下決心:向前十名邁進!
於是就猛學了一陣。具體怎麽學的也忘了,隻記得期末考試,我很驕傲地考了第六名!第六名哎!這之前,咱可是20名都進不去的“差同學”!
此舉震驚了全班師生,老師和同學都傻眼了。我很開心。也不該說是開心,是終於有點兒安心。秦老師,我之前對你,就不算撒謊了吧!
那之後,也沒什麽特別的,成績上去了,居然也沒有再下來。因為我很擔心,擔心萬一下次沒考好,又要被罵狗屁三好學生。我實在不愛聽,而且我也擔心他們懷疑我是抄的,更擔心會對秦老師再次良心不安。
所以,那之後一直因為害怕落後而認真學習,成績居然漸漸穩定了,徘徊在三四五六名。小學畢業的時候,又領到了一個“三好學生”的證書。
遺憾的是,後來我回家鄉的次數越來越少,學校也拆了,移了。秦老師後來退休了。我再也不知道往哪裏寄信了。
她不會看到這個故事。
可是小時候我欠著她的感情,終於在長大後補了回來。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她在水龍頭前幫我洗鼻血的樣子、她來我家看我的樣子、她在學校門口抱我的樣子、她在長凳上問我第幾名的樣子。
年少的記憶並不多,秦老師是最留戀的一章。
生鮮小龍蝦的愛情
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蝦子死了,再放鍋裏燒,味道就沒那麽好?
因為活著的蝦子,當被丟進爆油的鍋裏,它痛啊,渾身縮緊,大叫:“我x,疼死爹啦!”然後蝦子扭動,伸展,蜷縮,抱成一團死去,肉質緊致,qq彈彈。
反過來,死掉的蝦子丟進鍋裏,它沒知覺沒反應,四仰八叉一躺,肉越燒越鬆散。
將死的蝦子也不行,奄奄一息,弱弱地吐出一句話:“哎喲喲疼的。”就掛了。
當年跑到鬆花江吃魚,那個鮮美滑嫩,讚的。
一樣的道理,這些傻魚從小在冰冷的江水裏長大,又沒有棉毛褲穿,冷得瑟瑟發抖。它們每天瘋狂地遊泳取暖,打著寒戰,一路暴喊:“狗東西你凍死大爺了啊!”
就這樣,縮著身體發育,脂肪又緊又肥,好吃到戰栗。
澳龍的肉比小龍蝦還要緊密彈牙。因為它們活在海裏,水壓很厲害,天天被壓得透不過氣,走兩步還要喊三聲:“嘿喲嘿!”就像碼頭的纖夫,身體緊繃。壓著壓著,肉就綿密厚實,一咬“呱嗒呱嗒”的。
所以小龍蝦要好吃的話,去館子不行,要自己衝到物流市場,那裏是各省剛運回來的貨,才落地。
打開箱子,裏頭的小龍蝦昂首挺胸,跳著桑巴,還瞪個眼睛,斜著瞟你。看到它這個鳥樣子,你還不幹它嗎!趕緊買回去洗洗涮涮下油鍋。
我是跟一個年長的朋友聊這些。
他端著酒杯,歎口氣,說:“這是不是跟感情一樣?有了艱難的歲月,才可以造就甜美。共苦過,同甘尤其絢爛。”
我一愣:“他娘的,不知道啊。”
他說:“我有了女兒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好想把一切擁有的東西都給她。她是意外的產物,出生在計劃之外。可當她來到這個世界,我豁然找到新的意義。這麽說吧,我最著急的事情,是每天都想還有什麽可以給她,讓她開心讓她滿足。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給她。”
他喝了口酒,說:“不誇張,我很真誠,我真的很想把自己的命都送給女兒。”
我呆了一下,問:“那你的太太呢?”
他沉默,開口:“我的命已經給女兒了,所以,就這樣。”
我說:“我換個理解,吃貨也能吃出道理來的。比如吧,現在女生動不動就想找一個男人,一個房子車子工作全部落實完畢的男人,物質生活已經接近完善的男人。可是這種現成的經濟條件,就好比一鍋死蝦子,它們沒有經受過苦難,直接軟趴趴煎好盛在你碗裏。它們雖然表皮明亮,然而肉質疏鬆,氣味難聞,吃著吃著就哭了,第二天還會拉肚子。”
朋友說:“嗯,我的太太就這樣。我在想,比如吧,兩個人共同還貸,迎來的房屋,你打開門的刹那,才會滿心歡喜,充滿感激與珍惜地去打造這個家。”
其實我明白,他們相逢後,女生一門心思抓住這個尚算富裕的男人,通過各種手段,兩人結合了。
三年前,朋友一家三口,和項目投資人一家,共同去泰國旅行。
他給太太在免稅店買了一堆奢侈品,太太一高興,同意集體去觀看人妖表演。
表演結束後,人妖排成一長隊,歡送客人。朋友非常興奮,對著其中最美的一個人妖飛吻,打招呼,大叫“我愛你”。
太太翻臉了。
她說:“你什麽意思?”
朋友說:“我能有什麽意思,我能幹什麽?”
她說:“你這樣我心裏不舒服。”
朋友說:“好吧,那我們走吧。”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個人妖比我漂亮?”
朋友看看投資人一家,覺得麵子上掛不住,下意識地調侃著消除尷尬,打了個哈哈說:“人妖當然漂亮了,不然怎麽出來混。”
太太喊:“你不是說這輩子隻會覺得我漂亮嗎?”
大家無語,朋友說:“走吧走吧。”
我們常說,輕易得來的,不會懂得珍惜。
其實不然,輕易得來的,你會害怕失去。
因為自己掙來的,更可貴的是你獲得它的能力。而從他人處攫來的,你會恐懼失去,一心想要牢牢把握在手中。
朋友的太太,無比害怕失去他的心。
回到賓館,朋友跟項目投資人在房間喝酒,兩個男人打開筆記本,搜索那個最美的人妖資料,指著屏幕讚歎,是他媽的美。
太太進來,臉都綠了,砸了筆記本,轉身就走。
朋友跟投資人道歉,打太太電話關機,衝出去尋她。
兩個人都忘記了四歲的女兒。
小姑娘自己從開著的房門噠噠噠跑出來,一頭紮進車流洶湧的街道,然後被一輛三輪車剮到。
沒有生命危險,腦震蕩,從此左耳失聰。
三年後,朋友坐在這家酒吧裏,聽我胡說八道吃貨的道理。
他說如果可以,想把自己的命給女兒。
說的時候,女兒正沉沉入睡,醒來後隻有右耳能聽見這個世界的旋律。
說的時候,他哭得一塌糊塗,包裏裝著離婚協議書。
我們都知道,風雨之後,才能見彩虹。
但我們都希望,最好能直接坐在彩虹裏,他人已經為你布置好絢麗的世界。
可惜別人為你布置的景致,他隨時都可以撤走。
所以,蝦子要吃活著燒的,痛出來的鮮美,才足夠顛倒眾生。
重新綻放一次的人生
每次加班到天黑,集團的“鬼樓”都安靜極了。不敢坐電梯,一路從樓梯走下來,到一樓轉角處的衛生間收拾自己。總在這時候碰見一個神氣活現的姑娘,跟我一樣的黃毛短發,唇紅齒白,極白皙精致,眼睛大大的,穿著on厘米的恨天高。雖然彼此不認識,但見得多了,就對著笑一下。
一次中午出去逛,又見著她,打了個招呼。挨著我的同事問:“你認識她?”我說不算認識,見過。“這姑娘也是新來的吧,編輯培訓怎麽沒見過啊?”同事說:“姑娘?人家孩子都上學了。”
於是八卦了一番。原來她是集團的元老了,十幾年前已經在大樓裏上班。剛來的時候胖墩墩的,梳一根稀疏的馬尾辮,深藍大褂一直垂到腳踝。掃台階,從19樓掃到1樓;擦扶手,從1樓擦到19樓。每個人都見過她,可她見了人也隻是頭也不抬地擦掃,神情鬱鬱的。幾年之後,大樓裏的每家出版社都有了自己負責的區域,各自雇了清潔員,她轉行去操作電梯。據說十幾年前的她總是穿著工作服或黑衣服,悶悶不樂,竟日沒有一點兒神采。進電梯的人都避過不看她,她也把別人和自己都當透明的一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後來人人都會使用電梯了,她就不見了蹤跡,據說是讀書去了,一兩年沒見,大家都忘了她。又出現的時候,已經女大學生一樣清新可人,長發直直披下來;白色連衣裙穿在身上,見人也知道說笑和打招呼。出現的次數多了,都知道原來是已經進了局裏實習。
所以等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早過了30歲。頭發長了又短,黑了又黃,紗裙變成熱褲,平底鞋換了恨天高。
從同事的語氣和神態中,我明白,在我們這樣一個開放又封閉、年輕又古老的單位,關於她的歸去來兮,一定有許多揣測。
如果一個家世和眉目都稀鬆平常的女孩想倔強地漂亮地活著,她必須跳出不得意的童年,回視無數質疑的目光。默默擦掃的那幾年,她穿暗色寬大的衣服;電梯上上下下,在那些西裝革履的人麵前,她隻盯著那些按鈕,不說話。她想用最沒有特色的衣服和冷漠把自己藏起來,這個不如意的、普通的、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甚至鄙陋的自己。她可以選擇就這樣下去——在大多數人看來,她就屬於那樣一個世界。可她終於選擇繼續讀書,讓自己的人生綻放一次。我不信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用“女人,這輩子就那麽回事兒”的話勸阻和擠對過她。在她獲得那次權威考試的認可之前,她還是大多數人眼中自不量力的失敗者,可她真的就成了。然後她回來,宛然新生,穿鮮亮的衣服,戴奪目的飾品,雖然照樣跟森嚴的機關作風格格不入,可她已經擁有了跟環境正麵交鋒的勇氣和信仰,像一個小巧可人版的堂吉訶德。
這樣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眉頭和眼角沒有一點兒皺紋,眼神像20歲時一樣澄淨。我願意相信,十幾年的大起大落,使她走的每一步都不容置疑。對或不對,值得或不值得,選擇或不選擇,沒有人有資格授意給她。她有清醒的自知和強大的內心。
對大多數人來說,年齡是累贅,是籌碼裏的負值。而對於心如赤子的人,皺紋不過是紀年工具,他們不再有少年的無所適從和青年的碌碌浮躁,正在度過逐漸完善自身的、最好的年華。
不要吝嗇“我愛你”
我為成人大學上課時,曾經給全班布置過一個家庭作業,內容是:“在下周以前去找你愛的人,告訴他們你愛他(她)。那些人必須是你從沒對他(她)說過這句話的人。”
這個作業聽起來並不難,但是你得明白,這群人中大部分超過35歲,他們從不輕易表露情感。他們那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人,既不會在別人麵前落淚,也不會表露情感,他們認為成熟的人就應該那樣,所以對某些人而言,這真是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家庭作業。
下一堂課開始前,我問是否有人願意分享自己的“作業”。有個男人舉起了手,他看來深受感動,而且有些緊張害怕。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老師,上星期你給我們布置這個家庭作業時,我非常生氣。我並不感覺我要對什麽人說這些話。還有,你是什麽人,竟敢讓我去做這種私人的事?但是當我開車回家時,我的意識開始對我說話——它告訴我,我確實知道我必須向誰說‘我愛你’。自打五年前父親與我交惡,這事一直沒有真正解決。我們避免遇見對方,除非在聖誕節或家庭聚會非見麵不可。”
“即使見麵,我們也幾乎不交談。所以,上周二我回家時,我跟自己說,我要告訴父親我愛他。說來也怪,做出這個決定後,壓在我胸口的重量似乎就減輕了。我一回到家,就衝進臥室告訴太太我要做的事。她已經睡著了,但我還是叫醒了她。當我把這一決定告訴她時,她緊緊抱著我。自從我們結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我哭。”
“我們聊天、喝咖啡到半夜,感覺真棒!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起床了。我太興奮了,幾乎整夜未眠,很早就趕到辦公室,兩小時內做的事比從前一天做得還要多。上午九點,我打電話給父親。他接電話時,我隻是說:‘爸,今天我可以過去嗎?有些事我想告訴你。’父親用暴躁的聲音回答:‘又是什麽事?’我向他保證不會花很長時間,他終於同意了。”
“下午五點半,我到了父母家,按門鈴,祈禱父親會出來開門。我怕是母親來開門,而我會因此怯懦,幹脆告訴她代替算了。幸運的是,父親來開了門。我沒有浪費一丁點兒時間,一踏進門就說:‘爸,我隻是來告訴你,我愛你。’父親似乎變了一個人,他的臉變得柔和了,皺紋消失了。他開始哭了,伸手擁抱我說:‘我也愛你,兒子!而我竟沒能對你這麽說!這一刻如此珍貴,我一點兒也不想離開。’”
“父親和我又擁抱了一會兒,長久以來,我很少感覺這麽好過。但這不是我發言的重點。兩天後,從沒告訴我他有心髒病的父親忽然發病,在醫院裏結束了他的一生。我並不知道他會如此,所以我要告訴全班同學的是,你知道必須做的,就不要遲疑。如果我遲疑著沒有告訴父親,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把時間拿來做你該做的,現在就做!”
母親的禮物
父親母親都是20世紀50年代生人,母親18周歲那年,和16歲的父親訂了婚。訂婚之前兩人互不認識,還在讀書的父親騎著自行車,到媒人處遠遠地望了母親一眼,母親也看到了父親,彼此算是見過麵了。然後父親飛快地騎車離開,誰也不好意思說一句話。
父親18歲,城裏的事業單位來招臨時工,把唯一符合條件的他招了去。未曾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的母親,於是一直等,等到六年之後結婚,等到有了我哥,又有了我。這麽多年裏,父親都是每個月末騎上四五十公裏,回家和我們團聚。
七八十年代,父親當時的月工資是30元錢。因為回家少,每次都會為我準備禮物。母親則恰恰相反,她沒什麽錢,每天種地、做飯、看孩子,早已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心思想禮物這種東西。所以,父親的到來就顯得格外令人期待。周末,我時常搬著小板凳,到村東口父親來的方向去等他。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翻父親的黑色手提包,搜一下這次又帶回了什麽寶貝。
有時候是本小人書,有時候是一把糖,有時候是簡單的玩具。我還記得,父親送我的第一本圖畫書是《三個好朋友》。
可惜,母親不識字。我認字之後,開始為母親講書上的故事。母親說,那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從地裏忙一天回到家,抱起我,聽著我嘟嘟囔囔,再累都不覺得了。
母親最不喜歡傍晚,家家戶戶的人都從地裏回來,點燈吃飯,這種最簡單的溫馨,母親羨慕了十幾年。因為每到晚飯,她總是一個人,一手抱著我,一手托著菜盤,一趟趟地搬。等吃過了,又一趟趟地把飯碗端回廚房,單手刷碗。那麽簡單的事情,對於她卻做得比別人都難。很長時間裏,母親做什麽都要抱著我,把我放下,我就大哭,而且,我當時小,她怕地上的蠍子傷到我。
我想,很多年後,母親還是會覺得委屈吧。因為她常常提起來,有一次自己想上廁所,急得不行,卻放不下我。她抱著我團團轉,終於在大門口看見鄰居經過,才忙讓對方幫忙接過我,自己跑去廁所。
母親說,上個廁所都難。
哥哥也委屈。因為他讀小學時,每逢下雨,別的同學都有家長來接。隻有他,飛快地衝到雨裏,飛快地跑回家,每次都被淋成一個落湯雞。
母親從來不接他,也接不了他,因為我還在母親懷裏哭鬧。
父親也委屈。家裏還種著地,母親照看不過來,地總是種得比別人家差。趕上農忙,父親就請假回家幫著種,有一次晚上9點多,父親才回到村莊,可是家裏沒有工具,於是跑去向鄰居家借。鄰居家有隻大狗,上去就把父親咬了,血呼啦啦地流。
父親的褲腿直流血,卻根本沒有時間理會,因為請不到單位的假,隻有一晚上的時間回來幹活。當天晚上,父親帶著傷一瘸一拐地跑去地裏把活幹完,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鞋子、褲子裏滿是血,可實在太困了,就隨它去流。第二天還要早起騎著自行車趕去上班,他隻想趕緊睡一覺。
可即使如此,父親還是因為請假次數過多,差點兒被單位開除。
因為父親常年不在家,家裏種的地總是村子裏最少的,收成也向來不好。有一次,母親騎自行車背著農藥去地裏,但藥太沉,路又崎嶇,母親不小心摔下來,膝蓋破了,兩個藥桶也破了。還有一年,母親隻種了大半畝花生,但剛到收獲的時候,就在一夜間被人偷光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多年,直到我讀小學時,我、哥哥和母親,終於搬到了城裏,和父親團圓。搬家的時候,母親還以為隻是去城裏住一段,還會回農村,然而卻再也沒有回去。
而我也有委屈。
那時候我已經見了“世麵”,發現了城裏的種種不同,看到班上同學穿得花花綠綠的,連玩具都很新奇,說是爸爸媽媽從哪裏哪裏給買的。
可是,母親從來沒有給過我一件禮物。
因為母親沒有錢。母親根本不拿錢,錢都交給父親。父親有時候給她一點兒零花的錢,她也不花。我一點兒也不怪母親,隻是覺得,如果母親能送我一件禮物,什麽都行,我一定會好好留著。我很想珍惜它。
也許有時候,就是會想什麽來什麽吧。小學五年級那年,我終於得到了母親的一件小小的禮物。
但是很有些遺憾,記不清為什麽,我上午跑出去叫人把頭發剪了,從一個打小愛紮馬尾的姑娘變成了鍋蓋頭。中午,母親就興衝衝地回家,手裏拿著根彩色的頭繩,說是路上看見覺得好看,買給我戴的。可是她看見我就傻眼了。我看見頭繩也傻眼了。
那根頭繩,我從來沒有用過,但是我從母親手裏接過來,還是誇了好看,說過兩年還可以用,從此一直收了起來。
母親隻是愣了愣,很快恢複了表情。大概失望與失落經曆得太多,母親的表情總是淡淡的。
但其實那天我難過了好久。我沒有告訴她,終於得到了一件母親的禮物,卻變成了無用之物。我很委屈,也很後悔,幹嗎發神經跑去剪掉了頭發!
好在,沒有多久。母親又送了我一件真正的禮物。
那天是周末,和母親一起逛街。就是那種像菜市場一樣的大棚,裏麵有些賣雜貨的。我路過一家賣小玩意兒的,忍不住停下,看見一把木梳很順眼,於是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看完又放下,跟著母親和鄰居阿姨往前走。我知道,母親沒有錢,也不會買東西給我,所以連要求買點兒什麽的想法都從來沒產生過。
小時候的我,哪怕饞死了雪糕,也從來沒開口要過一次。
可是母親回頭望著趕來的我,忽然頓了頓,拉著我回去,拿起我剛才看的那把木梳,問店主多少錢。老板說:“一元錢。”母親摸著梳子說:“還挺好的呢,給你買下來吧。”
我一愣,那把梳子就成我的了。
從此,它成了我的寶貝。
我不舍得經常用。隻是在心裏想,馬上就讀中學了,就是大人了,或許,這是母親送的唯一一件禮物了吧。我得一直留著。
於是就一直留著它,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它一直放在我的寶貝盒裏,高興的時候就拿出來翻翻。
可是,有一次拿出來看時,我不小心把梳子摔到地下,摔成了兩半。
真的形容不出自己當時的心情,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撿起地上的梳子,心想,這是母親送我的唯一的寶貝啊,怎麽就摔成兩半了?!拿著梳子發了半天呆,我還是心有不甘。最終把透明膠翻出來,把兩半梳子重新粘在了一起,很傻,但是,終於又是一把梳子了,我把它重新放回盒子,它依然是我的寶貝。
後來,我讀大學,畢業,工作。
那把梳子,仍然是我的寶貝,並且,真的成了母親送給我的唯一一件禮物。
前年的時候,我收拾東西,母親看到了那把用透明膠粘著的梳子,哈哈大笑,說:“你哪裏淘來這麽個破梳子,都成兩半了還用透明膠粘著,這怎麽用,快扔了吧,笑死人了!”
我也跟著笑,但是才不會扔呢!母親啊,你忘了它,我可舍不得忘。
上個月,哥哥終於開車載著父母來北京看我。因為母親總是擔心我來北京是不是很辛苦、租了什麽樣的房子、小區裏安不安全、吃飯方不方便。
母親60多歲了。她說,自己在家沒事,就會想起我,覺得必須來看看,否則覺都睡不踏實。
母親來了北京,進到我租的房子裏後就長舒了口氣,說:“原來你的房頂這麽高啊!”我一愣,她接著興奮道,“我聽鄰居老田說,北漂擠的房子可小啦,伸手就能夠到房頂!”母親一下子情緒好起來,說,“這我們就滿足了,放心了,你過得好就行。”
母親跟我去逛故宮,出門前要梳頭,嫌棄自己頭發亂。我把牛角梳拿給她,她說:“哎呀,你這個梳子咋這麽高級,真舒服!”
我一愣,趕緊說:“這是牛角梳,對頭發最好了,你拿回家用吧。”
母親不肯要,說:“這麽好的梳子你自己留著吧,我用你哥哥從賓館捎回來的塑料梳子就行了,也梳不了幾次。”
我哈哈大笑,說:“賓館免費送的那種梳子怎麽行,這個給你了,我還有呢!”
說完,我又拿出一把牛角梳給她看。她也一愣,笑著說:“就一個腦袋買那麽多梳子幹嗎!”
我沒說什麽。因為不好告訴她,自從小學五年級那年,她買了一把梳子送給我,從此我就對梳子有了特殊的感情,甚至,有點兒梳子控。送別人禮物,有時候也是送梳子,木梳、牛角梳、造型奇特的梳子。甚至有一次送男朋友禮物,也送了把梳子,他摸著板兒寸委屈地對我說:“你這個禮物——很實用,哈哈……”
我相信,每個人對一件事物的鍾愛,背後或許都有一個故事。而我的故事,和當年一把一元錢的梳子有關。
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何必想太多
如果當初我勇敢
遼寧北部有一座中等城市:鐵嶺。在鐵嶺工人路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車上的蓄電池喇叭發出清脆的女聲:“賣豆腐,正宗的鹵水豆腐!豆腐咧——”那聲音是我的。那個老頭兒,是我爸爸。爸爸是個啞巴,我直到長到二十幾歲的今天,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替換下他手裏搖了幾十年的銅鈴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有一個啞巴爸爸是多麽屈辱,因此我從小就恨他。當我看到有的小孩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卻拿起豆腐不給錢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揍那孩子兩拳,我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一聲不吭,我不恨那孩子,隻恨爸爸是個啞巴。因此,盡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齜牙咧嘴,我還是堅持不讓爸爸給我紮小辮兒。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隻有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寸照片。爸爸被我冷落的時候,就翻看媽媽的照片,直看到必須做活了,才默默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叫我“啞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罵不過他們的時候,我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畫一個圈,往中間吐上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巴的最惡毒的表示了。
我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停下手裏的活兒,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淚水像河水一樣淌下來。我很少看到他哭,但那天他躲在豆腐坊裏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由於爸爸的眼淚,我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後的日子裏,我經常跑到他跟前去罵他,然後自顧自走開,剩下他一個人發一陣子呆。後來他已不再流淚,隻是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偎在磨杆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巴的小村子!這是我當時的最大願望。我沒留意過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沒留意過爸爸的豆腐坊裏又換了幾根新磨杆,沒留意過冬來夏至那磨光了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隻知道仇恨般的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為他縫製的藍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裏哇啦哇啦地不停“說”著,我則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夥兒的麵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爸爸聽不到,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裏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散裝的高粱酒大口喝下,再吃上女兒夾過來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臉那麽紅,腰板兒那麽直,手語打得那麽瀟灑!要知道,18年啊,18年,他從來沒見過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繼續辛苦地做豆腐,用帶著豆腐淡淡腥氣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1996年,我畢業分配回到了距老家40裏的鐵嶺。
安頓好了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爸爸來城裏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可就在我坐著出租車回鄉的途中,車出了事故。
我從大嫂那裏知道了出事後的一切:
過路的人中有人認出這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最後趕來的爸爸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用他的腿撐著我的身體,騰出手來從衣袋裏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司機手裏,然後不停地畫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嫂子說,一生懦弱的爸爸,那個時候,顯出無比的堅強和有力量!
在認真地幫我清理傷口之後,醫生建議我轉院,並暗示哥哥們我已沒有搶救價值,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
爸爸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畫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那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20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爸爸“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錢,就算花了好多錢,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地揚揚手,再做著種地、喂豬、割草、推磨的姿勢,然後翻出已經掏空的衣袋,再伸出兩隻手反反正正地比畫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喂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在就有4000塊錢。”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4000塊錢遠遠不夠。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
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傾家蕩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會想辦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是淚流滿麵。他那疾速的手勢,深切而準確的表達,誰見了都會潸然淚下!
醫生又說:“即使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救好,萬一下不來手術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說:“你們盡力搶救,即使不行,錢一樣不少給,我沒有怨言。”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我被推上了手術台。
爸爸守在手術室外,不安地在走廊裏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裏起了滿嘴大泡!他不停做出拜佛、祈求上天的動作,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
天也動容!我活了下來。但半個月的時間裏,我昏迷著,對爸爸的愛沒有任何反應。麵對已成“植物人”的我,人們都已失去信心。隻有爸爸,守在我的床邊,堅定地等我醒來!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為我按摩,他不會發音的嗓子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呼喚著,他是在叫:“雲丫頭,你醒醒,雲丫頭,爸爸在等你喝新出鍋的豆漿!”為了讓醫生護士們對我好,他趁哥哥換他陪床的空當,做了一大盤熱騰騰的水豆腐,幾乎送遍了外科所有醫護人員。盡管醫院有規定不準收病人的東西,但麵對如此質樸而真誠的表達,他們都輕輕地接過去。爸爸便滿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對他們比畫著說:“你們是大好人,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兒!”這期間,為了籌齊醫療費,爸爸走遍他賣過豆腐的每一個村子,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贏得了足以讓他的女兒越過生死線的支持,鄉親們紛紛拿出錢來,而父親也毫不馬虎,用記豆腐賬的鉛筆歪歪扭扭卻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張三柱,20元;李剛,100元;王大嫂,65元……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終於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兒,他張大嘴巴,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滿頭白發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爸爸,我那半個月前還黑著頭發的爸爸,半個月就老去20年!
我剃光的頭發慢慢長出來了,爸爸撫摩著我的頭,慈祥地笑著。曾經,這種撫摩對他而言是多麽奢侈啊。等到半年後我的頭發勉勉強強能紮成小刷子的時候,我牽過爸爸的手,讓他為我梳頭,爸爸變得笨拙了,他一絲一縷地梳著,卻半天也梳不出他滿意的樣子來。我就紮著亂亂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用豆腐車改成的小推車上街去。有一次,爸爸停下來,轉到我麵前,做出抱我的姿勢,又做個拋的動作,然後撚手指表示在點錢,原來他要把我當豆腐賣嘍!我故意捂住臉哭,爸爸就無聲地笑起來,隔著手指縫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這個遊戲,一直玩到我能夠站起來走路為止。
現在,除了偶爾頭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得意不已!我們一起努力還完了欠債,爸爸也搬到城裏和我一起住了,隻是他勤勞了一生,實在閑不下來,我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間小棚屋作為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塊兒又大,大家都願意吃。我給他的豆腐車裝上蓄電池喇叭,盡管爸爸聽不到我清脆的叫賣聲,但他知道,每當他按下按鈕,他就會昂起頭來,滿臉的幸福和知足,對我當年的歧視竟然沒有絲毫記恨,以至於我都不忍向他懺悔了。
我常想,人間充滿了愛的交響,我們傾聽、表達、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啞巴父親讓我懂得,大音希聲,大愛無形。那是不可懷疑的力量,他把我對愛的理解送到高處。
隻有最好的愛情,沒有偉大的愛情
世界上隻有三種東西是偉大的。偉大的風景,偉大的食材,和偉大的感情。它們與生俱來,無須雕琢,立地成佛——這也算三觀吧。
由於職業使然,會有女生問我,怎麽控製男人?我說你的意思是男人有什麽缺點,這樣容易把握對不對?她說對。
在追尋世界上最偉大的風景與食材的過程中,我四處奔波。其中在西安,接連碰到兩位神奇的司機,他們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遇見第一位是在我剛下飛機,奔赴鼓樓的車上。當時忘記調整語係,我用了南京話。司機樂嗬嗬地問:“來旅遊的?”我說:“對。”他說:“怎麽不買張地圖?”我說:“反正你認識路,那又何必呢。”司機不吭聲了,埋頭猛開。幾十分鍾後,我看手機導航,震驚地發現他在繞路。我喊:“師傅,你繞路了吧?”司機恐慌:“你怎麽知道,你不是沒買地圖嗎?”我喃喃道:“可我開著手機導航呀。”司機沮喪地說:“難怪哦,後座老是傳來什麽前方一百米右轉、什麽靠高架右側行駛……我說呢。”我比他還要恐慌:“師傅你都聽到這些了,還繞路?”司機長歎一聲:“我這不想要賭一把嗎。”
第二位是我在回民街出口,攔了輛三蹦子。三蹦子要價十塊,結果他也繞路。繞就繞吧,還斬釘截鐵不容我商量:“太遠了我講錯價格,應該二十塊。”我氣急敗壞地跳下車,塞給他十塊錢說:“那我就到這兒!”他踩著車溜掉,我憤憤前進一百米,在路口拐彎,斜刺裏衝出一個人大叫:“哇哈!”嚇得我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定睛一看,是適才的三蹦子司機。我怒吼:“你作甚!”司機得意地說:“我心裏氣嘛。”然後揚長而去。
前一位司機說明男人永遠都有僥幸心。你常常無法明白他這麽選擇的理由,事情的主次本來有目標、有結構、有輕重,往往一個忽閃而過的念頭,就莫名其妙變成了最大的支撐點。
男人總體講究邏輯層次,自我規劃出牛氣衝天的係統,卻失敗於對待核心內容常常抱著“這不是賭一把嘛”的心態。這就像豁出老命造輛好車,刹車輪胎外殼底盤樣樣正宗縝密,處處螺絲咬合得天衣無縫。但就是發動機,他還不太清楚會不會轉。要是轉,開得歡快,要是不轉,一攤雜碎兒。或者他就塞個痰盂在裏頭,賭一把,說不定痰盂也能啟動,對吧,啟動了就全運作正常了耶。
後一位說明男人永遠都有孩子氣。女人會在思索他們某些舉動的過程中死於腦梗。這位司機師傅在我走一百米的時間裏,沿著大樓另外三條邊拖車暴奔半公裏,掐準鍾點氣喘籲籲地衝出來咆哮一句“哇哈”,取得讓我嚇一跳的成績。投入產出如此不成比例,但我估計很多男人會狂笑著點讚。包括我自己,事後恨不能跟他浮一大白。
男人能在事業轟然倒塌後,麵色如舊卷土重來,“鴨梨山大”的情況中置生死於度外。但支持的球隊輸了也會讓他成天吃不下飯,超級瑪麗漏了個蘑菇直接掀桌子。就如同寧可用腳撿書十分鍾憋得臉紫,也不肯彎下腰幾秒鍾用手完成。說懶吧,力氣花得挺多。說蠢吧,的確還真有點兒蠢。這就是養於娘胎帶進棺材的孩子氣。
大概這兩點各磨損女人的一半耐心,讓小主們得出男人無可救藥的結論。
就因為各自長著尾巴,握著把柄,優缺點淪為棋子,絞盡腦汁將軍,費盡心機翻盤,所以我說,最偉大的感情,一定不包括男女之情。
隻要偉大,就不好找。去見莽莽昆侖,天地間奔湧萬裏雪山。去破一片冰封,南北極臥看晝夜半年。你得做出多大犧牲,多大努力,才邁進大自然珍藏的禮盒內。風景如是,食材亦如是,它孕育在你遍尋不到的地方,甚至行走經過卻不自知。
我在胸外科一室的走廊打這些話。父親躺在病房,上午剛從icu搬出來。心髒搭了五座橋,並且換了心瓣膜,腎功能診斷有些不足。
我在北京出差時,母親打電話說父親心肌梗死。母親在電話裏哭,救救你爸爸,千方百計也要救他一條命呀。
托了很多人,請來最好的醫生。手術前,醫生找我談話,由於腎功能不全,手術死亡率是別人的五到十倍。雖然朋友事先同我打招呼,醫生一定會說得很嚴重,但這個數字依舊砸得我喘不過氣,全身冰涼。
手術的五小時,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五小時。當父親從手術室送出,推進icu,醫生說手術順利,在這件事情中我第二次哭了。
第一次是手術前,我去買東西回來,聽見父親在打電話,打給他以前單位的領導。他說:“我退休幾年了,這次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我這次走了,希望領導能考慮考慮,千萬拜托單位,照顧好我的家人。”
我拎著塑料袋站在走廊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所以我說這是最偉大的感情。唯一世間人人都擁有的偉大。
至於愛情,互相索取討要平衡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最後還得需要政府發放的紅本本來證明的玩意兒,你覺得它偉大?它本身放著光芒,讓你覺得世界明亮,其實跟黑暗中看不見東西的道理一樣,照耀同樣使你看不清四周。它的一切犧牲需要條件,養殖陪護小心嗬護,前路後路一一計算。
“這世上有沒有奮不顧身的愛情?”
“說得好像你沒有經曆過二十歲一樣。”
嗯,原因是年輕。沒有與生俱來,沒有無須雕琢,沒有立地成佛。
隻有最好的愛情,沒有偉大的愛情。
所以一切為愛情尋死覓活的人哪,他們隻是沒在意那三種偉大。去不了,吃不到,最後一種也似乎忘掉。
當然了,寫這些的是個男人,所以車架完整油電充足,但發動機可能是個痰盂。
你都如何回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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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我從h城回家後不久,在微博上和小五久別重逢,她是我的初中同學,但初中畢業之後我們就失去了聯係。
算到今年,正好八年,我和她失去聯係的時間,與我和左邊姑娘認識的時間一樣長,所以說社交網絡真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向小五展示自己在這八年裏學會的機智和幽默,好改變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初中時期那個不可一世的艾斯比。但是小五的一句話把我打回了原形,當我們在qq上聊天到第五個回合的時候,她發過來一句話:“你還是一點兒都沒變。”
看到這句話的我恨不得把手從電腦屏幕的那一頭穿過去,像馬教主那樣抓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這不可能!告訴我為什麽!我不想聽!”
但我還是故作鎮定,隻發了三個字“為什麽”,並且加了一串“……”用以表達自己的漫不經心和氣定神閑。
小五回複我:“還是一樣地喜歡說‘傻x’。”
這個理由真是簡單粗暴而又令我哭笑不得,我沒有想到小五用來判斷我變沒變的依據竟然是一句口頭禪,與此同時,我忽然發現,我們其實都不知道別人用來定義我們的標準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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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提到我的時候說我是個“學霸”,但是他們不知道,“學霸”也有過害怕上學的時候,比如說幼兒園。
幼兒園時期對於我來說真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那個時候因為考試成績並不重要,所以大家劃分圈子的標準無非就是好看和不好看——對的,從幼兒園開始就有圈子這種東西存在。
就連我的一個幼兒教師朋友都曾經向我吐槽:“真不知道這些小孩子的家長給老師送禮有什麽用,老師就是喜歡長得可愛的小孩子啊,大家都喜歡可愛的小孩子。”
我的幼兒園之所以悲慘,就在於當時的我被分在了“不好看”的那個圈子。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意識到別人不喜歡我,小孩子總是健忘的,有的時候被打一下掐一下也沒有什麽關係,自己又不是不會打回來掐回來。
都是一時意氣,直到有一天我被一群小姑娘堵在廁所裏。準確地說是我去上廁所,被一個叫張x的女孩領著一群人趕了出來,她們堵在廁所門口,就是不讓我進去,理由是我沒有紮辮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後來上課的時候,我被尿憋急了,但是又不敢尿褲子,想來想去我隻有回家,老師看到我背著書包站起來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迅速地衝過來抓住我。
我解釋說我要上廁所,老師責問我:“剛剛下課那麽長時間,你為什麽不去?”我說:“我去了,但是張x她們不讓我上廁所。”老師轉過頭問張x:“是你嗎?”
如我所料,沒有人承認。
她們紛紛說:“是她瞎說,剛剛下課的時候她明明在玩,根本沒有去廁所。”
不僅僅那幾個女孩子,其他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這樣說,甚至還有模有樣地幫她們做證。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孩子的惡意,後來我比他們早上一年學,以至於很多欺負我的人都變成了我的學弟學妹。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那個張x和她的樣子。
但她一定不記得我了。
3
從小學到初中,我因為學習成績還不錯,一直受到優待,優待到我逐漸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被排斥的人。
直到中考結束之後。
當時是我們初中第一年做網頁,新聞還很少,而那一年我又在高中的提前招生中考了全市第一名,被本地報紙采訪了,理所當然地被放在了母校網站的新聞中。
但是那條新聞剛放上去沒多久,就有了一條很長的匿名的評論。大意是說:“我跟她是同班同學,其實這個人並沒有這篇采訪中寫的這麽好,這是一個很狂的人,平時總是喜歡仗勢欺人,看誰不順眼就寫文章攻擊誰……”
我看到這個評論的時候,努力地回憶了很久,印象中我跟所有人的關係都還不錯,我不知道是誰對我有這麽大的怨念。
那時候我確實自恃聰明,活得不可一世,總是跟老師對著幹,而且因為學習成績不錯,傻x兮兮的自我感覺良好,總是以不拘小節自居。但是我並不記得自己仗勢欺負過哪個同學。唯一一次出格的行為就是看了一個同學的周記,然後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去反駁她——這件事情真是我人生中無法抹去的汙點,艾斯比指數直逼前十。
但是那條評論就那樣出現了,在之後的這麽多年裏,我一直不知道是誰寫了那條評論。
8月底的時候,我去小五家住了一夜,我把這件事講給小五聽,她問我:“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不知道。”我說。
小五歎了口氣,說:“其實你不知道,你還算好的了,最起碼你學習成績好啊,誰敢把你怎麽樣。但是像我們這些既學習成績不好,又長得不好的人,就很慘啊。當時我們班的男生,那個錢xx帶頭的,對長得漂亮的女生都特別優待,對長得不好看的女生就各種捉弄,你沒注意過吧?”
聽她這樣一說,我才隱隱約約想起來,當時的班級裏麵確實存在著那樣幾個擁有特權的姑娘,也存在著總是被嘲諷的姑娘,但是我因為沒有受到波及而沒有意識到這個情況,或者說意識到了卻視而不見,大概是因為這種不公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我在無意之中也變成了曾經把我堵在廁所外麵的那些小孩中的一員。
小五說:“你不用擔心沒有朋友,也不用擔心被男生欺負,所以你沒有發現吧,我真的非常不喜歡初中的班級。還有一些人也不喜歡,我們覺得那個班級把我們很多人都扭曲了。”
4
進入高中之後,文理分科之前,我一直待在入學時默認的理科教改班。我的同桌是一個瘦弱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話特別少,剛開學我跟她也不熟,於是很少說話,後來有一天,班主任忽然給我換了新的同桌,我就更沒機會跟她說話了。
後來我轉去了文科班,再後來我才在一次家庭聚餐中聽說了換同桌的真相。有一個親戚問我:“你認識那個l嗎?”
我說:“認識啊,我剛上高一的時候她還是我同桌呢。”
親戚說:“l說你總是欺負她啊。”
“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明明連話都很少跟她講,況且,都上高中了還玩欺負不欺負這種東西,也太幼稚了吧?
大概是看我很驚訝,親戚補充說:“那個l後來是不是不跟你同桌了?她父母跟我是同事,上班的時候跟我說的,說l回家之後說你老罵她,還打她,她說再跟你同桌她就要精神崩潰了,她父母才去找班主任要求調座位的。”
如果說之前初中同學發表評論說我仗勢欺人,我還需要回憶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這一次我則完全不用回憶就能夠做出判斷。我說:“不可能啊,我都沒怎麽跟她講過話,怎麽可能罵她,更不可能打她啊。”
當時我已經去了文科班,已經高三,那個l也不在原來的班級了,我們之間隔了三個樓層。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恨我。明明我上了高中之後由於之前暑假整天吃喝玩樂完全無法適應上課的節奏,幾次摸底考試成績一落千丈,直到下學期去了文科班才慢慢緩過勁兒來,她完全沒有理由如此恨我……
5
高中是僅次於幼兒園的讓我無法回首的時期,盡管在去了文科班之後我認識了左邊姑娘還有邵小y等一群誌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但是高考失敗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無窮的後患。
去年我跟一個比我小三屆的學妹一起吃飯,她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們老師當時講課的時候經常提到你。”
“我知道的。”我說,“我是反麵教材。”
學妹說:“我們老師經常說你平時成績不錯,但是後來就不學習了,到了快高考的時候都不去上學了,所以最後成績才那麽差,本來的p大變成了f大。”
我又震驚了,我說:“誰說我不上課了?我怎麽可能有那麽大膽子?雖然我上課不太聽講,也經常在課上睡覺,但是我人肯定來學校啊。”
學妹聳聳肩膀,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們老師就是這樣講的。學姐你好可憐,都畢業這麽多年了還天天被說……”
“算了。”我說,“反麵教材就反麵教材吧,不僅高中老師,初中老師也在說啊,能警告大家好好學習也算是給我攢人品了,人品在手,天下我有啊。”
其實我沒有告訴學妹,這些年來,說我不學好的人有,說我人品差的人也有,甚至說我有口吃不能正常說話的人也有……
就像當初學弟對我說:“其實很多人看到你高考沒考好,他們很高興的。”我也隻是笑著說:“對的,我知道。”
6
人們經常說:“空穴來風。”其實這句話並不完全對。每個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階段,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遭受各種各樣的非議。有些時候我們是輿論的受害者,有些時候我們是沉默的幫凶。
大二的時候我看過一部叫作《波士頓法律》的美劇,我至今記得在第二季的第二集中,律師艾倫·肖爾辯護詞中的一段:schadenfrehaden和freude,意思分別是破壞和歡樂。這個詞的意思是幸災樂禍,我們曾經不相信並且試圖否認人性中醜惡的一麵,但事實並非如我們所願。最近,斯坦福的一位教授在人腦中發現了一個控製schadenfreude的部位,幸災樂禍實際上是一種物理現象,看到別人痛苦有時候能夠激發我們的大腦產生某種化學物質,從而讓我們感到快樂。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永遠都無法消除的不公平,那就是人們可以對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進行任意揣測和判斷,這種揣測和判斷無須成本,也鮮有風險,卻可以滿足每個人的schadenfreude情結。
我不相信所有的非議都來自於嫉妒,因為人的感情實在是太複雜,但是我相信所有的非議背後都有schadenfreude情結的支撐。
7
在小五的單身公寓過的那一晚,我們聊天聊到後半夜,我明明累得像條狗,精神卻很亢奮,她說的話我基本上都記得。
她記憶中的初中跟我記憶中的初中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她回憶裏的人跟我回憶裏的人也似乎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我告訴小五,我初中的時候總是過於自負,上了大學之後才發現自己是個傻x。所以回想起來,我總是對初中那段時間感到既羞愧又懊惱。而且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道歉,那個時候我們明明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因為自恃成績好,活得非常不可一世。在我明白了自己是個傻x之後,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因為她曾經對我掏心掏肺,我卻總是漫不經心。
小五躺在我旁邊,她說:“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當初也很二啊,每個人在那個時間段都會很二吧,我從來都沒有責怪過你啊,而且,你真的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然後她繼續說:“你還記不記得鄭xx?”
我說:“記得啊。”
小五說:“你還記不記得她初三插班來我們班,很多人都不喜歡她?”
“我當然記得啊,”我說,“我也不喜歡她。她好像總是正義感爆棚,有點兒裝腔作勢,所以大家才那麽針對她吧。”
小五說:“初三的最後一個學期我跟她同桌,其實鄭xx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大家為什麽那麽針對她,而且,我也不敢站出來為她說話。”
我仔細想了想,那個時候大家針對鄭xx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可能隻是因為她是插班生,而且她不是美女。
“可是,”小五忽然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前一陣子我跟鄭xx說到初中,她竟然覺得我們班的人都很好,她一點兒都不記得大家欺負她的那些事情了,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覺得當時我們是在欺負她。”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然後小五歎了一口氣,對我說:“所以你看,我們怎麽對待別人跟別人怎麽看待我們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啊。有錢xx那樣喜歡欺負人的男生,也有鄭xx那樣容忍一切的女生,這就是這個世界啊。”
8
小五最後對我說:“其實,你在別人記憶中是什麽樣子又有什麽關係?我們記憶中的自己跟別人記憶裏的我們根本不可能是同一個人。隻有你自己知道你內心裏那些最隱秘和不為人知的想法,隻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你不要活在別人的回憶裏,你要活在你自己的回憶裏。”
說出這些話的小五,是我八年未見的初中同學和朋友,是我記憶中那個溫柔沉默、隱忍而又有些怯懦的內向女生。
請帶一包葡萄幹給我
1
我喜歡吃葡萄幹。碧綠或深紫,通體細白碎紋,一咬又韌又糯,香甜穿梭唇齒間。最好吃的一包,是小學四年級,由親戚帶來的。她是我外公的妹妹,我得稱呼她姑姥姥,長相已經記不清楚。
但我記得這包葡萄幹的口感,個頭兒比之後吃過的都大一些,如果狠狠心奢侈點兒,三四顆丟進嘴裏,幸福指數直接和一大勺冰西瓜並駕齊驅。
姑姥姥年輕時嫁到烏魯木齊,自我記事起便沒見過。直到她和丈夫拎著許多行李,黃昏出現在小鎮,我們全家所有人都在那個破爛的車站等待。小一輩的不知道正守候誰,長一輩的神色激動。姑姥姥一下車,臉上就帶著淚水,張著嘴,沒有哭泣的聲音,直接奔向外公。兩位老人緊緊擁抱,這時姑姥姥哭泣的聲音才傳出來。
我分到一包葡萄幹,長輩們歡聚客廳。小鎮入夜後路燈很矮,家家戶戶關上木門,青磚巷子幽暗曲折,溫暖的燈光從門縫流淌出來。我咀嚼著葡萄幹,坐父母旁邊,隨大人興奮的議論聲,昏昏睡去。醒來後,父親抱著我,我抱著葡萄幹,披星光回家。
姑姥姥住了幾天,大概一星期後離開。她握住外公的手,說:“下次見麵不知道幾時。”
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胡子顫抖,說:“有機會的,下次我們去烏魯木齊找你們。”
我跳起來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
大家轟然大笑,說:“好好好,我們一起去找姑姥姥!”
現在想想,這些笑聲,是因為大家覺得不太可能,才下意識發出來的吧。親人那麽遠,遠到幾乎超越了這座小鎮每個人的想象。在想象之外的事情,簡單純樸的小鎮人隻能笑著說,我們一起去。
2
我長大的小鎮,在蘇北靠海的地方。一條馬路橫穿鎮子,以小學和市集為中心,擴散出為數不多的街道,然後就銜接起一片片田野。
記得田野的深處有條運河,我不知道它從哪裏來,蕩著波浪要去哪裏。狹窄的小舟,陳舊的漁船,還有不那麽大的貨輪,似乎漂泊在童話裏,甲板和船篷裏居住著我深深向往的水上人家。
電線劃分天空,麻雀撲棱棱飛過,全世界藍得很清脆。
每天放學後,要路過老街走回家。老街匍匐著一條細窄的河,沿岸是些帶院子的住戶。
河堤起頭打了口井,井邊拴住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子,衣服破破爛爛,都看不出顏色,黑抹抹一團。
據高年級混江湖的同學說,瘋子幾年前把兒子推落井中,清醒後一天到晚看守著井,不肯走開。結果他就越來越瘋,鎮裏怕他鬧事傷人,索性將他拴在那邊。
我跟高年級混江湖的同學產生友誼,是因為那包全鎮最高級的葡萄幹。它的袋子上印著“烏魯木齊”四個字,仿佛如今的手包印著“prada”,簡直好比零食界飛來之客。每天掏一把給高年級同學,他們就讓我追隨身後,在校園裏橫行霸道。
一天,自以為隱隱成為領袖的我,喪心病狂用火柴去點前排女生的馬尾辮,明明沒燒到,依然被班主任留堂。回家沒有人一起走,獨自鬱鬱而行。
走到老街,精神病依舊半躺在井邊。
我懶得理他,直接往前走。突然他坐起來,轉頭衝著我招招手。
我驀地汗毛倒豎。
他不停招手,然後指指井裏麵。我忍不住一步步走過去,好奇地想看看。
快走近了,鄰居家和我一起長大的胖文衝來,手中舉著棉花糖,瘋狂地喊:“不要過去!”
我沒過去,被胖文拽住了。他和我一同回家,氣喘籲籲地說,幸虧自己去供銷社偷棉花糖,回家比較晚,才救我一條小命。
我說什麽情況。
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老人說,那口是鬼井。往裏看,會看到死掉的人。你一看到鬼,他就會脫離這口井,而你替代他,被井困住,直到下一個人來看你。”
我拍拍胸脯,心想,差點兒死在留我堂的班主任手中。
胖文盯著我,說:“還有葡萄幹嗎?”
3
太玄妙了。
我覺得童年一定是要屬於農村的。稻田、河流、村莊的炊煙、金燦燦的油菜花。抓知了、摸田螺、偷鴨子,率領三百條草狗在馬路上衝鋒。瘋子、神棍、村長、叫賣的貨郎、趕集的大嬸、赤腳被拿著刀的老婆追一條街的大叔……
最美麗的是夏天,不比現在的烤箱模式,全人類塞進錫箔紙高溫烹飪,大家死去活來,什麽樂趣都沒有。
那時候的夏天,白晝有運河的風,入夜有飛舞的螢火蟲。到黃昏,家裏把飯桌搬出來,在門口庭院一邊納涼一邊吃飯。
鄰居也統統在門外吃飯,可以胡亂走動,你夾我家一口紅燒肉,我夾你家一口土豆絲。
吃過飯,大人擦幹淨桌子,小孩就赤膊爬上去。躺在八仙桌上冰涼冰涼的,仰望夜空,漫天星星感覺會墜落,銀光閃閃,看著看著就旋轉起來,包裹住自己。
我們離樹很近,我們離微風很近,我們離星空很近,我們離世界很近。
作業呢?作業外公幫我做。
後來被媽媽發現,禁止外公出手。我去跟外公談判,他苦惱地拍著蒲扇,說:“我不敢。”
我說:“那你要賠償我。”
外公說:“怎麽賠償?”
我說:“明天他們要抓我打針,你跟他們搏鬥,不要讓他們傷害我的肉體。”
外公說:“好。”
可惜第二天,五個大人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一針不知道什麽防疫的玩意兒。我連哭帶罵,都頂不住十隻邪惡的大手。
淚眼迷糊中,艱難地發現坐在門口的外公。他立刻扭轉頭,假裝沒看見。
打針結束了,我一個月沒理他。
外公憋不住,每天誘惑我。雞屎糖、蜜棗、糖疙瘩等等什麽都使盡。我每次都喊:“叛徒,叛徒,離開我的視線!”
不久七夕節,外公照例來誘惑我。
我這次原諒了他,因為葡萄幹吃光了。
外公塞給我一把瓜子,說,講牛郎織女的故事給我聽。我不屑地說,大爺聽過了。
外公說,帶你去偷聽牛郎織女聊天。
這個相當有趣啊!我赦免了他的罪,眼巴巴等天黑。天一黑,外公吭哧吭哧地搬著躺椅,領我到鄰居家的葡萄藤下,把我放在躺椅上,說:“聲音小點兒,別驚動牛郎織女,十二點前能聽到他們談心事的。看到那顆星了嗎,牛郎哦,旁邊兩顆小一點兒的星星,是他兩個小孩,放在扁擔挑著的水桶裏。”
我說:“不是有烏鴉大雁蛤蟆什麽的,一起搭橋嗎?這幫渾球什麽時候搭?”
外公呆呆看著我,說:“孫子呐,人家是喜鵲。橋一搭好,牛郎織女就可以見麵啦。”
結果我真的等到十二點。途中媽媽幾次來揪我,我都喊:“你身為人民教師,居然幹涉兒童探索大自然,居心何在?”
媽媽呸我一口,繼續揪我,我拚命吐口水,擊退媽媽。
可是夜深了,也沒聽到。外公說:“可能牛郎織女被吵到了。”
我說:“那豈不是要等到明年?”
外公說:“沒關係,以後我幫你在下麵偷聽,一有聲音就來喊你。”
我沮喪地點頭,突然問:“外公,姑姥姥還會帶葡萄幹來看我們嗎?”
外公一愣,手裏搖著的蒲扇停下來,雪白的胡子上帶著星光,說:“不會啦。”
我說:“為什麽?為什麽?是葡萄幹太貴,姑姥姥買不起了嗎?我給她錢,讓她從烏魯木齊替我買!”
外公說:“因為太遠了。”
我心灰意冷,行屍走肉一般回去睡覺。
然而沒有等到第二年七夕,我就看見了姑姥姥。
4
外公去世是在那天淩晨,天沒有亮。我被媽媽的哭聲驚醒,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
後來葬禮,親戚好友排成長隊,迎送骨灰。沒人管小孩,我默默排在隊伍的尾巴,默默舔著酸梅粉,還有空和其他小孩笑嘻嘻地打招呼,覺得無聊。
姑姥姥排在隊伍的前方,有時候拐彎,我會看見她顫巍巍的身影,忍不住想追上去問問:“姑姥姥,我的葡萄幹呢?”
長隊路過葡萄藤架,我抬頭,發現外公沒有坐在那裏。
他沒有坐在下麵幫我偷聽牛郎織女講話。
他死了,他不會再坐在葡萄藤下。
他不會再用蒲扇替我抓蜻蜓。他不會再用蹩腳的普通話給我讀小人書。他不會再站在三岔路口等我放學。他不會再跟我一起數螢火蟲。他不會一大早卸下家裏的木門,幫我買早飯。
我呆呆看著葡萄藤,眼淚突然衝出來,放聲大哭,哭得比打針更加撕心裂肺。
一周前的大清早,外公躺在床上,我跟著媽媽去看望他。他呼吸又低沉又帶著細微的哮喘,像破爛的風箱。
我坐床邊,說:“外公,我去上學啦。”
外公臉轉過來,沒有表情,連那麽深的皺紋都靜止不動。
我大聲喊:“外公,我去上學啦。”
外公的手靠著棉被,枯枝一般,毫無光澤,布滿老年斑,很慢很慢地舉起一點點,抓住我的手。
我傻傻看著外公的手,說:“外公,你怎麽啦?”
外公聲音很小,再小一點兒,就跟牛郎織女的情話一樣聽不見了。
他說:“好好上學,外公要走了。”
我說:“要不是我媽太凶,我才不要上學。”
他說:“外公要走了,看不到你上大學了。”
我大聲說:“上他媽的大學!”
我回過頭,看見站在身後的媽媽,她臉上全是眼淚。
我又把頭低下來,看見外公的手抓著我的手,不情願地說:“好吧,上大學就上大學。”
一周後的下午,我跟著長長的隊伍,落在最後麵,放聲大哭。
5
第二天我照常上學,放學。路過河堤的井,瘋子已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高年級的同學說,他半夜掙脫,可能死在哪個角落了吧。
我慢慢走近那口井,心裏撲通撲通亂跳。
我想看一眼井底,會不會看到外公,這樣他就能出來了。
我心都要跳出喉嚨,艱難地磨蹭在井旁,哆嗦著往下低頭。
井口寒氣直冒。沒到黃昏,陽光不算耀眼,照得井底很清楚。
井水很幹淨。井水很明亮。我隻看到了自己。我隻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腦袋,傻乎乎地倒映在水波裏。
都是騙人的。
我趴在井口,眼淚一顆一顆掉到井底,也不知道能否打起一些漣漪。
幾天後,我們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鎮那個隻有一座平房的車站。
姑姥姥這次是一個人來的,隻帶著一個軍用行李袋,貼著紅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淚,跟外婆說:“妹妹,這次我們就真的可能再也見不上麵了。”
外婆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哭得說不出話。
姑姥姥說:“妹妹,你讓我抱一下。”
姑姥姥和外婆擁抱,兩個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單薄,風吹動白發,陳舊幹淨的衣服迷蒙著陽光,和灰蒙蒙的車站一起留在我記憶裏。
姑姥姥打開行李袋,掏出一塊布,放進外婆手心,說:“妹妹,這是當年哥哥送給我的,玉鐲子,是哥哥給我的嫁妝,留在老家吧。人回不來了,大概會死在外邊了,把當年嫁妝留在老家,你替我放在哥哥床邊的櫃子裏。”
我站一邊,莫名其妙,號啕大哭,喊:“為什麽回不來?為什麽回不來?不是有喜鵲可以搭橋嗎?為什麽回不來?”
媽媽將我拽到一邊,舅舅騎著自行車過來,說:“車子來了,已經快到薑北村的路口。”
外婆緊緊握著姑姥姥當年的嫁妝,眼淚在皺紋之間。
姑姥姥替她擦眼淚,說:“妹妹,我走了,你保重。咱們這輩子做姐妹,要下輩子才能見麵了。”
外婆哭成小孩,還戴著一朵小白花,她哽咽著說:“姐姐,你也保重,我一個人了,你再抱我一下。”
我想,外婆年紀那麽大,怎麽跟小孩子一樣的。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從那一天起,我親愛的外婆,其實真的隻剩下一個人。那個時代的親人,隻剩下她孤單單一個人。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人生中,真的有見一麵,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為我再沒有看到過外公,沒有看到過姑姥姥。
中考那年,聽說姑姥姥在烏魯木齊去世。
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也再沒有人帶一包葡萄幹給我。
6
外公去世二十多年,我很少有機會到那座小鎮,那裏的夏天,也和以前不同,河水汙濁,滿街木門全部換成了防盜鐵門。
那是我的家鄉。
將我童年變成童話的家鄉,麥浪舞動和鴿子飛翔的家鄉。
有時候深夜夢到外公,可是他的臉已經有些模糊,我心裏就會很難過。
我喜歡葡萄藤下的自己,還有邊上用蒲扇給我扇風的外公。
外公,我很想你。
無所謂新歡舊愛,有所謂愛與不愛
前女友和前男友,是這個世界上最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種關係。你說近,它比誰都近;你說遠,它比誰都遠。以前看《前度》的時候,那句台詞總是說:“不是在身邊的那個不是最愛的,而是最愛的已經不在身邊了。”如是此言,那麽最愛的那個,是否永遠都是以前的那一個?
既然那麽愛,何必又分開?
既然能分開,無非說明不愛了。
電影的台詞多麽的美好,能撫慰一眾傷春悲秋、孤家寡人的心靈。多少癡男怨女或許在眼淚中想起自己曾經的那一位,心裏萬般感觸,把自己當成了對方的那個最愛的。說不定,你念念不忘的前任,此刻正摟著溫香軟玉笑得開懷,早已經把你的容貌、涕淚縱橫通通拋之腦後。
分了手的戀人從來都做不了朋友,大不了多年之後相逢一笑泯恩仇。更多的則是形同陌路,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掙紮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以前有句話說,新歡永遠都是歡,舊愛才是愛。那誰的新歡,又何嚐不是別人的舊愛。莫非這個世界是一個大圓環?你套我,我套他,他套她,她套你?你以為開奧運會嗎,親愛的?若是戀愛經驗再豐富點兒的,豈不是要分不清誰才是真愛?是第一個,還是上一個?
舊愛有可能痛苦萬分、不堪回首,新歡亦會巧笑嫣兮、攜手白頭。這世界無所謂新歡舊愛,有所謂的不過是所謂的愛或者不愛。
這年頭有一類傻瓜,會去比較自己的戀人是愛自己多一點兒,還是愛從前那位多一點兒,這事情沒有天平可以讓你衡量。我一直覺得,如果你的他願意跟你說他以前的故事,你就聽著,笑笑,何必吃醋。他所有的經曆、過往,都是他人生的一個故事,值得記錄。是那些所有的事,把他變成了現在的他。你的遺憾如果是沒有參與他的過去,那就不要錯過聽他講過去故事的機會。他告訴你,不過是想讓你明白,他曾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給你補上你不在的那段歲月。
這年頭還有一類傻瓜,就是執著於過去的戀情中走不出來的人。眼看著曾經的戀人有了現在的幸福生活,你在旁邊冷笑、感慨、苦惱、比較,有意思嗎?你這麽做能得到什麽?他能知道?他會理你?何必癡癡纏纏做出一副癡男怨女的樣子,活得瀟灑一些好不好?為了一個轉身就把你忘了的路人甲,你還真的打算蹉跎年華到天涯?
你總有一天要明白,有些人,你一開始想死他了。後來,你想他死了。
無須掛念,終有弱水替滄海。
做人要善良,無所謂你是前任還是現任。如果你是前任,你曾經的愛人現在有了新的戀人,就不要再去打攪了,因為沒有必要折磨你自己,還生生在別人的心裏留下一個愚蠢的標簽。如果你是現任,你要對戀人的前任善良,不要想著詆毀別人,不要想著比較。前任好比一個死掉的人,你拖出來再挫骨揚灰,是想讓他看著屍體於心不忍?折了自己的氣度,又何必呢?
說到底,屬於你的趕也趕不走,不屬於你的攔也攔不住。誰曾在你身邊又能有多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你在誰的身邊。
你要去相信,那個穿越山水來到你身邊的人,你們能否一路到白首是看他願不願意為你披荊斬棘,而不是看他曾受過多少風霜。
敏感的人不容易幸福
在一段愛情裏,你喜歡有他在的空氣,沒他在的想念,你擁有和他珍貴的回憶以及別人看不懂的默契,你精心把每一段刻有你們印跡的時光都放好,然後給了他一張滿分100分的考卷,考試的內容關於你,你在等著他100分的回答。
你認為,這就是你愛他,他愛你。
就跟多疑小姐一樣,她說:“我最需要的,是一個人需要我。”
多疑小姐小時候的夢想是當明星,後來有人說她長得像校門口賣麻辣燙的阿姨,從此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但就算靠臉進不了那個圈子,她也要半隻腳蹭著邊兒,於是一路披荊斬棘成了某門戶網站的娛樂編輯。
朝九晚五和不定期高密度加班是她生活的主軸,在她工作第一周堅持每天七點起床化妝,晚上加班到十點頭發散亂眼線花掉之後,她就開啟了自暴自棄模式,以至於有好幾次我去他們公司樓下約她喝咖啡,都恍惚看見了當年學校門口賣麻辣燙的阿姨。
好了,不損她了,她也有值得我點讚的地方。
她有嚴重潔癖,每次在我家吃完飯她都邊看電視邊手賤地擦一晚上茶幾;對工作認真負責,每次遇到有明星離婚、公開戀情等突發事件,她的工位永遠能最快聽見鍵盤聲,並且不管是不是淩晨三點;大大咧咧的性格怎麽損她都不會生氣,不然我手機上也不可能保留那麽多如果她參加扮醜大賽絕對是冠軍的照片。
當然,最令我驚歎的,是她趕在我們所有朋友的步調之前,找到了一個男朋友。
他們在一個明星的私人生日會上認識,對方是某宣傳公司的策劃總監。大概是借著酒勁兒看對方都特別順眼,於是兩人互換微信敲好第二天的約會,這樁喜事就成了。
墜入愛河的多疑小姐特別可怕。
她對自己的皮膚沒有自信,於是常常二十四小時帶妝;對方說不喜歡胖姑娘,於是天天在家裏拿著倆小啞鈴跟著電視上的鄭多燕跳減肥操;男朋友不在身邊的時候,手機就成了情人,可別人忙工作不會隨時隨地都聊著微信,她就把之前的聊天記錄翻來覆去地看;打開她的瀏覽器,常去的網站一欄全是他的微博、豆瓣、人人。她說:“每天都翻翻他之前的微博,就感覺走進了他沒有告訴我的那一部分生活,有時候添置了什麽,有時候又丟棄了什麽,總之我心裏麵滿足。”
可惜好景不長,他們在一起才一個月,她就上我這兒來訴苦了。男朋友因為工作需要經常跟一些美女在一起,她把那些照片一張一張點開給我看,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氣又一次一次放下手機。起初我也隻是好心勸慰她,可能在這段愛情裏,多疑小姐要愛對方多一點兒,所以才會自覺有些卑微,或許需要兩人更長久的相處,來增添一些彼此信任的磚瓦。
但破了洞的氣球,很快也就幹癟了。
多疑小姐變成了一個不開心的女孩。我經常醒來的時候看見她淩晨四五點發的朋友圈,顏色晦暗的配圖,一段失落的文字;她說他一出差她就睡不好,沒收到對方的晚安短信就感覺自己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抗議,輾轉就是一夜;每當他提到他的前女友,她就會覺得對方還忘不了過去,於是就變得焦慮;她隻要看見他的微博上有一些女生給他留一些“你好帥”之類的花癡評論,她就恨不得回複十句“關你屁事”;他每每多關注一個女生,她就會把那個女生的微博全部翻一遍,似乎想去找一個自己不願相信的答案,但始終都找不到。
在第三次把網站上的新聞鏈接弄錯之後,主編給了她三天的假期讓她好好反省和休息。她躺在床上,男生發來的微信她也不回,等到電話打來的時候,她腦袋一熱問了他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對方當然錯愕。在這之後,她說自己病了,很嚴重,希望馬上看到他。最後,男生來了,但是看見精神抖擻的多疑小姐,表情很冷。
他們是多久分手的我不知道,有一次在ktv,從不搶麥的多疑小姐竟然一個人坐在點歌器前一口氣連唱十幾首歌,我跟幾個朋友看著她那聲嘶力竭的樣子也不忍打擾,直到唱到楊丞琳的《想幸福的人》時,我就分不清她是在唱歌還是在哭了。
第二天,她更新了一條微博:如果在你麵前,我可以肆意地笑,也可以號啕地哭就好了;如果你說我們一起住吧,我想見你的時候就見得到就好了;我真羨慕那些可以蠻橫爭吵又等著別人來哄的人,羨慕那些在愛情裏高傲得像個女王的人,想走進你全部的生活,如果那不離我這麽遠就好了;每次擁抱的時候都不會感覺兩個人相愛的時間正在默默倒數就好了。
後來,通過朋友旁敲側擊詢問過,那個男生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什麽,做事果敢,夢想很大。他曾在杯盞之間敲中了多疑小姐的那個酒杯,以為可以毫不費力地將戀愛作為生活中錦上添花的一抹顏色,但他的天空不夠寬,隻能先走。
你時常因為對方沒有及時回短信、接電話,沒有記住你的喜好,沒有跟你解釋清楚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而生氣,其實不過都是自己想要找個理由證明他愛你罷了。你很需要他,你為他做了很多改變,你把自己的心騰了一大塊空位給他,你花在愛裏的氣力可能不比別人少,隻是你的要求太多,最後,就親手為你一直苦苦追求的回應畫上一個不甘心的句號。
你源源不斷地猜疑你們的感情,在一次又一次證明裏讓對方失去了信心。其實每一隻風箏都不會喜歡扯著線頭給他羈絆的人。
一個敏感的人,大多數時間都不幸福,因為太過在乎。在乎在對方眼裏的自己夠不夠好;在乎今天下哪一種雨,飄哪一朵雲;在乎牽手的時候太冷清,擁抱的時候不夠靠近;在乎會不會不定期失去他。
愛情裏沒有那麽多充分必要條件,你需要一個人並不代表他也這麽需要你,你拚了命地想念他也換不來他不間斷的短信和電話。把愛的人當成你的所有,把你當成他的一部分,比較沒有那麽容易失望。
一段理智的愛情,是兩個人的時候有彼此,一個人的時候有自己。同是年輕人的我們,不可能有飽和的時間讓愛來消遣,兩個人膩在一起終究沒辦法給未來生活埋單。當他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可以更努力地工作,多看書,聽歌種花,你悉心照料屬於自己的這片森林,好在下一次相遇的時候,會發現彼此都變得越來越好,直到兩個人在別人眼裏看來都是發著光的。那這段愛情,就是最好的愛情。
前幾天,多疑小姐給我發了張截圖,是之前失戀後她發的那條微博,男生在下麵留了句評論,他說:“你當初問我到底喜不喜歡你,我沒回答的原因,是因為所有問問題的人,他們心裏其實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既然決定雨天出門,何必去思考需不需要帶傘。既然決定要走哪條路,何必去打聽要走多久。
電影裏的轟轟烈烈的愛情都會以漆黑的片尾做終結,現實生活中,唯有那種沉默、淡然的陪伴與扶持最是刻骨銘心,以至於不論結果好壞,都能使你成熟地邁向下一段人生。
我托空氣寄信給你
《桃姐》裏,roger問終身未婚的桃姐為什麽不在眾多追求者裏擇優錄取。桃姐皺著眉頭回答:他們腥。因為聞到對方身上有腥味就拒絕與之戀愛結婚,的確是一個冷門標準,同時將嗅覺的地位大大提升。
事實上,除非餓得兩眼發綠,不然我們很難像重視視覺和聽覺那樣把嗅覺當回事。然而當嗅覺的對象是體香時,其意味就開始變得曖昧不清。前有《封神榜》裏紂王選妃總要親自去女孩的私處聞一聞,後有傳說中“玉容未近,芳香襲人”的香妃,令乾隆帝神魂顛倒。正史、野史都不缺少關於體香古怪又綺麗的記載。
傳說西施之所以打動吳王夫差,不僅因為模樣標致,更深層的原因是其身有異香,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香水溪”“采香徑”。而楊玉環以豐腴之軀理所應當患上了“多汗症”的富貴病,香汗淋漓時甚至可以濕透香帕。重口味的玄宗深深為愛妃的汗味癡迷,為其修建了“沉香亭”。西施入吳臥底,楊玉環為死磕梅妃苦練《霓裳羽衣舞》,兩位美人戾氣不可謂不重,卻仍能保持奪人心魄的體香,足見體香是天生麗質的一部分,並非帕·聚斯金德在《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裏意淫的那樣,會因為憤怒等不良情緒而消失不見。
在對體香的偏愛上,執著的人比比皆是。拿破侖的妃子曾為了討他的喜歡創造了三個月不洗澡的紀錄,其情可鑒。所有與性沾邊的話題都不能繞過日本——日本有商人專門收集少女體香,瓶子上注明少女的簡介並附上照片,一朝上市,遭遇瘋搶。
至此,嚴肅的科學家務必閃亮登場,毀浪漫的時段開始。有一種科學觀點認為,女性的體香來源於體內一種叫作雌二醇的物質,體香的強弱與年齡有直接關係,通常在青春期到達峰值。也就是說,在嗅覺的性感度上,洛麗塔們獨領風騷。中學生物課教導人們說,雌飛蛾會靠散發氣味來吸引雄飛蛾前來交尾。這個秘密不幸被詭計多端的人類發現,於是無所不用其極,讓千裏迢迢來燕好的雄飛蛾要麽撲個空,要麽幹脆一命嗚呼。這種行為當然被公認為是殺滅害蟲的正義行為,但或可理解成為一種嫉恨——在漫長的進化中,人類的嗅覺早就退化到足以被生物界許多動物恥笑的程度。
既然人的嗅覺已經如此不給力,要助力美麗的體味和美好的性,就隻能想辦法強化體香。人類文明對非身味的“香”的追求,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後世關於香水的書籍與影視作品更是多如天上繁星。著名的香奈兒女士索性直言:“不擦香水的女人是沒有前途的。”事關前途,性質嚴重。香奈兒又說:“香水應該強烈得像一記響亮的耳光一樣令人難忘。”關於香水風格的偏愛因人而異有待商榷,但香水作為一種商品已經上升為一種文化現象,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聞香識女人》幾乎將人造香味妖魔化。失明的阿爾·帕西諾單靠所使用的香水、香皂味就能分辨一個女人的美醜,功力已然出神入化。問題是,如果一個美女和一個醜女所用的洗漱用品及香水完全一樣,他又該怎麽判斷?至此或許我們又可以大膽推斷——美女身上的香味是人造香與體香混合的美好氣味,醜女依然難以望其項背。
按照最樸素的先來後到,體香應該是香水產生的基礎,是體香啟發了人們對人體嗅覺進行修飾的渴望。然而世事無常,往往會發生本末倒置的“杯具”。在之前提到的小說《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裏,帕·聚斯金德講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一個天賦異稟的嗅覺天才領悟到少女的體香是世間戰無不勝的利器,因此先後殺害26個少女,最終完成了他萃取神奇香水的偉大事業。更悲摧的是,嗅覺天才居然沒有任何體味,無論是香還是臭。當主人公發現這一點時,登時麵對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般的巨大悲慟,因為在他的認知係統裏,專屬體味是生而為人的標簽——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就像從未存在。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人是先追求香,後意識到體香,還是相反?一筆爛賬無法算清。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嗅覺再退化,它依然永遠與生命如影隨形。同樣是在帕·聚斯金德的小說裏,他這樣寫道:
人可以在偉大之前、在恐懼之前、在美之前閉上眼睛,可以不傾聽美妙的旋律或誘騙的言辭,卻不能逃避味道,因為味道和呼吸同在,人呼吸的時候,味道就同時滲透進去了,人若是要活下去就無法拒絕味道,味道直接滲進人心,鮮明地決定人的癖好,藐視和厭惡的事情,決定欲、愛、恨。主宰味道的人就主宰了人的內心。
近日有科學研究證實,以男性體味為原料的護膚品可以改善女性的月經不調,可見對性感體味的鍾愛絕不是雄性的專利。而如果我們坦然於視覺偏愛美麗的色彩,聽覺追逐優美的旋律,味覺迷戀饕餮大餐,觸覺陷進舒適的空間,又何苦對嗅覺苦苦相逼?管它是天然還是人造,我們隻聞好味道。
急什麽,我們又不趕時間
在學校裏總是能看見,這個男生和那個女生剛剛分手,隔了沒多久又和另一個女生在一起了。也經常會聽說,某個男生開始追求某個女生,而那個女生拒絕他沒多久,他又調頭去追另一個。分手的時候都會說:我愛你,我離開你就永遠不會再去愛別人。被拒絕的時候都會說:我會一直等著你。
這個“永遠”,那個“一直”,有效期還沒有一包速食麵的保質期那麽長。
逢年過節,漸漸成了我心目中最無聊也是最可怕的時間之一。那些你根本不熟悉的七大姑八大姨坐在你家的客廳裏碎碎念著你有沒有對象。他們很著急,比你還要著急得多。他們熱衷於諄諄教導你不要太挑剔,看見合適的不要錯過,要抓緊時間,不要等到以後嫁不出去。
你爸媽開始有意無意在飯桌上問最近有沒有男生向你示好,提起誰家的兒子不錯還是單身。漸漸你也開始想,如果嫁不出去了,那該怎麽辦。一個朋友曾經問過我,她遇到了一個男生,兩個人家境挺登對,他長得還行,人也不錯,他們都認為,彼此適合結婚。
我忍不住問她:那你們適合相愛嗎?
她說她一直在想,答應他究竟是因為她真的愛上了他,還是因為僅僅開始考慮起了未來。親愛的,未來變數是那麽的大,如今的你還是如此的年輕。現在在你眼裏看起來適合結婚的人,過個幾年是否還是合適呢?要知道,這世上看起來很般配的人那麽多,適合你的卻隻有那麽一個。
先停下來,問問自己,究竟愛不愛他。愛情是一個消磨彼此的熱情卻增長彼此的包容心的過程。熱戀的溫度會漸漸退卻,問題會漸漸出現。如果現在還在懷疑愛或者不愛,那麽你們很難會走到你們所設想的未來。
未來是人創造的,不是人想出來的。
天長地久是慢慢走的,而不是那種你說走就能走到的地步。天長地久,在我心裏就像是一幅畫一樣,就像是兩個人爭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突然有一天都老了,坐在那裏曬太陽,發現彼此也愛了一輩子。你在現在的陽光下,又怎麽能看出身邊人有一天哀老的麵龐。
我們為什麽要那麽著急?
我們著急長大、著急成熟,可一秒還是一聲嘀嗒,不會變快,也不會變慢。我們總是害怕來不及,錯過一班地鐵會讓我們懊惱不已。我們總想多抓住一點兒什麽,不論人生,還是其他。
似乎,走得慢一點兒,背後就有吃人的怪獸要把我們給吞噬掉。
在你最該肆無忌憚的時候,你卻唯唯諾諾,浪費了人生,也辜負了青春。在你最該細細品味的時候,你卻匆匆忙忙,對不起光陰,也對不起自己。在二十歲的年齡,就要去做二十歲的事情,愛二十歲的時候該愛的人。用你最大的努力去愛,去付出,不是為了那個結果,隻是為了你身邊的這個人。
愛情的目的本就不在於去苦苦維係,而在於愛情本身。
不要去為了那個杳然的目的去膽怯,去害怕,隻要盡自己的力就好了。
急什麽,我們又不趕時間。
我們隻要負責精彩,剩下的,老天自有安排。
他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卻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這個世界上的寂寞單身男女,大多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長得醜,還嫌別人長得醜;一種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必須得跟自己的標準相符。總之,愛情這場大浪淘沙,讓該戀愛的都愛上了,愛不上的就越來越作。
白開水小姐和可樂先生是在七夕認識的,他們在某交友網站“讓我們做一日情侶吧!”的活動頁麵互相看順了眼,約在世貿天階的巨大le顯示屏下麵碰麵,充當一日情侶。
這兩個黃金單身貴族都是奇葩。白開水小姐是個“老清新”,二十六歲高齡還喜歡文青那一套,穿的衣服是淘寶幾十塊一件的素色森女款,愛看封麵花裏胡哨、書名十個字以上的愛情小說。微博的關注列表裏都是那些二十歲出頭、長劉海兒、臉蛋兒比女孩還俊俏的花美男。待她長發及腰,那些少年能來娶了她,那真真兒是極好的。可樂先生是一個裝x大戶,發微博朋友圈的照片必須帶上奢侈品包包的邊邊角角,而那些包,要麽是朋友的,要麽是淘寶買來的a貨。逢人必說自己的人際關係網有多龐大,某某明星是他哥們兒。可樂先生把自己吹噓得仿佛腰纏萬貫,實則兜比臉幹淨,跟女人吃飯都要對方埋單。
一日情侶的活動頁麵上,可樂先生傳了一張自己穿白襯衣側臉對著鹿角的文藝照,白開水小姐的則是一張穿著嫩色襯衫靠在朋友的(歐洲著名奢侈時裝品牌)包上的自拍。於是雙方碰巧正中對方下懷,可一見麵立刻見光死。白開水小姐無法想象照片裏那個清新少年會穿著一身豹紋外加一雙捆著巨大泰迪熊腦袋的鞋,當然可樂先生也無法忍受對麵這個滿身碎花的素顏路人。
兩人別扭地互看對方一分鍾,彼此都在琢磨如何開口說“再見好走不送”。等到第十七對情侶從他們身邊經過後,可:“來都來了,別輸給他們。”
兩人彼此不順眼到什麽程度呢,那天他們全程沒說什麽話,上午坐在巴黎貝甜玩手機,下午坐在星巴克繼續玩手機。終於熬不住準備走的時候,碰見一對情侶,男的是可樂先生的鄰居,女的是白開水小姐的同事。隻見那女的抓住白開水小姐的手一個勁兒嚷嚷“戀愛了都不跟我們說”,男的則用一根手指不斷地戳可樂先生的肩膀,恭喜他終於脫單。最後二人一拍即合:“那不如我們一起去xx吃晚飯吧!”
於是他們被這對情侶帶到建國門外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白開水小姐看到菜單就嚇得想回家了,被可樂先生一把按住,瞥了一眼旁邊的情侶,然後故作聲勢地說:“想吃什麽點就是了。”等到結賬時服務員說兩人消費1800,他們就傻了,眼睜睜看著旁邊情侶那桌,男方大方刷卡付了錢。可:“錢你付了,咱們好聚好散。”白開水小姐瘋了:“蛇精病(神經病)啊,我哪有那麽多錢!”可樂先生壓低聲:“你有多少?咱們aa。”白開水小姐拍了拍自己的小挎包,說:“200,而且沒帶卡。”
“靠!200塊就想約會啊你!”當然,這句話可出口,因為情侶朋友正殷切地望著他們。於是他鎮定自若地拿出信用卡,招呼服務生刷卡,盡情地刷!晚飯後,可樂先生還沒從消費短信的夢魘中醒來,朋友又提議去三裏屯喝酒,兩人連忙拒絕,說要回去做愛做的事。被情侶朋友連誇你們真恩愛之後,一日情侶至此結束。
王家衛的電影說:“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認識得太早或者太晚,結果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個時間或空間先認識她,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可能不一樣。”
白開水小姐在大四談過一場無疾而終的網戀,對方說自己是個飛行員,愛寫博客,筆名叫“空中列車司機”,文筆酸到不行,背景音樂就一直在雷光夏、陳綺貞等人的歌單裏輪換。白開水小姐很愛他,可最後,人家飛來飛去就失蹤了,至今杳無音信。可樂先生的愛情史,可謂灌滿碳酸超級刺激。他是個典型的吃軟飯主義者,但北京的名媛都看不上他,於是靠自己的少年外表,專攻土豪坯子,要麽是女博士,要麽是女碼農(女程序員),三年談了十幾個妹子。他就像家客棧,專門收留進京趕考的書生,和每個人私訂終身,心想這麽多總有一個會高中狀元。但時間不等人,至今在愛情領域沒有半點兒收獲。
一日情侶這事沒過多久,白開水小姐和可樂先生就成了室友。
事情是這樣的,七夕之後的某天,白開水小姐在上班路上突然被圍堵,地鐵站裏幾個年輕人追著喊她“碎花姑娘”求合影,到了公司也惹來眾人側目。等她打開微博之後,徹底驚呆了,一夜之間自己漲了幾萬粉絲,@和評論全是五位數。她看見轉發大多加了#最萌情侶走紅#的話題標簽,於是隨手點開,然後就受到了驚嚇,因為她看見那張被瘋狂轉發的照片上,穿著一身碎花的自己正深情地望著比她高兩個頭的豹紋可樂先生。
他們被偷拍了,重點是這麽看來,真的很萌。
噩夢沒有結束,走紅後是隨之而來的媒體采訪和電視節目邀請,連某某製片都發來私信,要為他們量身打造一部電影。白開水小姐昏了頭,理智告訴她應該發條微博澄清,但當她看見微博關注的幾個橙v明星都跟她互粉之後,她選擇性失明,默認了一切。
隨之而來的,是所有人都在看她的可樂先生什麽時候出現。下班後,白開水小姐就成了箭靶,被無數目光掃射,最後被逼退到麵包店裏,看見了共患難的可樂先生。可樂先生房子到期,交不出房租,於是白開水小姐硬著頭皮訂下協議,以打折價讓他搬到自己家來,一來互相利用,二來互相利用。
兩個人住在一起後,插曲唱得更加歡脫(歡喜灑脫)。別看可樂先生沒錢,但他窮講究,上了廁所必須洗澡,見不得家裏一絲一毫的淩亂,還把白開水小姐滿屋的少女擺件挪到一邊,把自己的簡易沙發床和茶幾放到另一邊,聲稱交了房租自己就有客廳一半的歸屬權。晚上白開水小姐在房間看書的時候,隔壁就放起歐美r&b(節奏布魯斯);點開香薰燈準備睡覺時,廚房卻飄來可樂先生做夜宵的油煙味兒。
兩人開著爭吵模式相處,但總因為要隨時在微博更新合影,出門要演情侶而不得不重歸於好。於是他們的一日情侶變成了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長。
這對最萌情侶越來越紅,賺得也越來越多。後來真的有那麽幾個土豪女對可樂先生投懷送抱,當然他絕不可能錯過,時常把白開水小姐丟一邊自己消失了。有那麽幾次,白開水小姐回家看著靜悄悄的屋子竟然有些想念他,但馬上又自行了斷這個瘋狂的念頭。
有一次可樂先生喝醉了,給白開水小姐打電話讓她去接他。她第一次擠在三裏屯最熱鬧的酒吧裏,被光線刺疼了眼睛,盡管忍受不了空氣中的酒腥味兒,但還是把癱倒的可樂先生從一個大胸美女身邊拽了出來。
周六的街道擠滿了出租車,卻沒有一輛能載他們回去,白開水小姐就這麽吃力地扛著他,蹣跚地向前走。可:“剛剛打你電話,一個女人接的,她連說了好幾個打錯了,那個時候,我突然害怕你有一天也會這麽跟我說:‘打錯了,再見。’我知道你一定會出現,帶我回家,是吧?”
是的。
於是在這晚之後,就像很多故事的結局一樣,他們好上了。
沒有電光火石,沒有山高水長,隻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就像某個人停在自動販售機前,按下了一瓶可樂和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它們,最後糖分和白水合歸一處。
你為未來對象設下許多標準,但最後與你牽手的往往是標準之外的那個。遇見他時,那些長相、體重、有沒有身騎白馬、是不是才高八鬥都不重要了。因為,他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卻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某天,白開水小姐窩在床上,用可樂先生的電腦看劇,一時興起想去看看以前常逛的博客網站。打開後自動顯示之前登錄人的首頁,她看見頭像下的昵稱“空中列車司機”,最後一篇更新是在六天前。
她扣上筆記本電腦,深吸了一口氣。
王家衛還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何必想太多
這是剛從人人網上知道的一個故事。一個哥們兒喜歡一個比他年長四歲的姑娘。兩個人的相遇場景比較特別,他去看牙,那個姑娘是牙醫。一來二去,他向她要到了微信號,開始找姑娘聊天。在微信上兩個人聊得還不錯,他有問,她也有答,據男生說:“算是有點兒小曖昧。”
後來,男生嚐試著約女生出來,女生也答應了。沒承想男生因為工作原因,沒有辦法去赴約,結果這次約會被耽擱下來。再後來,男生因為一些小事和那個姑娘產生了爭執,毛毛躁躁,也說了一些不是很順耳的話,姑娘就把男生的微信號給刪了。等男生意識到,後經好說歹說、賠禮道歉才把姑娘加了回來,可姑娘從此就不太搭理他了。再後來,男生去醫院門口候著那個姑娘下班,還頭腦發熱地天天送早餐,結果兩天過去了,姑娘徹底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男生比較鬱悶,來問我為什麽。我很直白地告訴他:“因為她對你沒意思啊。”
男生不服氣,辯解說如果女生對他沒有好感,為什麽當初約她出來她就答應了呢。
上麵那個故事裏的男生今年二十四歲,大學剛畢業,工作沒多久。他喜歡的那個女生今年二十八歲,適婚待嫁。一個姑娘會答應與一個還不算討厭的男生出來吃飯,是有著千百種理由的,那並不意味著每種理由都和喜歡對方有關係。這與雙方的人品無關,隻是代表了這個姑娘性格比較外向,願意廣交朋友,或許隻是因為她肚子餓了想好好吃一頓,但一個人吃沒意思,而閨密又沒空,等等。
一個二十八歲的姑娘流露出想結婚的念頭,如果那個男生願意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一下,就會發現她選擇一個年紀比自己小挺多且衝動不成熟的男生的概率基本上可以與零畫等號。她對他的所謂“好感”,更多的應該叫作“不討厭,還能聊聊”,而她答應出來一起吃飯,有可能不過是證明了自己如有飯局是可以去的,也許有人還在約。
這是心理上的一種滿足感。即便他們一起吃飯是aa製也無所謂。
男生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送早飯反而被刪好友。我覺得很好解釋,因為你們之前的好感是非常淺薄的,僅僅是覺得不討厭,你這種送早飯的行為卻是實實在在讓她覺得尷尬和厭煩了。
“可是有的女生在沒有確定關係之前是不會收對方禮物的啊!”男生向我辯解道。
假定男生送的這頓早飯是一頓正常的早飯,沒有鬆茸、鵝肝醬、魚子醬等等這些價格離奇昂貴的食物,而且價格控製在二十塊錢左右的話(其實二十塊錢的早飯可以吃得挺不錯了),一個對你有基礎好感的女生是不會拒絕到轉臉刪除好友的地步。一個普通女生(拜金女除外),對於一份價格不是太離譜的禮物的接受行為,取決於她對那個男生的好感度。如果她喜歡你,對你有好感,甚至隻是一般的好朋友也無妨,你送一份東西她是會接受的,盡管有點兒不好意思。如果僅僅是普通朋友,女生一般不會接受,一旦她接受了,她會尋機還禮。如果那個男生很招人煩,女生則會直接拒絕,或者轉手扔掉,然後再也不想和這個男生聯係。
追求一個人的時候,行為的大忌是想太多。對方衝你笑,你就覺得她對你有意思;對方借了一本筆記給你,你就覺得她對你有意思。可能是她見你今天褲子拉鏈沒拉好;也可能是她看到你沒通過考試,出於憐憫而施善心。因此,不是所有的行為都能和“喜歡你”畫上等號的,這種行為並不能稱作曖昧。現在是一個很開放的社會,異性之間也有許多很平淡的交流,但是總有人會把普通的一句問好當成“哇!她來招呼我了,是不是她喜歡我”。
曖昧是什麽?曖昧是超越了友誼,對你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關心;是當你與一個亂七八糟的異性說句話時,她做出吃醋狀,刻意地撒嬌賣萌;是你可以明顯感覺到對方想要掌控你,欲吸引你對她發生戀愛型好感的意圖。如果她沒有那種意圖,隻是對你用正常語氣說話,而你在此過程中對她產生了追求的衝動,想跟她曖昧,單戀她,那個不是曖昧。
我見過最惡心的例子,是兩同班同學,女生明明沒有對那個男生有所曖昧,而男生卻誤以為女生有意,便傻兮兮地表白,被拒絕之後還到處去報複對方,把那個姑娘說得跟一個備胎收集器一樣,這男生已經不是腦子有問題了,簡直是人品都有問題。
當然,並不是隻有男生會想太多,女生也會想太多。我們見過許多人在追求別人的道路上前仆後繼。想太多,是一個心態的問題。而想太多的原因之一,是自己生活得不夠充實,太過寂寞,沒有雙方交流,尤其是和異性交流的時候心態沒有放在一個正確的位置上,操之過急,最後反而招人討厭。當然,也有簡單的說法——傻!
不知道為什麽,行文至最後,我腦海裏突然蹦出了之前看的《撒嬌女王》裏麵的一句台詞:“是誰告訴你的,我想你的意思就是我愛你?”
也祝你有好運氣
這一路的我愛你都有美好結局
愛情裏的過錯,都是雙方各執一詞,給了對方不需要的需要抑或是把傷害強行施加給對方,自己自得其所。愛情也有錯過,大多是不夠勇敢,學不會嚐試,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放棄了不該放棄的。
勇敢小姐有一種魄力,她看上的人、要走的路,沒有顧忌,不在乎後果。她說:“最壞的結果就是死,既然死不了,還有什麽好猶豫。”
勇敢小姐是東北姑娘,典型白羊座,人群裏嗓音最大,且永遠衝在最前麵。朋友們用四個字完美詮釋了她的性格——原始獸性。
她在北京上的大學,剛進校就因為大嗓門兒搶走了學姐的主持人位置,成了文藝骨幹。當室友還在適應高中到大學的過渡期時,她已經每天忙碌在各種外聯、會演和考證中了。僅靠幾次藝術節,她就以讓人瞠目結舌的浮誇主持風格贏得了享譽全校的知名度,同學們親切地在她乳名後麵加了個“哥”字,彰顯其屹立不倒的江湖地位。
大二的聯誼會上,勇敢小姐對一個男生一見鍾情,以至於整晚都異常亢奮,感覺自己一舉一動都映在別人眼裏,笑得格外歡脫。散會後一打聽,人家已經有了女朋友,而且那個女友還是某選秀節目的二十強,走在大馬路上都會被人堵著合影的那種。
勇敢小姐當然不以為意,還為此展開了瘋狂的挖牆腳行動。因為那個女生跑商演時常不在校,她就每天準點出現在食堂,戳在男生旁邊,還安排低年級的學弟盯著對麵宿舍樓的一舉一動,隻要那個男生一出來,她就假裝路過偶遇,順帶打個招呼。要到他的手機號後,以打錯為由接連撥了好幾通電話,久而久之,兩人就混熟了。
勇敢小姐不做拆人台、當小三的勾當,而是大大方方乘虛而入。在得知男生跟他女友漸行漸遠後,白天在他空間裏留“心靈雞湯”,晚上去圖書館圍追堵截。故事的高潮是男生的女友跟圈內的男演員好上了,平安夜當晚,兩人在首都機場準備飛往泰國度假時,被男生逮個正著。最後當然隻有男生痛了心,因為由始至終,他都被兩個助理大漢擋著,眼睜睜看著女友翻著白眼壓低了帽簷跟男演員一前一後進了頭等艙的安檢通道。
那一刻,男生的世界熄了燈,經受著周遭旅客的指指點點,像個落單的孩子般踱步走出機場。門外,裹著紅色大衣外加綠色圍巾,像一棵聖誕樹一樣的勇敢小姐,正端著兩杯熱奶茶微笑地看著他。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畢業後男生去了一家日企,勇敢小姐在新聞頻道做主播,你儂我儂得每天都跟剛戀愛一樣。勇敢小姐的獸性在男生那裏退化成一隻野貓,恨不得隨時隨地都長在對方身上,無事撩逗一下,恩愛程度讓兩人成了眾人皆知的情侶楷模。
男生經常日本、北京兩地跑,勇敢小姐也無半點兒怨言,隻要對方要做什麽提前給她報備,晚上及時發來晚安信息,知道他的行蹤就好,所以“出軌”或者“出櫃”這種關鍵詞在勇敢小姐的三觀裏根本不存在。
即便後來男生一走一個多月,她也穩如泰山地在家裏候著他。在他回來前一天,連敷了半個月麵膜的勇敢小姐頂著一臉“油田”去購置新衣,忍痛刷了幾筆大單,心滿意足地拎著大小包去滿記吃甜品。路過她一直舍不得吃的高檔西餐廳前,她看見自己的男朋友跟一個女生在靠窗的位子上吃飯。
她默默撥通了男生的電話,聽嘟嘟聲已經回了國,接通後對方果然騙了她,跟電視劇的橋段一模一樣。但她沒有捂著嘴跑掉,而是大方進了那家餐廳,然後在他們旁邊的位子坐下,男生看見她臉都綠了,一句話也不敢說。勇敢小姐擺出闊太太的架勢把餐單上的牛排從頭到尾點了個遍,服務生不肯下單,她就故意扯著嗓子大喊:“什麽意思啊你們,誰規定一人隻能吃一份牛排啊?我吃著嘴裏的想著外麵的是我的自由!”然後故意撇過頭朝男生那邊反問道:“你說是吧。”
最後服務生給她前前後後上了十份牛排。吃的時候,她故意陰陽怪氣地一邊嘮叨一邊把刀叉磕得砰砰響。女生有些不悅,便撒著嬌拉著男生走了,這期間男生始終埋著頭,全程用頭頂對著勇敢小姐。
等到他們離開後,整個餐廳回歸安靜,聽清音樂時,才覺得一切傷感到死。勇敢小姐嘴裏包著一大口牛肉,吞不進去,幹嘔了一下,眼淚就全出來了。
男友出軌沒有讓勇敢小姐意誌消沉,而是給了她追回真愛的動力,因為她無法說服自己,那個每天說想念說愛她的人,怎麽會在頃刻間自我了斷所有的緣分,轉而投向一個跟他氣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女人的懷抱。
跟蹤過他們幾次,掌握了男生的獨處時間,勇敢小姐再一次乘虛而入,頻繁出現在他新租的公寓、健身房,以及他公司樓下的星巴克,但都無濟於事,男生這次對她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給她單獨坐下來聊聊的機會。
好像鐵了心要徹底結束一樣。
勇敢小姐仍不放棄,硬的來不了她就來軟的。那個女生跳國標舞,喜歡穿長裙,一日隻有早、中兩餐,說話溫柔,看人的時候眼睛都有光。猜測男生換了口味喜歡這種女神類型,於是勇敢小姐照葫蘆畫瓢報了國標舞的班,清空了衣櫃裏的鉚釘豹紋,一天隻吃一頓飯,餓得晚上睡不著在床上掐自己大腿。她還克製了嗓門兒,低八度跟別人交流,以至於再回電視台錄節目時,被主編訓說國家搞建設的大新聞報得跟奔喪一樣。
兩個月瘦了二十斤,勇敢小姐連走路都晃悠。把自己弄成四不像後,男生竟然依舊淡漠。可以說是用盡了渾身解數,可就是挽不回這段戀情。勇敢小姐照著鏡子,開始徹底鄙視眼前這個怪物。
一個攝影師朋友見她狀況不好,去她家問候,開門的勇敢小姐滿臉是淚,她捂著心口痛哭。這大概是攝影師第一次見她哭得這麽傷心,蹲下來連忙安慰她。隻見她抽泣著從嘴裏冒出四個字:“老娘好餓。”
不是說她真的不傷心,不難過,隻是她心裏自覺還沒到頭,不願意放棄罷了。勇敢小姐常說:“人之所以會放棄,是因為隻看見前方的路途遙遠,而忘記了自己是堅持了多久才走到這裏。”
分手後的第四個月,聖誕節,北京提前下了雪。攝影師朋友組了一個名曰“醜媳婦終要見公婆”的局,帶他偷偷交往了幾個月的女友跟大家見麵。等到女生一進來,勇敢小姐徹底傻了,因為她就是那個小三女神。
故事說到這裏會有點兒狗血,但生活原本就幾多矯情。女生說她是個話劇演員,男生是她的好友,因為男生的媽媽突然有一天站不穩,走路保持不了平衡,跟他過世的外公當初情況一模一樣,才知道這是家族的遺傳病。他不想某天肌肉萎縮癱瘓在床連累勇敢小姐,所以才選擇用最笨的辦法逃避。
勇敢小姐當晚就飛奔到男生的公寓,敲門對方不應,便站在大雪裏不停喊男生的名字,直到惹來住戶抗議,保安架著她往外趕時,男生才下了樓,滿麵愁容地把她拉回了家。
勇敢小姐一進家門就翻箱倒櫃把他藏好的相愛證據一件一件搜出來,電影票、公仔、cd,直到翻到衣櫃裏那年平安夜她穿的紅色大衣和綠圍巾。兩人淚眼相看,她邊哭邊說:“如果你不喜歡我了,還留著這些幹什麽,如果你覺得騙我能讓我們都好過一點兒,能不能想點兒好的理由啊,你以為演電影呢啊,你人還站著,那就抱我,站不穩了,我就抱你。多大點兒事啊!”
最後,他們又回歸同居生活了。
醫生說這個遺傳病的基因有一半存在的可能性,是可以查出來的,隻是要看當事人肯不肯。勇敢小姐說沒必要,因為她根本不需要知道,愛情趕不走,時間也有限,與其長久折磨,不如過好現在最美的時光。
後來,男生背著勇敢小姐去查了基因。
診斷的結果他隻給一個多年的好友說了,那個好友就是我。
聽著他們的故事,梳理他們一路而來的愛情,結果好像並不重要了。因為每一段愛情故事裏,都會有一百個死心的瞬間,有一百個想要放棄的瞬間,有一百個被刺痛的瞬間,有一百個強忍不哭的瞬間,但都抵不過幾千幾萬次想要擁抱對方的瞬間。
在所有人都等著他們何時被現實打敗的時候,勇敢小姐從未有任何放棄和猶豫的念頭,她說:“愛有多艱難,就有多燦爛。”
故事的結點並不會落在誰的離開上,因為我相信,這一路上的我愛你都有美好結局。
聖誕快樂。
給予過溫暖的陌生人
(一)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坐公交車去市中心逛街。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看到有家大型書店在搞活動,外麵擺了許多書,折扣很多的樣子,我匆匆忙忙就在那站下了車。
那家書店我非常熟悉,因為在我們家鄉那種小城市,書目較為齊全、更新及時且品位不錯的書店屈指可數,所以,那是一家我從前就常常去的書店。而這次的不同在於,它帶著一種“揮淚大甩賣”的表情,價格也相當誘人。
我一眼看見,裏麵有一套圖書,是我尋覓了好久的。那時候買書還沒有亞馬遜、當當、京東這麽便捷的途徑,一本書往往就是在書店找,不停地問老板有沒有貨。因此我看見那套書的時候,眼睛都亮起來了。
但是,我卻沒帶足夠的錢。而且,翻遍全身還是差了兩元錢。
我試著跟老板討價還價,覺得今天必須把那套書扛回家。可老板也很擰巴,任我怎麽說都不為所動,甚至到最後幹脆不再搭理我這個窮學生,去招呼別的顧客了。
我沮喪地站在那裏,沒錢買,也舍不得走,悻悻地假意翻著其他書。半天,我厚起臉皮跟老板最後問了一遍能否便宜,被老板一句“不可能”打發回來。我像個戰敗的士兵,垂頭喪氣地在原地發呆。最終,我歎了口氣,準備離開人群。
可就在這時,忽然有張十元鈔票飛到我麵前。
我順著那隻手看去,是站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他說:“不夠的錢我幫你付吧。”
我嚇了一跳,雖然我很想接過那十元錢,但是理智告訴我不行,而且當時我的第一念頭居然是:他不會是壞人吧?這不會是什麽陷阱吧?再說我隻是差兩元錢而已啊!給這麽多我怎麽收啊!
所以我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肯收下他遞來的十元錢。他也沒說什麽,轉身就走了。但是他剛走,我就後悔了,心裏默念:傻瓜,這套書泡湯了吧!我失落地看了書最後一眼,打算轉身離開,但沒想到的是,這時候,年輕人又折回來了,手裏拿著一瓶純淨水。
原來,他沒有零錢,拿十元錢去買了瓶水找零,然後,他將兩張一元錢放到我麵前的書上,說了一句:“拿著吧,沒關係,也有人這樣幫過我。”
說完這句話,他就轉身走了,也不管身後我瞠目結舌的表情。隻是那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背影好酷。
我如願以償地捧回了書。一路上,還特別積極地給一位奶奶讓了座位。
很多年後,我一直記得那句話。偶爾我順手幫了別人,別人說感謝時,我隻是笑笑,卻會在心裏得意地說:沒關係,也曾有人這樣幫過我。
(二)
去年,我去天津大港看望一位親戚。由於初來乍到,下錯了車,一個人提著行李怎麽都找不到親戚所說的位置。那條街上人不多,我放眼望去十分鍾裏隻有那一個男人站在那兒,像是在等人,我怕他不久也走掉,於是急忙過去,抓住人家問個不休。
親戚那會兒手機一直占線,我也說不清要去的地方,跟他嘀咕了半天,才終於確認,絕對不是這裏。他隱約知道我要找的地方,但是非常不熟悉,於是開始打電話,打了兩三通電話,終於問明白了,轉頭耐心告訴我怎麽走、要注意什麽。
我感激涕零地跟他告別,但是剛走開,他又追上來了。說這裏不好打車,而且這邊偏僻,打車不打表,你一個外地姑娘容易被騙,我幫你打完車再走吧。
我忙說好,跟他站在那裏等車,好半天,才終於有一輛車經過。他用天津話跟那個人講價錢,談好了價錢,又特意裝作去看車牌號碼的樣子,“嚇唬”那個司機說:“我可記下你車牌號了,給我好好把她送到了啊!”那個司機笑嘻嘻的,忙說放心放心。
臨走,他又湊到車前麵對司機說:“師傅你開穩一點兒,她剛坐完長途車。”然後轉頭對我繼續“演戲”道:“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電話啊!”我樂嗬嗬地答應著,揮手道別。
車剛開,司機就笑著問我:“他是你哥哥,還是你男朋友?對你那麽好?”我一愣,笑著回答:“是我哥哥。”司機點了點頭,又說,到了別忘記給他打個電話。
我輕聲答應。司機當然不會想到,他眼裏那個對我很好的人,不過是認識了十分鍾的陌生人而已,而那通要打的電話,可惜,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電話號碼了。
(三)
畢業那年少不更事,我獨自去北京謀生。但是,一無所長的自己很快敗下陣來。有兩天的時間,我隻能拿三包泡麵充饑。那一刻忽然覺得,即使某天餓死在這樣一間廉價的出租房裏,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自己吧。
那種感覺令我感到恐慌,於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收拾了所有的行李,從棲身之地打車去火車站,踏上了返鄉路途。
出租車隻能停在外緣,離候車廳的距離大概幾百米。單薄的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左手提著一個大編織袋,裏麵是被子和褥子,大概有二三十斤;右手提著另一個大編織袋,裏麵是零碎的生活用品,大概也有二三十斤;身上還提著一個包,胳膊上又挎著一個小編織袋,感覺渾身可以利用的地方都被占滿了。
我蹚著水,每一件行李都盡量高高提起,一口氣提到候車廳下的屋簷,這樣總不至於淋雨。想想那時80多斤的我提著和我體重差不多的行李該有多麽吃力!到了候車廳我整個人都累趴下了,形象估計狼狽不堪,但我根本沒精力理會這些,隻想著如何半死不活地將行李拖上車才好。
排隊檢票的時候,我幾乎是拖拉著這些行李往前挪,也實在沒有力氣再將其提離地麵了。我一麵笨重地一步步往前挪,一麵擔心過會兒我究竟該怎樣爬上火車。
就在這時,身後隔著幾個人的一位年輕男子走上來,說:“我來幫你提吧。”在我詫異的目光裏,他問清我在幾號車廂,之後沒再說過一句話,直接拎著我的大小包裹,把我送進火車的車廂裏。
落穩行李,我滿心感激,想要留下他的電話號碼。他笑笑說,沒事,別放心上,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走了。
我知道,他或許早已忘了這件小事。而對於當時落魄的我,那卻是離開北京前得到的最後一點兒溫暖。遺憾的是,我已經忘了他的模樣,隻記得他高瘦的樣子,身上背著兩個包。
(四)
研究生畢業那年,我被北京一家單位聘用,從南方坐火車來京工作。
前兩天我寄居在朋友的出租房中,因為空間狹小,我的到來使房間更為擁擠。為此,我在網上匆匆忙忙就租了房間。當時公司在朝陽門,我在離它隻有兩站的崇文門租了間陽隔。所謂陽隔,就是帶陽台的隔斷間。正常房間的客廳加陽台,被不怎麽厚實的牆從中間生生隔成兩間往外出租,我租下的便是這樣一間長條小臥室。
當時朋友說我太衝動,剛畢業租房沒必要“一步打到市中心”。雖說是隔斷,因為地理位置好,價錢也不便宜。但我醒悟得為時已晚,好在租期隻有半年,因為我是續租別人轉租的房間。正常租期是一年,別人住了半年,將剩下的半年再轉租。初次租房,我生怕房子不合適,所以幹脆找了間半年到期的,心想萬一不行就忍上半年再搬家。
我是從中介手裏找到房子的,當天要和前任租客交接合同。我從朋友家拎了個重重的大編織袋,身上背了最貴重的財產——筆記本電腦,又拎了個包,一步步地往地鐵挪。地鐵上雖然擁擠,但至少能把包裹扔下,而下了地鐵到出租房的距離才是最痛苦的,一兩千米的路程,到最後我兩步一停,手換來換去,左右手指都被勒得通紅麻木。
前任租客早早地到了,在中介辦公室等著我。大老遠看見我,門外的中介轉頭向屋內說了聲:“來了!”然後我看見一個清瘦的姑娘跑了出來,她看了我一眼,就跑下了台階,幫我拎過手中的包裹。
她就是房間前半年的主人。那個姑娘比我大不過兩三歲,對我說第一句時竟然眼睛紅了。她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去年自己提著行李來這裏的樣子,也是一個人,背著電腦、提著編織袋,一模一樣。”我那時剛來北京,諸事不順,路上又走得筋疲力盡,聽她這麽一說,心裏一酸,居然也差點兒哭了。
中介收錢不怎麽厚道,轉讓租房還要交一項費用,問我們誰來交,又說似乎應該是“下家”來交。那個女孩一聽,忙說:“算了算了,我交吧,她剛畢業哪有什麽錢。”
女孩幫我把行李提到了樓上,又問我還有多少行李,要去幫我搬家。我愣住了,這怎麽行呢?但是女孩說她今天請了假,閑著也是閑著,覺得和我有緣,一定要幫我搬家。
一路上,她問我行李多不多,我說有點兒多。她想了想,說:“沒事,我跟你搬完再走。”到了朋友家,她一看我的行李忽然撲哧:“嘿,你這點兒東西也叫行李啊?!”然後三下五除二幫我重新捆紮了一下,和我一起提下樓。在我想象中原本浩大艱巨的工程,因為她的出現,忽然輕鬆起來。
她招手打了輛出租。本來,我交完房租身上幾乎沒什麽錢了,所以之前才坐地鐵的,但總不能叫她跟著自己一起擠地鐵,所以我狠狠心,覺得出租就出租吧。結果到家時,她居然搶著付了賬,我給她錢她怎麽都不要。
我很過意不去,當時已是正午,於是堅持要請她吃飯。她也餓了,推脫不過,我們進了間普通的小飯店,任我怎麽說,她也隻點了一份番茄炒蛋蓋飯。
臨走時,她又把電話留給我,說我一個人北漂不容易,有什麽困難可以聯係她。
她離開後,有段時間我很想給她打電話,可是沒什麽好的借口,也擔心她忙碌,終於還是沒能撥下那個號碼,於是漸漸失去了聯係。
隻是,因為那個從未撥過的電話號碼,北漂開始的日子,我心底生出更多的勇氣。我一直想,一年之後,自己也要和她一樣硬氣,看著那些行李不屑地說:嘿,這點兒東西也算行李啊!於是,那些排著隊撲來的困難和初來北漂的難挨時光,終於因為一個陌生人無意的話語,而令我不再恐懼。
那些細碎卻美好的存在
發現梅茜會歎氣是它四個月的時候。狗頭枕在自己前腿,傻不棱登看電視,忽然重重歎了口氣。
養狗的麻煩在於,你寫稿子的時候它縮在書桌下,你躺沙發的時候它貼著沙發趴著,你睡床的時候它四仰八叉臥床邊,完全不顧及自己也有窩。
然後你耳邊永遠有它細細的呼吸聲。
就算在外地,有時候也恍惚聽見它的歎氣。
或者這是幸運。
就譬如我吃飯,無論上什麽菜,都會想到父母的手藝。哪怕身周或車水馬龍、喧嘩煩躁,或夜深人靜、隨心獨處,都會隱約覺得父母正在小心叮嚀,雖然分不清楚具體的內容,可聲音熟悉,溫暖而若有所失。
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細小而瑣碎,卻在你不經意的地方,支撐你度過很多道坎。
不要多想那些虛偽的存在,這世界上同樣有很多裝x犯,我偶爾也是其中一個。
如果尚有餘力,就去保護美好的東西。
前一陣哥們兒跟我聊天,說吹了一單幾十萬的合同,很沮喪。我說,那你會不會死?他說不會,我說那去他媽的。
前幾天他跑來說,又吹了一單幾十萬的合同,真煩躁。我說,那你會不會死?他說不會,我說那還是去他媽的。
但他依舊心情不好,那出去自駕遊散心吧。
他開著車,在高速上鑽來鑽去,超來超去。我說,你不能安生點兒嗎?他說你害怕啦哈哈哈哈。我說,你這樣會不會死?他愣了一會兒,說,會。我說,那他媽的還不安生點兒?
他沉默一會兒,說,你這個處事準則好像很拉風啊。
我說那是。
兩天後回南京,過無錫,快抵達鎮江,巡航速度一百過一點。
突然闖進暴雨區,突如其來的。
他叫了一聲,我靠,打滑了。
然後抓著方向盤,嘴裏喊我靠我靠我靠。
不能踩刹車,踩了更要命,一腳下去後果不堪設想。開著巡航,鬆油門也不會減速。於是我們保持著這個悍然速度,決然側撞。
我們在最左邊的超車道,車子瞬間偏了幾十度,帶著旋兒撞向最右邊的護欄。
在不到一秒的短短時間裏,我眼前閃過了成百上千的妹紙,並排站成長龍,她們有的穿意大利球衣,有的穿西班牙球衣。她們胸口捧著足球,有的大,有的小,眼神都同樣那麽哀怨,淚光盈盈,說:“爺,你不要我們了嗎?”
吹牛的。其實我就來得及想:要斷骨頭了!
接著眼睜睜看見護欄筆直衝我撲來,渾身一鬆:你妹啊,算了,去吧去吧……
車頭撞中護欄,眼前飛快地畫個半圓,車側身再次撞中護欄,橫在右道。
哥們兒攥著方向盤發呆,我聞到炸開氣囊的火藥味,和劇烈的汽油味。
我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說,下車啊他媽的。
車就算不自燃,萬一後頭來一輛愣頭青直接撞上,那等我們醒來後也快過年了。
兩人下車後,暴雨滂沱。
我開後車門,看看ipad被甩到後座,居然還沒壞,鬆口氣。接著去開後備廂,掀開墊子找警示牌。
接著兩人往前走,找又能躲雨又能躲車的地方。
各方麵二十分鍾就到齊了。
安全帶拉開,做好隔離。車子形狀慘烈,前蓋整個碎了,發動機感覺快掉下來。嗯,拍照拍照。幸好我們一直堅持不買日本車。
各色人等該幹嗎幹嗎,坐著4s店的車去簽字。工作人員不停地說,你們命大,車沒衝出去,也沒翻,後麵也沒追尾,你們是不是上半年做了什麽事可以避災啊,你們這就是奇跡啊……
今天是2012年7月1日。我剛過三十二歲生日九天。
生日過後,我莫名其妙地把所有的佛珠手鏈都戴著,這不符合我的性格,因為它們都戴著就挺重,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沒有摘下來。
仔細數數,這是我生命中第四次擦著鐮刀,懵懂地走出來。
每次不知其來,不明其逝,卻有萬千後遺症。
每次過後,願意去計較的事情就越來越少。
完事後,我們去火車站。
在站台邊,車還沒來,哥們兒突然說,我現在深刻理解你的一句話:
遇到事情的時候,就問自己,會不會死?
不會。那去他媽的。
會。我靠那不能搞。
有些事情值得你去用生命交換,但絕對不是失戀、飆車、整容、丟合同,和從來沒有想要站在你人生中的裝x犯。
全世界已劇終,可我依然愛你
(一)
2007年的夏天,我將一頭酒紅色的長發重新染回黑色,戴上黑框眼鏡,劉海兒垂下來擋住眼睛,暗藏一個拒絕的姿勢。
我的耳朵上有16個耳洞,鑲嵌著16枚小小的耳釘。我的左手手腕上戴一串佛珠,時刻念叨著阿彌陀佛。我的腳踝處有一個刺青,黑色的字體,是你的姓氏。
周,這些印記,我一個人一路走,小心看管,不敢弄丟。
我似乎從來沒有好好地叫過你的名字,周暮晨,從初識起,這三個字就是我內心惶恐的緣由。你知道那個故事嗎?據說馬可·波羅與忽必烈談及世界各國時,忽必烈問他,為什麽你從來不說你的家鄉威尼斯呢?馬可·波羅微笑著說,我怕我說出來之後,它就不是我的威尼斯了。
我亦是這麽羞澀,這麽的欲語還休。
我怕我一旦說出來,你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了。我怕它到了眾人的眼裏,就喪失了原本的色彩和意義。
我怕無數人的好奇會打擾它、破壞它。
所以,我要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把它封印在抽屜的角落裏,讓它一輩子塵封下去。這樣,即使生命結束、肉身消亡,這愛情,也還是我一個人的事。
(二)
2003年的時候我16歲,進高一,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一切眼淚和傷痕都還在候場,我還不知道痛徹心扉是什麽樣的感覺。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偏偏那麽倒黴,被分在高二的教室,更倒黴的是,我坐的是你的座位。你的課桌上囂張地貼著你和你女朋友的大頭貼。她明眸皓齒地笑,你的臉上淺淺的笑容,帶著深深的乖戾和邪氣,眉眼間都是落拓和叛逆。
我盯著你的照片看,不知道為什麽,臉突然就紅了。
你真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形容你,平日裏那些形容詞似乎都不足以說盡你的美,我隻是很突然地想起一句話:一見楊過誤終身。關於你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學校裏令人聞風喪膽的不良少年,所有的老師提起你都頭疼。偏偏你有個有權有勢的父親,所以即使一星期你到學校上不到三天的課,也對你無可奈何。
我匆忙把試卷寫完,起身要去交卷的時候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低頭一看,我的褲子上不知道怎麽回事,黏著一大塊口香糖。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扯。這下更慘了,弄得褲子上到處都是,眼看這條褲子就給毀了,我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隨手打開你的抽屜,想找點兒什麽東西來用,卻看到你留下的字條,上麵寫著一句話:口香糖的味道好嗎?旁邊還畫著一張很欠扁的笑臉,我這才知道你是故意整坐在你座位上的人。我隻能歎口氣,帶著褲子上的“禮物”交了卷。
對了,我還報複性地把你和你女朋友的大頭貼撕了下來裝進了錢包。周暮晨,別怪我手癢,我知道你女朋友已經出國去了,你每天隻能對著照片想念她,可是誰讓你弄髒了我最喜歡的一條褲子呢。
夫子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所以,你不仁,我不義。
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為了一張照片找到了我們班。你站在門口大聲叫我的時候,全班同學的目光就像幾十隻燈泡射在我的臉上。我看到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好奇,誰都不明白,一向循規蹈矩的我,怎麽會跟你這樣的人扯上關係。
慢吞吞地走向你的時候,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時隔多年,我都記得當時那種既忐忑又懷著些許期待的矛盾心情。
你盯著我看了好久,我亦用無辜的眼神應對你的探視,我們誰也不說話。10月的風已經有涼意了,我的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你忽然笑了,問我:“你就是林卓怡?”我點點頭。你又接著問:“那口香糖是你享受了?”我還是點頭。你的笑意更深了:“弄幹淨沒?”我搖頭:“怎麽都弄不掉,你是來賠我錢的嗎?”我怎麽都沒想到,這句平常的話會讓你笑那麽久。我看著你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歡喜,好像我說了一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你伸出手來彈我的額頭:“林卓怡,我從來不知道‘賠’是什麽意思,另外,其實你可以把褲子放進冰箱冷凍幾個小時,等口香糖結冰了,很輕鬆就能弄下來了。”
我傻乎乎地哦了一聲,你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麽話都沒說就走了。我正要鬆一口氣時,你又轉身說:“那照片……你拿著做個紀念吧。”
說真的,我那時真看你不順眼啊,你以為你是明星嗎,還做個紀念?
(三)
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那天看到你打架的時候,會停下來看。我一向對那樣的場麵采取避而遠之的態度,我更說不清楚為什麽當你被人從身後偷襲時,我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替你擋那一隻啤酒瓶。當那群人作鳥獸散時,你抱著我,仿佛我即將撒手人寰般聲嘶力竭地喊:“林卓怡,你別嚇我!”
我使勁推你,卻好像在推一堆棉花,用不上一點兒力氣。我想讓你別大呼小叫這麽失態,可是話還沒說出口,就感覺到一股暖流從額頭上流下來。你用手捂住我的傷口,我感到你整個人都在顫抖,你在我耳邊說:“你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你帶著那幾個人來向我道歉時,我的頭還包紮得像個木乃伊。我迷糊地看著滿身瘀青的他們一個個低聲下氣地向我道歉,你的目光裏透著清晰的凜冽和銳利。他們走了之後,我問你:“他們挨打了嗎?”你點一根煙來抽,白色的萬寶路。你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但你的聲音裏有著非同一般的淡漠,你說:“打他們算是輕的,我更想殺了他們。”
你回過身來的樣子像個頑皮的孩子,你說:“來,小美人,你受委屈了,我犧牲點兒,讓你占點兒便宜吧。”邊說你就邊把我往懷裏拖。那時的你比我高多少呢,反正我的耳朵可以剛好靠在你的胸口,聽見你的心跳。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火燒火燎了,你的下巴抵在我的頭上,我聞到你身上有淡淡的馨香。你若有所思地說:“那天你為什麽——”話還沒說完,我就搶著回答了:“我不知道啊。”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會替你去擋,但是假如時光倒流,我想即使那是一顆子彈,我依然會奮不顧身地衝過去,那種強大而篤定的力量,我說不清楚是什麽。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種力量的名字,叫作愛情。
可是當時的你簡單地將它稱為衝動,你抱著我說:“以後不要這麽衝動了。”我傻傻地應著,卻不懂得為自己辯解。暮晨,你怎麽會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大的勇氣,後來又如何撒謊瞞騙家人傷口的來曆,如何向看到我們在走廊上擁抱的老師解釋我們的關係。
在老師辦公室裏,班主任用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看著我。我倔強地看著她,我說我們真的隻是朋友。她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麽要抱在一起呢?”辦公室裏每一個人都盯著我看,我不知所措地愣怔著,不曉得應如何開口。
過了好久,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辦公室,你在教室門口等著我。見到你時,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你拉著我的手二話不說就走,我什麽也不問,一路上安靜地跟著你,你把我帶去一家酒吧。下午的時候,酒吧裏沒什麽人。服務生放著一首老歌,王菲的《夢醒了》,她空靈的聲音百轉千回地唱著:
想跟著你一輩子,
至少這樣的世界沒有現實;
想賴著你一輩子,
做你感情裏最後一個天使。
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
請容許我們相依為命……
你埋頭喝“傑克·丹尼威士忌”,我喝著“藍精靈”。你說這不是酒是蘇打水,那為什麽我會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呢。你握著我的手叫亦晴,那個已經在大西洋彼岸的女孩子,那個有著動人微笑的女孩子,你問我為什麽要背叛你。
我的頭突然很痛,我想有些事也許真是我誤會了。外麵的陽光很燦爛,我去賣耳釘的地方穿耳洞,我穿了16個耳洞,連耳屏都沒放過,看上去很像千瘡百孔的心。第二天你來找我,看著我腫得像豬八戒似的耳朵好奇地問原因,你根本都不記得你喝醉了之後發生的事。
我笑笑,沒說話。
(四)
有關我們的傳聞在學校裏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也有朋友來問我究竟與你是什麽關係。我怔怔地看著他們,眼神比誰都無辜。我不是裝的,暮晨,我也想知道我們究竟是什麽關係,我們離曖昧那麽近,可是離愛情那麽遠。
你一直都叫我小美人,或者林卓怡,可是我親耳聽到你給蘇亦晴打電話時,叫她親愛的。
親愛的,親密的愛人,我離那個稱謂似乎有千萬光年的距離。
你依然對我很好。愚人節的時候,我打電話騙你說,我被車撞了在醫院躺著。你掛掉電話心急火燎地趕來醫院,卻看到捧腹大笑的我。我蹦到你麵前說:“周暮晨,愚人節快樂!”本以為你又會伸出中指彈我的額頭,可你隻是臉色鐵青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沉默的樣子有多可怕,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陰黑,所有的色彩在瞬間褪成灰白。
我去搖你的手臂,你用力甩開我。我可憐兮兮地跟在你身後叫你,你也不理我。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了,隻是一個玩笑而已,難道你真的希望看到我躺在急救室裏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你終於回過頭來看我。我的臉色慘白,全身都冒著虛汗,頭發濕漉漉地搭在額頭上,整個人像一隻殘破的風箏。
你被我嚇到了,你焦急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卻在你開口的那一瞬間粲然而笑,你不生氣了就好。你望著我,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一閃一閃的,像啟明星一樣明亮。
人來人往的街頭,車輛川流不息,路燈劃傷靜謐的夜空,我們在一片嘈雜聲中有了一次認真的對話。你說:“亦晴回來了,今天下午到,我答應去接她。可是你打電話說出了車禍,我就馬上趕來了,我沒想到你騙我。”
我的眼淚不能抑製地掉下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歎著氣,皺著眉頭拍我的頭:“好啦,沒事,你是小孩子,我不該怪你的。”
我把你的手扯過來蓋在我的臉上,我的眼淚全部落在你的手掌裏。至少也有一次,不是嗎?至少這一次你是選擇了先來見我,隻要有一次就該覺得滿足了,應該是這樣吧。我的聲音那樣沙啞,語氣卻又那樣鎮定:“周暮晨,你對我動過心嗎,哪怕一分鍾的喜歡過我嗎?”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死死盯著你的眼睛,你凝視了我好半天,然後把頭轉到一邊。我清楚地聽見你說:“對不起。”
人間的四月天啊!為什麽我感覺寒風滲進了骨髓,原來都是我自己的幻覺,原來都是一廂情願的誤會。
你好像以為我會號啕大哭。我望著你焦慮的神情反而釋然了,我不難過,因為我喜歡你呀,我比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要喜歡你,我比喜歡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加喜歡你呀。
你的表情變得好奇怪,從來都沒見過你那麽難過的樣子,平時含著笑的嘴角下垂到一個悲傷的弧度。你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取下來,蠻橫地戴在我的手腕上,然後把鬆緊調整好,你邊弄這些邊說:“這是我媽媽在世的時候幫我求來保平安的,現在我送給你,你給我老實地戴著,永遠都不準取下來。”
我終於“哇”的一聲哭了,我的耳洞都發炎了,16個小孔的疼痛提醒著我16歲的這一年,愛,而不得。
(五)
蘇亦晴本人比照片更漂亮,我看到你們牽著手走在一起時會想起一句話:他們是灰撲撲的人群中唯一穿著紅色衣服的人。你們真好看,後來你叫我小美人的時候我都很心虛,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了她這樣的美女在身邊,我這等庸脂俗粉哪裏還入得了你的法眼。
她回學校來看望老師。很多低年級的小妹妹聞訊,都去瞻仰這個傳說中有史以來最有才華的校花。老師們都對她嘖嘖稱讚,隻是轉個身又會歎息這麽好的女孩子為什麽跟你在一起。你始終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少年,可你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很久之後,我從別人那裏知道的,蘇亦晴是你媽媽最喜歡的女孩子,而你不願意違背亡母的心願,所以即使她在國外曾經背叛過你,你依然選擇她而不是和我在一起。
我就知道,天時地利人和的不僅是歡喜,還有錯過和遺憾,比如我和你。
晚上你們請了很多人吃飯,你也打來電話叫我,我死活不肯去。你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天,後來壓低聲音說:“林卓怡,就算我求你了。”你一說這樣的話,我就丟盔棄甲了,可是在飯桌上,我什麽都吃不下。亦晴看著我,眼神裏有些狐疑,我心虛得要命,還得硬撐著裝作什麽事都沒有。
中途她叫我陪她去街對麵藥店買點兒胃藥,付錢時她隨口問我有沒有零錢,我連忙打開錢包翻。就在我打開錢包的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你們的合影在我的錢包裏端端正正地放著,照片上的兩個人看上去那樣相親相愛,我這個旁觀者霎時淪為小醜。
我應該是第一女配角吧,想趁女主角不在的時候加點兒戲份,可是導演說,劇本早就寫好了。女主角回來了,配角的戲也就落幕了。
她的臉背著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淡然地問我:“你喜歡他是嗎?可是沒有用的,你的喜歡是沒有結果的。”我笑了,我喜歡他是我自己的事,要什麽結果呢?
是你讓我明白,愛情可以是永遠不忘記,愛情可以是永遠不放棄,有時候,愛情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
亦晴向我要那張照片,我遲疑著要不要交出來。她一句話就粉碎了我的遲疑,她說:“不要留戀了,他馬上就要跟我一起出國了,我這是為你好,徹底死了心才不會難過。”
我呆住,緊接著,心髒深處有劇烈的絞痛,耳朵裏有巨大的轟鳴,好像有一隻大手扼住我的喉嚨,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恢複過來,可是聲音陌生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嗓子裏仿佛落滿了灰塵。“既然如此,這張照片就留給我做個紀念吧。”
晚上在酒吧裏,你們都圍在一起喝酒,我要了很多長島冰茶。我一直都以為那是茶,因為我不想喝醉了亂說話,可是幾杯下肚我才知道,原來長島冰茶不是茶,它是酒。所有的記憶都浮上了水麵,我還清楚地記得你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滿臉笑容地問我是不是林卓怡。那時候,我根本就不覺得你是傳聞中放蕩不羈的男孩子,你那麽好,笑容溫暖得像冬日午後的陽光,直抵靈魂最深處。
你過來看我,我醉眼蒙矓地望著你笑,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你說:“你醉了。”可是我知道我沒醉,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我挽起褲腳露出腳踝給你看,一個黑色的“周”字。
親愛的,這是你的姓氏,我的故事。
那是你最後一次在我身邊出現,三天後,你和蘇亦晴一起登上去波爾多的飛機。你終於徹底離開了我。
(六)
你走之後,我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我無法再喜歡任何人了。你仿佛是一個標本,凍結在鬆脂裏,成為一塊晶瑩的琥珀。
我一路成長,漸漸地失去了最初的澄澈,可是你帶給我的印記,我都還留著。
2007年的夏天,我一邊聽著《夢醒了》,一邊在網上看你和亦晴的訂婚照。你們都穿著很普通的衣服,可是相扣的十指上有兩枚熠熠生輝的戒指。
我一邊抽你愛的萬寶路,一邊想一些事情。
讓時間倒退到2003年的那天下午,你帶我去酒吧喝酒,你要了“傑克·丹尼威士忌”,我要了“藍精靈”。後來你喝了很多很多,神誌漸漸模糊,把我當成了亦晴,你抓著我問為什麽要背叛你。喝醉的你力氣真大,我完全無法掙脫,然後你把我帶回你家。
是的,在你家裏,你對我做了那樣的事。可是你根本都不記得我是誰了,你叫我,亦晴,亦晴。
從你家出來之後我去穿了耳洞,我的臉上還有因為羞澀而泛起的紅潮。我最珍貴的給了我最喜歡的人,我不覺得你要對我負責,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我穿了16個耳洞,代表我16歲時認識你,把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你。
然後是愚人節那天,我打電話叫你去醫院接我,你看到我安然無恙地站在你麵前時,火冒三丈,因為我耽誤了你去接亦晴。我在你身後追的時候,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幸好你後來還是不生我的氣了。
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怕,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那天我其實是去醫院做了個手術。什麽樣的手術呢,就是有了寶寶卻不能生下來就要做的手術。我說過,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擔責任,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怪你,你有什麽錯呢,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啊。
你把佛珠送給我之後,我覺得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所以我就去刺青,想來想去就決定了刺你的姓,簡單的一個字就是我全部的愛情。
時間會將這些秘密逐漸埋藏,而我所有的希望就是你獲得幸福。我通過各種方法找到了你的博客,每天都偷窺你的生活。每次看你博客的時候,我都在抽萬寶路,我從一個法國朋友那裏知道,它另外的一個名字叫“男人不忘女人的愛”。
你的生活真平靜啊,可是最近的一篇日誌你讓我看到痛哭失聲。那是一篇點名回答問題的遊戲,最後一個問題是,你這輩子說過的最大謊話是什麽。你的回答是,有個女孩子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她,我說對不起。
而真實的答案是四個字:我很愛她。
願我們有一個不辜負的人生
某一天,在某節又難又水的專業課上,朋友和我聊天,說起現在對未來生活的迷茫。其實我們現在都麵臨著許多的問題,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知道我們做的有什麽意義,不知道未來在哪裏。身邊雖然有著一群很好的朋友,可是仍然害怕大學畢業以後各奔東西、聯係減少甚至無緣再見。身邊有著一個很喜歡的戀人,可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走下去。
談著前途未知的戀愛,有著不知道去往何方的未來。
我們的迷茫在於明知道很多事情也許並非是真心想做,可是還是為了某些社會的標杆去完成。我們浮躁。我們不容易滿足。我們鄙視著一切僵化陳舊的思想,妄圖打破,但是有時候卻悲哀地發現無能為力。
疑問太多,答案卻太少。對於自身的懷疑以及對於社會的懷疑時時刻刻存在著,我們有時候會選擇不去想這個問題,而隻是做那些事。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所謂離經叛道的念頭還是會湧上我們的腦海,讓我們睜大眼睛整整一個夜晚。
我們厭惡自己的懦弱,卻又沉湎於懦弱帶來的安逸之中。
某一天,我和幾個好朋友在漢堡王店裏啃薯條。我們三個人相識多年,如今麵臨著下半年大三的生活,是真的所謂需要抉擇的人。有一個人打算考研,一個人還在出國和工作中糾結。這兩個人與我相識多年,成績優異,一個當了多年班長,另一個物理競賽屢屢得獎,如今都在全國首屈一指的高校裏讀著熱門的專業,都過了高口(高級口譯),四級和六級成績優異,而且還是所在班級的領袖級的人物。
在我們眼裏,這無疑就是大學裏成功人士的典範,以後他們將會踏上光明的康莊大道。可是然後呢?他們在上海還是需要苦苦賺工資,賭上青春和健康,還房貸還車貸,可能還要被逼相親,為了孩子的入學和未來操碎心,養家糊口,照料老人。也許他們的學曆決定了他們的起點比別人略高一些,但是就如他們其中的一人問我的那樣,一紙文憑真的有用嗎?我答不上來,因為我也沒有答案。
我的同學裏有人如同他們一樣,考了這個那個證書,為了這個那個證書去準備著。司法考試,托福,雅思,四六級,公務員,研究生,會計資格證,……他們如饑似渴地在雙休日讀著各種二專、二外以及各種考前輔導班。我們從來沒人問過,你是真的喜歡這個嗎?從來沒人問過一個考cpa的人,你真的熱愛財會嗎?從來沒人問過一個考公務員的人,你是否有著廉潔奉公的夢?
我們都明白,現時我們的這些奮鬥不是出於夢想,而是出於欲望。
我們都活得太過於急功近利了,因而顯得都不那麽的可愛。我們的青春,與遲暮何異?
以前有過一次辯論隊招新,我們麵試過一個男生。在自由提問的環節我們問他,要是以後他不能上場打比賽,隻能在場下幫忙做一些準備工作,他還願意加入嗎?他很直白地告訴我們,如果這樣,他不願意加入辯論隊。盡管我認可他的誠實,但是我不認同他的想法。因為辯論於每一個辯論者而言,都是有一份感情在其中的。
我們並不是為了比賽而存在,我們是為了場上的思辨,場下團結一致的準備,邏輯的反複推敲而存在的。出於欲望而做的事情,正如隻為了能上場去打比賽而來麵試辯論隊一樣,顯得很可笑。如果一個人並非真心實意地去熱愛某一件事,那麽無論他有多麽優秀的技藝,都無法達到巔峰。
這幾天,我又開始看古龍的《陸小鳳傳奇》。我想很多人都知道西門吹雪。模仿西門吹雪的人很多,要挑戰他的人也很多,可是西門吹雪卻是獨一無二的。恰是因為他真心熱愛劍,而不是為了成名成家。我記得他在和葉孤城的絕世之戰裏對葉孤城說,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固然精妙,但是他心已不正。葉孤城不是敗給了西門吹雪,而是敗給了他自己。如果我們為了欲望行事,終有一天也會因為欲望而做錯事。
西門吹雪在殺歲寒三友的枯竹之前說,所謂用劍,在於誠心正意。
我們活著,又怎能不需要誠心正意這四個字?
我沒事的時候就會寫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因為我熱愛寫文。如果為了網上的來訪者或者分享和閱讀來寫的話,那麽就丟失了本來的心意。太在乎這些東西,就會丟了自己。太在乎欲望和虛名,也會丟了自己。別人眼中的虛名,畢竟隻是一根看不見的肉骨頭,可是又眼見多少人,為了這根肉骨頭,變成了無家可歸的野狗。
我知道,我無力解答某些人的迷茫。也許,有一天我們為了願望而活,並不一定擁有那麽充裕的物質生活。也許,我們會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會看到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我隻是希望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可以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自己熱愛的又是什麽。
不因為這個社會的不公而消沉,也並不因為日益無奈而妥協。謹願我們都有一個不辜負的人生。
愛情裏的蝴蝶效應
你一定設想過無數個你與未來那位相遇的場景,你在眾多男神女神身上勾勒自己心中的理想伴侶,卻總是在每一個獨處的夜晚,每一次看見別人牽手擁抱的時候,感歎未來的那個人怎麽還是杳無音信。
如何在對的時刻,讓我遇見你。
我有一個化妝師朋友,平生奇葩經曆無數,每次約我喝下午茶我都能從他身上挖來一堆八卦和奇聞囧事,以至於每每跟他吃一頓飯,我的三觀就要被重置一次。前幾天他興衝衝把我拉到金鼎軒,我以為他會告訴我李亞鵬和王菲離婚的真相,結果他先仨流沙包下肚,然後鄭重其事地說他上周經曆了一場堪比《死神來了》的車禍。
他問我:“你想聽順敘版還是倒敘版?”我選順敘版,他說:“好,那我就講倒敘版吧。”
你妹的。
上周他跟一朋友從北邊收工回家,在高速路上刹車突然有些失靈,朋友剛買的車也沒開多久,多多少少還有點兒手生,猛踩了幾次刹車見它不聽使喚,於是腦袋瞬間斷電,硬生生踩了一腳油門下去。也就在這個時候,前麵停著一輛路虎,一男一女在後備廂找東西,好在男生反應快,等化妝師他們的車撞上來的時候,他把女生推到路邊,自己則跳上了後備廂。
萬幸的是最後隻是車受了傷,但幾個人都被嚇得不輕,化妝師和他朋友低聲下氣連忙認錯。那一對男女倒是非常和善,大概了解了情況之後居然還聊開了。出於禮貌,化妝師向他們要了微信號,方便日後有需要時聯絡。然後故事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
看似不了了之的結束,其實才是開始。
有一天路虎男給化妝師發微信,說要約見麵親自答謝他。起初還摸不著頭腦的化妝師看見路虎男牽著上次車禍的那個女生落座,他才似乎明白了什麽。路虎男是個沒勇氣先生,女生是個裝矜持小姐,兩人其實是相交甚好的朋友,喜歡談不上,隻是略有好感。因為那場車禍讓彼此看對了眼,原來沒勇氣先生在危難關頭其實勇氣滿滿,而裝矜持小姐也終於大方地報以關心。如同在常吃的綠茶冰激淩裏突然吃到了一口巧克力,兩人在朋友的默契上建了一層牢靠的戀愛關係。
被一口一個“紅娘”叫著,化妝師又想罵人又羞澀傲嬌。但這還不是故事的高潮。
車禍那天,沒勇氣先生和裝矜持小姐同幾個友人在郊外露營,結束後微醺的朋友們為了撮合沒勇氣先生和裝矜持小姐,乖乖地擠上一輛出租,讓他倆獨處。坐在副駕上的裝矜持小姐一上車就睡著了,沒勇氣先生借著餘光看著她,心裏比蜜餞還甜,又踏實又滿足。
兩個人其實都在期待愛情。
沒勇氣先生是一家電視台的主持人,兩年前跟一個十八線小藝人談了場三個月的戀愛,當他還沉溺在臆想的愛情世界裏時,對方已經同時跟四五個帥哥說“我愛你”了,這種背叛不是給他戴了綠帽子,而是向全世界講了個笑話。於是他這兩年從一個悲情小哥瞬間成長為正能量大使,把大愛灑向人間,自己也就再無人可戀,非常可憐。
裝矜持小姐在出版社做編輯,在她人生最矯情的大學時代喜歡上一個空少,因飛不上他那片天空最後無疾而終,而後越發地為賦新詞強說愁,強迫到寫博客必須配上一首苦到不行的情歌當background(背景)。她說喜歡不上別人,是因為心裏還裝著一個不可能的人,就算喜歡了,也隻是找了一個很像他的人而已。現代人總是把一段明明可以掐著邊角丟掉的感情視作此生的轟轟烈烈,反正就是作死的節奏。
沒勇氣先生害怕再被傷,治愈了所有人卻沒勇氣治愈自己。裝矜持小姐覺得自己本就是孤獨的,但其實比誰都需要擁抱。兩人相遇後,唯一產生的化學反應就是裝矜持小姐被沒勇氣先生治愈了,但兩人始終都沒有因為長久的陪伴而變成戀人。
都說男女的戀愛周期是不同的,女人可以通過時間的積累讓感情越發深厚,而男人的感情則會隨著時間慢慢減少。但其實所有男女的戀愛終點,都會落在一個愛得少但是愛得久的親情上,誰都想牽一隻手,愛一個人,走一條路。
沒勇氣先生開著車,思維已經不受控地開始掂量起自己的分寸情感。
手機響了,來電人是剛才分別的朋友,他們在回家的高速上出了車禍,出租車車胎爆了直接撞到路邊的護欄上,好在人都沒受傷,隻是有倆哥們兒酒勁兒上來了一直嚷嚷著回家。掛上電話,沒勇氣先生在路口一個利索的掉頭,直接殺向高速。
找到路邊的出租車後,沒勇氣先生和裝矜持小姐一起去後備廂拿礦泉水,結果被身後撞向他們的車嚇破了膽。
那輛車上,就坐著化妝師和他的朋友。
化妝師的故事講完了。
所以在那個晚上,因為幾位小夥伴的車禍,沒勇氣先生和裝矜持小姐才出現在了那條高速路上,也才會被我的化妝師朋友撞上,最後促成這段姻緣。
但其實好的愛情都是有準備的。
總是有很多人抱怨,為什麽還沒和愛情相遇。原因不外乎兩個:我們遇見喜歡的人以後,就像一個得了絕症的患者,頭重腳輕,對方的一字一句都誅心,可你就是走不進他的世界,花了很多氣力在不屬於你的人身上,反而對周遭向你靠近的人熟視無睹;有的人則是用“如果你不能接受最差的我,那你也不配擁有最好的我”的原則來給愛情下了個嚴苛的定義,執拗地保持現狀妄想一個最好的人降臨,但真愛也隻能給你一個渺茫的概率。孔雀都知道要開屏呢,為什麽不先改掉錯的自己,再去奢求遇見對的人呢。
沒勇氣先生承受的背叛和裝矜持小姐自釀的孤單其實已經讓他們對愛情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才讓兩人成為朋友之後能迅速地交心成為知己。你不能說他們的愛情是突如其來的,而是他們已經累積了足夠相愛的運氣。
化妝師朋友把自己當紅娘的經曆到處向人炫耀,均會以“這是一個堪比《死神來了》的真實故事……”作為開場。我真不想拆穿他,這明明是《蝴蝶效應》好嗎?!
任何事物發展均存在定數與變數,事物在發展過程中其發展軌跡有規律可循,同時也存在不可測的“變數”。我們都在尋找愛的過程中不斷重新認識自己,不管幸運時、失望時、高潮時、低穀時,總要先愛自己才能學會愛別人,總要相信愛情才會和愛情相遇。很多年前你放走的那隻蝴蝶,或許輕輕扇動翅膀,就激起了未來屬於你的那一整片海洋。
失而複得的男閨蜜
高中開學第一天,在餐廳排隊打飯,他站在我後麵,小聲敲著飯缸、哼著歌。排到我時,他用一種奇怪的語調念叨說:“終於輪到夏同學了啊!”
所以,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不高不帥,戴著眼鏡,卻一點兒都不斯文,聒噪得很。但也不知為什麽,就是這樣有點兒討厭的家夥,在班級裏竟和我關係越來越好,無話不談,他曾經暗戀的女孩我知道,我那會兒花癡過的男生他也見過。雖然,他總是批評我眼光差。
他嘴裏沒有什麽好話,有時課間從我身後的過道經過,會很無恥地說:“呀,夏同學讓一讓啊,你的屁股擋著我的路了!”我又臉紅又生氣,氣鼓鼓地不理他。但到了晚上,他會忽然變出袋kfc(肯德基)雞腿來塞給我,說是老媽帶來的,自己不愛吃。
很慚愧,那些年他媽媽看望他帶來的好吃的,似乎都填進了我的肚子。
除了嘴巴臭,他的性格還算不錯。有時候上課前我發覺忘了帶課本,向他求救,他會直接把自己的書扔給我,然後飛快地跑去外班借。以至於有一段時間,我把好多書扔在宿舍,也不管上什麽課,到時候直接管他要課本,而他也無所謂地每節課前都跑去借。
那會兒我成績不好,幾乎每周一哭。考得差要哭,被老師罵要哭,衛生沒打掃好被扣分要哭,覺得高考本科無望也要哭。現在想起來,真是慘不忍睹的丟人回憶。而他特別喜歡講笑話。晚自習課間,他會喊我去樓下吹吹風,說不要被考題燒壞了我本來就愚笨的腦袋,然後給我講笑話,我笑了他就笑我笑點低,我不笑他就笑我智商不夠沒聽懂。偶爾,他什麽笑話也不說,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他唱歌很好聽,我笑話他說,雖然你很醜,但老天給了你副好嗓子,也算待你不薄。他死不承認,糾正我說自己是“偶像派”。
周末的晚上,我們從校外遊蕩歸來,我的抽屜裏往往會多出件小禮物,有時候是熱乎乎的烤地瓜,有時候是個小鈴鐺,也有時候是幾張書簽,不用猜就知道是他送的。記得高二那年生日,我收到了許多禮物,但仍有點兒鬱悶:因為他沒有送。這個該死的家夥居然忘記了我的生日?我有些不甘,他也不肯來和我說話。到了晚上,我放棄了,他忽然氣喘籲籲地遞給我一本書,說是沒吃飯跑去買的,然後笑嘻嘻地問我,最後一個送禮物的人是不是會印象更深刻啊?我憋了半天,終於樂了。
我們高中時有兩個校區,在馬路兩邊相對而立,高一高二在本部,高三作為最煎熬的一年在新校區。兩個校區之間有架天橋,我們每天從上麵穿梭。要命的是,我們的宿舍、食堂都在本部,隻有教室在新校區。因此每天從新校區放了學,再跑回本部買飯時都隻剩下一些“殘羹冷炙”了。高中的莘莘學子可能壓力太大,學習太拚命,吃起飯來也個個很拚命,沒多大會兒工夫,新上來的一鍋菜就被一搶而空。而我們又不許去校外買飯,因此每次放學不是吃別人挑剩下的差菜,就是幹脆泡泡麵。
記得高三畢業前,剛入夏,有一天聽同學們嘰嘰喳喳,說學校食堂今天要上西瓜,一塊塊長長地切好,單賣。當時我們都很動心,可隨即又有人說:“算了吧,我們離食堂那麽遠,就算是百米衝刺我也搶不到,除非是逃課!”
那天傍晚,我困在一道題目上固執地沒下去吃飯,聽到有早早吃完飯回來上自習的同學在議論,說他一放學就衝出教室,原來是為了搶西瓜,如何如何。我一愣,心想這小子果然是在吃上麵動力無窮啊!
寫完了題目,我正準備下樓,這時伴隨著大家的一陣笑聲,他忽然從同學的包圍中衝了進來,手裏抱著一塊鮮亮亮的西瓜,很是誘人,然而就在大家的注視中,他徑直將西瓜放到了我的桌子上。我一愣,同學們羨慕得炸開了鍋。他就回到位子上去了。
我看著西瓜,心裏又驚喜,又溫暖。其實,在同學們壞壞的眼神裏,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隨之又打消了那個想法:他是絕對不會喜歡我的。因為太熟悉了,而且,他跟我說話從來沒有什麽臉紅心跳的神情,每次都是一臉不屑。
所以我認定,他就是自己的男閨蜜。雖然,當時根本沒有男閨蜜這個概念。
他是個善良的男生,當時他有位室友來自農村,家境不好,總是買最便宜的飯菜,有時候鹹菜一次打兩份。他每天都和那個男生搶菜吃,故意裝作很愛吃那個男生的便宜菜,然後把自己的葷菜扔給人家。
畢業前,家人開車來幫我拉行李。因為家長不能進學校,我搬家的任務就落在了他身上。我的書頂三四個人的行李,單課外書就一大摞。他幫我把一箱箱書抱到校外,來來回回好幾趟才折騰完,到最後汗流浹背地罵我:小心以後成書呆子!
送完書,我習慣性地對他手一揮,說:“你的任務完成了,拜拜!”他也習慣了我的簡單粗暴,轉身和我家人打個招呼就走了。但隨即我卻被父親批評了一通,因為他幫了這麽大的忙,原本父親還想請他吃飯的,叫我一揮手就趕跑了。父親說:“怎麽這麽沒禮貌!”
我一愣,因為是他,早就忘記了我們之間也需要禮貌。
就那麽畢業了。畢業的最後一天,他送我到車站坐公交車,上車的那一刹那,我心裏忽然莫名地想:以後再也不會有個男生對自己無條件地這麽好了吧。
高考考得不怎麽樣,我在家裏默默地收拾東西,有很多高中的小字條,扔不舍得扔,放又不知道怎麽放。那些字條有很多是他上課時傳來的:“夏同學,你歪歪腦袋,擋住我啦。”“夏同學,放學打算吃什麽啊?”“夏同學,你這次考了多少分啊?”“夏同學,你這件衣服真醜啊!”
可是,夏同學終於不再是他的同學,進入了另一個班級。
大學裏,因為高中玩得太好,很長時間我融入不進去,依舊守著老同學過日子。大一時大家還沒有手機,室友都說,那部座機簡直是我的專線。很多高中同學打電話來,他每天至少打一個。
後來才知道,是那幫老同學們叫他那麽做的。
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喜歡我,隻有我還不知道。甚至大家都猜測到了可能的結局,但還是製訂了計劃,叫他每天打電話、每周寫信、每次回家見麵。
他的父母認識我,我的父母也認識他。兩個人太熟了,以至於每次假期,他的父母會問:“那個大眼睛的姑娘這次沒來玩啊?”而大學畢業後很多年,我父母偶爾還會聊起來,說:“那個戴眼鏡的小子,怎麽好久不見了呀?結婚沒有啊?”
但是我沒有說,很長時間裏,我們都不太聯係了。
大二下學期,很平常的一天晚上,接到他的電話,他整個人狀態暈乎乎的,告訴我喝了酒,問我能不能在一起。
我握著電話愣在那裏,這怎麽可能呢?
但他居然是認真的。那一刻,我不知所措,大腦飛快地旋轉著,想著到底該怎麽回答他。我心裏想拒絕,卻害怕失去這個朋友,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就那麽握著電話死一樣地沉默。半晌,他有些結巴地說:“好,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沒關係。以後還是最好的朋友?”
我忙答應。沒過多久,他又打來電話,說剛才掛了電話就後悔了,因為一直不敢說,被舍友罵,被老同學催,打電話前被同學踹出宿舍,去喝酒壯膽,但還是很失敗,想要收回最後的話,想要等一個答案。
他從前是個罵人特別利落的人,但是那天晚上一直支支吾吾、結結巴巴,而我也傻傻地完全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隻好又掛了電話。
掛完電話沒多久,他又打過來,說掛了電話又後悔了。說他明白了,之前同學也早就想到了這樣的結果,現在沒事情了,以後還是和從前一樣。
電話終於掛了,那個晚上我一直發呆。回想起高中,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傻瓜。
兩天後,他又打來電話,很興奮地問我,有沒有在qq上給他留言。我如實回答,沒有啊。他忽然愣住了,語氣也變了,說知道了,沒事了。我問怎麽了,半天他才說,上午室友用他qq號去網吧玩,彈出一條消息:我做你女朋友吧。但是剛開機就不小心死機重啟了,也不知道是誰留的言。
他當時一聽,覺得肯定是我,但沒想到不是。我開玩笑說是不是有誰暗戀你?他有些低落,說知道了,是誰已經無所謂了。
那之後,我們試著像從前一樣,打電話、通信、見麵。可惜,有一兩年的時間,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從前。聊天的時候會尷尬,玩笑也不敢隨意開,就這麽漸行漸遠。我談了戀愛,他談了戀愛,我分手了,他分手了,我和老同學失去了聯係,他和老同學失去了聯係。我們畢業,又工作。
很長時間裏,我不再主動聯係他,但他說,不想放棄這樣一個朋友,依然斷斷續續地打電話來,說著不痛不癢的話。
我不曾想到的是,在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我們居然又回到了曾經的狀態。而這個過程,似乎比高中三年還要漫長。那段過去終於不再尷尬,他也遇到了心動的女生,戀愛,結婚,生子。
我們不再像從前通話那麽多,卻依然什麽都可以聊,即使好久不聯係,也不會有任何的隔閡。這中間有個小小的插曲:他的閨女,和我同一天的生日。女兒出生那天他來電話說嚇了一跳,如果不是你健在人世,差點兒以為你轉世投胎來了。
我一邊笑,一邊罵他,心裏又生出小小的慶幸,幸虧他臉皮夠厚,心懷夠開,沒有丟掉我這樣一個不怎麽樣的朋友。以至於在今天,還可以有人和我肆無忌憚地開玩笑,也可以有人和我一起聊聊曾經的老同學和舊時光。
隻要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
2007年我大學畢業,來到安徽一所私立高中做老師。開學前有個全國高中語文新課標培訓的會,皖南地區的開會地點是馬鞍山。跟同事坐一種票價11塊的火車,牛車一樣慢,莫名其妙就停下來,且沒有空調。同去的有一位女語文老師,還有一位美術老師。先前打電話的時候,我以為那語文老師有四十來歲,因為其腔調裏帶有一種急躁和煙火氣。
火車上,女語文老師帶了好些水果分給我們吃,我驚訝於她其實這麽年輕。問起語文組長是誰,她頓了一頓,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目前……是我。”
在馬鞍山安排了住宿,我們倆住一間。她是皖北人,但似乎比我還怕熱,總是一頭一身的汗,進了房間開了空調就死活不出去了。我正是畢業之後剛步入社會的磨合期,走不出心緒和現實的雙重低穀,話少而倦懶。
一起住了幾天,有一天晚上她問我一個在福建念大學的東北人為什麽來這兒工作,我無言以對。她說應該是為了愛情,我不置可否,算是默認。她有些驚訝,看我並不想說下去,就說她28歲了,剛剛分手,現在還是單身,家是農村的,“很農很農的農村”。
在我們相熟之後,她又幾次提起她的那次失戀以及她的家人。2007年冬天發生了著名的雪災,遠近的同事都回不了家,元旦湊在她宿舍裏燒飯聚餐,我先去幫著擇菜洗碗。在廚房裏,她坦陳那次戀愛對她傷害很大,她很喜歡那個男人,以為是真命天子,真心實意地付出,可那男人莫名其妙地就不要她了,且再也不見,那樣冷酷。她因此抑鬱了一段時間,總是哭。她媽媽非常擔心,從家裏轉了好幾趟長途車,輾轉前來陪她住了一個月。
那個縣城也在深山裏,長途車所過地段很險要。“車在盤山路上繞的時候,我媽‘哇’就哭了,說:‘啊,我女兒怎麽在這種地方上班啊!’”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倆坐在她宿舍的床上烤著火盆,笑作一團。我沒有想象她最困頓的時候是何種境況——因為那些永遠對挫折哈哈大笑或握緊拳頭、轉了身自己抹掉眼淚的姑娘,她們的矛盾和辛苦、倔強和虛浮,我再熟悉不過。
開學之後,她成了我師父——語文組所謂的老帶新。我做了班主任,雖然並不成功,但好歹盡力而為。晚自習,學生做功課,我在講台上寫教案、做卷子、出卷子,或者拿本閑書讀。《不存在的女兒》和《毛姆讀書隨筆》就是那時候讀的。有時候我倆無聊,就互發短信閑扯。有一次說深了,她勸我還是離開那裏,去更好的地方,而我不知該說些什麽。
那天散了自習,去學生宿舍查了寢,已經過了晚上10點——每天都是如此,早上5點多起來帶學生早操,晚上10點查寢之後才能安心下班。每個月隻休息兩次,每次一天半。我站在操場中間打電話給父母,做出很開心的樣子。下班的同事陸陸續續從我身旁過,都跟我說:“xx到處找你呢。”
我掛了電話,回教師宿舍去找她。她還在樓道裏等我,正站在我宿舍的窗口旁,看到我來了,也不管時間已經很晚,很大聲地叫:“啊!你可來了!我到處找你!你去哪兒了?你怎麽樣了?心情不好?”
聲音還是第一次聽到的那樣,急急的,帶著急躁和煙火氣。
我倆並肩趴在走廊的欄杆上望著整個操場。她又說了些勸我離開的話。然後說起學生,我說班上有幾個男生不安分,所有老師都想逼走他們,認為他們是“垃圾”,逼走了反倒有利於班主任管理;董事長想留住他們,因為可以收錢;做班主任的兩邊不是人。她問我怎麽想。我說要留住他們,跟錢沒關係,隻是他們這麽小,又有前科,出去到社會上不就毀了嗎?好歹把高中讀完。做班主任的,一群羊也是放,不在乎為他們幾個多受累。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似乎是我們彼此指認的一晚。
一次晚上,跟當時的男朋友出去吃飯,結果吵架了。好像是因為打包菜的事,他不肯拎,我也不肯拎,他一怒之下就把幾盒菜扔到垃圾桶裏了。我正站在垃圾桶邊上出神,她走過來,身邊有個神情憨厚的男人。
第二天早操,她主動過來跟我說,那人是她新認識的,學校一位我們都相熟的曆史老師給介紹的。事業單位,大她一歲,人很好,但沒感覺。又問起我昨晚站在垃圾桶旁邊幹嗎,還氣哼哼的。我跟她說了吵架的原委,她笑得蹲在地上。
後來我離開安徽,跟任何同事都沒打招呼。她和其他幾個同事給我打電話說送別的時候,我人已經在杭州,馬上要上飛機。回長春之後,涉及安徽當地人才機構調檔案等手續的大小事務,她都幫了我許多忙。
2008年,從其他同事那兒得到她要結婚的消息,馬上匯了錢過去,請他們代我送上紅包。她傳了婚紗照給我看,夫妻倆都笑得甜美極了。
2009年,聽說她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的教師編製。
2010年,同事發短信來說:時間真快,你走了快三年了,而xx要生寶寶了。我沒有回複那條短信。
我認識很多很多平凡卻美好的人,他們在生命的不同階段,給我光,給我熱,又默默與我告別。我在暗處寫下這些字,像在河流裏打撈鵝卵石串起項鏈,點綴記憶。但也不過如此。日子本來平淡如水,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在乎的人、最核心的生活,我的原則是:不打擾。
《阿甘正傳》裏有一句著名的台詞:“asayslifeisaboxofchocolate,youneverknouaregonnaget。”(媽媽總說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嚐到哪種滋味。)櫻桃小丸子說:“隻要好好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有一種概率深不可測,但隻要你常在此間行走,總會得到些小恩小惠吧。
一路陪你笑著逃亡
我有個朋友,是富二代,非常有錢,屬於那種倒拎起來抖兩下,嘩啦啦掉滿地金銀財寶的人。
我窮困的時候,就想辦法到他那兒刨錢。他酒量不好,就攛掇他去酒吧,然後誰比誰少喝一瓶,就輸一百塊。
開始我每次能賺兩三百,但這完全是血汗錢,比賣身還要高難度,次日頭昏眼花躺著起不來。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大早興衝衝到他公司,說:“老趙,換個模式吧,我們來對對聯,誰對不出來,輸一百塊。”
老趙差點兒把茶杯捏碎,憤憤說:“你這個太赤裸裸了。”
當天晚上,他背著包換洗衣服到我家,要住兩天。我翻箱倒櫃,家裏隻有一袋米,隨便煮了鍋粥,他咂咂嘴,說:“真香。”
我靈機一動,說:“老趙,換個模式吧,誰先走出家門,就輸一千塊。”
老趙心滿意足地縮進沙發,表示同意。
第二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
第三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
第四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我顫抖著問:“老趙,你生意也不出去管管?”
第五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老趙眼睛血紅,在門口徘徊,突然衝到我麵前,瘋狂咆哮:“老子是富二代,老子不要喝粥,老子家裏有五六座商城,七八個工廠,老子為什麽要在這裏喝粥?!你回答我啊嗚嗚嗚嗚嗚誰他媽再讓我喝粥我咬死這壞逼啊我要吃肘子嗚嗚嗚嗚嗚嗚……”
半夜我餓醒了,聽到廚房有動靜,摸索著過去,發現老趙在煎東西。偌大的鍋子,半鍋油,裏麵飄著三四片火腿腸。
我說:“哪兒來的?”
老趙哆嗦著嘴唇,說:“茶幾下麵撿到半根。”
我說:“分我一片。”
老趙一丟鍋鏟,哭著說:“這應該嗎?富二代得罪你了?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跟我搶火腿腸?”
我呆呆地說:“焦了。”
第六天我們睡覺,睡覺,睡覺。老趙掙紮著爬起來,去書房上網玩。我聽見他qq“嘀嘀”的聲音,趕緊關上臥室門,偷偷打開筆記本,申請了個新號碼,搜羅美女照片瘋狂發給他:帥哥交個朋友。
老趙:你是?
我:寂寞單身少婦,想擁有初戀。
老趙:都少婦了怎麽初戀?
我:少婦怎麽不能初戀?
過了幾分鍾,老趙:百度百科,少婦(shao fu)已婚的年輕女子。
我:你管那麽多幹嗎,我看中的又不是你的錢。
老趙:……你怎麽知道我有錢?
我:……廢話真他媽多,喝酒去,叉叉酒吧!
然後我發了張裸照。
聽到書房椅子“咕咚”一聲,老趙仰天倒下。他瘋狗一樣衝出來,紅著臉團團轉圈。我合上筆記本,說,一千塊打個折,八百。
老趙丟給我八百,嗷嗷叫著奪門而去。
過一會兒,我走進酒吧,他果然筆直地坐在那兒。我一屁股坐下來,他說:“你幹嗎?”
我說:“來尋找初戀。”
老趙說:“……”
我說:“少婦棒不棒?少婦有八百呢,請你喝酒。”
老趙躲在陰影裏,捂著臉哭成淚人。
我們喝得大醉。
那段時間老趙失戀。七年的女朋友,談婚論嫁,突然說要尋找靈魂,問老趙要了筆錢,獨自背著包去西藏。回來後乘著老趙出差,東西搬走,留了封長長的信。寫的什麽我不知道,那天是我跟老趙拚酒的第一天,贏了三百塊。
後來我在微博看到他女朋友和男人的合影,笑靨如花。那天是我跟老趙拚酒的第四天,輸了一百塊。
人人都會碰到這些事情。在原地走一條陌路。在山頂聽一場傾訴。在海底看一眼屍骨。在沙發想一夜前途。
這是默片,隻有上帝能給你配字幕。
所以整整半個月,我們從沒聊起這些。
不需要傾訴,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批判,不需要聲討,獨自做回顧。
朋友不能陪你看完,但會在門口等你散場,然後傻笑著去新的地方。
再難過,有好基友陪在身邊,就可以順利逃亡。
也祝你有好運氣
出租車上,我習慣性地坐在後座。司機自稱40歲,問我多大,我如實說27歲。紅燈亮起來,他長久地回轉身子端詳我,弄得我頭皮發麻,屢次驗證今兒沒穿低胸衣服也沒有走光,才放下心來。端詳完,他說我看起來頂多25歲(純粹是鬼扯)。然後他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開始慢悠悠地自我剖白,從失敗的婚史說到現在的女朋友,並義正詞嚴地說他喜歡白白胖胖的,“就是你這樣”。他現在的女朋友太瘦了,他有點兒不喜歡,但是她對他實在太好,他被感動了,就覺得在一起也不錯。而且她長得很好看,“尤其是一笑起來的時候,可好看了”。他說這話的語氣不像40歲,倒像18歲,純潔而深情。
本來10分鍾的路,他繞了我20分鍾,安慰我說:“別怕,我不多收你錢,我就是想多拉你一會兒,咱倆嘮嘮嗑。”其實我從頭到尾沒說上10句話,大概他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吧。
他接著勸我不要結婚:“男女之間總是有一團火的時候,但一結婚就厭煩了。男人有了這個女人就想那個女人;女人稍微好一點兒,但一旦想開了比男人還放得開。”
又說到那段婚史:“我對她可好了,她喜歡什麽就給她買什麽,她愛吃什麽就給她做什麽。可她嫌我沒錢……你說一個男的沒錢養媳婦,也是鬧心,挺理虧的,就加倍對她好,使勁掙錢……結果有一天我開晚班車,看見她跟我們鄰居一男的在路上扯著手呢!我當時一腳油門兒就把那男的撞飛了!”
“啊?!那你不擔責任嗎?!”
“拘留10天,出來我就跟她離婚了。”
“您也太衝動了。”
“那我也不後悔……你不知道——這要是情人吧,她跟完我,愛跟誰跟誰,我頂多有點兒不大得勁兒。可這是媳婦啊!媳婦跟別人使個眼神都不行,那真是殺人的心哪!”
“這事之後我再也不相信女人了。現在這個女的對我賊好,可我還是不敢跟她交心。我也不給她花錢,也不帶她吃好的,怕再折進去,跟有病似的,有時候我自己也挺瞧不起自己的……她命挺苦的,30多歲老公就病死了,自己帶著個兒子。她老給我花錢給我買東西,我都……我都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是咋了,太不爺們兒了……嘿,這話我也就跟你說說……我跟我前妻是2004年離的,到現在幾年了?七年了。她一次也沒聯係過我,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沒有。”
中途上來倆拚車的女人,我往後座內側的座位挪了挪,讓其中一個坐進來。他有點兒不大高興,好像談興被打擾了,又好像因為讓我受委屈而不悅,嘟嘟囔囔了半天。我於是有點相信他說的對他前妻很好的話了。
車到集團門口,他果真沒有多收我的錢。我拉開車門正要下去,他突然急迫地轉過身來:“姑娘,祝你有好運氣!”我回頭笑:“謝謝!”他踩一腳油門走了。我始終沒有看清楚他的樣貌。
推著集團的旋轉門,我想:他的那個瘦瘦的漂亮女人,到底是怎麽笑的,會那麽好看。她最終能真的打動他,讓他對女人、對感情——對自己,恢複信心嗎?
我始終相信這日益涼薄的塵世,依舊該長存著幾多堅忍的溫情,折不斷,澆不滅,凍不裂,燒不化。
也祝你有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