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會有更美好的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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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
    畢業那年徒步去拉薩
    2012年我大學畢業,畢業前的散夥飯上,我跟同學說打算徒步去拉薩。他們送我三個字:神經病。
    但那個7月,我還是背上行囊出發了。我揣著實習攢的3000元錢,背了帳篷,旅行包裏塞滿了各種出門必備的物品:衣服鞋帽、洗刷用品、壓縮餅幹礦泉水、感冒藥,甚至帶了饅頭。
    收拾好行李,我到老楊家轉了一圈。老楊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但是腿有殘疾,隻能坐在輪椅上。老楊畫了幅自畫像,叫我把這個“他”也帶去西藏走一趟。
    出發前,我還特意找了算命先生。老人眼睛快睜不開了,悠悠地說我八字過硬、不同凡人,西去的路上定會暢通無阻。
    果然,我的確不同凡響,不該遇到的全遇到了,半路恨不能雇幾個小孩砸他老人家的腦門兒。
    從四川出發,剛到雅安就遇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爺,熱心指點我去318國道的方向。但不知是他聽錯了還是指錯了,我迷迷糊糊地走向了108國道,白白走了三個小時,遇到一群跟我一樣走錯路的人。
    記憶深刻的是一個叫西瓜的深圳妹子,從成都到康定一路都是裙子配高跟鞋走過來的,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拉薩。高跟鞋的後跟雖然不是特別高,但是能在斜坡健步如飛不喊累的,我的確是第一次遇到。後來在康定離別之後,聽朋友講,最後她除了裙子換成羽絨服之外,高跟鞋一路穿到布達拉宮。
    剩下的就是老狼、我跟道哥。道哥之所以有這個綽號,是因為他長得像《瘋狂的石頭》裏的道哥,胖乎乎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外表猥瑣,內心放蕩,唯一一件寶貝就是內存8g的山寨ipad版mp5,裏麵裝滿了各種島國愛情動作片,一路上不住地給我們講成人段子,說話時總是一句一個蛋疼。
    去往理塘的路上,偶遇兩隻四眼狗路邊交配,藏區的野狗都長有藏獒般的眉毛,當地人把它們稱作四眼狗,生性凶猛。這種事情正中道哥的胃口,他興奮地掏出相機,奮不顧身地衝過去照特寫,隻聽哢嚓一聲外加一閃光,瞬間惹怒了四眼狗,我們還沒等回過神來,道哥已經被撲倒在地。我們趕緊抓起石頭打狗,但慌忙之下,石頭沒扔到狗反而撒了道哥一身。
    道哥很快被警察送去雅江醫院,臨走跟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以後再也不蛋疼地開閃光了。”
    我跟老狼繼續前進,理塘到巴塘,100多公裏,天已經半黑,身上所有吃的也都送給了藏族小孩,饑腸轆轆之後便是絕望,以為要光榮地露宿在大草原。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遠處幾個藏族牧民在搭帳篷。我倆像是看見了救星,厚著臉皮準備去借宿,但還沒等把紮西德勒喊出口,一位藏族大哥就徑直走過來說:“前麵有賊的嘛,太晚了在這兒住下的嘛。”
    我們愣了愣,邊道謝邊迫不及待地進了帳篷。放到以前,我必定會想:哪有這麽好的事?有陰謀!但大哥一臉純樸,實在無法勾起我的“被迫害妄想症”,何況,旁邊還有倆小孩和一個老婆婆!
    一位藏族婦女正坐在草地上生著爐子,應該是他的老婆。藏族大哥跟老婆嘟嚕了一段藏語,我們猜測那意思是:家裏來客人了,今晚上住咱家。婦女連忙起身,怕我們坐不習慣草地,把她們睡覺的床單鋪在地麵讓我們坐,又去給我們打水做飯,做了個土豆絲炒牛肉。
    之前在路上,我就兩個願望:一是吃頓熱騰騰的飯,二是有個地方睡覺,遇到藏族大哥忽然一步到位全實現了,我又開始默默懷念算命先生。當然,不能白吃白喝,我從背包裏掏出山東的泰山煙遞給他們,藏族大哥抽了一口,特別憨地說了句:“這東西好的嘛!這是什麽地方的煙嘛。”我說山東,他沒懂,又問山東啥地方。這下我不會解釋了,就說北京。他們頓時恍然大悟:啊!北京好,北京好。說完小心翼翼地把空煙盒塞進口袋裏。
    藏族大哥叫吉姆,他兩個兒子一個叫貢嘎,另一個叫桑耶,名字都是找當地活佛起的,兩個名字都是西藏神山。吉姆大哥說他們是平民沒有姓,隻有貴族才有姓氏的延續。
    他們的三個帳篷裏住著全家族的人,幾個人都給有錢人放牛。老狼一聽他們生活艱難,二話沒說把我們背包裏的藥品,甚至連洗發水沐浴液都送給了藏族大哥。當時我倆都很激動,把包掏了個底朝天,以致隨後的幾天卻因為連感冒藥都沒有吃盡了苦頭。
    吃過飯,貢嘎跟桑耶兩個小家夥在摔跤,藏族大哥拉我們去跳舞。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能在青藏高原上紮營睡覺,更沒想到能在草原上跟藏族牧民一起跳舞。老狼興奮地趴在草地上打滾,我也恨不能跳得老高,還給老楊打了個長途電話,得意揚揚地說:“我和藏民在跳舞呢,你聽聽!”
    晚上入睡,外麵下起了大雨,被子不夠用,吉姆大哥就把被子蓋在我們身上,自己鋪著大衣睡。我們不肯要,他卻根本不容推托,說自己:“不要緊的嘛。”
    雖然那夜風大雨疾,我們仍然睡了飽飽一覺。清晨,半夢半醒的我迷迷糊糊一個轉身摸到了小花,才想起來,自己躺在草原上呢!我叫起老狼,準備不打擾藏族大哥偷偷走,卻發現吉姆的妻子早就忙碌起來,原來他們怕我們路上沒東西吃,特意做了幾鍋餅,熱情地往我們包裏塞。
    在我的記憶中,不善言談的老狼哭過兩次。那個清晨,他邊哭邊大聲喊著紮西德勒,一步三回頭地和藏族大哥一家告了別。我們抬頭看著遠處的雪山、無盡的草原,還有帶給我們無限溫暖的白色帳篷,心底感慨萬千。這些樸實善良的人,我們永遠沒有機會再見麵了。
    我和老狼繼續往邦達趕,遇到了一對搭車的小情侶——小刁跟丹丹。他們是從青島學校門口搭車一路過來的,說是為了去珠峰大本營私訂終身。這讓我跟老狼羨慕嫉妒,我總不能跟老狼牽手去珠峰吧。
    到邦達時已經晚上10點多了,所有賓館都滿員。我們打算在公安局門口搭帳篷,小刁忽然提議說:“不如今晚咱們花錢雇車去八宿,來一個夜闖怒江72拐!”
    怒江72拐又稱川藏99拐,海拔最低處也3000多米。小刁話音剛落我們就一片歡騰,四個人互相笑眯眯地看著對方:果然,都是愛刺激的主兒。無論是徒步還是單車來西藏的,幾乎沒什麽人敢趕夜路,更別提怒江72拐。我們打算冒險試試,但在當地找了一圈人,根本沒人敢出夜車。這時走來一大叔,問:“去八宿的嗎,我這兒出車。”
    大叔開的是豐田大越野,我們特別激動地上了車,但剛坐下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突然發現他方向盤上不是豐田標誌而是江淮。更驚悚的是,司機居然邊開車邊喝啤酒,酒味撲了滿車。我假裝關心地說:“大哥,喝酒可對身體不太好啊!”司機卻憨憨地回了句:“沒事,剛才兩杯白酒早下肚了,過個小拐很輕鬆。”說完,他打開音樂,一個加速開到80邁,嚇得我和老狼汗都快出來了。
    進了72拐,山上下著大霧掛著小雨,司機大叔紮西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一聽音樂就興奮,連拐彎都是60邁。毫不誇張地說,當時視野也就五米左右,紮西大叔不時刹車再喝兩口啤酒,若無其事地回頭跟我們聊天,方向盤看都不帶看的。我跟夥伴們麵麵相覷,老狼忍不住在手機上敲了幾個字給我看:“兄弟,咱們幾個今晚可能得留在這兒了!”
    我腦海裏瞬間想起父母、同學以及這20年裏無數開心的事。我這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90後,終於知道了害怕的滋味。我閉著眼睛祈禱:以後絕不奢望能有豪車、好工作,隻要能讓我活著回家就行,一定好好過日子!
    睜開眼,我發現小刁不時地摸我大腿,估計他是快哭出來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司機紮西大叔,憋半天說了句:“叔,咱開慢點兒就行,我們不著急。”紮西揮揮手說:“不要害怕,你們聽說過十八軍嗎,當年十八軍進藏領頭車的解放軍手把手地教的我爺爺開車。我們家族的技術很棒的嘛!不信我給你來個漂移嘛!”
    話音剛落,一個急拐彎,坐在車裏我都能聽到輪胎與地麵劇烈摩擦的聲音,感覺小命兒當場被甩出去了一半。我絕望了,打開手機寫短信:“爸爸媽媽,孩兒不孝,欺騙你們說是去四川玩,玩著玩著玩到了西藏,以前總是惹你們生氣不聽話,把我撫養這麽大卻沒有報答你們。對不起,爸爸媽媽,愛你們!”
    因為當時根本沒信號,短信寫好了就存草稿,打算出事的那一刹奮不顧身地把手機扔出去。
    這條短信我一直保留到現在。大半夜在72拐看著醉駕大叔玩漂移的感覺,比坐過山車刺激得多,大概是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回憶了。
    紮西大叔一路情緒高漲,邊開車邊跟我們講當年每修一公裏路都會死一個人,不時還用閃光燈照下拐角處的警示牌,警察提醒您此處葬身多少人、出了多少起車禍。
    一個小時之後,車終於從72拐下來,水管噴車底部刹車片時,頓時升起一團蒸汽,可想而知我們這趟越野車坐得有多刺激。車安全抵達,我跟老狼鬆了一大口氣,感覺撿回了一條小命。正當我們回憶剛才凶險時,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丹丹居然睡了一路,醒來之後還說做夢夢到蕩秋千……
    從成都徒步走到拉薩,走走停停折騰了一個月,風景真的很美,更難忘的卻是屢次的驚心動魄,72拐這種有驚無險其實隔兩天就遇到一回。一路上,我認識了曾經繞著中國邊境走了一圈的王哥,落戶尼泊爾的狐狸,還有道哥、老狼、丹丹……當我終於到了布達拉宮,高舉著老楊的畫像請朋友拍照時,感覺頭頂的大太陽仿佛直照進了心底。
    走在去拉薩的路上,我曾經哭著想回來。可是回來後,又在心裏哭著想重走一遍。那種感覺有點兒複雜,但我想,每一個徒步走過拉薩的人,都一定明白吧!
    走過獨自取暖的寒夜
    我的家在一個小縣城,父母都是做鞭炮的。從我記事起,家中似乎就比別人家更忙碌。父母脾氣暴躁,跟鞭炮一樣一點就著。他們還有個特點:無論幹什麽都耽誤不了吵架,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讓兩個人大發雷霆。
    因此,我沒有什麽美好的童年。放了學,小朋友們都可以出去玩,唯獨我不行,我要給鞭炮插引線,從放學後就開始弄,一直折騰到深更半夜。家裏有個搓鞭炮筒的木機械,吊在梁上,當時別人給我叔做媒,女方沒見過那種東西,回去跟媒人說:“那家人真窮,拴馬樁放在屋裏,人和牲口睡一屋。”
    家裏戰爭不斷,我的心思也集中不到學習上,成績始終上躥下跳。高考完,我發揮得一塌糊塗。我清晰地記得,2004年7月,高校錄取結束。整個過程對當時的我來說像淩遲一般,因為已經能夠查到誌願學校的最低錄取分,我眼看著第一誌願的大學、第二誌願的六所院校和我一一擦肩而過,心情一路坐滑梯似的跌到穀底。
    在那樣一個年紀,大學就是人生的全部出路,但我已經沒有機會重來,因為我已經複讀了一年,而且家裏那年生出很大的變故,父親和幾個兄弟爆發了一場戰爭。從此親戚之間都是怒目相對,恨不得看彼此的笑話。而我複讀已經成了他們的笑柄,再複讀一年,父母仿佛能預見到那種被打臉的感覺。因此,成績出來後,父親直接說,再複讀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了,不管調劑到什麽學校你也得去上!
    可以說,我是被逼著踏上了求學路。
    我被調劑到蘇北的一座小城——張愛玲和白先勇都曾在小說中寫過的一個荒涼之地:鹽城。9月,我坐了一夜的大巴車,看到視線裏的紅瓦白牆的平房大院變成青灰色的樓房,心情也逐漸調成了同一色。那所學校好小,假模假式的樣子,想到後麵四年就要在這裏度過,那種感覺就像後來去戶外運動時,站在山石的狹縫裏看黃昏慢慢掩上來。
    入學後,因為孤傲,我拒絕融入宿舍和班級的氛圍之中,覺得自己和同學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當然,我瞧不上別人,別人也瞧不上我,因為我來自山東,舍友清一色的都是江蘇人,而江蘇尤其是蘇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在他們眼裏,山東就是個落後紛亂的地方,經常有同學用“自古山東出響馬”來形容我生長的那片土地,對我自然也不屑一顧。
    我們就在互不理睬的氛圍中磨過一天又一天。我拒絕跟朋友交談,拒絕打電話回家,因為父母打架再次升級,摔東西算是客氣,氣頭上恨不得打死對方。連我每次打電話回家,耳邊都伴隨著吵架聲,所以我幹脆不再打電話,整個人從清晨到深夜都隻有兩個字:孤獨。
    以前讀勵誌文章,故事裏總會寫到,某個重要人物或者某件特別的事情,在主人公適時的境遇裏出現,於是激發了他的鬥誌,最終讓命運發生轉折。但生活沒有那麽多勵誌的邏輯,終於有一天我明白隻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於是,從前就喜歡文學的我開始寫文章,到處投稿,把所有情緒都轉化成文字。
    我永遠不會忘記,煙霧繚繞的網吧裏,在別的同學打遊戲的廝殺聲中,我在電腦裏的記事本上敲下一行又一行的字。蘇北的小城沒有暖氣,冬天特別陰冷。為了能讓思路更清晰,也為了占個好機位,我常常在迷蒙的周日早上,走長長的路,去往一個相對人少的網吧,然後在打通宵的年輕人的呼嚕聲裏,寫下那一串串故事。記得有一天,我在網吧裏寫稿,連著寫了八個小時,時間已近傍晚,中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吃的我,終於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我對著電腦哈哈大笑三聲,結果樂極生悲,電腦在這時候死機了,之前的努力全盤皆廢……當時我的大腦也跟死機了一樣,整個人都傻了。頓了五分鍾,我才緩過勁兒來,揉了揉眼睛,重新寫那個故事。我繼續奮戰三小時,最後終於在郵箱的草稿箱裏寫完了那篇小說。
    文章漸漸被發表,不久後,我開始做人物采訪。大學二年級暑假,我帶著剛買的數碼相機,隻身一人去往上海,采訪一個私人博物館的館長。一個鄉村的少年,走了遙遠的路,站在十裏洋場的大上海,感受著黃浦江奔湧的氣息,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慨,讓我第一次用另一種眼光重新審視這個世界。
    那時候我作為獨立寫作者,去往北京、上海、南京等好多地方采訪感興趣的人和事,也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這個過程裏,除了文字、稿費,最重要的,是我終於慢慢積攢出些許底氣,能夠平和地看待周圍的同學,和他們正常地交往。我從小就孤單甚至有些自閉的心也一點點打開,就像是一條漫長的自我救贖曆程。
    大學畢業那一年,3月,我因為散落的文字提前被一家單位錄用,心情大好,收拾好宿舍的床鋪準備去單位報到,卻突然接到了姐夫的電話,說我爸住院了,讓我趕緊回家。
    問是什麽病,姐夫一直支支吾吾,我覺得不對勁,卻也顧不得那麽多,買了車票匆忙往家趕。在路上打電話給妹妹,開始她不肯告訴我,後來被我問急了,妹妹哭著說父親自殺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整個腦袋像被炸開了個洞一樣,又震驚又害怕又著急。可是偏偏這時車子也不給力,明明已經快到家鄉,司機突然說不去了,要直接往河北開,退給我十元錢讓我半路下車。
    當時是晚上8點多,我獨自一人站在國道上攔車,沒人肯停,後來遇到一個老大娘,看我可憐,開著電動三輪車送了我一段。大娘走後我又搭上一輛黑車,上了車才知道這是一輛黑社會的車,車上還拉著他們的大佬,一路都在說昨天夜裏打牌的事,說要剁掉誰的手指頭、卸了誰的腿等,聽得我心驚膽戰不敢作聲,心裏盤算著,我身上沒多少錢,他們應該也看不上,已經上了賊船就聽天由命吧。後來還算平安,他們的車子去一個小樹林裏兜了一圈又回來了,把我扔在了醫院門口。
    終於見到了我那要命的親爹,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我爸是個酒鬼,平時一喝多就耍酒瘋,不僅把村裏人都得罪光了,連他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早就鬧掰了,名聲臭遍全村。父親一喝酒就跟我媽打架,往死裏打,誰也不敢勸,後來,誰也不願意去勸了。
    那天我爸喝了酒,又跟我媽吵架,我的小外甥,也就是我姐姐的兒子,才兩歲,因為平時見多了外公打外婆,特別恨他,這回又看到,就撲過來對他又罵又打。看到兩歲多的小孩子都這麽對待自己,可能老頭兒覺得自尊心受了打擊,就把我妹和我媽都鎖在房間裏,自己去另一間屋子喝了農藥。
    我妹拚了命弄開窗戶爬出來,看到我爸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嚇得六神無主。當時,她才是個上初中的小姑娘啊!
    因為跟所有親戚的關係都不好,妹妹也不知道應該去找誰,隻喊過來一個奶奶,奶奶讓妹妹趕緊給爸爸灌水,然後打電話喊我姐姐回來。平時要花兩個小時的路程,那天我姐隻開了40分鍾,大家手忙腳亂地把父親送去了醫院。
    妹妹跟我說,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村裏所有的親戚和街坊,包括我們的親叔叔,都站在大門口看熱鬧,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搭把手,大家就像看一場罵街的笑話一樣,站在旁邊指指點點,全然忘記這是一條人命。
    爸爸先是被送到鎮上醫院,一去醫生就讓轉院,說喝太多不能保證能救活,但是去大醫院要兩個多小時,在路上人就沒了的情況也不排除,這個主意要怎麽拿,得有人做主!
    當時跟著一起到鎮上醫院的還有我們的三個姑姑和兩個叔叔,都是親的,他們靠在牆角嘀咕,不是商量到底要不要轉院,而是商量到底要不要管這件事!
    最後是姐姐自己做了決定:轉院!這時候他們商量的結果也出來了,說是要管一下的,要不然以後會落人話柄,都是親兄弟啊。但是他們管的方法很特別,就是跟著一起去醫院,站在旁邊,其他什麽也不管,害怕萬一出了狀況要負責。
    老爸一直在裏麵搶救,他的兄弟姐妹們在門口罵我們,怪我們沒有看好他,怪我媽不讓著他,列舉著種種不是。
    姐姐見到我就哭了,老爸沒有脫離危險,她守在醫院寸步不能離,而她自己也是個母親,兩歲的孩子扔在家裏沒有人管,都是因為這個不爭氣的老爸。如果生病是沒辦法的事,可是,這純粹是自作孽,作為孩子的我們,不管他怎麽任性胡鬧作踐自己和家人,卻不可能不去救他,不去照顧他。
    後來,老爸終於被搶救了過來,我們總算鬆了一口氣。但是,那次的事情之後,他並沒有改掉酗酒的惡習,隻要我們有一會兒不看著他,他就偷著跑去買酒喝。可是這麽大的人了,誰能每分每秒跟著呢?在我們眼裏,他雖然是爸爸,卻一輩子都沒學會做大人。
    因為他,我們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怕他喝酒,怕他打人,怕他發酒瘋,怕他把自己的身體弄垮。很多年裏,我們都會覺得,為什麽命運如此不公,那些慈愛又溫和的父親都在哪裏,為什麽沒有分給我們一個?
    或許是因為從小缺少父愛,我們幾個孩子格外重視感情。畢業後,我攬下了妹妹大學的學費。妹妹很爭氣,成績一直出類拔萃,剛剛申請了香港的研究生。而我和姐姐都已經成家,與愛人感情平淡卻溫暖踏實。我作為一個老公,也作為一個父親,一直在告訴自己,在以後的人生中,一定要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讓我的妻子和孩子能夠有一份正常的愛。
    雖然很多年裏,我都在迷茫和孤獨中度過。但是現在,妻子、兒子還有善良的姐姐和爭氣的妹妹都是我的驕傲。回想起那些歲月,像是一個人走過了漫漫寒夜,那過程雖然刺骨,卻也使我慶幸:我終於還是靠著努力,一點點走到了天亮。
    雙城蹭課記
    高考結束後,我到天津學習動畫專業。大二的暑假,整個人百無聊賴,感覺什麽都不會,仿佛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戀愛也談了也散了,遊戲也玩了也覺得沒勁了,覺也睡夠了,跟同學打打鬧鬧也瘋過了,唯獨專業上不曾用過心。
    那時剛剛經曆了很多打擊,感情、學業、生活,非常全麵地一塌糊塗,眼看大學消逝一半,自己卻一無所獲,有種無法原諒自己的心情。蹭課的想法就是那時候冒出來的。
    最初是看了一本叫作《非主流動畫電影》的書,當時覺得作者很有趣,就想聯係一下,表達幾句仰慕之情。恰好,學校有人是作者的學生,居然沒費力就聯係上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在郵件裏問的都是類似“怎麽學好動畫”這種大而空的問題,對方根本無法三言兩語答複我,隻是最後說,可以去蹭課,還發給我一位學姐的蹭課博客。我看了覺得很新奇,原來還可以蹭課啊!
    我跟老媽匯報了這個想法,當即得到了她的支持和“撥款”,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那本書的作者是薛老師,北京一所高校的動畫教師,同學們都管他叫:薛媽。
    大三,在學校新課表下來後,我把同屆所有班級的課表都借來,對照要蹭的北京高校課表,仔細標注想蹭的課,然後避開自己學校課程集中的日期,開始定製特殊的時間表。兩個學校有衝突的時段我就把自己學校的課調開,看看其他班級的課表,考慮能調到哪裏,也跟老師私下商量,甚至調了係主任的課。一切安排妥當,我終於敲定了一份涵蓋北京、天津兩所學校的總課表,兩邊時間基本對半,幾乎沒有周末。
    接下來就是路線安排,每周大體是這樣的:我從天津的學校出門,等公交半小時,車晃蕩一個半小時開到火車站,因為是窮學生,大多數時候買普快的票,兩個小時開到北京,再從北京站坐40分鍾地鐵到學校。一趟算下來,起碼有四五個小時花費在路上。好在路上還可以做很多事:看書、複習筆記、畫故事板,或者睡覺、發呆……
    大三的課程不算緊張,我每周從天津到北京往返,除卻時間,住處才是真正麻煩的問題。兩年裏,我住過平房、青年旅舍、地下室……
    第一次去北京時我住平房,40元一天,家徒四壁,一張木床,晚上10點就停電,一個人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沒有暖氣,沒有熱水,當時是冬天,隻有一張薄薄的棉被,我每次都把羽絨服蓋在被子上,睡覺的時候鼻頭冰涼,就把羽絨服的帽子翻過來蓋住鼻頭。沒地方上廁所,出門要經過好幾條小黑巷,才可能找到一個簡陋惡心的茅廁,也沒法洗澡。
    最初來蹭課,每周我都是臨時找日租房,一般在來京前的一兩天,狂翻網頁找短租。有時候時間很趕,我從天津下了課就往火車站狂奔,到了北京饑腸轆轆,房子卻依然沒有著落。也有時候,遇到風雪天,我背著書包,全身裹緊,一條路一條路地找可以落腳的地方,默默體會著“北漂”二字。
    後來我實在厭倦了這種打遊擊的日子,幹脆每周都去同一家青年旅舍,恰好總能撿到一個空床位。床位20元一天,青旅的特點就是人多,一套三居室塞了二三十個人。通風很糟,有時候要捏著鼻子往廁所裏衝。而且由於人多,上廁所根本不叫上廁所,應叫搶廁所。這是一項技術活,要時刻準備著,聽到水聲就往外衝,有時候憋得不行了,幹脆敲門撓牆。我們的房間是高層公寓裏麵的三居室,大概有120平方米,客廳拉上簾子,裏麵睡八個男生,三間小屋子裏麵,兩間是女生屋,各住六個人,還有情侶間。房東睡在飯廳的位置。青旅有暖氣,但是一天到晚感覺不到溫度,房東還經常把暖氣關了,晚上永遠是涼的。而且沒多久,青旅的老板不幹了,我幹脆跑到學校附近租了間地下室。
    搬到地下室,境況自然也沒什麽改觀,洗澡要花五元錢,晾衣服都是純風幹,見不到太陽,從衣服到被子都是“潮濕牌”的,皮鞋放久了還會發黴。我住的那間地下室隻有四平方米,一個月360元錢的房租,電費一元錢一度,水費每月20元。對於我來說,地下室住習慣了也沒那麽糟,偶爾還用電飯鍋煲湯煮排骨。我不是那種會把自己逼得特別狠的人,相反,我喜歡見縫插針地享受一下生活。不過由於地下室常年是黑的,住久了生物鍾會紊亂,有時候半夜了也不困,一看時間就傻了。上午十一二點了還在睡覺,像早晨6點似的睡得特別死。後來為了抵抗生物鍾,就開燈睡,開燈刺眼,改設n個鬧鍾。
    我蹭過很多課,傳媒大學、電影學院、中央美院……課程也很雜,動畫表演、實驗動畫、動畫概論、廣告、原畫、導演基礎、分鏡頭腳本設計、動作設計、中國動畫史……還有些記不起名字的課程。我沒那麽貪心,也沒那個精力,試聽之後敲定了最適合蹭的幾節課堅持下來——比如薛媽的課。
    起初蹭課時新鮮又刺激,雖然身邊人討論的名詞我根本不懂,聽天書一樣,但整個人的狀態卻豪情滿懷。我一邊聽課,一邊寫蹭課博客,每節課都記得詳詳細細。但是,很快我有些支撐不住,光路途跋涉就能累個半死不活。每周從北京回天津時,感覺人都要虛脫了,靠在公交車座位上思考下周還要不要去,心裏沮喪地想,估計很快就要放棄了吧。
    可是每到新的一周,我就習慣性地收拾背包奔赴北京了。
    兩年時間裏,我每周往返一趟北京天津,因為家境平平,母親的無條件支持已經很感激了,花錢當然不能大手大腳。可即使住那麽爛的房子,開銷仍然不可避免,住宿加路費是不小的開支,在外麵吃飯也不便宜,有時候走在校園裏,特別羨慕那些學生可以住宿舍、吃食堂。我的專業書多是淘來的二手書,實在沒有多餘的錢買新書了。
    大四的時候,我和幾個蹭課的同學一起合租了套兩居室,算是迎來了蹭課的美好時光,房間在小區高層,90平方米,洗澡隨時,還有洗衣機。我們把客廳布置成工作室,大家在客廳用電腦做東西,起居有序。家裏還養著兩隻貓,有廚房可以做飯,有冰箱可以喝冷飲,一切都是無比完美的狀態。
    蹭課的日子過得很快,也很充實。我在北京結識了很多朋友,薛媽,教動畫的老師和學動畫的本科生、研究生,還有來蹭課的大學動畫老師,在做畢業設計時他們都不遺餘力地幫我。畢業設計是大四最重要的一環,我寫了很多腳本都不滿意,薛媽建議我把蹭課的故事做成動畫,因為隻有感動自己才能感動觀眾。我試著寫了一下文學劇本,按照蹭課的時間線捋,第一稿一萬七千字,薛媽說他看哭了,就定下了這個故事。
    劇本寫得還算順利,但有一段特別崩潰,是寫到我養的那隻叫四虎子的貓去世的時候。我記得,當時我一個人在星光超市二樓的咖啡廳,哭了一包紙巾,泣不成聲,到最後沒法繼續打字了。
    之所以給那隻貓取名四虎子,是因為它是我在大年初四從山上的收容站領回來的。我、媽媽還有四虎子就是我的三口之家。很多個獨自在京的夜裏,我最想念的就是媽媽和四虎子。可是,四虎子在我蹭課期間病了,再也沒有好起來……很長時間,它是我心裏的一個結,因為在四虎子去世時我沒能趕回家,為了動畫聚變第一期錄製而放棄了早回家的火車票,我沒能見到它的最後一麵。是我把它從收容站帶出來的,可是我沒能給它健康和長壽,它走的時候我為它買的那箱罐頭還沒有吃完,我很難過,也很自責。
    在做那個動畫短片之前,我一直都不能提四虎子,甚至不敢多想。四虎子去世之後,畢業設計期間我又收養了兩隻貓,有一隻很像四虎子,就給它沿用了“四虎子”的名字。有一天它跑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來,那次我嚇壞了,把它拎在門口打屁股。我喊著“四虎子”的名字打它的時候,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想能做個片子紀念它。所以當別人要我刪去劇本中四虎子這條線時,我難過得不知道怎麽辦。那段時間我經常失眠,想著劇本就沒法睡了,每天都很焦慮。劇本一直在刪減,實在太長了,按照最初的脈絡線串下來,故事起碼要12分鍾,而且編劇、導演、故事板、原畫、動畫、配音、剪輯等都要一個人去做,我實在完不成。在那種情況下,99%的人都建議我把劇本中貓的暗線拆掉,怕我控製不好就變成“養貓記”……可是,那卻是我最舍不得的部分。
    記得當時我跟朋友在西街甜蜜蜜地吃飯,說到拆不拆“貓線”,我自己憋著憋著就哭了。慶幸的是,最終我固執地聽從內心,保留了貓的這條線,現在我沒有任何遺憾。
    劇本定稿後,便是製作的部分。我從2月1日進入中期製作,每天10—15個小時的時間,持續到6月30日結束所有工作。甚至過年,我也沒有回家,媽媽到北京陪我,年三十我都在畫鏡頭,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弦繃得太緊了,後麵就有點兒撐不住了。各種軟件不會,手忙腳亂,最後一周的狀態是,前兩天流鼻血,後五天每天嘔吐三四次……
    短片《我的蹭課記》終於轟轟烈烈地做完了。最初我一直沒有底氣,生怕拿捏不好,畢竟,蹭課這種事情不是個華麗麗的事,也沒必要眾所周知……所以一直擔心把故事做砸了。好在短片呈現出來的樣子,是我最初追求的風格。雲淡風輕地告訴大家一個故事,有快樂,也有悲傷,但是依然會從中看到燃燒一樣的青春。
    這個短片結束了,我對四虎子的心結也打開了。其實那段時間,姥爺也剛去世,心裏要記住的東西太多了……而蹭課這一路對我來說,就像是個蛻變。我不再像從前一樣鋒芒畢露,整個人變得淡然。記得我站在最終答辯的講台上,講完以後,一個老師在下麵說:“你知道嗎,現在站在講台上的你特別美好、特別自信,這兩年來你成熟多了,你把你的鋒芒都收到心裏了。”這句話我能記一輩子。
    雖然蹭課的日子結束了,這段記憶卻永遠不會被抹去,就像四虎子,在我心裏,它從未離開過。或許,等到自己七老八十,還是會微笑著想起這些點點滴滴吧。
    城裏來的大學生村官
    他有點兒靦腆,大家都喊他小陳。
    小陳25歲,青島人。讀書時,同學們都很羨慕他,生長在一個有山有水的海濱城市。大學畢業時,一向穩妥的他卻做了個令所有人意外的決定——去外地一個小村莊當大學生村官。
    第一個反對的,就是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也是青島人,早就盼望著畢業後同他一起回青島,像許多甜蜜的小情侶一樣,經營自己的小日子,結婚,生子,高興了還可以一起去看看海,平淡又浪漫。
    小陳當然也曾幻想過那樣的場景,她是自己的初戀,陪伴自己度過了整個大學時光,兩人感情穩定,雙方家人滿意,隻等著他倆回去熱熱鬧鬧置辦酒席。這種你情我願、門當戶對的初戀可遇不可求,但他偏偏要去當大學生村官。
    因此一畢業,他和女朋友的關係就迅速僵化,從前的模範情侶也開始了不斷的異地戰爭。就連母親也說:“青島多好,你跑到農村去,適應嗎?會當村官嗎?當地人說話你還不一定能聽懂呢!”
    其實小陳也很掙紮,但他到了村子的第一天,心裏就沒有了任何猶豫。村子很美,很安靜,濕地上不時有成群的鳥兒飛起,路上遇到的村民都是笑嗬嗬的,連不認識的人也笑著和他打招呼。
    而且,那一天是鎮黨委書記親自來接待他們的,高興地和他們每個人握手,說了許許多多鼓勵的話。小陳說,不是隨意地走流程,真的感覺每個人都非常誠懇、親切,領導如此重視他們這些除了熱情一無所有的應屆大學生,他從心底覺得感動。
    散會後被帶到宿舍,小陳一下子愣住了。宿舍裏的所有東西全是新的,從床、被褥到臉盆、香皂、毛巾、牙具,村子裏為這些人買得一應俱全,還生怕招待不周,說條件有限,希望他們湊合一下。
    小陳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濕地村。
    小陳起初被安排跟著村民吃飯。今天到老王家,明天到老李家,有時候他們送過來。輪到哪一家給村官做飯,哪家的夥食一定比平時好。村民很少吃米飯,連饅頭都算不上主食,他們吃煎餅、紅薯,頓頓有,有時候會特意為了大學生村官蒸饅頭。這個村子好像格外能吃辣,小陳時常懷疑自己來到了湖南或者四川。
    起初,小陳的工作不忙,隻是了解村子的情況,和村民熟絡感情,打掃打掃衛生。村民們不認生,聊起天來有一說一。一次,小陳病了,去村診所掛點滴,和大夫聊了半天,走出門好久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付錢,而對方不但忘了要,還將他送出門老遠。
    但村民待他們熱情,並不等於相信他們的能力。大學生書讀得多,會上網,可畢竟不懂種地、賣菜。有時候小陳去給大家講課,如環境保護、科學種田啦,經常有大叔大爺不耐煩地把他轟出去,種地我可比你小子強多了,別在這兒耽誤我工夫!
    村民的想法很簡單,誰給實惠我聽誰的,要上課你給我娃上去。於是,小陳一門心思想折騰出點兒實事來。村子裏盛產紅椒和紫薯,這兩種農作物不但長得好,數量也大,小陳就想能不能從網上把這些東西賣出去,顯示一下咱大學生的“威力”。一開始和別人說,大家紛紛笑他不靠譜,網絡連個人都見不著,還賣呢!聽說騙子特別多,你可別忽悠了!
    沒有村民搭理小陳,他就自顧自地幹起來。怎麽從網上賣呢?小陳想來想去沒什麽頭緒,幹脆,開個淘寶店吧!於是就去注冊了店麵,專門賣村子裏的農作物,小陳特意拍了些照片放上去,每天上班也在電腦上掛著旺旺。
    店鋪開張了,問的人有,買的人無。後來好不容易有個顧客興趣比較大,但聊了半天,人家還是想要通過視頻看看實物再決定買不買,說白了,就是不相信。
    但是小陳不怕,他又不是騙子,他抱起筆記本電腦直接衝進了蔬菜大棚。
    路上有種地的大嬸看見他問:“小陳啊,你抱著個電腦這是幹啥去?”
    小陳一臉“奸計得逞”的得意:“嬸兒,有人想看看咱們的紅椒,我給他瞧瞧。”
    小陳打開攝像頭,對準地裏的一片片碩果來了個360度旋轉拍攝,又讓勞作的大嬸衝著攝像頭舉了半天紅椒。大嬸一邊舉一邊笑場,但沒想到,就這麽談成了第一筆業務。
    有了第一筆,後麵的生意慢慢駕輕就熟,有老客戶幹脆開著大卡車來村子裏找他。村民們賺了錢,終於開始對小陳這個大學生村官“刮目相看”了。
    但讓小陳更苦惱的事情也來了。女朋友忍了又忍,終於爆發,提出了分手,態度之堅決令小陳當晚就失眠了。
    事實上,因為小陳來當村官,女朋友已經鬧了多次分手,但是因為兩個人感情好,女孩心軟,每次都被小陳“安撫”住了。隻是這一次,女孩說什麽也要分。她不明白,為什麽小陳會願意把那樣一個窮鄉僻壤誇成人間天堂。
    小陳和女友通了一晚上電話。女朋友哭了,說:“你別說了,我決定了。”小陳也差點兒哭了。他望著窗外寧靜的村子無助地說:“那好,如果你真的打算分手,你能過來看一眼這個村子嗎?看完如果你還是堅持分手,我什麽話也不說了。”
    第二天,小陳一整天木木呆呆、無精打采的,四年的感情就要付諸東流,難過之餘,他覺得很對不起女朋友。雖然讀書時的山盟海誓在很多人看來注定會成為過眼雲煙,但小陳一直想要努力把那些話一句句地變為現實。
    村長看見小陳愁眉苦臉的,很是奇怪,問他這是咋啦,平常可是有說有笑的精神小夥子!
    小陳哭喪著臉說:“村長,我女朋友周日要來咱村了。”
    村長一拍大腿,說:“好事啊!來了我親自招待她!”
    小陳繼續說:“但她是來和我分手的——她不同意我在這兒當村官。村長,她來了您可得好好說說,我這一輩子的幸福,就握在您手裏了!”
    村長看著小陳半哭不哭的樣子,笑著說:“沒問題!來了咱村的就沒有不喜歡這兒的!她分不了手,你放心吧!再說要是萬一分了手,咱村的漂亮姑娘有的是,你隨便挑!”
    小陳心裏踏實了許多,可還是忐忑不安。
    周日很快就到了,女朋友非常隆重地進了村。之所以說隆重,是因為村長沒有食言,不但親自接待,而且還帶了一幫男女老少來迎接。村子裏人樸實,但並不呆板,看見小陳和女朋友進了村,村長大老遠就喊:“哎呀,這是誰家的姑娘,長得這麽俊呀!”
    小陳撲哧就樂了。村子裏規矩少,就連領導來了,也不會刻意準備什麽吃的。但是為了迎接小陳女朋友,村長帶著村民準備了一桌子瓜果桃梨,還跟開表彰大會似的當著他女朋友的麵把小陳從頭到尾熱烈表揚了一番。村長發言,村民在一旁讚同做證。
    小陳的女朋友臉上漸漸有了笑意。女朋友來了兩天,村民們熱熱鬧鬧地陪了兩天。村長讓小陳帶著姑娘隨便轉,大門全開,看中了地裏的什麽直接說一聲。
    小陳的女朋友一麵感動,一麵掙紮,臨走前對小陳說:“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不願意走了。農村我去過,但這樣的農村和村民,我也是第一次見。你踏踏實實地幹完,我等你。”
    回到青島後沒多久,小陳就和女友結婚了。婚禮很簡單,小陳很快又回到了村子。
    但是,小陳說完結婚,臉上並沒有我想象中那得意、幸福的模樣。
    他有些愧疚地低著頭,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妻子。兩年了,從新婚到現在,兩個人一直異地分居。小陳是家裏的獨生子,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一直是妻子在照顧,家裏的各種活兒,連換燈泡、修家電都是妻子一個人做。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妻子都是一個人坐火車轉汽車來見他。後來妻子懷孕,自己也沒能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現在小寶寶出生了,那麽小的嬰兒,卻已經開始坐上火車,被媽媽抱著來看望爸爸了。
    小陳心裏很酸。他很想回到家裏,可是又舍不得這些村民。這個村子就像是老人們曾經說過的那樣:大晚上睡覺,都不用關大門。
    大學生村官是有服務期的,小陳眼看著一天天接近自己回家的日子,又歡喜,又沮喪。但是他說,無論自己將來在哪裏、做什麽,可以確定的是,來到這個村子當村官,是自己這輩子做得最好的決定。
    他說:“從進這個村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比許多剛畢業的大學生都幸運、都幸福。”
    流浪歌手的情人
    (一)
    走過地鐵站的時候,我看見他坐在鋪著一張報紙的地上,彈著吉他,深情地唱著水木年華的《再見了,最愛的人》,他的旁邊還有一隻雪白的波斯貓,懶洋洋地躺著。
    我在旁邊呆呆地聽了很久。我剛失戀,這首歌觸動了我的傷心事。我蹲下身,伸出手,把錢放在他旁邊的報紙上。
    他的衣服很破,尤其是牛仔褲,不少的洞,可是很幹淨,連同他的頭發、他的手指,這是我看過的最幹淨的流浪人。
    我站起身的時候,看見他的眼睛,訝異地盯著我。我茫然地轉身,離開,好像他說了句什麽,不過已經不再重要。
    出地鐵站的時候,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轉頭,是流浪歌手。他揚了揚手裏的十元錢:“托你的福,我有錢吃飯了,我請你吃牛肉麵好不好?”他的臉上是孩子般的笑容,明朗。鬼使神差地,我竟點了頭。
    在牛肉麵館,我們要了兩碗牛肉麵。他吃著麵,越過碗沿偷偷看我。他說:“我叫邵仕天,誌薄雲天的意思。你呢?”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轉眼就各奔東西。他很固執。我隻好說:“蔣小涵。”
    (二)
    走出牛肉麵館的時候,邵仕天說:“小涵你幫幫忙好嗎?幫我照顧我的貓波比。”波比一聽這話,馬上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我心一軟就答應了,然後寫了地址和電話號碼給他。他說有空的時候來看波比。那天,我就莫名其妙地領著一隻貓回家了。
    這真是一隻被寵壞的貓,我用豬肉拌飯,它竟然不吃,絕食。我隻好去超市買了貓糧,還買了鮮魚。看著波比吃得吧唧吧唧響的時候,心想,我服侍自己都沒像對待這畜生這麽細心。
    邵仕天打電話過來:“我想波比了,我在文化廣場。”我牽著波比去見邵仕天。他在文化廣場賣唱,圍了很多人。“我隻能一再地讓你相信我/那曾經愛過你的人/那就是我/在遠遠地離開你/離開喧囂的人群/我請你做一個/流浪歌手的情人……”
    人群漸漸散去,我們坐在台階上。“瞧,今天賺了不少錢,我請你吃飯去。”邵仕天得意地揚揚手中的一把錢,然後摸摸波比的頭說:“波比長胖了。”
    我帶邵仕天回家,他洗手做飯,係了圍裙,戴了手套,開始在廚房裏忙碌。時不時傳來一陣陣聲音,比如切菜的聲音,湯“咕嘟咕嘟”響的聲音,像他的歌一樣,也是那麽動聽。
    他做的飯菜真好吃,是廚師級水準。“也許你家是開飯店的?”
    “好吃就多吃點兒,你那麽瘦。下次給你燉參雞湯。”我瞪大眼睛,還有下次?
    “對不起,波比還托你照顧一下,我要離開一個星期左右。”他無辜地攤開雙手,我到喉嚨邊的話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三)
    邵仕天抱著波比下樓,我隻好跟在後麵送他。“好了,波比,爸爸走了,你可要好好聽媽媽的話。”他把波比一把塞到我懷裏。
    “媽媽?”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大步走遠了。我抱著波比上樓,一轉身,就看見蘇生站在樓梯旁。“蔣小涵,你還真不簡單,我們才分手幾天,這麽快就有男朋友了?”蘇生的臉上掛滿嘲諷。
    我冷冷地道:“是又怎樣?關你什麽事?”蘇生愣了一下,他沒料到我會如此回應。在他的眼中,我一直是隻綿羊,溫順地戀愛,溫順地分手,聽他的一言一行,因為太愛他,所以迅速地沉淪,到頭來卻受傷最大。
    蘇生不甘心:“一看就是小白臉兒。小涵,我警告你,離那種男人遠點兒。”
    我氣憤,扭頭就進了樓裏。
    第二天中午,有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給我送來一束香水百合,打開便條,是邵仕天。心中有一陣細細的暖流,這個男人,自己風餐露宿,填飽肚子都不容易,卻不惜為我花費,那是好久都沒有過的感動。
    第三天,蘇生又來了。他說:“小涵,我們好好說話。”他說,他是來重修舊好的,然後滿眼熱切地看著我。他滿以為我會像以前那樣溫順,高興地答應。可惜,他想錯了。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不再愛你了。”不是報複,也不是出氣,而是不愛了,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
    (四)
    邵仕天出手越來越大方,今天送來的是diorissimo限量版的提包,明天就是安娜蘇香水,還有名牌的鞋子等,都是邵仕天訂好的。
    我開始不安,懷疑他的錢來路不明。邵仕天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快活明亮的聲音,永遠像冬日的陽光。不知從什麽時候,思念邵仕天已經成為我的習慣。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會快,小涵,你不適合做流浪歌手的情人。
    我過的是精致的生活,穿香奈兒套裝,用毒藥香水,頭發一絲不苟,然後朝九晚五上班,賺夠了錢的時候去旅遊,心血來潮的時候去電影院看電影。可是,我會和邵仕天一起去地鐵站在別人的目光中彈唱吉他,然後在牛肉麵館吃一碗五元錢的牛肉麵嗎?也許一個月兩個月我能堅持,可是,一輩子我能堅持嗎?
    (五)
    所以,邵仕天說他要回來的時候,我開始惶恐,愛上不愛自己的人很悲哀,同樣,愛上不該愛的人也悲哀。
    邵仕天的聲音依舊快活,他說:“小涵,你猜我給你買了什麽?”我說:“難不成是鑽戒?”邵仕天驚喜:“小涵,你願意嫁給我了?”
    我說:“我豬頭啊,做流浪歌手的情人?一年去流浪幾回還好,可是一輩子我做不到。”邵仕天笑:“沒有人要你一輩子啊。”
    我氣呼呼地摔了電話,這叫什麽話?
    摔完了電話,我接客戶去大富豪酒店。吃飽喝足了,終於和客戶談好了業務。散去的時候,就在大富豪門口,我看見邵仕天西裝革履,旁邊是一個30多歲的極為富態的女人,他們一起坐上了停在那裏的別克。
    我目瞪口呆,腦海中一片空白。難不成他被富婆包養?怪不得他最近出手大方,一個在路邊的流浪人,怎麽買得起那些昂貴的東西?
    心裏冷成了一塊冰。回到家,就抱著被子睡,睡得天昏地暗的。
    門砸得山響,外麵傳來乞求的聲音。我無能為力,我頭痛欲裂,連呻吟也是微弱的。
    過了很久很久,鎖頭哐當一聲被砸開了,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進來了。
    (六)
    在白色的病床上,邵仕天耐心地告訴我:大富豪是他爸開的酒店,那女人是他姐姐,他不是流浪歌手,是大地琴行的主人,偶爾心血來潮的時候去賣唱,播撒一些音樂的種子。
    這是第九遍了。旁邊病床上的小姑娘不樂意了:“姐姐,我都聽明白了,你怎麽還不明白啊?你看哥哥講得多累啊,我聽都聽累了。”邵仕天嬉皮笑臉的。
    “拿來。”我把手一伸。
    “什麽?”
    “戒指啊,豬頭。”
    十年的約定
    每年的高考季來臨,我都會想起當年我和同學的一個約定。
    2013年,距離我高考完正好十年,是我們約定見麵的日子。我卻不知道,當初和我約定的她此刻在哪裏。
    她是我高考複讀那一年認識的,我們做了一年的同桌。2013年高考前夕,我每天都在想她的名字。一向自詡記憶力不錯的自己,不知為什麽腦子像暫時性失憶一樣,怎麽也想不起她的名字,隻記得她的名字裏有一個“萍”字。
    高中時她是個默默無聞的女生,胖乎乎的,留著一頭齊耳短發,濃眉大眼,臉上不論春夏秋冬都紅撲撲的。她還很愛笑,但性格絕對是很內斂的那種,不愛說話,一年到頭聽不見她在班裏大聲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她是本來如此還是複讀壓力太大壓抑自己。我和她一點兒也不像,雖說我也不怎麽愛說話,但性格裏絕對有讓人不敢忽視的東西。老同學即使和我不熟悉,也一定會對我印象深刻。
    記得高一升高二後文理分科,我和當時的一位男同桌大打出手。起初是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糾紛,後來他先罵出了髒話,這下直接惹急了我。我把他的桌子掀翻,板凳砸在地上,臉紅脖子粗地朝他大吼,把全班同學都嚇呆了。但這還不夠,我又顛兒顛兒地跑到班主任那裏告了他一狀,結果他又挨了一通批,當時氣了個半死。
    後來分班完畢,我學文,男生學理。按理說坐在新教室裏我應該消停了,但我沒有,我在一個人人都困得人仰馬翻的午休時刻悄悄潛伏到他的教室,把他新發的數理化教科書分不同的章目都撕去了幾頁。下手時,我都能想象到他這一學期的不同階段都會氣憤到七竅生煙的樣子,心裏那個快意恩仇。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是我的所為,或許,他也很難想象我會從隔壁班跑去搞這麽一出吧。之後的兩年,我們去食堂、去打水總會不期而遇。起初他對我不理不睬,但後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通了,決定讓這件不愉快過去,每次見麵都要和我主動說話,但那時我很強,基本上都是回敬人家一個白眼。現在想想,真是不應該。
    因為數學成績實在太差,我自然也不喜歡複讀班那位教數學同時又是班主任的老師。所以在上大學的第一個冬天,我思索良久,下定決心用手機給他發一條宣泄的短信:自以為是的、揚揚自得的、覺得自己是一枝花、人見人誇的帥哥,其實你是隻大青蛙。我祝願你們班同學明年高考全軍覆滅。過了良久,他回我一條:你是誰?渾蛋玩意兒!這邊的我舉著手機讓我的一位密友看了短信,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
    看吧,我當年是不是就一小人德行呢?誰讓那會兒自己年輕氣盛呢!
    再回到我的同桌小姑娘。記得那時她總愛背一個農村大娘用的舊包袱,每月返校背些鹹菜之類的醃製品,幾乎每天中午都會吃饅頭就鹹菜,直到鹹菜瓶見底才舍得去買份菜來吃,但那也差不多是每個月的中旬了。當時年少,我對她總吃饅頭的舉動很不理解,甚至很生氣地問她你天天饅頭鹹菜、鹹菜饅頭的,煩不煩?她總會對我粲然一笑不作答。
    而我的母親就這點好,雖然在精神上對我很苛刻,但在物質上從不短我。要求我每天中午必須吃菜,早上必須喝湯,不吃或隻能偶爾吃點兒鹹菜。
    後來她才對我說,她家很窮,父親在建築隊幹活很累,母親在家種地。她有一個姐姐在一所重點大學讀書要花錢。同宿舍的同學都比她姐過得好,姐姐也很勤奮,剛上大學就去外麵找兼職做家教。後來有一次她對我說,姐姐宿舍的同學看她特別窮,得知有個妹妹還在複讀,全宿舍的人給她捐錢了。我現在還記得她當時說話的神情,既興奮,又有點兒委屈。
    同桌是個老實巴交的女生。記得大約是5月,高考前夕,非典來臨,弄得人心惶惶,我的心也浮躁起來。她拿來一本姐姐給她的《三毛全集》,我得知後,借來一發不可收拾地看起來,要知道,這可是箭在弦上的工夫。她給我撂下一句話:“你不要再看了,高考完我給你這本書都行。你現在這樣,到時考不好,別怨我拿來的這本書耽誤了你。”我氣鼓鼓地將書扔回了她的桌洞,整整一天沒有搭理她。
    高考前兩天,我們吃飯的時候閑聊,憧憬著考試完要如何盡興地玩、怎樣大睡不起,上大學後怎麽去瘋、做個真真正正的自己。最後她鄭重地說:“咱們來個約定吧,十年後的6月9號我們見麵!”我則痛快地答,好嘞!她說到時候我們一定要用上手機、開上車,帶著老公孩子一起來。我說:“手機、車是肯定的,但孩子有沒有說不準。”她也說:“行,不管怎樣,我們就在學校門口集合,誰不到也要跟門衛說一聲。”
    就這樣,在那個仲夏的傍晚,吃飯的空當,我們定下了十年的約定。
    十年彈指一揮間。這十年間我們失去了聯係,去了不同的城市和學校,各自忙著在新的校園裏揮灑青春。我們彼此都沒有刻意去尋找對方的聯係方式。記得高考完那個暑假,我往她家打過一次電話,是她一位叔叔接的,由於聯係不便,我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隻是,每年的高考季,我都會在心裏咯噔一下:離我們約定的十年又過了一年。此外,再也沒有其他情愫。直到2013年初夏,我滿滿地算著:十年走完了,你在哪裏呢?
    我不知道,每年高考的日子,她是否也會想起過我們的約定。還是在生活的忙碌裏,早已將年少的話拋之腦後?
    如今,我早已離開了當年讀書、成長的那座城市,而我們的學校也已經搬遷。2013年的6月9日我沒有回去,雖然那些天,腦海裏總是徘徊著那個姑娘的模樣。
    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像當初說的那樣,有了手機、車子和孩子,但是我希望她有。我也很想對她說一聲:你還好嗎?謝謝當年路上遇到了你,帶給了我一份遠去的純真記憶。
    “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
    最開心的時候,當然是和許久不見的好友聊天,還是互相吐槽感覺一切沒變。隻有這個時候才會真切地覺得,距離也不是那麽重要了。有的人站在你麵前,你們都像隔著太平洋,交談起來都像是在翻山越嶺;有的人與你相隔萬裏,你都不會覺得有時差,不用多說,彼此都懂。
    世界荒誕又真實,光怪陸離,但還好我們有朋友。
    (一)
    我們幾個聚會唱卡拉ok的時候,常點的歌就是動力火車的《當》。(當然以前還愛唱《最炫民族風》和《愛情買賣》。)
    雖然我們唱歌時常惡搞,但每次我們唱到“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的時候,都會站起來唱得特認真,仿佛自己也在把握青春年華一樣。
    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已經很久沒見,高中時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喜歡同一個妹子、一起分享種子。到了大學就散了,出國的出國,去其他城市的去了其他城市,開始各自的生活。
    如今轉眼五年過去了,我又回到了最初出國到的地方:墨爾本。一個好友已經在蘇州開始了職業生涯,另一個好友則去了北京開始北漂生活。一個開始每天在朋友圈裏吐槽自己的工作,另一個26歲的“老男人”決定去北京追逐夢想,而我則遠在澳大利亞。
    墨爾本這兩天一直在下雨,10月末的墨爾本本該是夏天,這時卻冷得讓人發抖。臨近考試,又為了房子的事情心煩,發了個朋友圈,一分鍾以後我就收到了好友的微信。我一直覺得友情比愛情更真實。雖說在愛情來臨時,我們都會忽略友情;但當愛情的光消散之後,你會發現在你身旁支撐你的,一定是友情。
    (二)
    老實說,我和我的這些好朋友彼此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人人網已經很少上了,開著qq更像是習慣而不是為了找人聊天,在線狀態也轉為隱身。以前qq群每天都能有幾百幾千條消息,現在安靜得誰都不知道怎麽開口說第一句話。到了某個階段,彼此都踏入自己人生的分水嶺,曾經的友情好像就這麽變淡了。
    但就像是我發一條朋友圈說自己最近的不順時,第一個和我私聊的肯定不是點讚後就沒消息的,而是我的好友。隻有這幫家夥在你順心的時候都銷聲匿跡,在你失落的時候及時出現吐槽你,用他的方式關心你。
    最開心的時候,當然是和許久不見的好友聊天,還是互相吐槽感覺一切沒變。隻有這個時候才會真切地覺得,距離也不是那麽重要了,苦逼操蛋什麽的也都是小事。有的人站在你麵前,你們都像隔著太平洋,交談起來都像是在翻山越嶺;有的人與你相隔萬裏,你都不會覺得有時差,不用多說,彼此都懂。
    你知道,在某個階段你會莫名其妙地和一些人關係很好,和老朋友的聯係也就少了起來;然而你又會莫名其妙地和那些人失聯,最後留下的還是那些從一開始就在的好友。自己失落的時候、夢想遙遠的時候、工作不順利的時候,打開通訊錄,能說上幾句話的,還是原來的那些好友。隨著成長,留下的朋友越來越少,而那些留下的,一定很重要。
    (三)
    我不是內向的人,也從來不是那麽不善於交際的人。雖說我也知道人脈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切,但比起去經營一段人脈,我更習慣於自然而然。而最近一兩年我開始變得越來越懶,懶得去交際,懶得去經營所謂的人脈,更不想去從頭到尾認識新朋友,懶得去分辨他們的話有幾句是真、幾句是敷衍。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可避免地開始忙於扮演各種角色、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們知道彼此的名字、郵箱和電話號碼,我們知道什麽時候可能需要對方。我們都開始學會對人說鬼話、對鬼說人話,把什麽都說得天花亂墜。
    所以這時候,你會知道好友有多麽重要。
    在你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們陪在你身邊,他們本不需要這麽做,但他們用整個青春的時間包容了你。你在他們麵前,可以把麵具摘下來,想吐槽就吐槽、想罵娘就罵娘、想犯二就犯二,笑就笑得開心、哭就哭得徹底。在朋友麵前,形象是什麽,能吃嗎?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從不客套、不損不歡的好友,我才沒有變得太麻木。
    之前在書裏寫:“陪伴”在我生命裏是個很重要的詞匯,因為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的,我們會經曆一個又一個人,卻不知道誰能留在你的明天裏。其實我們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我才很珍惜每一個願意為我停下腳步的人,很珍惜那個我可以說“嘿,接下來的路,一起走一段吧”的人。
    不是說在最好的年歲裏遇到了你們,而是因為遇到了你們,才有了我的這些年。
    也因為這些好友,我才覺得回憶是真切地經曆過。不必擔心時光匆匆,不必擔心回憶變模糊,記不清的隻要好友在便能記得,說不清的隻要好友在便可以分享。
    (四)
    我的老友們,雖然我們聯係越來越少,但不要擔心。或許坐辦公室和當年我們一起放學後打籃球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那也沒什麽好擔心,大不了我們又各奔東西,反正這些年我們都習慣了。往前奔的時候千萬別回頭看,我巴不得你們忙到沒時間打擾我,誰離了誰都不會怎麽樣,放心吧。
    但是隻要你加班了、被罵了、不爽了、失戀了、夢想破滅了,隻管給我“戳”個微信或者電話,放心,有這個機會我一定會狠狠吐槽你的。不過,再慘還能怎麽慘?有什麽好怕的?當年我們都是什麽都沒有的傻小子,大不了我們再一起出來吃泡麵,這樣我也覺得開心。這個世界荒誕又真實,光怪陸離,還好我們有朋友。
    “說吧,紅燒牛肉還是鮮蝦魚板,我請。”“尼瑪,說好的大餐呢?”
    青春裏沒有返程的旅行
    4月28日又離得很近。這天,有列火車帶著座位和座位上的乘客,一起開進記憶深處。
    對於惦記著乘客的人來說,4月28日是個特殊的日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在時光河流上漂流,把每個日子刻在舢板上,已經記不清楚那些刀痕為什麽如此深,深到一切波浪都無法抹平。
    青春就是匆匆披掛上陣,末了戰死沙場。你為誰衝鋒陷陣,誰為你撿拾骸骨,剩下依舊在河流中漂泊的刀痕,沉寂在水麵之下,隻有自己看得見。
    2003年,臨近冬天,男生半夜接到一個電話,打車趕到鼓樓附近的一家酒吧。
    酒吧的木門陳舊,屋簷下掛著風鈴,旁邊牆壁的海報上邊,還殘留著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裏立刻就湧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傑倫的《葉惠美》,這裏卻回蕩著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著桌位往裏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男生來到酒吧,師姐一杯酒也沒喝,定定地看著他,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回想起來,這一段如同繁華世界裏最悠長的一幅畫卷。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
    古老的太陽,年輕的臉龐,明亮的笑容,動人的歌曲,火車的窗外有膠片般的風景。
    你站在草叢裏,站在花旁,站在綴滿露珠的樹下,站在我正漂泊的甲板上。等到小船開過碼頭,我可以回頭看見,自己和你一直在遠處守著水平麵。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後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而在人生中,因為我一定會喜歡你,所以真的有些道路是要跪著走完的,就為了堅持說,我喜歡你。
    師姐離開後,男生在酒吧泡了半年,每天酩酊大醉。
    許巍日夜歌唱,他說有完美生活,他說蓮花要盛開,他說從這裏開始旅行。男生電腦桌前擱著幾罐啤酒,網頁突然跳出一條留言,是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麽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真的沒時間,男生在等待開始。
    我們在年少時不明白,有些樂章一旦開始,唱的就是曲終人散。
    半年後男生辭職,收拾了簡單行李,和師姐直奔北京。他們在郊區租了個公寓,房間裏東西越來越多,合影越來越多,對話越來越多。如果房間也有靈魂,它應該艱難而喜悅,每日不知所措,卻希望滿滿。
    接著房間裏東西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反複從廣告放到新聞放到連續劇放到晚安,從晚安後的空白無聲孤獨整夜,到淩晨突然閃爍,出現健身節目。
    這裏從此是一個人的房間。
    2004年北京大雪。男生在醫院門口拿著自己的病曆,拒絕了手術的建議,麵無表情,徒步走了二十幾公裏。雪花慌亂地逃竄,每個人打著傘,腳步匆忙,車子遲緩前行,全世界冷得像一片惡毒的冰刀。
    男生坐在十幾樓的窗台,雪停後的第三天。電話一直響,沒人接,響到自動關機。下午公寓的門被人不停地敲,過了半小時,有人撬開了鎖。
    發呆的男生轉過頭,是從裏昂飛到北京的哥們兒。他緊急趕來,打電話無人接聽,輾轉找到公寓。哥們兒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舉起拳頭,想狠狠揍男生一頓。
    但他看見一張蒼白無比的麵孔,拳頭落不下去,變成一個擁抱。他哽咽著對男生說:“好好的啊渾蛋!”
    好好的啊渾蛋。
    我們身邊沒有戰爭,沒有瘟疫,沒有武器,沒有硝煙和末日,卻總有些時候會對著自己喊,對著重要的人喊,要活著啊渾蛋,要活得好好的啊渾蛋。
    2005年,男生換了諸多城市,從廣州到長沙,從成都到上海,最後回到了南京。
    他翻了翻以前在網上的id,看見數不清的留言。密密麻麻的問候之中,讀到一條留言內複製的新聞,呼吸也屏住了。
    南師大一女生抑鬱自殺。他忽然覺得名字在記憶裏莫名熟悉。
    兩個名字疊在一起,兩個時間疊在一起。
    在很久以前,有個女孩在網上留言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麽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對話三天後,就是女孩自殺新聞發布的時間。
    到現在男生都認為,如果自己當時能和女生聊聊,說不定她就不會跳下去。
    這是生命之外的相遇,線條並未相交,滑向各自的深淵,男生隻能在記憶中參加一場素不相識的葬禮。
    男生寫了許多給師姐的信,一直寫到2007年。
    讀者不知道信上的文字寫給誰,每個人都有故事,他們用作者的文字,當作工具想念自己。
    2007年,喜歡閱讀男生文字的多豔,快遞給他一條瑪瑙手鏈。
    2008年,多豔說,我坐火車去外地,之後就到南京來看看你。
    2008年4月底,手鏈擱在洗手台,突然繩子斷了,珠子灑了一地。
    5月1日17點30分,化妝師推開門,傻乎乎地看著男生,一臉驚悚:“你去不去天涯雜談?”
    男生莫名其妙:“不去。”
    化妝師:“那你認不認識那裏的版副?”
    男生搖頭:“不認識。”
    化妝師:“奇怪了,那個版副在失事的火車上,不在了。版友去她的博客悼念,我在她的博客裏看到你照片,深更半夜,嚇死我了。”
    男生手腳冰涼:“那你記得她叫什麽名字嗎?”
    化妝師:“好像叫多豔什麽的。”
    男生坐下來,站起來,坐下來,站起來,終於明白自己想幹嗎,想打電話。
    男生背對著來來去去的人,攥緊手機,頭皮發麻,拚命翻電話本。
    從a翻到z。
    可是要打給誰?
    一個號碼都沒撥,隻是把手機放在耳朵邊上,然後安靜地等待有人說喂。
    沒人說喂。
    那就等著。
    把手機放下來,發現走過去的人都很高大。
    怎麽會坐在走廊裏。
    拍檔問:“是你的朋友嗎?”
    男生說:“嗯。”
    拍檔說:“哎呀哎呀連我的心情都不好了。”
    男生說:“太可怕,人生無常。”
    拍檔問:“那會影響你台上的狀態嗎?”
    男生說:“我沒事。”
    接著男生繼續翻手機。拍檔和化妝師繼續聊著人生無常。
    5月1日18點30分,直播開機。
    拍檔說:“歡迎來到我們節目現場,今天呢來了三位男嘉賓三位女嘉賓,他們初次見麵,也許會在我們現場擦出愛的火花,到達幸福的彼岸。”
    男生腦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可以聽到她在說話,那自己也得說,不能讓她一個人說。
    男生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麽。
    男生側著臉,從拍檔的口型大概可以辨認,因為每天流程差不多,所以知道她在說什麽。
    拍檔說:“那讓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愛情問一問。”
    男生跟著她一起喊,覺得流程熟悉,對的呀,我每天都喊一遍,可是接下來我該幹什麽?
    男生不知道,就拚命說話。
    但是看不到自己的口型,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男嘉賓和女嘉賓手牽著手,笑容綻放。
    男生閉上了嘴巴,他記得然後就是ending(結尾),直播結束了。
    5月1日19點30分,男生啟動車子,北京的朋友要來,得去約定的地方見麵,請客吃飯。
    開車去新街口。
    車剛開到單位鐵門,就停住了。
    男生的腿在抖,腳在發軟,踩不了油門,踩不下去了啊,他媽的。
    為什麽踩不下去啊,他媽的,也喊不出來,然後眼淚就嘩啦啦掉下來了。
    油門踩不下去了。男生趴在方向盤上,眼淚嘩啦啦地掉。
    5月1日19點50分,男生明白自己為什麽在直播的時候,一直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話,因為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
    不說話,淚水就會湧出眼眶。
    5月2日1點0分,朋友走了。男生打開第二包煙,點著一根,一口沒吸,架在煙灰缸的邊沿。
    它擱在那裏,慢慢燒成灰,燒成長長一段。
    長長的煙灰折斷,墜落下來,好像一定會墜落到你身邊的思念一樣。
    煙灰落在桌麵的時候,男生的眼淚也正好落在桌上。
    多豔說要到南京來看他。也許這列火車就是行程的一部分。
    車廂帶著多豔一起偏離軌道。
    一旦偏離,你看得見我,我看不見你。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麽說再見。
    男生最討厭汽笛的聲音,因為預示著離別。
    多豔還沒有到達南京,他就哭成了淚人。
    連聽一聲汽笛的資格都沒有。
    書本剛翻到扉頁,作者就說聲再見。
    多豔鄭重地提醒,這手鏈是要用礦泉水泡過,才能戴的。戴左手和戴右手講究不同。但還沒來得及泡一下,它就已經散了。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樣裝扮你的臉。
    新娘還沒有上妝,眼淚就打濕衣衫。
    據說多豔的博客裏有男生的照片。
    男生打開的時候,已經是5月4日1點。
    到這個時候,才有勇氣重新上網。才有勇氣到那個叫作天涯雜談的地方。才有勇氣看到一頁一頁的悼念帖子。然後,跟著帖子,男生進了多豔的博客。
    在小小的相冊裏,有景色翻過一頁一頁。
    景色翻轉,男生看到了自己。
    那個穿著白衣服的自己。欠著多豔小說結尾的自己。弄散多豔手鏈的自己。
    那個自己就站在多豔博客的一角。
    而另一個自己在博客外,淚流滿麵。
    台階邊的小小的花被人踩滅,無論它開放得有多微弱,它都準備了一個冬天。青草彎著腰歌唱。雲彩和時間都流淌得一去不複返。
    陽光從葉子的懷抱裏穿梭,影子斑駁,歲月晶瑩,臉龐是微笑的故鄉,赤足踏著打卷的風兒。女子一抬手,劃開薄霧飄蕩,有蘆葦低頭牽住汩汩的河流。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人沒有老去就看不見了。
    居然是真的。
    2009年搬家,男生翻到一份泛黃的病曆。或者上麵還有穿越千萬片雪花的痕跡。
    2010年搬家,男生翻到一盒卡帶。十年前,有人用鋼筆穿進卡帶,一圈圈旋轉,把被拉扯到外邊的磁條,重新卷回卡帶。
    那年,從此三十歲生涯。
    2011年,回到2003年冬天的酒吧。那兒依舊在放著王菲和陳升。
    聽著歌,可以望見影影綽綽中,小船漂到遠方。
    2012年5月。我坐在小橋流水街邊,滿鎮的燈籠。水麵蕩漾,泛起一輪輪紅色的暗淡。
    我走上橋,突然覺得麵前有一扇門。
    一扇遠在南京的門。
    我推開門,一扇陳舊的木門,屋簷下掛著風鈴。旁邊牆壁的海報上邊,還殘留著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裏立刻就湧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傑倫的《葉惠美》,這裏卻回蕩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著桌位往裏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有張桌子,一邊坐著男生,一邊坐著女生。
    女生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我站在女生背後,看見笑嘻嘻的男生擦擦額頭的雨水,在問:“怎麽這麽急?”
    女生低頭說:“我喜歡一個人,該不該說?”
    男生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說:“隻要不是我,就可以說。”
    女生抬起頭,說:“那我不說了。”
    我的眼淚一顆顆流下來,我想輕輕對男生說,那就別再問了。因為以後,房間裏的東西會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通宵開著,而一場大雪呼嘯而至。
    然後你會一直不停地說一個最大的謊言,那就是母親打電話問,過得怎麽樣。你說,很好。
    我的眼淚不停地掉。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後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我一定會喜歡你,就算有些道路是要跪著走完的。
    麵前的男生笑嘻嘻地對女生說:“沒關係,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是有很多艱難的問題。那麽,我帶你去北京。”
    女生說好。
    我想對女生說,別輕易說好。以後他會傷害你,你會哭得讓人心疼。然後深夜變得刺痛,馬路變得泥濘,城市變得冷漠,重新可以微笑的時候,已經是八年之後。
    女生說:“你要幫我。”
    男生說:“好。”
    女生說:“不要騙我。”
    男生說:“好。”
    青春原來那麽容易說好。大家說好,時間說不好。
    你們說好,酒吧唱著悲傷的歌,風鈴反射路燈的光芒,全世界水汽朦朧。你們說好,這扇門慢慢關閉,而我站在橋上。
    懷裏有訂好的回程機票。
    我可以回到這座城市,而時間沒有返程的軌道。
    我突然希望有一秒永遠停滯,哪怕之後的一生就此消除。眼淚留在眼角,微風撫摸微笑,手掌牽住手指,回顧變為回見。
    從此我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裏。
    紀念2008年4月28日。紀念至今未有妥善交代的t195次旅客列車。紀念寫著博客的多豔。紀念多豔博客中的自己。紀念博客裏孤獨死去的女生。紀念蒼白的麵孔。紀念我喜歡你。紀念無法參加的葬禮。紀念青春裏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
    掃街的母女
    初中時認識一個姑娘,住在我家一旁的巷子裏。
    那個女孩成績好,卻少有人喜歡同她做朋友。她相貌普通,還有齙牙,所以看上去實在不太美麗。更重要的是,在當時年少的我們眼裏,她是個極其無趣的姑娘,穿衣十分土氣,對流行的話題全然不知,普通的玩笑也無法會意,即使是當時連小孩子都如數家珍的“四大天王”,她也隻能說出一個劉德華。我們私下裏悄悄議論:這大概便是傳說中“死讀書”吧。
    因此她總是一個人上學、放學,大家看到她也不怎麽打招呼。與她在一起,我們自己都會覺得尷尬。有幾次我實在沒有夥伴一起上學,恰巧碰到她,就順路一起走。我嚐試過很多話題與她溝通,她的反應還是“木頭”一樣。
    她對什麽都不感興趣,除了課本上的習題可以和你多說兩句,其他簡直一無所知。我曾問她將來的理想是什麽,她愣了半晌,似乎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半天才悠悠道:“上班,賺點兒錢,讓我媽不用掃街道了。”我聽了,暗想果然不出所料,連理想都隻是工作和賺錢。後來我和夥伴寧肯自己上學,也不願意和她一起走了。
    她在班級裏似乎也不受歡迎,這簡直沒什麽可懷疑的。記得一次我有事情去班級裏找她,一個男生正在門口,看到陌生的我非常熱情地迎上來,問我找誰,可是當我說出她的名字時,男孩的興致仿佛一下子沒了,哦了一聲,悶悶地進教室把她叫出來,仿佛我找的人令他有些失望,而我,當時也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和一個無聊透頂的人交朋友,想必那個男生也以為我是一樣的無趣吧!
    她還有一個弟弟,那會兒不過五六歲,或者再大一點兒,但個子非常矮小。我隻去過她家一次,家徒四壁,雖然算不上髒亂差,但也好不到哪裏,整麵牆都是黑烏烏的,所有的家具都不能再舊。我坐在破了洞的沙發上恨不得馬上逃離,心裏默默地想:以後再也不要來了!
    但是,她的弟弟非常熱情,拿出鮮亮的冬棗塞給我吃,一臉純真中帶了討好,生怕我不喜歡他家似的。我能明顯感覺出來,冬棗是他平日裏舍不得吃的寶貝,更是他姐姐沒有“資格”吃的。因此,他的母親看著這個小孩子的舉動頗有幾分不悅,卻又無法開口阻止,眼神卻是很明顯。尷尬中,我慌忙地擺手,不敢接過來吃他遞到手裏的大棗。弟弟似乎很失望。
    印象裏,他們一家人都不十分討喜,女孩的父親胡子拉碴,不愛說話,人很瘦小。隻有弟弟比較可愛些,但是每天髒兮兮的。我們最不喜歡的是女孩的媽媽,眼神裏總是對我們充滿了敵意和防備,好像我們天天欺負她女兒似的,令我們非常不舒服。
    女孩的父親在馬路邊開了家小賣鋪,幾平方米的樣子。所售不過是些便宜的煙酒糖茶,20元以上的貨物都不多見,甚至擺了許多早已被時代淘汰的日用品和零食,和一些農村都不再流行的便宜貨,我一度不明白他家的貨源來自哪裏,店麵快成舊物市集了。因而不難預見的是:生意差得很。
    女孩的母親有個掃大街的臨職(臨時職位),每天穿著鮮亮的橘紅色工裝,戴著口罩打掃馬路。不過,他們一家人雖然貧困、木訥,過得似乎也沒什麽不好。女孩的母親喜歡將女兒的獲獎證書放在店裏,充滿了榮耀感。我們打算要過來仔細看時,她又一臉警惕,不肯拿給我們。
    所以,即使經常能見到,當時大家跟她的關係也隻能算認識,連虛偽的熱情也不願意送出,因為無論你如何待她,回報總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後來我去讀了高中,漸漸和女孩再沒有聯係。幾年後她家的一些變故,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
    有一天晚上,幾個流氓去她家的小賣鋪買煙,看她父親長得瘦小老實,便想賴賬。但是她的父親卻非常執拗,不付錢不肯讓對方走。雙方僵持不下,流氓們罵罵咧咧一通,毫不客氣地出手,將他父親痛打了一頓,踹倒在地上,拿著香煙揚長而去。
    女孩的父親虧了錢、挨了打,但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後來,那些小流氓隔三岔五來店鋪生事端、搶東西、找借口打人,使他們的生意再無法繼續下去,卻不敢報警。或者說,在他們一家人的思想裏,根本不會生出報警這種意識。所以當時的境況非常糟糕,一家四口戰戰兢兢,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會是盡頭。
    他們家是間破舊的平房,就在店鋪後麵的小巷子裏。大概流氓早就打探到了,有時候會跑去砸門。因此,不久之後,女孩一家店鋪也不敢開了,家裏麵也住得膽戰心驚,生怕壞人闖進來搗亂。
    很長一段時間,為了躲避流氓的騷擾,每天他們都偷偷地在家生活,吃儲備的麵條、鹹菜、方便麵。白天不敢出門,將鎖從大門外麵反鎖上,裝作沒人在家的樣子,小孩子也不去學校上課了。晚上從來不敢開燈,惶惶不可終日。
    但即使如此,仍是沒能躲過那些惡人,鬧出了事情。因為過了好多天,他們見流氓沒有再來,就試著出來做生意,總要賺點兒錢維持生計的,否則也是餓死。但不知是他們運氣太差,還是對方設了計策,他家的店鋪在重新營業的當晚,就被那夥人“抓了個正著”。店鋪被砸得很不堪,雙方混打在一起。眼看瘦弱的父親被幾個流氓打得頭破血流,就要吃虧,情急之下母親衝回家裏,拿把菜刀瘋了一樣地衝出來,衝著一個年輕人的手一刀就砍了下去,切下了對方的三根手指頭。
    所有人都傻了,停止了鬥毆,有人報了警。
    聽說,警察來的時候,母親滿眼裏隻有憤怒,壓抑不住的憤怒。臨被帶走前,她咬著牙說了一句話:隻恨我自己沒出息,不能殺了你們。
    母親被判了刑,那夥流氓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多久,女孩高考,成績原本非常優秀的她,考得一塌糊塗。
    在父親的支持下,女孩複讀了一年,可是第二年考得更糟,竟然連專科也沒什麽可挑選,好像是第一門科目沒有考完,就暈倒在了考場上。
    最終,女孩選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專科,去讀了大學。我們沒有人跟她聯係,隻有大人們偶爾路過那家店,能看到他們。他們依然和從前相差無幾,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說話少之又少。
    後來我家搬離了那條街,再也沒有女孩的消息了。唯獨有一次,我回去看望一個朋友,遠遠地,忽然又看到了那對母女。
    母親依然穿著橘紅色的工裝,彎著腰在打掃馬路。女孩穿了一身暗紅色的運動服,戴了母親的口罩,陪著母親一起打掃馬路。
    我遠遠地看著,沒有上前跟他們打招呼。我知道那個母親一定不願意我們看到她掃街的女兒,而更願意給我們看女兒的那些獲獎證書。可是那一刻,我站在不遠處,忽然有種想流淚的衝動,覺得那個畫麵既溫暖,又讓人難過,一瞬間生出許多對小時候不喜歡她們的愧疚。而年少時她那句“上班,賺點兒錢,讓我媽不用掃街道了”,也終於在多年後令我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感受。
    年少的自己並不能夠明白,不是所有的人生來都聰慧、討喜,但愛是一粒種子,貧窮、笨拙、木訥,卻抵擋不住他們一家人的愛護,我們誰也沒有資格瞧不起她。
    寫下這個故事,含著許多對年少時關於她的抱歉和遺憾。我記得最後見到他們的那天,母親接過女兒遞來的水杯,揚起笑臉。我知道,經曆過那麽多的風霜雨雪,在今天,這個安靜、沉默的家庭,一定更明白如何去珍惜坎坷人生中細微的溫暖和最美好的親情。
    看得見遠方,追得上路人
    有時夢是泡沫,可惜看不破
    1
    當嘈雜的喧鬧聲傳入沈老板耳朵裏的時候,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小王破門而入:“沈總,警察啊!”沈老板原本蹺在桌上的腿放了下來,他有些驚訝,又有些不耐煩,上個月剛來過,怎麽又來了?這幫破警察真是越來越難纏了。看來又要請局長吃飯了!幹!
    沈老板不情不願地往辦公室外麵走去,跟正要闖進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對方一把抓住沈老板:“你是什麽人?跟我們走一趟!”小王愣了一下,那警察又轉向小王:“你也跟我們走一趟!”
    今天的生意又做不成了。沈老板坐上警車的時候有些遺憾地想。娛樂城開張兩個多月了,在最差的情況下,一天也有一萬塊錢的淨收入。今天剛開張自己跟老婆就雙雙被帶走了,真是損失。
    給沈老板做筆錄的是個年輕警察,看到沈老板的時候皺了皺眉頭:“姓名?”
    沈老板很配合地回答:“沈富。”
    “你在動感娛樂城做什麽?”
    “我是那裏的經理啦。”沈老板回答。
    警察再一次皺了皺眉頭:“你不是本地人?籍貫哪裏的?”
    沈老板報上籍貫,警察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心想難怪這個人有這麽重的口音。
    “你是總經理,那這個娛樂城的股東是誰?”
    “什麽是股東?”
    “就是你老板是誰?你替誰工作?”
    “我老板叫沈加康,也是k城的,我們是一個村的。”
    “你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我沒有啊。我隻是幫他打工的,老板大概每個月過來看一下經營情況,平時跟我們也不聯係,我也很少見到他。”
    “是嗎?”警察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那你知道你們電玩城是做什麽的嗎?”
    “就是做做娛樂生意啊,”沈老板回答,“年輕人喜歡玩遊戲,就到我們這裏來咯。”
    “你們電玩城有賭博設備你知道嗎?”
    “我不清楚啊。”沈老板回答,“我隻是每天來坐在辦公室裏看一看,然後負責發工資,電玩城具體怎麽運作,我完全不知道,反正工作也很簡單,有人看著場子有人收錢就行。”
    上一次被弄進來也是這樣的問題,這些人每天都很閑嗎,明知道把自己抓進來還是要放走,還問重複的問題,真是無聊啊。沈老板心心念念想著今天不能開張的損失,要知道,正月的時候生意好,有的時候一天能有個好幾萬的淨利,最多的一天達到了十五萬。
    筆錄做完了,沈老板站起來,跟警察打了個招呼賠了個笑臉就準備走人,卻被攔住了:“你去哪兒?讓你走了嗎?”沈老板愣住了。
    2
    沈老板是自從動感娛樂城開張之後才變成老板的,在那之前,他隻是個酒店裏麵的保安頭目。
    沈老板家鄉在一個多山的地區,耕種不便,收成更少,村裏原先還有人留在本地老實種田,漸漸地都受不了外界的誘惑,相繼離開了村莊,有些變成了農民工,有些變成了小攤販,還有一些人並沒有什麽固定的職業,哪裏有錢賺就去哪裏撈一筆。
    沈老板隻有小學畢業的文化水平,但好在個子高,又天生一張笑臉,所以好歹混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當保安,幹了兩年,沈老板把老婆和女兒都從農村接了過來,又過了兩年,沈老板變成了保安隊長,竟然也能夠把女兒送進小學了。
    沈老板平時話不多,江浙一帶十裏不同音,更何況他老家跟這座城市隔了那麽遠而他又不會講普通話,別人講普通話他也不大聽得懂,所以沈老板跟別人的交流並不多,他又長著一張笑臉,連生氣的時候看起來也是笑眯眯的,於是後來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笑麵虎。
    熟悉的人都知道笑麵虎是開玩笑的說法,但是陌生的人聽到別人說起保安隊長笑麵虎,都以為這個人曾經做過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有一次酒店來了一個大老板,沈老板早就聽說過這個人,但是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跟這個人扯上什麽關係。直到大老板因為喝醉酒而落下的手機被沈老板撿到,沈老板拾金不昧感動了大老板,大老板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如今像你這樣做事地道的人不多啦!”
    沈老板撓撓頭,笑了笑。
    就像所有的小說中都會出現的正能量情節一樣,大老板似乎開始有意栽培沈老板,經常叫上沈老板參加各種飯局,認識各種人。
    兩個月後,在一次飯局上,大老板跟其他幾個開公司的人對沈老板說:“兄弟,我們幾個打算成立一個公司,我們出錢,你出力。我們算你是勞務出資,年底一起分紅,怎麽樣?”沈老板當然謝過大老板栽培。
    很快,沈老板的名字出現在了工商局登記在案的娛樂城營業執照上,動感娛樂城開業,沈老板從一個保安隊長一躍成了動感娛樂城的法定代表人,叫他“老板”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當初在家裏種田或者是來城裏到處打零工的他,從來都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姓氏後麵也能夠被冠以“老板”這樣的稱謂。
    3
    大老板來看沈老板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你都怎麽說的啊?”
    沈老板說:“就按照之前你們教我的說的啊。娛樂城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
    大老板沉思了一下,說:“這次不行了,公安這邊不肯放人啊,兄弟,我看他們是要動真格的了。你再不承認,恐怕他們要整你,還要啟動刑事程序,到時候檢察院參與進來,你就要坐牢了啊。”
    沈老板嚇了一跳,他問:“你們不是都跟公安的人很熟嗎?公安怎麽會查你們?”
    “娘的!”大老板恨恨地說,“這次出了奇了,最近也沒有領導換屆,劉xx這麽勤快幹什麽,卵疼啊?”然後他又和顏悅色地對沈老板說:“兄弟,你放心,這個事情哥哥一定幫你擺平。我們哥兒幾個在外頭幫你活動,過幾天就讓你出去。警察再問話,你就承認你是沈加康。態度好點兒交幾個錢了事算了。”大老板如此這般地囑咐了沈老板幾句,就匆匆走了。
    大老板剛走,沈老板就又被叫出去問話了。
    他按照大老板的指示回答:“我其實就是沈加康。”
    “你昨天說你叫沈富,今天說你叫沈加康,你到底叫什麽?”
    “沈加康。”
    “那你之前為什麽要說謊?”
    “我怕你們追究我責任嘛!”這確實是沈老板的大實話,“我要是說我是沈加康,你們肯定要把我抓起來的咯。”
    “那你對於動感娛樂城裏麵放置賭博機的情況是了解的?”
    “了解。”
    “那你既是動感娛樂城的法定代表人,也是實際投資人?”
    “什麽叫投資人?”
    “就是出錢開娛樂城。”
    “啊,對,是我開的。”
    “隻有你一個人?”
    “嗯,隻有我一個人。”
    “你開這個娛樂城,包括買賭博機,一共投資了多少錢?”
    “一百多萬吧。”
    “錢是哪裏來的?”
    “跟朋友借的。我跟他們說賺了錢我就還給他們。”
    “都是誰借錢給你的?”
    “xx公司那個許老板,還有許老板的朋友朱老板,還有一個王老板。”
    “他們為什麽要借錢給你?你借錢的時候有沒有告訴他們你是要開賭場?”
    “我是開的娛樂城嘛。他們隻知道我要開娛樂城。”
    “他們隻是借給你錢,卻沒有入股?”
    “什麽是入股?”
    “就是跟你一起管理這個娛樂城,賺了錢跟你分。”
    “沒有,他們隻是借錢給我。我們交情好嘛,朋友之間很講義氣的,而且許老板錢也多,不在乎這個幾十萬。”
    ……
    “這是今天的訊問筆錄,請你核對,然後簽字。”
    沈老板看著麵前的幾頁a4紙,上麵的黑色打印字他根本認不全,他笑了笑,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沈老板被帶走之後,兩個警察相視苦笑,這個沈老虎,哪裏是個沈老虎啊?
    4
    大老板說娛樂城最近這陣子是不能開了,沈老板又沒有其他工作,隻能閑在家中。雖然空閑時間比較多,還可以抽空陪陪女兒,但是沈老板覺得心慌。
    為了從公安局出來,他交了七十六萬罰款。這三個月來,娛樂城一共贏利了兩百多萬,大老板他們一分,給沈老板的隻有二十萬。這七十六萬的罰款一下子掏空了沈老板的家底,而且還讓他欠下了五十萬的外債。
    娛樂城不開張,他就沒有賺錢的機會,沒有賺錢的機會,就還不起債。沈老板覺得十分焦灼。
    這種焦灼的狀態持續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消失了,並不是因為娛樂城重新開張了,而是因為沈老板忽然接到了法院的文書,要求他下周一出庭參加訴訟,內附一張檢察院的起訴書。沈老板連忙打電話給大老板,並且隨身帶去了法院的文書。
    “兄弟,這是要坐牢了啊。”大老板看了法院的文書說。
    “為什麽啊?”沈老板不相信,“公安局明明已經把我放了,我錢都交給他們了。”
    “你看,這個上麵寫著你是取保候審。”大老板說,“就是可以回家,然後等著法院審你。”
    “不可能啊,”沈老板說,“公安局的人親口跟我說的,交了錢就放了我。我出來的時候局長還跟我說:‘不要心疼錢,回去生意照樣做。’”
    “哪個局長?”大老板問。
    “我也弄不清楚啊。”沈老板說,“我對你們這裏也不熟,那現在怎麽辦啊?”
    “隻能等著法院審判啊。”大老板沉思了一下,“不過你不要急,我認識一個非常好的律師,我給他打電話。”
    大老板當著沈老板的麵打了一個電話,然後隨手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個號碼:“你給這個號碼打電話,是xx律師事務所的劉律師,你去找他就好了。”
    5
    劉律師見到沈老板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賭場到底是誰開的?”
    “我開的。”沈老板說。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背這個黑鍋,可能是覺得大老板這幾天忙前忙後幫自己,自己不能背叛他,也有可能是覺得這個律師是大老板的朋友,如果自己說了大老板的壞話,律師肯定就不幫自己了,以及其他一些複雜但是他自己尚未意識到的原因。
    劉律師說:“我去法院看過你的卷宗。你這個罪事實認定太清楚了,想要無罪是不可能的。”
    “罪?”沈老板吃了一驚,“我又沒有殺人放火,就是娛樂城裏麵有兩個賭博機嘛,而且我都交過罰款了啊!”
    “你交的罰款是給公安局的,跟你這個罪沒有關係。”劉律師說,“公安局是公安局,法院是法院。”
    “但是公安局局長說交了錢就沒事了啊。”沈老板說。
    “哪個局長?”劉律師問,“你們說話的時候有第三人在場嗎?有證據嗎?”
    “我弄不清楚啊。”沈老板說。
    “你不要笑啊,”劉律師說,“你現在這個情況弄不好要坐牢的啊,而且法院這邊肯定會判你罰金。”
    “我沒有笑啊,”沈老板說,“我就長這個樣子嘛。”
    “你是哪裏人啊?”劉律師問,“我聽你口音不像本地的。”
    “我是k城農村的咯。”沈老板說。
    “你這個案子照目前來看,隻有認罪,然後爭取法院寬大處理,給你判個緩刑,就不用坐牢了。不然你這個涉案金額屬於特別巨大的,肯定要坐牢。”劉律師扶了扶眼鏡,認真地說。
    “你不是律師嗎?”沈老板說,“你們律師應該有辦法的啊,劉律師你幫我想想辦法,我真的沒錢了啊。”
    劉律師的指頭在桌麵上有節奏地敲擊著:“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是你這個案子基本上已經坐實了啊。不僅是你一個人的供詞,包括你老婆的供詞也說這個娛樂城是你一個全權經營的,贏利的數額她也承認了,這個很難辦了啊。”
    “那我現在要怎麽辦?”沈老板問。
    “你現在隻能先想辦法湊錢了,法院這邊的罰金不會少的。我們這邊的慣例,是你贏利多少,罰金就是多少,當然了,你這個贏利數額太巨大了,罰金不會這麽多。”劉律師看到沈老板臉色變了,趕緊補了一句,他頓了一頓,等沈老板反應過來,繼續說:“我估計在法院判的罰金在十五萬到二十萬。”
    “我沒有這麽多錢啊。”沈老板說,“我還欠了人家好多錢。”
    “你隻能想辦法湊了。”劉律師說,“不然的話,就隻能去坐牢了。”
    6
    開庭當天,沈老板早早地來到法院門口,劉律師姍姍來遲,沈老板本來就很忐忑,這樣一來,更加不安了。
    審判長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但是一記法槌敲得沈老板後背一個激靈。
    公訴人是一個看起來更年輕的姑娘,但是比審判長更凶。沈老板看著公訴人,是個豐滿的姑娘,胸圍大概有c罩杯,這麽年輕,卻這麽凶,對象一定不好找啊。
    沈老板就這樣自顧自地想著,公訴人一聲喝問:“被告人,你對上述事實有什麽要說的?”沈老板這才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開始反駁:“這個娛樂城,我買來的賭博機都是二手的,不能按照機器上的數字認定贏利。你們找到的銀行賬戶記錄,那個賬戶上的錢,有許多是我的朋友們打進去的,不是我賺的錢。我根本沒有賺到兩百多萬,有的時候還虧本。而且我在公安局的時候,你們公安局的局長跟我說交了錢就放了我。”
    劉律師默默地扶住了額頭。
    “現在是公訴人依法對你提起國家公訴,你在公安機關交的罰款跟公訴機關追究你的刑事責任沒有任何關係。”公訴人冷冷地說。
    沈老板又愣了一下,他根本聽不懂這些深奧的詞匯——公訴人、刑事責任。開賭場這種事情,雖然不應該,但是也不至於這麽嚴重啊。再說,自己已經交過罰款,保證以後不做這種事情不就行了嗎?
    輪到辯護律師發表意見的時候,劉律師站起來,承認了公訴機關所指控的全部罪行,但是提出沈老板文化程度低,對於開設賭場的刑事責任完全沒有意識,主觀惡性較小,開賭場贏利的錢一部分用於購買賭博機,一部分用於歸還欠款,所剩並不多,加上已經在公安機關交過罰金,家庭經濟狀況十分艱難,希望審判長和公訴人能夠考慮被告人的上述特殊情節,酌情減少罰金,被告人願意積極配合繳納。
    庭審過程中控辯雙方爭議的焦點並不多。
    沈老板忽然說:“那個賭場不是我開的。”審判長看著沈老板,公訴人也有些驚訝。劉律師再一次默默地扶住額頭。
    “那個賭場是許xx、朱xx和王xx開的,”沈老板說,“是他們出的錢,賺的錢也給他們拿走了,我沒錢。”
    審判長、公訴人、劉律師都看著還在做困獸之鬥的沈老板。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7
    劉律師收到判決書的時候給大老板打了電話:“許總,案子判下來了。”
    “怎麽說?”大老板問。“三年,緩刑三年,”劉律師說,“罰金十五萬。已經是我跟檢察院和法院溝通最好的結果了,比公安局好多了。”
    “他奶奶的,”大老板說,“我們前天幾個人一起吃飯,說是有人故意要搞我。我就說,沒事抓什麽賭,而且還抓到我頭上來。公安局局長自己都跟我去動感娛樂城玩過賭博機,他沒事查我幹什麽?”
    “誰要搞你?”劉律師放下手中的文件。他是大老板公司的法律顧問,如果有人要搞不正當競爭,那麽他就有必要再把公司跟對方公司的來往法律文件和法律行為檢查一遍。
    “我聽說是那個錢老板,那天逛街的時候,他一個小蜜跟我一個朋友吵起來了,結果回去就跟錢老板鬧要報仇。錢xx也不是東西,就去跟公安局局長說我開了個賭場,結果他們就去查我了。”
    “跟你朋友吵起來?”劉律師心領神會地笑了,“嘿嘿,是女朋友吧?”
    “唉,唉……”大老板打了個哈哈,“還是劉律師你當初建議得對啊,做這種買賣,到底是不能自己出麵,而且還要選好人代自己出麵。我差一點兒就把自己搭進去了啊。”
    “許總你放心。”劉律師在誇獎之下並沒有沾沾自喜,而是繼續表忠心,“我當公司顧問一天,就肯定要盡一天的職責。”
    並沒有人提及沈老板。
    8
    接到判決書的沈老板花了很大力氣才明白“判刑三年,緩刑三年”這句話的意思,而在連續找了一個月的工作都碰壁之後,他才明白這份判決書的意義。
    沒有人再叫他沈老板了,甚至連沈老虎這樣的外號也沒有人叫了。沒有工作的沈老板隻能在街上擺一個手機貼膜的攤位,成本低,又靈活,每天暮色四合,步行街上人流開始湧動的時候,沈老板就扛著他的攤位出現。
    這條街上,幾乎每隔五步就有一個貼手機膜的,沈老板又是外地人,跟本地人交流並不方便,生意比別人差一些。沈老板從一個月入十萬的老板,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月入一千的男人。
    原本從農村跟著男人來到城裏的老婆完全不了解發生了什麽,她以為沈老板做了生意發了大財接她和女兒來享福,直到公安機關來找她協助調查。她沒有上過學,不識字,不會寫自己的名字,聽不懂這些本地人問她的問題,她艱難地跟他們交流,試圖說明自己的男人是無辜的。
    但是她說不清楚動感娛不清楚自己的丈夫到底是做什麽的,她甚至不知道動感娛樂城裏麵有賭博機這種東西。筆錄結束民警讓她簽字,她說:“我不會寫字。”民警說:“那就按個手印吧。”她茫然地按照民警的指示把大拇指按向印泥,再按在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上。她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麽重大的事情,忽然丈夫就被關起來,忽然就負債五十萬,忽然丈夫就被判了刑。
    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像夏季毫無征兆的狂風驟雨讓沈老板夫婦猝不及防,等反應過來,生活已經一片狼藉。
    沈老板有些後悔跟著大老板做這種生意,但是他又無比懷念過去那種有飯局,不用辛苦勞動,坐在辦公室裏就能拿錢的生活狀態。要不是剛好被抓到,說不定自己幹個幾年也能攢個好幾百萬,到時候車子房子都能買下來,還可以做點兒生意,再過個幾年,說不定也是大老板那樣的人物。
    都是命啊。沈老板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手一抖,把手機膜貼歪了。衣著暴露的少女立刻叫起來:“哎呀,歪掉了呢!”
    少女講的是方言,沈老板並沒有聽懂,但是他猜到了對方大概的意思,沈老板沒有說話,隻是撕掉這張膜重新換了一張。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2004年的時候心灰意冷不想勞動,每天捧著電腦打牌,一打就是十幾個鍾頭。但我的技術很差,毫無章法可言,唯一的,於是創造了自己的戰術,叫作廢話流。
    一發牌,我就開始在聊天框裏跟玩家說話:“赤焰天使,你娘舅最近身體好嗎?”“天使為嘛是赤焰的呢,會燉熟的,你過日子要小心。”“咦,蒼涼之心,好久不見你怎麽改名字了?”“毛茸茸你好,幫幫我可以嗎,我膝蓋腫腫的呢……”
    結果很多玩家忍無可忍,啪啪啪亂出牌,罵一句“我去你大爺的”就退出了。這樣我靠打字贏了打牌,賺到勝率75%。後來慢慢不管用,我又想了新招。
    我在對話框裏講故事。
    係統發牌,我打字:“從前有個神父,他住的村子裏最美的姑娘叫小芳。突然小芳懷孕了,死也不肯說是誰的孩子。村民就暴打她,要將她浸豬籠。小芳哭著說,是神父的呢。村民一起衝進教堂,神父沒有否認,任憑他們打斷了自己的雙腿。過了二十年,奇跡發生了。”
    然後我就開始打牌。對話框裏一片混亂,其他三個人在號叫:“我弄死你啊,發生了什麽奇跡?去你妹的,老子不打了,你講話能不能完整點兒?”
    就這樣,我的勝率再次衝到80%。
    廢話流名聲大震,還有很多人來拜師。我一看勝率都在50%以下,頭銜全部還是“赤腳”,冷笑拒絕。
    正當我驕傲的時候,跟我合租的茅十八異軍突起,自學成才。
    這狗東西太無恥,他發明的屬於廢話流分支:詛咒術。比如好端端地大家在打牌,茅十八打一行字:“大慈大悲普度眾生觀世音菩薩,聖潔的露水照耀世人,明亮的目光召喚平安,如果你想自己的父母健康,就請複述一遍,必須做到,否則出門被車撞死。”
    我去你的三姑夫!
    當時強迫轉發還不流行,被他這麽一搞整個棋牌間裏一片手忙腳亂,人人無心計算。一局沒打完,他已經依次請過太上老君、上帝、耶和華、聖母馬利亞、招財童子、唐明皇、金毛獅王謝遜、海的女兒……
    我輸了。
    茅十八這人生活中安靜沉默,連打電話都基本隻有三個字:“喂。嗯。拜。”他成為廢話流宗師,讓我瞠目結舌。
    我跟茅十八的友誼一直維持著,2009年甚至一塊兒自駕去稻城亞丁。當時他帶著自己的女朋友荔枝,開到衝古寺,景色如同畫卷,層巒疊嶂的色彩撲麵而來。
    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他緊張得發抖。
    他跪在荔枝麵前,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
    才一句話,後半句就哽咽了,那個“嗎”字差點兒沒發出來,將疑問句變成祈使句。
    荔枝說:“怎麽求婚也就一句話,你真夠惜字如金的。”
    茅十八一邊抽泣,一邊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
    荔枝說:“好的。”
    茅十八給荔枝戴戒指,手抖得幾乎戴不上。我和其他兩個朋友冒充千軍萬馬,聲嘶力竭地號叫,打滾。
    2010年荔枝生日,茅十八送的禮物是個導航儀。大家很震驚,這禮物過於奇特,難道有什麽寓意?
    茅十八羞澀地說,他鼓搗了一個多月,把導航儀的語音文件全部換掉了。我興奮萬分,逼著荔枝開車,一起檢驗茅十八的研究成果。
    這一嚐試,我徹底回想起茅十八稱霸廢話流的光榮戰績。
    在開車兜風的過程中,導航儀廢話連篇:“完蛋,前麵有攝像頭。這盤搞不定了,我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大哥你睡醒沒有,這地址錯的啵?”
    大家樂不可支。最牛x的是在等紅燈時,導航儀裏茅十八嚴肅地說:“手刹還拉好了?萬一倒溜怎麽辦?你不要按喇叭,按喇叭搞什麽啊,前頭是個活鬧鬼的話馬上來幹你,你又幹不過他,老老實實等不行嗎,哦,你沒按喇叭,算老子沒講……”
    大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荔枝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平時不吭聲,怎麽錄音囉唆成這樣?”
    茅十八說:“上次去稻城,你不是嫌導航儀太古板,不夠人性化嗎,我就改裝了一下,以後開車你就不會覺得無聊了。”
    荔枝拿起導航儀,隨便一按,導航儀尖叫:“你不會是想關掉我吧,老子又沒犯法,你關,你關,回頭老子不做導航儀了,換根二極管做收音機,你咬我啊……”
    所有人歎服。
    2011年,茅十八和荔枝分手。
    荔枝把茅十八送她的所有東西裝個盒子,送到我的酒吧。
    我說:“茅十八還沒來,在路上,你等他嗎?”
    荔枝搖搖頭,說:“不等啦,你替我還給他。”
    我說:“他有話想和你說的。”
    荔枝說:“無所謂了,他一直說得很少。”
    我說:“荔枝,真的就這樣?”
    荔枝走到門口,沒回頭,說:“我們不合適。”
    我說:“保重。”
    荔枝說:“保重。”
    那天茅十八沒出現,我打電話他也不接。去他在電子城的櫃台找,旁邊的老板告訴我,他好幾天沒來做生意了。
    最後在一家小酒館偶爾碰到,他喝得很多,麵紅耳赤,眼睛都睜不開,問我:“張嘉佳,你去過沙城嗎?”
    我想了想:“是敦煌嗎?”
    他搖頭說:“不是的,是座城市,裏麵隻有沙子。”
    我說:“你喝多了。”
    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就這樣,荔枝的紙箱子放在我的酒吧裏,茅十八從來沒有勇氣過來拿。
    有天店長坐我車回家,拿個導航儀出來玩,我看著眼熟,店長撇撇嘴說:“亂翻翻到的。”
    她一開機,導航儀發出茅十八的聲音:“老子沒得電了你還玩。”
    嚇得店長雞飛狗跳,說見鬼了,抱頭狂號。
    我打電話給茅十八:“東西還要不要?”
    茅十八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要了,明天回老家泰州。”
    我說:“回去幹嗎?”
    茅十八說:“家裏在新城商業街替我租個鋪子,我回去賣手機。”
    我忽然心裏有些難過,也沒有話,剛想掛手機,茅十八說:“賣手機挺好的,萬一碰到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成就一段姻緣,棒棒的。”
    我說:“你加油。”
    茅十八說:“保重。”
    我說:“保重。”
    2012年8月,我心情很差,開車往西,在成都喝了頓大酒,次日突發奇想,還是去稻城看看。
    雖然隻有一個人,但沿途聽著導航儀茅十八的胡說八道,一會兒“跑那麽快作死,掉溝裏麵我又不能幫你推”,一會兒“一百米後左拐了,媽逼你慢點兒”,倒也不算寂寞。
    我覺得茅十八真是天才,我忘記插電源,亮紅燈後導航儀瘋狂地喊:“老子沒得電了老子沒得電了,你給老子點兒電啊!”
    我差點兒笑出來,趕緊插電源。
    翻過折多山、跑馬山、海子山、二郎山,想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話,要自己爬上去。我覺得很累,於是停在衝古寺。綠的草、藍的水、紅的葉、白的山,我看著這一場秋天的童話發呆。
    導航儀突然“嘟”的一聲響了。
    是茅十八的聲音:
    “荔枝,你又到稻城了嗎?這裏定位是衝古寺,我向你求婚的地方。抵達這個目的地,我就會對你說:因為是最藍的天,所以你是天使。你降臨到我的世界,用喜怒哀樂代替四季,微笑就是白晝,哭泣就是黑夜。”
    “我喜歡獨自一個人,直到你走進我的心裏。那麽,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歡獨自一個人。”
    “我想分擔你的所有,我想擁抱你的所有,我想一輩子陪著你,我愛你,我無法抗拒,我就是愛你。”
    “荔枝,我在想,當你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是我們結婚一周年呢,還是帶著小寶寶自駕遊呢?”
    “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和今天的自己,一起對你說,荔枝,我愛你。”
    聽著導航儀裏茅十八的聲音,我的眼淚湧出眼眶。
    那一天在雲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跪在女孩前,說:“荔枝我愛你。”
    今天在雲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前,說:“荔枝我愛你。”
    這裏無論多美麗,對於茅十八和荔枝來說,都已經成為沙城。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築,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
    沙城就是一個人的記憶。
    偶爾夢裏回到沙城,那些路燈和腳印無比清晰,而你無法碰觸,一旦雙手陷入,整座城市就轟隆隆地崩塌。把你的喜笑顏開,把你的碧海藍天,把關於我們之間所有的影子埋葬。
    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麵,步步回頭,可是隻能往前走。
    哪怕往前走,是和你擦肩而過。
    我從你們的世界路過,可你們也隻是從對方的世界路過。
    哪怕寂寞無聲,我們也依舊都是廢話流,說完一切,和沉默做老朋友。
    人生中那些舍不得的東西
    人一生會擁有太多東西,但衣櫃容量有限,抽屜容量有限,心的容量也有限,所以需要經常來騰空一些位置,讓新的進來。但有些人,衣服穿舊了,東西用壞了都舍不得丟,心裏實誠地放著一個人,容不得虛擲。
    舍不得先生說:“東西和人一樣,待在身邊久了,自然就處出了感情。”
    四歲那年,舍不得先生把我從四川達州的小縣城接到了成都,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父母,也是第一次看見城市的樣子。舍不得先生的公司給他配了套房,門前有密密麻麻一排叫不出名字的花,那個時候,我在屋裏的大理石地板上打滾兒,趴在窗欞上看天,感覺雲是可以摸到的,空氣也都是香的。
    舍不得先生是個天生的藝術家,他寫得一手沒練過卻筆跡娟秀的毛筆字,他會用廢棄的硬紙片訂成一本簿子,寫上字給我當生字卡,以至於我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幾百個生字。某天看見他書桌玻璃板下壓了一張老虎圖,我以為是他把客廳的日曆給剪下來了,結果他告訴我是他畫的,沒學過畫畫卻懂得用水粉,更誇張的是老虎身上細致的白色毛發都是一筆筆勾出來的。除此之外,我十歲之前的頭發都是他給我理的,每本新書的書皮都是他給我包的,養倉鼠的小窩是他給我搭的,就連自行車、台燈、計算器壞了,也是他給我修好的。
    他擁有一切我無法企及的能力,活脫兒一個現實版的哆啦a夢。
    在父母來成都之前,我跟舍不得先生一起生活,所以建立了非常深厚的革命情感。從尿床後他給我洗床單,每天帶我去樓下晨跑,輔導我寫作業,用口水給我塗蚊子咬的包,到看電視的時候給我摳背,以及不厭其煩地喂我吃飯,舍不得先生的教育方法絕對是溺愛型,但好在我沒有恃寵而驕。
    說到吃,不得不說一下舍不得先生的倔脾氣。他不喜歡下館子,每當我在他麵前說到在外麵餐廳吃到的菜時,他總能默默記著,然後想盡各種辦法學會那道菜,頓頓都做給我吃,以至於從小到大我的主食就是各種啤酒鴨、炒蝦、水煮魚等高油量大菜。六年級畢業後,同齡人都有了審美,當自己因為體重被取了各種綽號後,才意識到吃這些大菜的罪惡。
    初二那年,父母在成都買了新房子,我自然要離開舍不得先生跟他們一起住,但好在離他家也就半小時車程。還記得搬新家那天,舍不得先生給我打包行李,他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個鐵箱子想讓我爸帶上,我打開一看,裏麵裝滿了小時候玩的玩具和不穿的舊衣,我嗆他說沒用的東西就丟掉吧,他倒是執拗,搶回鐵箱說:“那我先給你保存著,等你老了看到這些可全都是回憶。”
    他舍不得的還有很多,比如那本已經被我畫花了的生字卡,他至今都墊在自己枕頭底下;比如那把給我理了好多年頭發的剃刀,上了初一後我再也沒有讓他給我理過頭發,每次從外麵理發店回來他總是怪我媽,說頭發理得不好看,為此我還跟他鬧過別扭。爸媽買了車後想帶他去外地逛逛,他偏說費油,不如在自己的“桃花源”裏自在,還有他給我做的每一道大菜,自己都舍不得動一下筷子,以及這麽多年,我犯了大大小小的錯誤,他也舍不得罵我。
    脾氣倔,對吧。
    高三那年是我的黑暗奮鬥期,每天睡五小時瘋狂背書。舍不得先生怕我媽照顧不好我,便每天走幾公裏路來我家做飯,讓他就在我家睡,他不肯,開車去接他也不願意,胸有成竹地說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鍛煉身體這點兒路不在話下。
    一模成績下來後,危機感化成了徹頭徹尾的壓力,我坐在凳子上看著肚子隆起的幾層肉心煩,偏偏這時舍不得先生又端上來一滿碗自己包的包子,我腦袋一熱便拿他出了氣,嚷嚷長這麽胖都是因為他給我吃太好了,明明不想吃,還偏給我做,沒人喜歡胖子,老天才不會給一個胖子任何機會。這一鬧,把舍不得先生直接嚇回了自己家,一個星期都沒出現。我心裏對自己也怨懟,但就克製不住,那幾天,眼淚嘩嘩地掉,感覺差不多把後半生的都流完了。
    後來因為朋友的外公去世,葬禮上我看著賓客圍著水晶棺裏的老人轉著圈默哀,一下子心慌了,跑回舍不得先生的家,狠狠道了個歉。
    高考結束,成績還算理想。還記得剛上高三的時候,家裏人就討論過報誌願的問題,幾乎一致建議我就留在成都,唯獨舍不得先生高調支持我去北京。填誌願之前,他專門找過我,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那個城市才能裝得下夢想,他說自己年輕時在戰場上立了功,回來就被派到北京,他喜歡那座城市,事業也順風順水,但為了把一家人的戶口從村裏遷到城市來,不得不回了四川。
    驚訝這段經曆之餘我故意嗆聲:“怎麽,你舍得讓我一個人去北京啊?”他說:“舍不得啊,但也沒辦法,覺得欠著你,我知道,你怪我從小把你當個女孩子養,把你寵太好,綁太緊,你心裏一定是怨我的吧,所以,走了也好,去看看外麵的世界。”聽到這兒,話不多說,我抹了把眼淚就抱住他的脖子一頓哭,覺得自己就是個渾蛋,越是被給予太多愛,越是不著調地埋怨。
    最後,我還是去了北京,但心裏暗自起了誓,一定要把舍不得先生拽上飛機,讓他回一趟北京。
    來北京的第一年挺順利,工作和寫作都風風火火的。聽我媽說舍不得先生幾乎走哪兒都把我的書帶在身上,盡管他根本看不懂,還總是裝模作樣地拿著放大鏡來回讀開頭那兩行,高度總結出這是講年輕人的愛情故事。
    放假回去的時候,特意去他的枕頭下看看,那本字卡據說被我弟撕爛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書,我說他壓在枕頭下睡得不舒服,他偏要放著,我隻好哭笑不得地又給了他幾本,把枕頭墊墊平。看著家裏被他補過好幾次的皮沙發,用了幾十年的玻璃櫃,書桌下麵那幅褪了色的老虎圖,時間好像沒走,我還跟那年膩著他的小孩兒一樣。
    我跟朋友聊起他時,說他這一生舍不得太多東西,唯一舍得的,就是讓我離開了他。
    我跟舍不得先生靠電話聯絡感情,起初是隔天打一次,後來工作漸漸繁重,他打來的時候我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忙,到現在變成一周一次。但時間久了,每次的話題都圍繞“身體好不好”“工作忙不忙”“吃得好不好”,於是我便失去了耐心,連那每周唯一的一次通話都覺得麻煩。隻是他每每掛電話之前那句“我聽聽你的聲音就好了”又總是觸到我的神經,然後在心裏把自己罵上一萬遍。
    好像總是這樣,有了自己的世界後,親情需要被隨時提醒。看見故人去世才感歎家人老了要多多陪伴;看見一篇文字、聽見一首歌,才會幡然醒悟自己對家人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或許我們隻有真正失去了,才會懂得那些一輩子舍不得的人,心裏的擔憂和悵然。
    現在我一回家,舍不得先生仍會做一桌子大菜,隻是味道不那麽好了,因為他總是忘記放鹽。我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也總會不自覺地把手伸過來給我摳背,隻是沒多一會兒他就低著頭睡著了,我看著他的頭發又白又硬,像一根根魚線。
    電話裏他嗚咽著重複上一次的話題,我在說話的時候還經常“喂”半天,我以為是自己手機的問題,一看話筒聲已經最大,再聽著那一聲聲“喂”,鼻子難免泛酸。
    時常想起年少時,舍不得先生碰見熟人常去跟他們握手,我總會沒禮貌地扳下他的手,不懷好意地盯著那些人,舍不得先生哭笑不得。
    因為那個時候我心裏覺得,他隻能是我一個人的爺爺。
    我們在人海裏,悄悄走散
    父親是三天前的一個下午來的,當時無人在家,他擱下背篼,蹲在門口抽葉子煙。傍晚,樓上的張婆告訴我,她下樓撞見父親,以為是盲流,嗬斥他走開。父親惶惶不安:“這是我兒的家呢!”我向父親求證此事時,父親正在廚房擇菜。他像犯了錯的孩子,局促地站起來,搓著雙手,目光遊移,囁嚅著:“下次,我一定穿周正一點兒。”我本是怕父親的心靈受到創傷,欲安慰他一番的,豈料他不但沒有半點兒委屈和憤慨,反而為自己丟了我的臉而深感愧疚。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痛。
    家裏不寬敞,我們把父親和兒子安排在同一間屋裏。父親進屋不久,我就聽見巴掌落在臉上的聲音,開門一看,見兒子正大吵大鬧:“你髒,你髒,不準你親我,滾出去!”父親不知所措地捂著臉。
    我對兒子動了武,大怒:“他是你爺爺,你爸爸的爸爸,我是他一手養大的,你知道嗎,小子?”
    聽到兒子的哭聲,妻子一把把他抱過去,對我怒目而視。
    父親垂著手,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像犯錯一般。
    夜已深,我還聽見隔壁父親輾轉反側的聲音。
    次日早晨,妻子用不友善的腔調提醒父親:“茶幾上有好煙,有煙灰缸,別抽葉子煙,別亂抖煙灰。別動音響,別動煤氣灶,別動冰箱,別動電視……”父親謙卑地說:“就是叫我動,我也動不來的。”中午我和妻子回來,看見滿地的水,父親正蹲在地上,拿著帕子,手忙腳亂地擦地板。妻子一甩手進了臥室,“砰”的一聲關了門。
    父親立即又像做錯事一般,不知所措起來。我按按他的肩:“爸,您想幫我們拖地板是吧?”父親點頭。我便拿出拖把,給他示範了一番,然後交給他:“您試試。”父親拖淨了剩下的半間客廳。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望著我,一臉感激。
    下午下了一場小雨,下班回來不見父親,妻子頓時火冒三丈,對我大發脾氣。我和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正鬥至酣處,門鈴響了,父親站在門口——濕漉漉的頭發搭在滿是皺紋的額頭,鬆樹皮一樣的手提著一隻塑料袋。他鞋也沒脫就進了屋。妻子哼了一聲,又進了臥室。我說:“爸,吃飯吧!”父親說:“吃吧,吃吧,我孫兒呢?”孩子被妻子送到嶽母家去了,若父親知道內情,一定會傷心,我隻得對他撒了一個謊。
    父親盯著我看了一陣子,若有所悟,默默地離開飯桌,打開身邊的袋子,拿出兩袋核桃粉、兩瓶蜂糖、一袋健脾糕。父親說:“我去買東西了,不會買,也不知你們缺啥,就琢磨著買了這些。”父親頓了頓,又說:“蜂糖治胃病,你記著,一早一晚都要喝一勺;她是用腦的人,核桃粉補腦;孫兒胃口不好,瘦,就給他買了健脾糕,吃了開胃。”父親最後從貼身衣兜裏掏出一隻塑料袋,說:“這5000塊錢是我賣雞賣豬攢的,都攢三年了。我用處不大,你拖家帶口的,用得著,拿著。我明天要回去了,你有空就回來,看看你媽和你爺的墳;沒空回來,爸也不怪你,你們忙,單位紀律嚴著呢!”
    說完父親笑了一笑,摸出葉子煙,正要點,可能想起了妻子的囑咐,又揣了回去,但舌頭舔嘴唇的細節讓他此時的煙癮暴露無遺。我給父親卷了支煙,也給自己卷了一支。我倆中間隔著張飯桌,麵對麵坐著,煙霧繚繞,都不說話。
    父親執意要走,他說他惦念屋邊的塘,惦念塘邊的田,惦念那條跟他一起走東家串西家的大黑狗,怎麽留也不行。我決定叫輛出租車送他回去。富康車開到父親身邊,一生都沒有坐過小車的父親卻不知怎麽打開車門。他的手在車門上東摸西摸,一臉尷尬。我上前一步,彎下腰來,打開車門,服侍父親坐進車,再為他關上車門。父親伸出頭來,一臉的幸福,他在為兒子的舉止激動啊。他說:“兒啊,爸算是村裏最有福氣的人了。”說完,抬手抹著眼圈,憨憨地笑著。
    我頓時百感交集。我活在世上,活在城裏,活在官場,曾在許多人麵前彎過腰,為許多人開過車門,但從沒有為父親彎腰開過車門。我為別人開車門的時候,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畢恭畢敬,表裏如一。父親是農民,我是幹部;父親是莊稼人,我是城裏人。父親這輩子已無法超越我的高度,但我有今天全仰仗父親的奠基。父親為我彎了一輩子腰,吃了一輩子苦,操了一輩子心,而我呢,僅僅為他開了一次車門,就讓他心滿意足感動異常……
    車越開越快,望著父親離這個人情淡薄的城市越來越遠,突然有一種衝動讓我心頭一顫,淚水潸然而下……
    看得見遠方,追得上路人
    很多人在起點預備的時候,都會把目標看得很遠,但真正跑起來的時候又覺得苦累,身邊的人氣喘籲籲抹著汗,於是跟隨他們一並停了下來,駐守在半路,覺得這樣也挺好。但時間一久,再看看當初定下的遠方,雖遙不可及但心有可惜。
    近視先生說:“一個人最悲哀的,不是看不見該努力的終點,而是把你所在的咫尺,當成你以為的遠方。”
    近視先生出生在城市的郊縣,因為爸媽工作的關係,幾乎從未踏出過小城。上的小學在他家背後,中學步行不超過五分鍾,好不容易高中畢了業,結果順了父母的意思,報了離家驅車半小時就到的藝術院校。上了大學才第一次感受到不住家的滋味;才看見市中心的全貌;也才知道沃爾瑪是超市;有個特別貴的冰激淩叫哈根達斯。
    這不是家裏窮,而是在世外桃源待久了,與時代有些脫節罷了。
    因為是獨子的關係,近視先生從小被家裏慣著,三歲就開始瘋狂看電視,結果小學一年級就戴上了眼鏡。在同齡女生開始鍾愛帥哥的年紀,他卻對不起自己的五官,活生生頹廢成屌絲。但他沒有半點兒危機感,因為他覺得近視有眼鏡可以戴,屌絲也有人愛,不需要太忠於學習,反正畢業去爸爸的單位裏工作。
    獨立能力極差的近視先生用了半個學年的時間適應大學生活,然後剩下半年則是跟室友一起全心撲在網遊事業上,選擇性逃課,食堂跟寢室兩點一線,把生活費全買了遊戲裏的裝備。那個時候,四個哥們兒感情極好,他覺得,這就是他要的大學生活。
    大一快結束的時候,寢室一哥們兒的爸爸出了車禍,直接退了學;一個“出了櫃”,住到別的男生寢室去了;唯一剩下的一個談了場半個月的戀愛,要死不活,從此意誌消沉長在了床上。網遊沒了戰友,近視先生也自覺無聊便擱置了。大二的選修課上,近視先生認識了一個喜歡跑酷的男生,在他的熏陶下,剪短了頭發,晚上陪他一起去操場跑步,白天下了課就去各個教學樓裏為他記錄“上躥下跳”的視頻。沒想到不過半年時間,近視先生把肌肉給練出來了,圓臉也有了棱角,因為變化太大還被女生追捧紛紛尋求塑身良方,掀起了全校跑步健身的風潮。後來受邀在藝術節演講,被學姐鼓動,在驚天動地的尖叫聲中,讓眼鏡店小妹把人生中第一枚隱形眼鏡塞進了眼睛。
    自此,近視先生成了係裏公認的男神。
    近視先生從未發現自己還有這般潛力,被一口一個“帥哥”叫著,自然也就信心倍增。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他,接近他,哪怕都是沒有營養的交集,也讓他在鼓勵和羨慕中重新認識了自己。
    大三還沒結束,就有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人都愛美好的東西,這就是長得好看的人不會吃虧的原因。哪怕這份工作在北京,他也還是跟父母僵持了一個暑假,最後獲得家裏人的通行證,一個人坐上北上的班機。
    直到現在,近視先生都佩服自己當初說走就走的勇氣。那時的他,對帝都並無了解,在電視劇裏隻是捕捉了邊角,卻不懂深藏在平和表象下的浮躁。於是剛來北京第一天,就被所謂的朋友放了鴿子,工作泡湯。
    這裏的人走路是50邁的,而自己早就習慣了10邁勻速運動;自認身上潮到不行的傑克瓊斯到了這邊連個直營店都看不見;因自己長相而建起的自信心丟到國貿、三裏屯等年輕人眾多的地方瞬間就消失殆盡。全家得知北京租房貴,於是每個月給他1000塊他們認為的巨款房租,但這也隻夠他在天安門背後租套老房子,房子小得走路都要側著身,但因為地理位置絕佳,也心滿意足。於是像被時間拖著走,近視先生回歸屌絲生活,渾渾噩噩過了半年。
    第一份實習工作是自己找的,給某國企的網站做設計,工資低到在北京根本活不了。但家人都說國企好,要耐得住寂寞,於是乎,近視先生就用著家裏的錢心安理得。上班第一周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洗澡抓頭發,光鮮亮麗地去公司,他深信在北京就是要交朋友才能鋪開自己的關係網,於是同事對他的印象就變得異常重要。可幾天過後,他發現辦公室裏全是四眼、喜足球、好妹子、無夢想的直男。話不投機半句多,受他們影響,索性每天也頂著一頭幹癟的自然卷上班,一句話不講,一坐就是一整天。
    後來還是在鼓樓小劇場看演出的時候,認識了第一個朋友圈。圈內人都是小演員、歌手,三男兩女,三直兩彎。其中有個土豪,住在房租一萬多一個月的高檔小區,幾個人平時沒什麽工作,就集體宅在他家昏天暗地地玩桌遊。那個時候,近視先生認為時間就該被這樣揮霍,所以辭了工作陪大家一起“家裏蹲”。其間還經朋友介紹,跟一個淘寶模特好上了,他放不下麵子死皮賴臉地搬到土豪家裏住,佯裝有錢人的生活,但裝x裝了一個多月,就被模特拆穿。模特控訴為什麽要騙她,並以此為借口狠心分了手。
    即使心裏再膈應,近視先生也知道,分手的理由是假的,但分手是真的。
    經過漫長的雨天,回看自己滿身狼狽,近視先生終於崩潰。迫於無奈他給了自己一次旅行,在江南小鎮上思考要不要繼續待在北京。最後還是放不下回家被親戚數落的麵子,又回了北京。隻是這次回去,他下決心要跟過去說再見。
    轉折的起點是大學認識的跑酷哥們兒來北京開了個影視宣傳公司,叫他幫忙,於是七拚八湊了五個靠譜兒的好友,躡手躡腳在娛樂圈裏大浪淘沙。從未涉足的行業讓近視先生吃了不少苦,但生活一忙碌,就顧不得悲觀。
    娛樂圈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難得有真友情,但被近視先生碰上了。公司做的一場發布會上,近視先生跟甲方一個宣傳相見恨晚,當天就約吃飯、看電影。那個女孩身上有股正氣,走路帶風,最特別的是,她上過吸引力法則的課,對生活處處充滿信心,隨口就是一句“心靈雞湯”,加上近視先生向來習慣別人給予自信,於是兩人看對眼,相處格外融洽。
    到現在,他已經很少跟過去的朋友們照麵兒了,倒不是因為忙碌騰不出時間,而是試著聚在一起時竟多了生分和尷尬,再無共同話題。他所在的宣傳公司現在已經做出了名聲,快節奏的工作氛圍讓他把一天當兩天過,卻無半點兒抱怨。他說:“原來當初看不見的不隻有遠方,還有跑在前麵的人。”
    成熟的水果會揮發出乙烯,能催熟未成熟的果實,所以就算不甜的柿子跟甜梨待久了也會甜;不起眼的稻草捆住大閘蟹的時候,在海鮮市場也能保持著高昂的身價。我們肯定會跟錯一些人而經曆漫長的陰天,但當自己的世界放晴的時候,你會發現跟你在一起的,一定都是那些散發著光熱、積極智慧、夢想很大的人。
    有一次跟從加拿大回來的朋友吃飯,對方講了一整晚旅行的見聞,近視先生歪著腦袋,眼前的畫麵是自己在多倫多開闊的公路上駕著車,音響正放著喜歡的歌,左手抓著方向盤,右手牽著心愛的女生。
    他說,他很羨慕那個朋友,他一定要實現那個畫麵。
    前行的路上,我們不僅受遠方的羈絆,還被行人影響,你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就去接近那樣的人。宇宙除了爆炸後形成了銀河係,它還給了相同磁場的人,同樣的運氣。
    願你成為更好的人。
    環意大利之旅
    明天就要出發去意大利,正式展開我的畢業之旅。有人說,我總是在馬不停蹄地四處遊玩,其實我隻是想趁著這麽好的機會,盡量多地去感受這些從小到大隻出現在書本上的東西。另外,把行程安排得更緊一點兒,才可以盡量緩解所需要承受的各種孤單和寂寞。如果有人問我,該怎麽做才能更容易靜下來看到身邊所缺失的東西。那麽我會回答:在路上。畢業旅行選擇意大利,並不是因為什麽特別高遠的誌趣和念想,而是因為刷廉價航空機票網站的時候,發現這班飛機來回是特價,於是義無反顧地定下了。偶爾非常懷念這種生活,出發去某處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機票便宜,從來不做任何攻略也沒有預定任何行程,就這麽說走就走地跟著兩個摯友踏上了去意大利的旅程。出發去意大利的那一天,我們三個人都興高采烈。起程前往一處從未抵達過的土地,心情總歸是雀躍的。我們坐上最早的巴士到達巴黎偏遠的鮑威機場,還幸福地坐下來吃了一個奢侈的甜甜圈和一杯拿鐵。可當我們發現,離登機時間隻剩下45分鍾卻還沒出現登機口的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出現了。會不會是來錯了機場?不會啊!上麵明明白白寫著是這裏啊!千不該萬不該,我們不該沒事先調查清楚這個機場居然有兩個航站樓!我們在一號樓,飛機在二號樓!這個時候,我們三個人,飛奔著衝過去,手裏的咖啡灑了一地,甜甜圈還叼在嘴巴裏,像極了電影裏荒唐的情節,可是卻並沒有如電影裏表現的那樣,在經曆了曲折的過程後順利登機。任憑我們磨破嘴皮,那個工作人員始終重複著一句話:“對不起,已經關閉係統了。你們無法登機!”飛機坐丟了!一件真難以相信卻又實實在在發生了的事情。我們大清早5點從家裏出發,竟然還能錯失一班10點起飛的飛機!人總是善於安慰自己的。我們不斷安慰自己這班飛機很可能要失事,完全不顧機上幾百名乘客的死活。當然,這隻是玩笑話,事實上,我們隻得又多花一張機票的錢,改簽晚上9點的飛機。這意味著我們要在這個爛機場,耗上整整10小時。意大利之旅第一天的行程,竟然是在法國機場。我們原本安排的羅馬鬥獸場之行,變成了法國郊區機場一日遊。為了度過枯燥而漫長的時光,我們竟然開始滿機場地找撲克牌。結果找了快半小時也找不到。於是,我們秉承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原則,用機場的免費指南畫出了整整54張撲克牌,可想而知是多麽多麽無聊。我們打著地圖撲克,在機場看著飛機起降,一天的時間就被耗盡了。終於等到登機的時候,我們三個人跟逃難一樣率先出現在登機口,生怕再次錯過飛機。這估計是一種病吧。羅馬那邊的酒店已經打電話過來確認了,不管多晚,晚上都會來機場接我們。這個時候,我們登上了歐洲極品的廉價航空。廉價航空雖然票價很便宜,但是你也享受不到任何的服務,就連打印登機牌都是要收費的,托運行李也就更不在話下。我們每個人都提著一個書包,進飛機艙門的時候有一個鐵筐,框子有一個固定的尺寸。如果你的箱子或包能塞進去,它們就可以免費登機。於是飛機上上演了很多人塞得進去但是取不出來的戲碼,隻好乖乖地去辦理托運。上飛機後,所有的東西都要付費,就連廁所旁邊都設置了一個投幣孔,投了幣它就開門。所有的水和飲料都是要收費的,空姐全程不服務,並且一直在販售一些意大利的土特產。飛機調整過座位,所有的位置都比正常航空的更窄更擠,我後麵甚至還有乘客脫掉了鞋,惡臭滿盈。當然更奇葩的是,我好不容易睡著了,空姐竟然在販售阿瑪尼香水的時候,舉著香水瓶子在每一排座位噴灑。窄小的機艙內,散布著奇怪的體味和香水味,而且還是6款不同的香型。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在飛機上嘔吐。經受完這樣的折磨,我們跟逃難一樣下了飛機。此時已經快午夜了,我們是最後一班飛機。機場靜悄悄的,聽見鐵門拉開的聲音,就像是要關閉掉整個世界似的。很快,我們看見了酒店派來接我們的司機,一個意大利小夥子,胡子都快把整張臉遮住了。他過來幫我們把行李放到後備廂,然後直奔酒店。他英文不好,全程也沒有跟我們多做交流。我們三個人隻記得,車子行駛在一條漆黑的雙車道,路上幾乎沒有路燈,道路也是無比蜿蜒曲折。可這麽艱難的行車環境並沒給那位意大利小夥帶來什麽困擾,他照樣肆無忌憚地一路狂奔。我瞥了一眼時速,竟然達到了140km/h,看到這個駭人的數字,我們三個人都不敢大聲講話。我悄悄地說了一聲:“你們猜我們會不會被他拖去賣掉?”鄰座兩個朋友一個白眼翻過來:“估計還沒賣掉,就先被撞死了。”還好他技術過關,我們到達了酒店。酒店建立在一個看起來有一千年曆史的建築中,我坐著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小的電梯回到自己的房間,終於睡下了。睡前我還打開窗,看了看窗外的路牌——梵蒂岡。
    總有一個人,讓你丟盔棄甲
    1
    老李一直要求我們叫他李小帥,但我一直叫他老李。
    老李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第一次開班會的時候我就認定老李是紈絝子弟。這種人一定趾高氣揚而又薄情寡義。
    直到大三的時候,因為要參加司法考試,我、老李還有nana報名參加了同一個培訓班,在北京悶熱的桑拿天中,我們收拾好行裝來到了與世隔絕的西三旗。如果沒有這樣一次經曆,大概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到,老李實際上是一個賤萌的人,又賤又萌。
    老李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一,下身長,臉小。在西三旗的那段時間裏,老李最大的愛好就是把褲腿卷到膝蓋上跟我和nana比腿細,比完之後露出一臉賤兮兮的笑容對我們說:“同誌們,你們還要努力啊。”
    大概上了一個星期的課之後,有一天晚上,老李招呼我和nana:“別上自習了,我們出去吃燒烤。”有吃的,我和nana欣然前往。
    老李不動聲色地點菜叫酒,我們各自不動聲色地吃完第一輪,然後老李不動聲色地點了根煙說:“我跟丁小西又分手了。”
    不熟悉老李如我,第一反應就是:“丁小西是誰?”但老李的好基友nana鎮定自若地抿了一口啤酒,說:“我就知道!”
    漢字博大精深,老李一個“又”字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我一邊琢磨一邊點亮八卦的雙眼等著他講故事。
    2
    丁小西是老李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
    我跟nana都見過丁小西,是非常嬌俏的姑娘,個子不高,但是非常瘦,眼睛很大,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如果不開口,就是所有男生都無法抵抗的萌係少女,但是一開口,所有關於少女的幻想就都破滅了。
    用老李自己的話說:“可能我就是喜歡丁小西那種……潑婦吧……”
    本來,高考的時候老李要是正常發揮,至少也是人大的水平,稍微努力一點兒沒準兒就能進北大清華,但是為了跟丁小西靠近一點兒,老李生把高考數學卷最後一頁留了空白,英語選擇題也空出若幹,人為地把自己的成績降到了跟丁小西一個水平,兩人雙雙來到我們學校。
    這種隻能在少女小說中看到的橋段竟然真實地發生在我的身邊,這個故事讓我的三觀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我覺得把連續三年穩坐年級倒數第一的老李跟人大甚至北大聯係在一起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
    但老李在喝了幾杯酒之後引經據典的談吐深深地震懾了我,我一直自認博覽群書,即便如此,也無法像老李那樣信手拈來得如此隨意而又讓人心悅誠服。
    老李和丁小西雖然大學同校,但是在不同的學院,來到大學之後的第二個月,丁小西就跟老李分手跟別人好了。
    老李提起這段往事,把手中的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放,說:“你們知道她為什麽跟我分手?她說我沒有錢。”
    3
    我們班有三十一個人,如果按照家庭經濟條件排名的話,老李絕對能進前三,而且老李在同學之間向來大方,經常呼朋引伴請大家吃飯,根本不存在吝嗇的問題,所以當老李說丁小西跟他分手是因為他沒錢的時候,我跟nana都驚呆了。
    nana說:“這不科學啊,你不是土豪嗎?”
    老李說丁小西的理由很簡單,來到北京上大學之後老李都沒帶她出去吃喝玩樂。
    說到這裏,老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一種略帶委屈的口氣對我們說:“她說我別的還好,她竟然嫌我沒錢。說句難聽的話,老子銀行卡裏麵的餘額就沒有下過六位數,但是她說我沒錢跟我分手了。”
    這段分手經曆解釋了為什麽老李在整個大一期間都沒有去上課,每天宅在宿舍裏麵玩遊戲。我不知道為什麽老李不直截了當地帶丁小西去自動取款機上取個萬兒八千的讓丁小西感受一下他的土豪,但是似乎又有一點兒理解老李的不願解釋。
    大二的時候丁小西跟老李和好了,這本來也沒有什麽,情侶總分分合合。老李為了表示誠意,送了丁小西一個羊脂玉的白馬,期待兩個人能越愛越深。
    複合之後的老李大概是把攢了整整一年的力氣都用在了談戀愛上,每天早晨起來必須徒步去五道口給丁小西買早餐,周一到周日絕對不重樣,白天如果丁小西有課就陪丁小西去上課,如果丁小西沒有課就陪丁小西去逛街,總之就是一切為了丁小西。
    這段經曆又合理地解釋了為什麽整個大二期間老李即使不怎麽玩遊戲了也處於一種很少在係裏露麵的狀態。
    直到大三下學期,老李終於出現在課堂上,因為丁小西出國了。
    4
    丁小西在得到學院的出國交流名額之前一直對老李絕口不提,當老李終於得知事情真相的時候,丁小西的行李都差不多收拾好了,不日就要飛赴大洋彼岸。
    縱然如此,老李還是對這段感情很有信心,因為在他看來,丁小西不過是去遊學,隻有半年時間,半年之後她還是會回來的,此前他們經曆過長達一年零兩個月的分手,最後還不是在一起了,所以半年的挑戰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當時的老李還相信心靈雞湯,覺得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要放她走,如果她真的屬於你,那就一定還會回來。
    時至今日,老李說起當時的內心活動,一邊痛飲啤酒一邊仰天長歎:“什麽雞湯,都他媽瞎扯啊,靠。”
    丁小西走的那天老李去機場送她,丁小西一個小小的人拖著大大的箱子跟老李告別,走得愉悅而又歡快,徒留老李的影子在機場光可鑒人的地麵上,成雙。
    我至今沒有經曆過異國戀,但是我忽然想起,大三下學期為數不多的幾次見到老李的時候,他總掛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配上他高且幹瘦的身材,像是一個癮君子。
    實際上他跟癮君子也沒什麽實質性的區別,對啥上癮都是癮,凡是上癮都有害,這真是人間至理。
    丁小西為期半年的遊學交流即將在一周後結束,就在這個時候,丁小西對老李提出了分手。
    萬裏長征走到頭了,才忽然發現會寧並不存在著等待會師的其他軍隊,老李一個人站在終點。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5
    隔了一天,老李又招呼大家去吃燒烤,盡管考試在即,其他同學都在教室裏爭分奪秒地上自習,能撈一分是一分,但我跟nana到底擋不住烤肉和啤酒的誘惑,老李一聲招呼,我們欣然前往。
    酒過一旬,老李再次點了根煙,開始講他跟丁小西的故事,從高二到如今的大四,可以回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老李說,丁小西在美帝那段時間,生活不習慣,一喝美帝的牛奶就長痘,懷念祖國的牛奶,又懷念祖國的泡麵,總之,隻要是made in china的東西她都懷念。
    老李每隔一個星期就滿北京城尋找真空包裝的吃的然後給她寄過去,隔著那麽遠的距離,盡他所能地為丁小西安排好一切,好讓遠在美帝的丁小西感到不那麽孤單。
    但是臨了還是這個結局,老李說他剛剛得知丁小西把他送的那匹羊脂玉白馬轉手送給了剛認識一天的黑人妹子。
    老李深深地抽了一口煙,說:“你們知道那匹馬多少錢?”我和nana紛紛表示不知道。
    老李說:“五萬。”
    nana說:“靠,你丫傻x。”而我在震驚之餘保留了一絲理智,問他:“你為什麽不告訴丁小西這匹馬值多少錢?”
    老李說:“我就是不想讓她因為這個東西貴而把它留在身邊,那樣太沒意思了。”
    我其實挺理解老李這種心情的,但是這個時候nana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老李:“該!讓你丫裝x!”老李沒有反駁nana,他默默地喝酒,默默地抽煙,時不時地給我們講他和丁小西的零散故事,最後問我們:“為什麽?”
    “丁小西肯定會後悔的啊,”我說,“她以後不會遇到像你這樣對她好的人了。”
    老李從我對麵抬起頭,對我說:“你說我還會不會遇到能讓我這樣掏心掏肺的姑娘?”
    “值得的姑娘一大把。”nana說,“但是架不住你眼瞎啊,就丁小西那種女的,你去三裏屯,一抓一大把,你偏要吊死在她這一棵樹上,你還怪她不專一?”
    老李沒回答nana,他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兩個人,那一天老李喝得有點兒暈,但他是個酒量很大的人,所以並沒有喝醉。當我們從大排檔回培訓基地的時候,老李一直絮絮叨叨:“哥當年也是風流倜儻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怎麽現在栽得這麽慘?真是報應啊!”
    6
    老李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個浪子,盡管他現在也不算老,但五六年前,老李確實要比現在年輕許多,那個時候的老李在學校中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成績年級前三,出身土豪家庭,雖然不是籃球隊長,但是上場投個三分也是輕輕鬆鬆的事情,而且還會唱歌。誰受得了一個一米八的男生一身襯衣站在聚光燈下深情款款的樣子啊,這簡直就是從少女小說或者電視劇中直接截出來的片段。
    給老李寫情書的少女很多,老李曾經的女朋友也很多,據他自己說,換女朋友最勤快的時候,一個月換了六個,平均跟每個女生相處的時間不到一個星期。老李與那些和他一樣年輕的姑娘萍水相逢然後擦肩而過,姑娘們有的心平氣和,有的歇斯底裏,但是老李在這種事情上向來氣定神閑,在遇到丁小西之前,他從未被感情困擾過。
    但是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到底還是存在著某種微妙的平衡,所以老李才會遇到丁小西。
    從老李的敘述來看,丁小西並沒有什麽好,但是他執著地愛著丁小西,過去和未來所有的姑娘跟丁小西比起來,都是浮雲,世間再也沒有第二個丁小西。
    老李說,是丁小西磨礪了他的脾氣,也是丁小西教會了他如何取悅一個姑娘,丁小西把他從一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變成了現在這樣一個深情專一的人。
    老李的媽媽並不喜歡丁小西,因為覺得這個妹子長著一張精明又刻薄的臉,一看就不厚道,擔心自己兒子將來吃虧。老李年少輕狂血氣方剛,不願意相信李媽媽那套相麵的理論,母子倆有段時間天天吵架,直到老李上了大學。
    李媽媽再也沒有機會每天跟兒子鬥嘴,老李大一寒假剛回家,李媽媽就跟兒子說:“要不,你願意跟丁小西處就處吧。”
    “你們知道嗎?”老李對我和nana說,“丁小西教會了我一切,我跟她在一起那麽久,我媽一直不肯鬆口,等她好不容易鬆口了,我跟丁小西分手了。”
    7
    我們三個人在西三旗待了一個月,那一個月名為學習,實際上,我、老李和nana都各自經曆著各種變故。那時候我跟白君處於最後一次分手的邊緣,nana發現她男朋友還有另一個女朋友。我們三個人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逃掉晚自習出去吃燒烤喝啤酒,老李對我們講他的故事,我們三個人互相嘲諷。
    吃完東西我跟nana回到我們兩個人的宿舍,躲進衛生間裏蹲在地上關起門來分析我們兩個人的問題。有的時候我們相對歎氣,有的時候我們相對哭泣,還有的時候我們不說話。
    其實我們心知肚明,老李之所以不反駁nana的嘲諷,是因為他也知道nana的問題,老李請我們吃肉喝酒,並不僅僅是為了向我們講述他自己失戀的故事而已。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老李送我和nana回宿舍的時候說:“看你們這樣,我就想到以前被我傷過的那些姑娘,想去把你們的男朋友打一頓,就像我想回到過去把自己打一頓一樣。”
    “你那是自作孽,”nana說,“所以有個丁小西來治你,就算沒有丁小西,你也肯定會栽在別人手裏。我們倆現在這麽苦,就當是為以後攢人品,肯定會遇到更好的人。我們往高處走,你這是往低處流。你不用同情我們,應該是我們同情你。”
    一個月很快過去,在這一個月裏,我跟白君分手了,nana也跟男朋友分手了,老李最終講完了他和丁小西的全部故事。
    比起講義上那些法律條文和原則,比起那些莫名的案例分析,我在西三旗學到更多的,是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感情遺憾。
    8
    大四上學期的校十大歌手賽,老李第四次報名參加,第四次進入決賽,前三次他都無緣前三,這次是最後的機會。
    舞台上的老李衣冠楚楚,背後的幻燈片明明滅滅,都是他上大學以來的生活照片。第一部分唱完,到中間副歌的部分,他背後的幻燈片忽然出現這樣一行字:“我有一個女朋友,她的名字叫丁小西。”
    台下的女生忽然一起尖叫起來,大家紛紛左顧右盼,等待女主角亮相。
    老李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背後的幻燈片繼續變化:“我們兩個人2008年來到這所學校,今年已經是第四年了……”
    我和nana偷偷地穿過人群去找丁小西所在的學院,試圖找到丁小西。最後nana率先找到,她扯著我的袖子,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丁小西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裏,另一個男生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禮堂裏燈光明滅,我看不到那個男生的臉色,但是很快,在禮堂中女生們一浪勝過一浪的尖叫聲中,丁小西站了起來,我以為她要走向舞台,但她隻是提前退場,她身邊的男生也站起來,跟在丁小西身後走了。
    聚光燈下的老李顯然看不到這一切。台上燈光太刺眼,觀眾席對於他來說隻是一片黑暗。
    老李最終拿到了那一年十歌賽的第三名,評委點評的時候甚至專門為了他扭頭向觀眾席詢問:“丁小西你在不在?”全場的女生一起幫忙喊:“丁小西!丁小西!”
    無人回答。場麵一時有些尷尬。老李機智地打了圓場,說:“小西最近在忙實習,可能沒能趕回來。”
    “帝都的交通,你懂的。”老李笑著說。
    於是大家都笑了。禮堂又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9
    我其實訪問過一次丁小西的個人主頁,她的現任男朋友是她的一個學長,相貌平平,看起來一切都很平凡。
    丁小西和所有鮮活的姑娘一樣,喜歡萌萌的小貓小狗,看到好吃的也會忍不住流口水,喜歡明星喜歡漂亮衣服,偶爾爆一兩句粗口。她和正常的女生沒有區別,跟男朋友有著小甜蜜小恩愛,也會有小矛盾小爭吵,兩個人就這麽打著鬧著但是還恩愛著。我甚至還看到她為男朋友係上圍裙洗手做羹湯,這跟我印象中那個曾經在課間豎起眉毛指著老李的鼻子罵“你他媽的腦子被驢啃了吧,怎麽這麽傻x”的姑娘判若兩人。
    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如果不是因為認識老李,光看她的主頁,我完全不知道她竟然能夠那樣狠心決絕地甩掉一個那麽愛自己的男生。
    按照正常的邏輯,任何姑娘碰到老李那樣的男生,都會覺得很幸福吧,怎麽會有人願意放棄這種唾手可得的幸福?
    我跟nana猜想過老李是不是曾經傷害過丁小西的什麽親人或者好友,所以丁小西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報複他。盡管我們都覺得這種橋段太小說太戲劇,但是老李跟丁小西的這段愛情本來就充滿了戲劇色彩,如果丁小西真是出於這種目的甩掉老李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
    但是生活始終是要比藝術高一些的。我們始終沒有猜透丁小西。
    丁小西大一的時候跟老李分手,跟那個男生在一起,後來跟那個男生分手,又回到老李身邊,最終又跟老李分手回到那個男生身邊。
    這種行為在我們每一個旁觀者看來簡直罪大惡極,精神分裂到了極點,但是老李和她的男朋友就是願意原諒她,就是願意容忍她。
    也許在我們看來,丁小西應該跟老李在一起,但是可能在她現在男朋友的基友們眼中,丁小西跟那個人才應該是故事的主角,他們兩個人的結局,才應該是幸福和快樂。
    世人心中皆有一個攝像機,角度不一樣,劇情就不一樣。
    10
    2013年春節,我們大學畢業半年,老李在qq上說他訂婚了。對方是比我們小一屆的一個學妹,那一年看到了老李的十歌賽表演,發信息祝福老李和丁小西,老李解釋其實丁小西並不喜歡自己。
    就這樣一來二去,老李和學妹成了男女朋友。
    學妹長得跟丁小西完全相反,丁小西瘦小,學妹高大;丁小西瓜子臉,學妹是圓臉;丁小西眼睛大,學妹則戴眼鏡;丁小西潑辣刻薄,學妹乖巧可人。
    從老李的未婚妻身上,看不到任何丁小西的影子。我不知道他是徹底放下了丁小西,不想再見到與她相關的一切,還是徹底放不下,不能再見到與她相關的一切。
    班級群裏麵的同學紛紛表示對土豪老李的羨慕,“存折在手,學妹我有”。為數不多知道老李和丁小西故事的人,比如我、nana,還有曾經目睹老李為了丁小西沉迷於遊戲和徹夜不眠的室友們,夾在不明真相的群眾中煽風點火,開著老李和學妹的玩笑,絕口不提丁小西。
    老李把學妹誇得天上地下一枝花,又乖巧又懂事,溫柔體貼心疼人。沉寂已久的班級群難得地熱鬧著,直到nana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了一句:“老李,你在這兒跟我們強調你妹子有多好,到底是想說明什麽呢?”
    “應該是感歎,作為一個紈絝子弟,不僅沒有孤獨一生,還找到一個賢妻良母,真是前世全部用來攢人品才換來了今生的幸福生活。”我迅速地接著nana的話說下去,成功地把話題岔開。
    大家開始紛紛感歎自己人品和節操餘額不足,老李沒有回答nana,也沒有反駁我,隻是悄悄地建了個討論組。但是老李沒有說話,我們也沒有說話,過了好久,老李才敲出一句話:“她不是丁小西。”
    我不知道nana那邊是什麽情況,因為她一直沒有回複,我在鍵盤上敲下:“我們都知道。”
    然後想了一會兒,終於又逐字刪掉。
    漫長的失戀
    你像我見過的那個男孩
    1。
    2007年夏,石家莊,我拋下新買的自行車和抓狂的邯鄲老板,揣著五百元錢,提著一張軍被、幾件衣服走向火車站,我忘乎所以,仿佛遠方有我的愛人。
    公交車車窗外的五環,陽光刺眼,天空荒涼,地麵肮髒,新開張的商場掛滿彩旗,一派農貿市場的喧嘩。我在陌生和不安中,下車,進村。昌平的中灘村,歪曲的小街,擁擠的小店,水果、零食擺在外麵。這村子是外來小生意者的天堂,住滿打工或準備打工的學生、工人、農民。村子裏房屋密集,最高的不過四層,多為臨時加高,北京人管這個叫“吃瓦片兒”。村子深處有一戶人家,院子也蓋成屋舍,通道隻夠兩人並行,主房是個筒子樓,有深邃的通道,通道兩側分布著數不清的房門。三樓是頂層,隻有一排屋子,出屋門便是寬闊的天台,天台上拉滿繩索,掛滿被單衣物,五顏六色,迎風擺動。先期到京的幾個大學同學就住這裏,克和雷一處,輝子和女友一處,輝子屋的外間住著他小姨子小喜和男友,外間全部家具就是一張小床,再無其他。
    起初,天台幫的情況是這樣的:克在上班,大學老師介紹的排版工作,月薪兩千餘;雷在擇業,意向是3d設計;我在擇業,意圖放棄設計專業,改學活動策劃;輝子在擇業,意向是影視後期製作;輝子女友做小文員,月收入千餘;小喜在一家小的圖文中心做設計,月薪千餘;小喜男友不知道是幹什麽的,隻亮了個相就滾蛋了。
    我下榻克和雷的住處,三個大小夥子睡一張床。克個頭比較大,實在受不了,向房東借來一塊門板和幾十塊磚頭,自己在大床旁搭建了一張吱吱嘎嘎響的小床。我們三人分攤每月六百元的房租費用,外間有煤氣罐,村裏有菜市場,我開始掌勺,天台幫生活質量瞬間提高,我掂鍋性感專業,獲得“炒王”稱號。
    天台幫很溫暖,晚上各自擺好桌子,在天台上吃飯、聊天、開玩笑,有時還能欣賞一輪滿月。吃完飯,站在天台邊緣四望,周圍盡是高低不等的小房子和明明滅滅的燈火,近處的巷子,遠處的大街,從未間斷過的嘈雜,一個偌大的布滿生靈和廉價食物的貧民窟,也許十六世紀的巴黎就是這個樣子。
    每天上午,我和雷去輝子家上網投簡曆,因為隻有他的電腦能上網。作為剛畢業的大學生,我們沒資格挑選用人單位,幾乎有招必投。隔天,招人單位電話打來,不管什麽地方,都過去,坐公交車去。那是2007年,北京還沒有地鐵十號線和四號線,五號線也是剛剛開通,地鐵站甚至還有打眼票。兩個月內,我和雷踏遍京城每一處車站,烈日、烏雲、像卷著冰棍袋子的風,生生把人折磨得現實了,清華科技園內,“炒王”仰望蒼穹,深感蝴蝶飛不過滄海,燕雀殞斃於浩穀。
    兩家設計公司要我,試用了半天,我就冒著冷汗跑出來,滿腦子都是數月前在石家莊設計公司昏天黑地地加班改稿的情景。四個月後,京城進入冬天,我去海澱區上班,學做項目,基本月薪一千五。執著於3d設計的雷,萬念俱灰,回了邢台老家。
    我下班早,路過菜市場買菜,然後做飯,吃,剩半鍋給克。半夜去一樓上公廁,隱約聽到樓道裏此起彼伏的叫床聲,滿滿都是市井的誘惑。
    2。
    第一家公司是給幾個it巨頭做公關活動的小單位,隻有我一個男生。與我同時入職的是大蘭,坐我邊上,大蘭小我兩歲,江蘇人,美女,高個子,愛吃,吃不胖,說話嗲,真嗲,跟蘭媽媽打電話也是這味,勤奮,好學,愛笑,傻萌。
    幾乎每一個女人窩都盛產八卦,隻要周圍沒人,一個女生就會說另一個女生的壞話,比如哪個妞被包養過,哪個妞愛過傻x,哪個妞說反正也不是處女了,幹脆婚前多玩幾個男人。久而久之,你會覺得這家公司隻有大蘭一個好人,還是傻萌傻萌的。大蘭住著公司附近合租房裏的上鋪床位,熱情開朗,相信愛情。在外地工作的男友來京出差,醜,黑,胖,高,大蘭笑嘻嘻地在網上訂房間,下班後風塵仆仆地趕過去,第二天回來噘著嘴,說男友脖子上有唇印,問他,他說被別人拉去按摩了。我勸大蘭分手,大蘭掙紮一番,沒分,幾天後笑嘻嘻地在電話裏跟男友發嗲。元旦長假,大蘭趕去大連會男友,回來上班時噘著嘴,說男友屋裏有女人住過的痕跡,而且她在他qq空間帶“老公”字眼的留言被故意刪除。我勸大蘭分手,大蘭掙紮一番,還是沒分,幾天後又笑嘻嘻地在電話裏跟男友發嗲。夏天再次來臨,我開始厭倦這裏,小公司已沒什麽可學,我渴望去大公司曆練,我丟下正在進行的項目,打電話裸辭工作,女經理氣炸了,在公司當眾罵我。
    家人得知我失業,急了,他們當初就反對我進京,現在更有了理由。表姐的公公是北京人,介紹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給我,我赴約,接待者是個大肚子男人,他趾高氣揚地說:“你是xx介紹來的吧?下周來上班吧,每月薪水兩千三,如果做得好,我會給紅包。”我出門就把這家公司忘了。此舉招致大禍,家人與我徹底決裂,兩月不接我電話,我當時兜裏隻剩幾百元錢,交完房租就得借錢吃飯。禍不單行,和我合住的克開始有所變化,記不清何時開始,他看我的眼神開始有點兒煩,隻要我開口說話,他便冷嘲熱諷,我不明所以,約他談,他說想一個人住。這話一出,我的心就碎了,他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之一,現在捅我一刀,我說我找到新工作後立刻搬走。
    因為缺錢,我把積攢多年的搖滾dvd變賣了。我掙紮了一夜,還是賣了。網上登出消息,接到電話,見麵,對方是個開名車的富二代,我受邀坐進他的名車,接過一支名牌香煙,聽著他說:“其實你這些盤我大部分都有,就是缺那張九寸釘的演唱會,這玩意兒現在不好找了。”地鐵站,我目送名車遠去,開始恨自己喜歡了十年的音樂,覺得它不過是富人的玩物、窮人的辛酸。
    那是我來京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眾叛親離,身無分文,幾乎一陣風就能把我掀翻在路邊。那段時間也成就了兩個人,一個是來京借給我一千元的高老師,高老師這份恩情比天大;一個是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跟我電話聊天的黃小夜,時隔三年,我再次愛上一個姑娘。
    很快,新工作落實,我離開了中灘村,揚言五年之內不見克。
    3。
    燈市口的好滋大廈,整棟樓都在辦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青壯男女。六樓東麵是我的新東家,新東家西麵是一家保險公司,內有數不清的辦公桌和更數不清的座機電話。保險公司的孩子們大多是煙民,無論男女,定時去樓道吞雲吐霧,且每兩個月換一批新麵孔,一問,原來的人離職了,去了哪兒,不知道。被問者苦澀地說:“保險公司不都這樣嗎?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說不定下個月我也消失了。離開保險公司是好事,至少證明人家進步了。”
    新東家招兵買馬,很快也人滿為患,我把正在找工作的大蘭拉過來“落草”,她在我跑掉不久也離開了那家公關公司。當然大蘭不是電話裸辭,是人道、和諧地離開,離開時也沒忘和外地男友正式“古德拜”。
    我的老板是個白麵、微胖的寶島奸商,他將活動項目交給我和一名廣西女生打理,於是有幸去異國他鄉公費爽了一周。我在馬來西亞雲頂給大蘭買了個布袋子。大蘭沒良心,拿著我的布袋子,轉眼就在網上找了個其貌不揚的新男友。回國的飛機上,我們在睡夢中驚醒,機身劇烈顫動,播報員提示大家鎮靜,說飛機遇上強氣流。我嚇蒙了,雙腿肌肉緊繃,算算時間應該在海上,如果是陸地能迫降,海上就是抱團死。淩晨四點鍾出了機場,到處是參加奧運的各國代表團,我坐大巴回城,天亮時,北京站下起小雨,我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做了場夢。
    奸商拖欠比賽獎金,很多東北賽區家長來算後賬,奸商跑到珠海小三家躲起來。兩月工資忘發,公司謠言四起,年輕人不幹了,要搬走辦公室的電腦和儀器,奸商聽到消息後,急忙讓北京的朋友給大家發薪水,大家一哄而散。一個電話打來,是著名酒企“糧王”的運營商,我不喝白酒,但機會難得,於是在冬日加盟,然後一做就是三年。
    後來,燈市口的同事兼好友張大琳告訴我,奸商被抓了,他在南方繼續做少兒藝術賽事活動,蠱惑大陸學生去台北參賽,學生家長至台北後抱怨住宿條件,懷疑自己受騙,當即報警。張大琳傳來圖片,奸商雙手用上衣裹著,跟著警察向電梯走去。他因偽造文書罪被判了緩刑,後改了個名字打算東山再起。
    盡管遇人不淑,可那段日子卻是我來京後最美好的日子。我住在傳媒大學南郊村落,生活空前解放。住了六個月,變成一百二十五斤瘦男,精神無比。夏天雨大,下班時地下橋水過腰身,我就頂著包遊回來。上班走到地鐵站需要半個鍾頭,還要經曆恐怖的擠地鐵運動,但我很少遲到。我很快樂,從來沒這麽快樂過,得單位老板賞識,和辦公室同齡人嬉鬧,在通惠河橋上看夕陽,在村口網吧談人生。我花三百元在二手電器市場買了台電視機,熬夜看“歐洲杯”,最不方便的是中場休息時間上廁所,要乘著夜色穿過大街,歸來時常常被路邊的野貓嚇一跳。“歐洲杯”結束後,我得了咽炎,嚴重的咽炎,大半夜咳得上不來氣,有時實在上不來氣,我就想萬一咳死了怎麽辦。回石家莊辦護照時,大半夜起來接著咳,嚇壞了同室的學長海利。
    村口網吧坐滿非主流和殺馬特,克在網上留言,請我原諒他,我原諒了他,他興奮之餘打電話來問候。小夜來電說:“咱們結婚吧。”我說:“現在什麽都沒有,拿什麽結?”小夜說:“咱們有音樂聽、有書讀就行了啊。”我說:“你真幼稚。”小夜不說話,我讓她失望了,後來她找了別的男孩子做男朋友。
    4。
    2008年冬天,我和克在通州土橋附近的回遷房區合租了個兩室一廳,八十多平方米,足夠我們各自擁有自己的空間,生活自此進入平流層。隔年的元宵節,郊區幾家工廠放煙花,我陪小區幾個正太蘿莉觀看,克回來,笑著說cbd(中心商務區)一座大樓著火了,幾條大街的人圍觀。
    克在國貿附近一家遊戲公司上班,做場景及人物造型設計,他喜歡畫畫,喜歡那份工作。克早上八點半上班,晚上九點多回來,吃完冷飯後接著畫到一兩點。那家公司沒有雙休,隻有周日一天休息,他就窩在家大睡一天。克的書桌有兩隻抽屜,一隻抽屜塞滿各種畫畫工具,一隻抽屜塞滿各種非處方藥。他身高一米八,從頭到腳都是病,分別是:沙眼,鼻竇炎,咽炎,胃炎,痔瘡,雞眼。克也有不開心的時候,他望著我說:“我們公司是做山寨遊戲的,求量不求質,而且已經拖欠了三個月工資。”我說:“不至於吧?上次去你們那兒找你借錢,電梯我都不會坐,那麽高級的地方還會拖欠工資?”克說:“高級?算了吧,人家老外的企業花三年開發一款《魔獸世界》,賣十年,咱們的企業花三個月開發一款《魔獸外傳》,賣一年,高級的骨子裏是本色啊。”我說:“也是,老外喜歡做品牌,咱們隻會做產品。”克說:“難道白酒圈也這樣?”我說:“這年頭,哪個圈子不一樣?”
    克失業了,新上任的老板不想再蹚山寨遊戲這汪渾水,解散了團隊,項目經理拿著文件四處尋找下家,一個月後,克跟著團隊到另外一家山寨遊戲公司上班。2010年,克的鮮血順著褲子流到腳麵,他給我打電話說:“超,來醫院看看我吧。”我說:“你怎麽了?”他笑著說:“我被人爆菊了。”我和幾位大學同學趕到豐台區醫院,克躺在病床上,依舊笑著說:“做了痔瘡手術才知道,原來男人也有用衛生巾的時候。”
    晚上,我光著上身靠床彈琴,發現對麵樓上一對男女開著燈做運動,招式多樣,地點多變,引人入勝。女孩子警覺,扭臉看看窗外,呼啦一下拉上窗簾。我放下琴,尋思自己是不是該找個女朋友了。
    兩天後,做運動的女孩子挽著另一個男生的胳膊在小區超市出現,兩人笑容甜蜜,對話曖昧,我極度震驚,對女人的信任瞬間跌至穀底。
    一個獨居的北漂女孩子,七點半起床,對著鏡子捯飭到八點,踩著高跟鞋挎著包,邊吃早點邊走向車站,排隊,擁擠,香汗淋漓,上班打卡,笑著和領導打招呼,笑著和客戶打招呼,笑著和同事打招呼。笑累了,招呼累了,打卡,回家,連做飯的力氣都沒了,躺床上發呆,盯著電腦屏幕發呆,穿著睡衣、光著腳站在地板上,一口氣喝下一升白開水,回到床上,側身臥下,拿起手機和剛認識的男網友寒暄。午夜,空調裏的風變冷,窗外的燈變亮,醒來後再無法閉眼,她開始幻想,幻想街頭的偶遇,幻想舊愛回頭,幻想閨密的男友,幻想自己的教練。
    我沒有資格去評說女北漂,事實上這些女孩子的生活壓力、工作壓力遠大於同齡的男性,她們的激素也遠沒有他們強悍。
    新單位領導及同事對我很好,隻有那個銷售經理比較惡心,明明是河北人,強裝一口京片子,處處擺架子,很多工作推給我做,我不喜歡他,也不屑於理他。一年後,銷售經理被辭退,我這才發現公司沒人喜歡他,他是那種典型的職場小人物,這種人幾乎每家公司都有。小人物做不了大生意,也容易耽誤大生意,銷售經理離職,公司業績翻倍,公司的人情味和安逸度冠絕京城,連前台姑娘都長了肉。
    小夜辭掉南方的工作,孤注一擲地跟著男友進京,剛來第二天,就哭著鼻子來找我。她分手了,分手原因不說,隻是哭鼻子。我心亂如麻,扯一路閑話哄她,不奏效。回到住處,我去廚房做飯,她挨著行李坐在沙發上繼續哭,哭完走過來告訴我,一會兒一個朋友來接她,她要回長沙。
    遭遇情劫的小夜回長沙後不再與我聯係。2010年春,我夢見傳媒大學和通惠河,恍悟,決定向她求婚。我上線找到她,問她最近好嗎,她說嫁了,我說啥時候,她說去年冬天,瞞著家人和一個男生領了證。她很得意,我大腦一片空白。小夜是我屈指可數愛過的姑娘,也是唯一一個匆匆一麵就訣別的姑娘,我曾幻想有天我老了,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等她,她來了,她也老了,身邊跟著一個憂心忡忡的南方老頭兒。
    除了小夜,2007年我在新浪博客上還認識了另一個喜好文學的安徽孩子,他很窮,特別窮,博文幾乎都是描寫自己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時期如何窮的。2009年年初,這家夥突然看破塵世,寫下最後一篇博文,賣褲頭去了。
    5。
    克搬走後,我留在了通州區,找到臨河裏附近一個三居室合租。我的鄰居都是猛獁奶業的員工,猛獁們熱情大方,周末經常在客廳聚餐,並邀我蹭飯。我不喜歡海鮮火鍋,也不喜歡主臥姑娘的男友。這個戴眼鏡的貴州男生在海澱區工作,一周才來這邊一次。電視機前,我和猛獁們吐槽時事,他打斷我,故作深沉地說:“我告訴你,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我回敬說:“是啊,這世界有很多人和你看法一樣。”可憐的眼鏡男,掙的錢沒女友多,朋友沒女友多,見識也沒女友多,常被鬧分手,鬧完再求和,結果還是分。最後一次分手時,眼鏡男帶著弟弟前來收拾東西,站在客廳裏氣勢孱弱地與女友吵了最後一次架,雙方親友團彼此用惡毒的語言挖苦對方的劈腿史。
    猛獁們對我單身不解,介紹齙牙女猛獁一枚。我和齙牙女猛獁吃了頓飯,第二天就被人家拉黑,其他猛獁怕我難過,解釋說這個姑娘剛離職,要回老家工作,想找個在石家莊有房的。我說:“噢。”交電費時,我在農行認識了一個理財公司的河南姑娘,清麗、知性,很像我當年喜歡過的那個中文係女生,我約她吃了兩頓飯,兩頓飯後果斷終止來往,因為我無意中發現她同時和很多男人曖昧著,目的隻是推銷自己的理財產品。
    和眾多國內企業一樣,多數底層出身的姑娘在這個時代裏缺乏安全感,所以將物質條件看得很重,這很正常,也容易理解,就像二十多歲的男生習慣用下半身思考愛情一樣,並不需要從道德上過多追究,隻是大家耗費了太多精力在大房子、大汽車、大胸脯上,忽略了男女交往中最質樸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東西,為未來的另一種悲劇埋下了隱患。
    我大概每年都要回一次石家莊,學長海利的窩是我在石家莊唯一的據點。海利不迷信北上廣,畢業後辭去工作,與朋友合夥開了公司,接著發了財,在當地結婚、買房,他唯一的苦惱可能隻剩下公司的改革與股份。晚上十點,海利把妻子轟到隔壁,關上門,一包香煙,兩杯清水,兩個文藝男徹夜暢談,曆史、地理、時事、生活、書籍、電影、音樂、女人,甚至還有宗教和宿命,對於孤單多年、知己寥寥的我來說,這無疑是最開心的時刻。
    克在豐台區請我吃飯,談話間比兩年前多出幾分無奈。我們奔三了,這個年紀麵臨結婚、買房、生兒育女等問題,我們身邊拿父母錢付了首付、娶了媳婦並沾沾自喜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生活觀開始受到挑戰。於是回到了一個老問題:我們為什麽要來北京?為了搖滾樂?搖滾樂早變成商業小醜了。為了紫禁城?紫禁城裏一半是贗品。為了錢?泡沫經濟時代的薪水養家尚且難,更別說成就什麽偉業。為了機會?機會似乎更眷戀那些生來就實力雄厚的人。我愛這裏,我在這裏住過村子、住過樓房、交過朋友、愛過姑娘,但我的愛裏分明夾雜了悲觀,曾經我悲觀的對象是事業、家人、女人、朋友等,如今作為紀錄片控,我懷疑明天就會有一顆小行星出現在視野中,屆時,街上的民工、白領、官員、乞丐將統統停下腳步,呆傻地仰望著天空那團光亮,他們的發型不見了,皮包熔化了,生殖器冒煙了,所有的是是非非瞬間進入倒計時,接著在巨大的衝擊波與射線中灰飛煙滅。
    2009年年底,我在地鐵永安裏站看到一個姑娘,我跟著她下車,跟著她出站,目睹她的碎花裙子在燈火處飄散,那一刻我突然恨起北京來,仿佛一個糊塗的人走了無數的路,累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去十年的我,就是漂泊,我似乎習慣了漂泊,就像我習慣了單身。我一直認為,隻要我還單身,我就有著不切實際的愛情,隻要我還在漂泊,我就有著不切實際的理想,但是現在,我想念當年一起成長的小夥伴,想念當年愛過我的姑娘。此時此刻,他們知道我在哪裏嗎?他們還記得我是誰嗎?他們會不會已經在同樣的異鄉的璀璨燈火中成功忘記了自己是誰?
    6。
    雷再沒來過京城,他在邢台買了個二手房。輝子再沒被媳婦埋怨,他回老家當了技校老師。大蘭再沒換過男朋友,她在南京成了家。克的痔瘡沒再犯,他升職後不複忙碌。海利再沒為公司改革而煩惱,他的小說終於和偶像莫言登在同一本書上。更多的人選擇離開北京,留在北京的也不再相見,北京太大,大得你真的可以忘了一切。
    小夜來京出差,邀我吃了頓飯,她還是那麽漂亮。飯後散步,我問她:“你先生怎麽樣了?”她笑著說:“騙你們的,我沒結婚。”我無語,繼續走,走啊走,走啊走,直到夜色從四麵八方襲來,卷走了我對愛情的最後一絲眷戀。
    一個東北姑娘大學畢業,對長春的工作環境不滿意,辭了職;對長春的男朋友不滿意,分了手。她不忿,她苦惱,她說她渴望一段轟轟烈烈的人生。我對她說:“你來北京吧。”她說:“為什麽?”我說:“你這樣的姑娘適合大城市。”她說:“我是向往去大城市、大公司發展,但是大家都整天說北漂苦,我有點兒害怕。”我說:“你怕什麽?你年輕、漂亮、聰明。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隻要你年輕、漂亮,有野心,不怕苦,就能得到一切,至少,能得到錢,對於很多人來說,得到錢就意味著得到一切。”
    2011年夏末,我毅然離開了“糧王”,轉投另一家更高端、更赤裸、更殘酷的白酒公司。我二十八歲了,我想得到錢,我在這個時代不例外,隻有拿錢才能留住一個不需要感情的女人,隻有拿錢才能開始所謂的主流的美好生活。我無根無底,誰也靠不上,我得把自己豁出去,我得迎著風向前走,我得像三年前在地鐵傳媒大學站奔湧向前的人群那樣,在這個本不屬於我的地方擠出一塊自己的領地。我成了,會開心,不成,也沒什麽,人生還有其他的東西,不是嗎?
    張大琳說:“我們不是看不起外地人,隻是沒什麽好感。你們這些人,帶著青春和才華,帶著勢利和手段,來到這裏追求各自的利益,你們根本不愛這個地方,你們隻愛這個地方的錢。你們為了錢破壞這裏,把它搞髒、搞臭,搞得烏煙瘴氣。你們背後都有個風景如畫、滿載回憶的故鄉,我們呢?我們北京人去哪兒?你們達到目的就走,無情無義。”
    也許有一天,我回老家了,選擇去做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找一份安定的工作,認識個安靜的小剩女,結婚,買房,生孩子,工資卡上交,和家人圍在一起吃晚飯、看電視,每周和妻子做愛一次,每月參加孩子家長會兩次,每季度陪上司出差三次,每年喝吐四次。我可能還會長胖,挺著大肚子與人爭吵,滑倒在一個灑滿夕陽餘暉的街頭,手裏的醬油瓶子打碎了,醬油摻雜著泥土發出陣陣腥味,我迅速站起,環顧四周,拍拍塵土,若無其事地走掉。我還會記得京城嗎?還會記得永安裏站那個姑娘嗎?我想我會記起來,我會重新站在那片璀璨燈火中,想起自己其實是誰。
    7。
    送給所有北漂和結束北漂的朋友,送給所有愛著京城和愛過京城的朋友。
    有一種愛不可替代
    七歲那年,父母離婚了,我跟著媽媽生活。單親家庭的孩子小時候都有一門必修課——聽父母說對方的壞話。
    所以,我從小是聽媽媽說爸爸的壞話長大的。離婚之後,媽媽、外公、外婆每天輪番上陣,在我耳邊念叨一件事——你爸是個人渣。
    其實他們一點兒都沒冤枉我爸。爸爸是個癮君子,敗光了家裏所有錢,我和媽媽最後是被他逼走的。因為他吸毒,最後把房子都搭進去賣了,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很多年之後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年爸爸吸毒的畫麵,大概是我五歲的時候,他跟一群人在家裏吸毒,我坐在旁邊寫寫畫畫。其中一個人拿著粉,正準備點,突然看到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對我爸說:“家裏有小孩呢!”
    我爸頭也不抬,無所謂地說:“沒關係,她習慣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畫麵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成為我恨他的理由。
    爸爸賣了房子之後,準備去海南做生意翻身,結果賠得血本無歸。其實他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做生意,沒有經濟頭腦就算了,還特別心軟,別人欠了他錢他也不好意思要,吃了大虧。爸爸在海南待了五年,回來的時候落魄至極,整個人都變了。
    在他吸毒之前,我們家很有錢,他早已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衣服不穿真絲的身上都會起疹子,跟豌豆公主一樣。而那次他從海南回來,徹底從闊老板變成了農民工。事實上,爸爸在海南確實當過民工,去工地幫人家背沙子,一天25元錢。
    聽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心裏一直發酸。雖然媽媽已經跟他離婚了,一個人帶著我,吃了上頓沒下頓,過得很不容易,爸爸也從來都沒有管過我們。但是當知道他過得不好的時候,我心裏還是忍不住難受。
    當現世報這種事降臨在自己親生父親身上時,對於孩子來說,不見得會開心,雖然他確實傷害過我們。
    這種糾結的感情或許沒有多少人能理解,至少我媽不會,提起爸爸,她永遠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那時媽媽常逼我去找爸爸要生活費,我知道他沒錢,不忍心去要,但其他都可以省,學費卻必須交。所以每個學期開學前我都有一場“惡戰”——拿著交費通知去找爸爸,沒要到錢,回家被媽媽一頓臭罵;要到了錢,心裏的酸楚卻比被罵更難受。
    所以在整個學生時代,我不怕考試,也不怕老師,隻怕交學費。
    爸爸從海南回到貴陽之後,租了間小店麵,靠幫人維修冰箱、空調之類的電器為生。但是慢慢地,電器開始走品牌路線,廠家都有專門的售後服務,爸爸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記得有一年過年,我去看他,我們父女一年幾乎隻見一兩次麵。那天我臨走的時候,他突然特別不好意思地問我,能不能借他20元錢。我一問才知道,他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也不敢去親戚朋友家蹭飯。因為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過年去親戚家有晚輩是要給壓歲錢的,而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
    那天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心裏翻江倒海。滿大街都在張燈結彩,到處都是一家人歡天喜地慶祝新年的場景,而我的爸爸,卻一個人窩在那個小店裏,連飯都吃不飽。
    我是真的很恨他,在別人歡樂的日子裏,他給予我的不是家人圍在一起吃的團圓飯,而是哭也哭不出來,悶在心裏久久不能散去的心疼和心酸。
    爸爸一直就這麽窮困潦倒地混著,到後來,我跟他一年都難見一次麵。我在外地讀大學,獨自提著箱子去異鄉,沒有人接送,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搞定的。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麽,最窘迫的情形是,每當別人問起我的爸爸時,我永遠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大二那年,有一次我的錢包被偷了,身份證、銀行卡、現金全在錢包裏,一起全沒了。那時候媽媽在國外,我沒辦法,隻能打電話給爸爸,問他能不能給我打500元錢救急。
    很多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主動找他要過錢,那是唯一一次。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跟他開口。
    他在電話裏麵猶豫了一下,對我說:“隻有200行不行?”我跟他說“好”,掛了電話,也沒有多想。
    那天夜裏兩點鍾,我突然收到爸爸的短信,隻有短短幾個字:女兒,對不起,是爸爸無能。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咬著被子哭到天亮,因為怕驚動舍友,不敢哭出聲音,憋得胸腔痛得要命,越痛越想哭,到最後哭得幹嘔。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哭成那樣。
    那個夜晚,我好像把積累了這麽多年的怨恨、心酸、心疼都統統發泄光了。我告訴自己,以後在外麵不管遇到什麽,都不要再告訴爸爸了,他幫不了我,我跟他說,隻會讓他覺得愧疚。
    或許這些年,爸爸都在贖罪,用自己悲慘的人生來贖罪。他沒有養育過我,沒有給過我一個完整的、正常的家庭,沒有讓我體會過什麽叫父愛。他毀了我的童年,直到現在我回憶起小時候來都隻有眼淚。他還毀了我的愛情觀,讓我缺乏安全感,對婚姻強烈不信任。我有那麽多恨他的理由,可是在那一刻,我決定原諒他了。因為我終於知道,原來在他的內心裏,他是愛我的,他隻是沒有能力給予我任何東西。
    如果他有,他一定會是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與他有關。我希望有一天我交了男朋友,可以帶回家和父母一起吃頓飯,飯桌上都是媽媽做的家常菜,飯後我跟媽媽在廚房洗碗,爸爸跟男朋友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
    或許這個畫麵對於很多人來說再平常不過了,但我知道,我這輩子都無法擁有了。可我還是選擇原諒,因為未來的路很長,我不能背屍行萬裏,也不願懷恨幾十年,我要有自己的生活。在慢慢成長的路上,我一直試著努力做一個普通、快樂的姑娘,如果將來有了家庭、小孩,我隻希望,我們可以讓孩子享有滿滿的、世俗卻最寶貴的愛。
    因為我明白,即使父親給予我的愛從未完滿過,可是它依然固執地躺在我心底最深處那個不可觸碰的角落裏,無法被任何事物所替代。
    你說最愛我的那幾年,不過如感染一場霍亂
    “我對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
    (一)
    前幾日,又見證了一對情人的分手。我已經不知道他們彼此相愛持續了多久,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更久的一段時間。分手原因也是和自己極其相似的異國之戀,仿佛這種感情在一開始就注定要以一種破滅的形態收場。
    愛情是最困難的事,畢竟麵對著的是另一個完全無法掌握的個體。愛情是最奇妙的事,有的人是一秒,有的人是一年,有的人會在自己的人生逐漸走向終點時,才對身邊的那個人呢喃一句:“哦,想不到愛你竟然成了我這一生的宿命。”
    太過深情即一樁悲劇,必須以死來句讀。初見時不受掌控的心動,後來的執著也許隻是因為求之而不得,而最後的放棄是為習慣和順從。沒有什麽樣的幸福,能比得上讓我和歲月一起見證你逐漸老去的容顏。或許我會在你不知曉的幽深角落安靜地駐足,傾聽時光嘩嘩流逝的聲音,在這一瞬間發現,我們共有的記憶終於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二)
    這段時間偶爾能有空閑的時候,我開始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平心而論,馬爾克斯的這部作品並不如《百年孤獨》那般能夠僅憑一段開頭就令人魂墜其中。馬爾克斯放棄了自己最擅長的魔幻主義手法,公然選擇了“愛情”這一被無數人傳唱的老調作為小說中心,還采用19世紀歐洲豔情小說的體裁格式,試圖用一臉嚴肅來告訴我們:“世界上沒有比愛情更艱難的故事。”
    故事的劇情其實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了五十三年,才如願跟她同床共枕,並且他的愛,在其有生之年還將繼續下去。
    “我等了你五十一年四個月零八天。”花白頭發、弓腰駝背的男主角弗洛倫蒂諾站在陽光明媚的客廳裏,顫巍巍地開口。和單身母親生活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心思細膩而敏感,五十一年前宿命的一眼是他一生苦痛的開始:費爾米娜,費爾米娜,那一個有著亞麻色長發的迷人少女,從此在他的心中紮下根、長出葉、生出刺、開出花,如此嬌豔——也帶來無比清晰的傷痕。
    “愛情不過是個幻覺。”美麗的女主角費爾米娜總是這樣說。某一日在人聲鼎沸的集市,驀然回首再見到年少時瘋狂愛慕的麵孔,她突然失去了所有感覺。“就是這一刻,我覺得我不再愛你了。”她決然離去,剩下呆立當場的弗洛倫蒂諾,仿佛從天堂直落地獄。這種流逝,這種由時間或者性格造成的流逝,連神也不能挽回的流逝,讓那些心心念念以為可以永遠的承諾可笑得像個謊言。
    那其實隻是漫長一生的開始。費爾米娜結婚、懷孕、生子、兒女成群,都是和另一個男人完成的;她的微笑、她的哭泣、她的惱怒、她的嬌嗔全部為另一個男人綻放,與弗洛倫蒂諾毫無幹係。最快樂的事,就是弗洛倫蒂諾借著鎮上公眾活動帶起擁擠人群的掩飾,遠遠地、肆無忌憚地欣賞她嬌美的容顏;最多最多,在擦身而過的時候,脫下禮帽輕輕說一句:晚上好,烏爾比諾太太。這是在半個世紀的守望裏,他唯一還有勇氣說出的話。
    (三)
    你能理解失去一段愛情的感覺嗎?
    是清晨將醒未醒那縷夢的惆悵,是黃昏茫然失措那無奈的寂寥,是午夜無法成眠那清醒的陣痛。
    小說看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我耐不住性子去看改編的電影。
    電影裏的南美洲很漂亮,想象中的燠熱、悶濕、鮮豔和濃烈全都刻畫出來,那正是馬爾克斯筆下巫氣彌漫的南美洲。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女主角尖薄的五官,隨時隨地像一隻受了驚的飛鳥。
    前四十分鍾裏,她與男主角之間的愛情也完全像一種孩童的遊戲——兩人一見鍾情之後便開始書信往來,乃至發展到私訂終身的地步。那個晚上她又無知又熱烈,卻還有那麽一點點矜持,她答應他的求婚,說:“好的,我會嫁給你,隻要你答應不逼我吃茄子。”嗬嗬,真的是初戀,竟然相信自己會與第一個愛上的人結婚,那麽草率,但是那麽真誠。
    之後,果不其然,女子毀棄婚約,在人人自危的霍亂時期,嫁給了一個生活有保障的醫生。
    在片中,已為人妻的女主角曾說:“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影子。”
    五雷轟頂的愛情,真可以令一個人的靈魂出竅,從此遠離肉體。
    凡遭此劫者,終其一生都隻是徒具人形的影子。
    影片的結尾部分十分溫暖,那時他和她都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各自擁有一具垂垂老去的軀體。在寂靜的內河航船上,淡薄的夕照裏,他們纏綿床榻,享受著遲來了五十年的、抱憾的溫柔,船頭還特意掛起黑黃旗幟謊報霍亂。
    沒有什麽可以打擾他們,連時間和死亡也不可以。
    (四)
    如果人生是不倦的迷宮、一團混亂、一個夢,那麽馬爾克斯筆下的愛情就是一曲樂音、一聲細語、一個象征。
    馬爾克斯心中的愛情散落在常常吹著猛烈的東南風、在黃昏揚著細雨的南美洲,在隨著歲月悄悄流逝卻又永恒不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他的愛情在所遇到的相識或不相識的街巷裏,在沉重的黑鐵的屏門後麵,在一雙雙隨著人事打磨而空洞無神的瞳孔後麵。
    他的愛情在黎明震顫的瞬間,掙脫普遍而深邃的黑夜,顯出沒有輪廓的依稀的圖像,在白色的天光裏看上去反而驚愕又冰冷。
    “烏鴉的幽冥”,我想起希伯來人用這樣的比喻來稱呼傍晚的開始。
    在某一個傍晚我遇上了你,我試圖走近你,用我所有的黑暗、困惑、失敗來打動你,從此頹廢的生命裏遭遇了忐忑不安的際遇,還在荒涼的愛情裏偏偏開出了那妖嬈痛楚的花朵。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厭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誠,年輕的夜晚像你的一片翅膀。你是我們曾經擁有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座隨著歲月悄悄溜走的城市。你是我節日中看見水中倒映的星星。
    時間中虛掩的門,你的麵容朝向更輕柔的往昔。
    黎明的光,送出的早晨向你我走來,越過甘甜的褐色海水。在照亮我的百葉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賜福於你的花園。那日色被聽成了一首詩的城市,擁有照耀你全部光霞的街道。
    (五)
    一切的愛情故事裏都有生活,有死亡,有清醒,有遺忘,有你我全部的人生。哪一張弓射出我這支迷失的箭?目標又是哪一座沒人敢到達的高山之巔?
    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我們漫不經心的每一步,都在邁過別人的各各他(傳說是古代猶太人的一個刑場)。此時的你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你的時代的人們具體的延續,而別人將是你在塵世的不死。今天所記憶的,就是明天會遺忘的,就是未來無從追憶的。所以,清醒恐怕是另一場夢,夢見自己並未做夢,而睡夢不過是夜夜歸來的死亡。
    可是,我想知道,你在塵世的生活裏是否親身擁有過一場愛情?你推開黑鐵的屏門走進一個房間,有一個好姑娘——她擁有女人特有的寧靜與高傲,有胡亞羅斯的深邃,更有聶魯達的深情。她暫時屬於你,在這日顯疲倦的人生中。
    你們沉默著,身體又如火焰般顫抖。倘若萬物都有結局,有節製,有最後和永逝,還有遺忘,誰能告訴我,在這段愛情裏,是誰接受了你無意中永恒的告別?
    十字路口又向你敞開遠方,某一扇門你已經永遠關上,某一段路你已永遠無法回去,是否還有一個人、一段時光在徒勞地為你等待?
    當你用盡了歲月,歲月也用盡了你,你是否還真的認為流逝的時間算不了什麽?你是否還記得在你們的愛情之中,曾經有過一個頂點、一次狂喜、一個值得永遠銘記的傍晚?
    那個悶熱的夏天,黃昏裏的你低下頭,在我的耳後輕輕吐出的話語,仿佛一片懸浮著的、溫柔而又悲傷的羽毛。
    “多年以後,如果我在一片遙遠的曠野眺望,在彼此名字也聽不真切的大風裏呼喚你,你會不會如約前來?”
    我說:“會。”
    隻要你仍記得我的名字。
    喜歡你,是一場漫長的失戀
    z,事到如今,你一定會感激,在這不長的生命中可以遇見一個閃閃發光的人,是多好的事吧。就算你們沒有在一起,也至少把他當成信仰一般遙遠地愛過,這青春就無悔了吧。
    z,你常說,自己沒有什麽拯救人類的本事,但可以給一個人幸福。2009年,我們大二,你跟他在網上認識,他在上海同濟大學念書,喜歡玩網遊,做設計。那時候的你,特別傻,因為要跟得上他貧嘴的頻率,於是從書上、電視劇、bbs裏學了好多損人的話。你一邊抱怨遊戲裏那些難看的人設,一邊跟他玩得不亦樂乎。當你抱著筆記本衝到我寢室樓下,急匆匆地問我如何用ps把他的頭像放在綠巨人身上時,我就知道,你喜歡他的程度,應該接近沸點了。
    但是你們並沒有在一起。原因可能是你這個另類的膽小白羊座,因為不確定對方的心意而不敢表白。當然我一直認為根源是他不愛你,所以才舍得曖昧。
    因他跟你是老鄉的關係,於是在大二的暑假,你們第一次見麵。頭天晚上你給我打了很多次電話,說睡不著。我說你就想象他坐馬桶的樣子、睡覺打鼾的樣子……總之往不好的地方想,他外麵那層發光的東西剝落了,你也少點兒壓力。當然最後你還是直接睜眼到天亮,笨拙地用遮瑕膏蓋了蓋黑眼圈去赴約。你們見麵後,如老朋友般有一句沒一句地拌嘴。你一路給我發信息,他好帥,好陽光,手臂線條很好看,你們去了哪裏玩,去了哪裏吃飯。
    你最後一條信息說,你們在吃比薩,你搶了單。
    在這之後的三天,我都沒有收到你任何的信息,電話打過去也是關機。我以為你們一見鍾情手拉手趕上了熱戀的列車,可當你敲了我家的門,然後掛著一臉淚站在我麵前時,我才意識到,天色將晚,他提前下了車。
    原來那晚你們分別後,你鼓起勇氣給他發了信息,在那句唯唯諾諾的“給你說個秘密,我好像喜歡上你了”發出去很久之後,他才回複了很精練的一句話:“我一直都把你當妹妹的,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好像不能對不起她。”
    我看著你靠著沙發哭得狼狽,很是心疼。我大概能體會到這種感覺,這種把他的空間打開又關上,隻為看他的日誌和相冊有沒有更新;這種隨時感覺手機在振動;這種一看見他就變成話癆;這種失掉了所有的興趣,唯一的興趣就是想跟他在一起的感覺……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把“喜歡”慢慢疊加之後,價值提升的“愛”。
    我問你,你怎麽回複他的。
    你瞥了我一眼,說,那是跟朋友在玩大冒險的懲罰。
    書上說,你成為今天的你,定是因為一些事的發生,它們或大或小,但必定在你的記憶中留下了烙印。爾後所發生的許多事,或悲慟,或盛大,或悄然而至,都能在這些烙印裏找到最初的源頭。
    你對他,開始了一場以十九歲為起點的漫長暗戀。
    每個男生,包括我自己,很多時候難以區分曖昧的界限。他們對於身邊出現的女生,在找到真正喜歡的那個人之前,是不會把其他人通通歸進黑名單的。他們在被某種關懷圍繞、被別人需要的情感裏樂此不疲。正因為他們孤獨、自負,而又要養活那顆要強的心髒。
    而你,不過是他們成長的犧牲品。暗戀一個人,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自己在喜歡的人麵前太過卑微,而失掉兩人能走到一起的自信心。
    當他不喜歡你,你故意漂亮地出現在他身邊是沒用的,你送他的糖是不甜的,你隔三岔五發的“你在幹什麽”“在哪兒呢”在他眼裏跟售樓短信的性質是一樣的,你跟他鬥嘴做相同的事他會覺得是他光芒萬丈而讓你自願靠近他的,你在狀態裏更新的小心思他是看不懂的,你哭得死去活來他也是不痛不癢的。他是你的生活背景,而你是他的甲乙丙丁。
    z,我體諒接下來的幾年、幾百天、幾千幾萬小時,你焦灼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後來,你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你也不願意常來找我了,你變得孤獨,渺小得像是宇宙中微弱的一顆星體。有一次,我在人工湖邊看到你,你蹲在地上盯著濕漉漉的土壤發呆,我那時第一次覺得你瘦了,愛情真的是最壞的發胖甜品和最好的減肥苦藥。你的室友說你常把飯菜打包帶回寢室,對著電腦屏幕一發呆就是一下午。網遊停在以前的舊版本不再更新,你也舍不得刪。你失去了原本對很多事情的期待,尤其在愛情這一塊。
    後來我們畢業了,我去了北京,臨行前聽人說,他成了衛視節目的製片人。我感歎,上天為什麽總是眷顧傷害別人的一方。我在北京工作得很順利,很快就融入了北方的生活。微博流行起來之後的某天,你關注了我,我第一時間發私信給你。
    z,你過得好嗎?
    你說,你現在在一家日企上班,每天朝九晚五,沒有什麽新的朋友,唯一的愛好可能就是研究國外各種電影。你變成了我最常見到的那種女生,平淡、簡單、規律,好像能把你未來五年甚至十年的軌跡一眼看穿似的。你對我說了抱歉,因為那段暗戀的不成熟讓我們的友情也淡了。我當然沒有責怪你,隻是看著你現在淡然的那抹笑,仍然在意,你是否還沉在過去那段感情裏。
    你說,受過傷的地方,永遠留著一塊傷口,在你快忘記它的時候,就會突然疼一下。
    以前那個拿著刀槍棍棒要勇闖別人世界的女孩,最後竟學會安穩地自己舐傷口。活得越久,越發現,嘲笑聲是自己發出的,耳光也是自己打的。擔驚受怕的任何事都是經曆,所有經曆,都是收獲,所有收獲也都將化作塵土。
    沒有了當時那份濃烈的喜歡,是因為成熟了,丟棄了過去的自己。現在的你,偶爾還是會關注他的近況,看他有沒有傷心,又跟誰愛戀著。而你一直沒有戀愛的原因,可能是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或等著更好的人,來撫平那個不可能的人住得太久而留下的凹痕。
    喜歡一個不喜歡你的人,就意味著一場漫長的失戀,它不能靠轉移注意力或者看一些喜劇片冷笑話來排解心傷。這本是一道帶有不甘心的算術題,除了靠時間運算,在那堆加減乘除裏,根本找不到簡便算法。
    一輩子總會愛上不愛你的人,也總會被你不愛的人愛上,而這些所謂的事與願違,都是人生。你愛上的他,跟你最重要的夢長得很像,你的每一次注視、每一句問候,都想換來等價的“我喜歡你”。可是,對方的每一次冷淡回應都會把你打回現實。現實就是,即使他冷淡對你,你仍然鍾情於他,你能讓自己冷淡嗎?道理都懂,隻是不死心罷了。所以,就好好享受喜歡一個人,再被那個人傷害,最後隻剩自己的感覺吧。這是門叫“時間”的課,上過之後,或許你就成長了。
    因為喜歡一個人,就包容了對方的不羈與忽視,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擾。沒有人會永遠活在過去,懷念是因為尚且年輕。隻有離開才能給彼此更廣袤的天地,跋涉途中終將失去曾經的自己,而變成更好的你。
    z,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還記得你給我發的那條信息嗎?你們吃的比薩,你搶了單。
    那時你把寫著數量x2的收銀條夾在錢包裏,當作紀念。可是有一次我無聊翻看你錢包裏的拍立得時,那張收銀條掉了出來,再次攤開的時候,上麵的鉛字褪了色,變成了一張白紙。
    其實一切問題,時間已經給了答案。
    原來愛情也是一種宿命
    (一)
    他問:“我究竟該找個我愛的人做我的妻子呢,還是該找個愛我的人做我的妻子呢?”
    佛笑了笑:“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就在你自己的心底。這些年來,能讓你愛得死去活來、讓你感到生活充實、讓你挺起胸膛不斷往前走的,是你愛的人,還是愛你的人呢?”
    他也笑了:“可是朋友們都勸我,找個愛我的人做我的妻子。”
    佛說:“真要是那樣的話,你的一生就將注定從此碌碌無為!你習慣在追逐愛情的過程中不斷去完善自己。當你不再去追逐一個自己愛的人時,你自我完善的腳步也就停滯下來了。”
    他搶過了佛的話:“那我要是追到了我愛的人呢?會不會就……”
    佛說:“因為她是你最愛的人,讓她活得幸福和快樂就會被你視作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所以,你也會為了她生活得更加幸福和快樂而不斷努力。幸福和快樂是沒有極限的,你的努力也將沒有極限,永不停止。”
    他問:“那我活得豈不是很辛苦?”
    佛說:“這麽多年了,你覺得自己辛苦嗎?”
    他搖了搖頭,又笑了。
    (二)
    他問:“既然這樣,那是不是要善待一下愛我的人呢?”
    佛搖了搖頭,說:“你需要你愛的人善待你嗎?”
    他苦笑了一下:“我想我不需要。”
    佛說:“說說你的原因。”
    他說:“我對愛情的要求較為苛刻,我不需要這裏麵夾雜著同情和憐憫,我要求她是發自內心地愛我,同情、憐憫、寬容和忍讓雖然也是一種愛,也會給人帶來某種意義上的幸福,但我對它們是深惡痛絕的,如果她對我的愛夾雜著這些,那麽我寧願她不要理睬我,或者直接拒絕我的愛意,在我還來得及退出來的時候。因為感情隻能是越陷越深,絕望遠比希望來得實在一些,絕望的痛是一刹那的,而希望的痛則是無限期的。”
    佛笑了:“很好,你已經說出了答案!”
    (三)
    他問:“為什麽我以前愛著一個女孩兒時,她在我眼中是最美麗的,而現在我愛著一個女孩兒,卻常常發現長得比她漂亮的女孩兒呢?”
    佛問:“你敢肯定你是真的那麽愛她,在這世界上你是愛她最深的人嗎?”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當然!”
    佛說:“恭喜。你對她的愛是成熟、理智、真誠而深切的。”
    他有些驚訝:“哦?”
    佛繼續說:“她不是這世間最美的,甚至在你那麽愛她的時候,你都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但你還是那麽愛她,因為你愛的不隻是她的青春靚麗。要知道韶華易逝,紅顏易老,但你對她的愛戀已經超越了這些表麵的東西,也就超越了歲月。你愛的是她整個人,是她獨一無二的內心。”
    他忍不住說:“是的,我的確很愛她的清純善良,疼惜她的孩子氣。”
    佛笑了笑:“時間的任何考驗對你的愛戀來說算不得什麽。”
    (四)
    他問:“為什麽後來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反倒沒有了以前的那些激情,更多的是一種相互依賴?”
    佛說:“那是因為潛移默化中,你的心裏已經將愛情轉變為親情。”
    他摸了摸腦袋:“親情?”
    佛繼續說:“當愛情到了一定程度,會在不知不覺中轉變為親情,你會逐漸將她當成你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樣你就會多了一些寬容和諒解,也隻有親情才是你從誕生伊始上天就安排好的,也是你別無選擇的。你後來做的,隻能是去適應你的親情,無論你出身多麽高貴,你都要不講任何條件地接受他們,並且對他們負責,對他們好。”
    他想了想,點頭說道:“親情的確是這樣的。”
    佛笑了笑:“愛是因為相互欣賞而開始的,因為心動而相戀,因為互相離不開而結婚,更重要的一點是需要寬容、諒解、習慣和適應才會攜手一生。”
    他沉默了,原來愛情也是一種宿命。
    (五)
    他問:“大學的時候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女孩兒,那個時候我很愛她,隻是她那個時候並不愛我,可是現在她又愛上了我,而我現在似乎沒有了以前的那種感覺,或者說我似乎已經不愛她了,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佛問:“你能做到讓自己從今以後不再想起她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我想我不能。因為這麽多年來,我總是有意無意中想起她,或者同學聚會時談起她的消息,我都有著超乎尋常的關注。接到她的來信或者電話的時候,我的心都會莫名地激動和緊張。這麽多年來單身的原因,也是因為一直都沒有忘記她,或者我在以她的標準來尋覓著我將來的女朋友;可是我現在,的確不再喜歡她了。”
    佛發出了長長的歎息:“現在的你跟以前的你盡管外表沒有什麽變化,然而你的心走過了一段長長的旅程,或者說你為自己的愛情打上了一個現實和理智的心結。你不喜歡她也隻是源於你的這個心結,心結是需要自己來解開的,要知道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人總要有所取舍的,至於怎麽取舍還是要你自己來決定,誰也幫不了你。”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將目光靜靜地望向遠方,原來佛也不是萬能的……
    (六)
    他問:“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社會裏,像我這樣辛苦地去愛一個人,是否值得呢?”
    佛說:“你自己認為呢?”
    他想了想,無言以對。
    佛也沉默了一陣,終於又開了口:“路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就不能怨天尤人,你隻能無怨無悔。”
    他長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懂了,他用堅定的目光看了佛一眼,再也沒說話。
    愛情包裹
    一
    你從白沙灣寄回了一個包裹,我在拆封時一直掙紮著。你與我的愛情,如今到底……
    認識阿寶是在多雨港都的一次旅行。
    那時候,我一個人開著車去宜蘭,旅行途中剛好經過基隆。阿寶在基隆廟口的夜市擺攤。我並沒有什麽獨特的形容詞可以形容她,因為她跟基隆的辣妹一比,就顯得遜色多了!可是,她有著不同於廟口辣妹的味道,至少,我覺得她是比較樸實的、認真的。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我剛抵達基隆的雨夜,雖然隻是飄著毛毛雨,可是我怎麽也提不起興致,也許是這一天高速公路堵車的關係吧!到了酒店後,我便泡了個熱水澡,以消除旅途的疲勞。
    我住的飯店是可以一眼就看到基隆港的,隻要透過一道窗口,就是基隆港。酒店的冷氣溫度低,我便打開窗,讓外麵的熱空氣流通進來。這個城市到了晚上的時候,其實很美,因為在這裏我聽不到吵鬧的車聲,沒有摩托車大隊地呼嘯而過,也沒有聒噪的喇叭聲,更沒有鼎沸的人聲,也許,是港都多雨的緣故。
    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
    其實,死不了人。
    二
    離開酒店,我一步步地走向喧嘩的鬧市區,這時竟下起雨來。而我總有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很像雨點打在鏡麵那種悄悄然的感覺,沒有聲音與反應。
    穿過長長的街,到了基隆著名的夜市。可能是一路上還沒有吃過東西,我的鼻子靈敏地嗅到了一種微微的油膩味,又讓人覺得是悠香和自然。雖然我不是美食專家,但覺得這味道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幸福。
    “小姐,來一份水煎包。”我說,“這裏的水煎包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很香但不膩。”
    “嗯。”她給了我一個甜美的笑容,“您的水煎包,一共是三十塊錢。”
    水煎包就像是我初次見到的她一般,簡單又令人著迷。她沒有多餘的粉妝,也沒有迷人的外形,隻一件簡單的t恤加藍色牛仔褲,散發著樸實的味道。
    這就是她,阿寶。今年22歲,專科畢業,已婚。
    我恣意地遊走在基隆廟口的各個攤販之間,這裏除了美味之外,美女也不少。這裏有太多浮華的都市男女。彩妝之下,人們看不到彼此真切自然的一麵,人心也愈來愈冷漠,彼此難以琢磨。眼前的一切都被現代化的發展所改變,鄉下的氣氛已經很難找到,這裏除了喧鬧,什麽也沒有。
    三
    雨下得愈來愈大了,可是人潮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減少,這或許是素有雨都之名的基隆另一大特色吧。我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所有的攤販都圍成了“口”字形。這裏明顯是經過規劃的,小吃攤與飾品攤被分隔在兩個不同的方向,井然有序。就這樣,我在廟口夜市繞行了一圈。
    也許是旅途勞累,才十二點多,便有一陣困意襲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又聞到了那種幸福的味道,立刻稍稍振奮了精神。
    “小姐,麻煩再給我一份水煎包。”
    “嗬。”她依然是點點頭,給了我一個微笑。
    “都這麽晚了,還在做生意啊?”
    “對啊!討生活。”她手腳麻利地把剛出爐的水煎包裝進了紙袋裏,說,“先生,您的水煎包,一共是三十塊錢。”
    我左手接過了那一袋剛做好的水煎包,右手遞上了一張一百元鈔票。
    “不用找我了,謝謝!”她還來不及反應,我已經先消失在人群中。我想,她看見我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一定訝異著什麽吧!
    “幸福的感覺。”我在回飯店的路上反複地告訴自己,“真的很幸福!”
    四
    有一種想念是寂寞的。
    那一年冬天,陽光透過百葉窗灑滿了床沿,阿寶從遠方捎來了一封信。
    我們都知道,那一年不可能重來。
    也許是冬天的氣溫太低吧,我隻願多待在棉被裏。至少,這一刻,我的感覺仍是溫暖的。
    夢裏,我仿佛看到回憶變成一張張照片正在回放,我看到自己與阿寶還在熄了燈火的墾丁小木屋裏,我敘說著她還未曾了解的地方,而她則一直專注地看著我。
    “你看看這張,這張是在鵝鑾鼻。”
    “還有這張,是墾丁的燈塔,夜裏的時候,往外海一望,你一定會覺得世界是如此寬廣。”
    “還有這一張,這張你一定比較熟悉,這是龜山島,遠遠看去,會發覺其實它馱伏著的模樣很像一隻大海龜。像這樣……”我在床上做了曲著身體縮四肢的動作。
    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燦爛。
    “真希望能多跟你在一起!”我轉到阿寶的身後,緊緊地環住她的腰,輕聲地說。
    “嗯……”她沒有多說話,隻是這“嗯”的一聲,空氣似乎凝結了。那一刻,愛情的熱焰透過肢體傳達給彼此,也溫暖著我們冰冷的心靈。
    五
    “幸福的感覺可以延續嗎?”清晨,一覺醒來,我這麽問自己。
    桌子上還擺著昨夜買回來的水煎包。梳洗完畢後,我從冰箱裏拿出牛奶,搭配水煎包,咀嚼著昨夜曾有的幸福感覺。雖然水煎包已經涼了,可是味道並沒有改變多少,隻不過多了一點冷冷的空氣和昨夜的餘香。
    記得朋友說過,隔夜茶沒有剛沏好再稍稍冷了一下的茶的味道好,可是還有昨夜殘餘的茶香,帶著淡淡的苦澀,雖然不深刻,但是雋永。
    現在,我很難記得阿寶的模樣了。畢竟我才見過她兩次麵,一切都比較生疏,沒有太深的印象。我像一個幼小的嬰孩,隻能用小小的視野去回憶我們走過的地方。
    我所能記得的,大概隻是她綁著馬尾,認真做生意的模樣,還有那淡淡的幸福。
    吃完早餐後,我驅車離開基隆。該是去往下一個目的地的時候了!
    車一路開過濱海公路,右邊是山,左邊是海。原來山與海的距離,竟是如此近。而那位賣水煎包的年輕女子之於我呢?那幸福的感覺之於寂寞呢?
    我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一條充滿危險的道路,隨時都有翻覆落海的危險,如同她與我之間那段不可能的愛情。
    六
    “跟我一起走好嗎?我們一起離開這裏,遠離局限你的世界!你該知道,你的婚姻其實是……”我堅定地凝視著阿寶。
    “不!不要再說了。我不能這樣對他,這是不可以也不被允許的。”阿寶突然掙脫了我的懷抱,眼裏泛著淚光,“我們結束吧,好嗎?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阿寶,兩年了,我們已經辛苦地愛了整整兩年了,難道就要這樣放棄?”
    “不!不要!求你不要再說了!我求求你!”阿寶已經歇斯底裏了,她像驚慌失措的小孩,窩在棉被裏,躲到了牆角,一個人瑟縮地顫抖起來。
    “為什麽不說?難道我們要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嗎?”我也忍不住怒吼起來。
    “不!我不要!我不要在他和你的眼中,變成不守婦道的女人。我已經努力維持那麽久,雖然辛苦,可是我不要你們這麽認為,求你不要逼我。”阿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那我們呢?我們的愛呢……”我幾乎絕望了。
    周圍的溫度似乎突然下降到冰點,我與阿寶再也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空氣中除了急躁的呼吸以及抽搐的哭泣聲,還有阿寶不停地低聲哀求聲。
    七
    車輾轉開過宜蘭,到了羅東鎮。
    我總會不由得想起一個人,這樣的想念無關乎其他,隻是一種感覺,就像廟口的水煎包。輕啟唇齒,咬上一口,熟悉的感覺便會一股腦兒地蔓延開來!我的腦海裏一直在想自己是否錯過了幸福,抑或是幸福已經從我的身邊溜走。
    酒店的冷氣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我的旅程依然沒有改變,可是我有著深深的失落。
    夜裏的羅東鎮很安靜,街道上並沒有多少人,除了火車緩緩地駛入站口,鐵軌與車輪之間的摩擦發出明顯的聲響與火花外,我猜,大概隻有我孤獨的身影和這輛剛兜完圈的吉普車了。
    回到房間,我打開窗,讓空氣流動進來。所有的畫麵與動作竟是如此熟悉,仿佛都發生過。
    我躺在床上點了一支煙,一聲長長的歎息……
    “該回去找她嗎?”我問自己,“她會是我的未來嗎?抑或她隻是過去的一個影子?”
    盡管時光流逝,盡管隻有我還停留在過去,那未來呢?會是我所能負擔的嗎?還是我已無法觸及了?現在的我,所能掌握的又有什麽?
    我吐出一縷白煙,但很快,它引走了我的思緒,眼前的迷霧消失在空氣中。
    八
    親愛的,夜將醒了,可惜我無法陪你看日出。
    因為我將在你醒來之前,先到達你無法觸及的地方。
    陽光依然會在我們的心中留下溫暖,且讓我將此刻留在記憶裏。
    會有那麽一天,你我將回首細看,愛情,如潮水般湧來。
    清晨醒來,我在枕邊發現了阿寶的留言。她走了,沒有留下更多的信息,除了外套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和梳妝台前斷落的、我曾梳過的發絲……
    我的夢裏仿佛還有那麽一幕,阿寶在離開的時候,還回頭凝望著我,說著:“因為愛你,所以我必須離開。請原諒我……”
    她離開小木屋時,窗外一定下著雨吧!她小巧的身軀快速地踩過沙灘上的每一粒沙,她一定是邁著艱難又沉重的步伐吧!而我昨日與她堆起的沙堡,已經被海潮侵蝕頹圮了。海將我們隔向兩個不同的方向,一邊是海,另一邊已成沙。所有的交集隻剩記憶的海灣,任由海水拍擊沙岸。
    “還會再遇見她嗎?海水還如昨日平靜?”
    “還會再遇見她嗎?基隆港的天空還飄著小雨?”
    “還會再遇見她嗎?一切都已是我的夢境?”
    九
    親愛的,我將在你離去之後,檢視多少愛情的分裂。
    多年之後,我在秋末冬初的時候,收到了從白沙灣寄來的包裹。包裹裏附有一張留言,上麵說這是一個女子所寫的信以及她希望轉交的包裹。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拆開了包裹,包裹裏有一封署名給我的信,上麵有熟悉的字跡;一罐沙,讓海潮侵蝕了多年,未曾風幹的、潮濕的沙。
    親愛的,小寶剛出生沒多久,我便帶著她到了我們曾經相愛的地方。
    我知道她是懂得,因為她不哭不鬧,隻是靜靜地看著海,很像你當年專注的模樣。我知道,你也會懂得。那曾是屬於我們的愛情……
    我再度開著車子到了基隆,這一次,駕駛座旁的位子依然是空的,除了後車座上那個才四歲大,喜歡倒在我懷裏哭泣、撒嬌的小寶……
    我再次來到了喧擾的基隆廟口。小寶似乎也是懂的,當初她媽媽飛出車外時,是多麽勇敢地將她緊緊抱入懷中,雖然小寶隻是一個勁兒地哭!但我知道她是懂的。
    “乖,親愛的,不哭不哭。爸爸疼你……”
    我的淚在此刻禁不住也流了下來。也許是回到相遇的老地方;也許因為想起了阿寶,想起了她當初的模樣,想起我曾經犯下的錯;也許因為小寶太像她媽媽了,甚至連哭鬧的樣子都是那麽神似。
    所以,那一天,在我們的爭執不下,妥協之後……
    好好地封藏彼此內心的這一段記憶吧!品味生命像是品味一杯咖啡,總要有些苦澀和缺憾,才能在銀湯匙攪動香醇完美的那一刻,飄逸出淡淡的香。
    我將那罐未曾風幹、潮濕了很久的沙倒了出來。陽光曾是如此溫暖我們的愛情,多年以後的今天,依然如此!就讓記憶變成一把永不褪色的銀湯匙吧!不斷地攪動那曾經潮濕了許多年的——愛情。
    親愛的,我將在你離去之後,檢視多少愛情的分裂。
    親愛的,我將在時光老去之後,回想多少愛情的體驗。
    歲月的眼睛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永遠難忘的一天。如果沒有那一場意外,我會快樂而且自信,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的先生李皜向來寵溺我,他不讓我做家事,他說那是嚴重浪費,他支持我做所有我喜歡做的事。他說他愛我的自然真實,所以他從來不要求我,即使因為工作關係,我時常背起照相機一出門就是三五天,他也總是以關愛代替怨言。
    我曾以為,他給我的愛多得今生用不完,所以我預約來世還要當他的另一半。然後下輩子時,再預約下下輩子還要在一起,兩人無休止地癡纏。
    李皜問我:“你不會厭倦嗎?”
    我做出拔腿的動作:“厭倦了,我會逃!”
    但我想,我們是永遠不會厭倦彼此的,戀愛兩年,結婚三年,我們有說不完的話、牽不膩的手。
    每一夜,他都要握著我的手才能安穩入睡,他總是向人介紹我是他的安眠藥。而我,每當心煩意亂就想跳到他的眼睛之海裏遊泳。因為上上一代的混血,他的雙眼是藍色的,眼珠是深深的海洋藍,眼白是淡淡的湖水藍。熱愛大海的我,隻要悠遊在他的眼睛之海,就能滌盡萬慮、洗去千愁。
    然而,他先走了,我真的以為是一場夢境。
    我一直以為,如果有一天他先我而去,我絕對無法獨自存活在這個被他遺棄的世界。所以我們約定,假如走到生命的盡頭,兩人無法同日死,至少lady first(女士優先),讓我先走。最後,他並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
    那一天,是我做產檢的日子,我們的孩子將於一百五十天後在兩個家族的熱烈歡迎聲中誕生。醫生滿意地宣布:“寶寶長得比實際的周數大,是個帶把兒的弟弟。”我打電話告訴李皜“謎底”,他興奮得歡呼。前一晚我們打賭孩子的性別,我猜男他猜女,他輸了我一場電影。
    婆婆比我更加開心,李皜是獨生子,婆婆希望我們生男孩。一個下午,她都笑得合不攏嘴。我感染了婆婆的喜悅,結伴逛了三家百貨公司,采購了不少嬰兒用品,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警察來電話時,我正好進家門。
    突來的噩耗使我跌坐在地,婆婆一手拉著我一手撿起電話,被我的狼狽嚇得慌亂:“誰來的電話?有什麽事?”
    “車禍……李皜在醫院,我要去醫院。”我站起來,奪門而出。
    “阿皜不是到高雄出差……”婆婆邊說話邊追上來。我攔了車,直奔醫院。她坐在我身旁不停地說話,可我一個字也聽不見。
    和李皜一起在車裏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的家人也趕到,充滿敵意地瞪著我。
    女人叫吳維維,她的家人說,她是李皜的女朋友。
    “李皜隻有太太,李皜沒有女朋友。”婆婆憤怒地駁斥,她拉住我的手走向急診室的另一端,遠離吳維維的家人。
    李皜和吳維維幾乎是同一時間走的,醫生宣布死訊,我當場昏厥。醒來時,我躺在家裏泛著陽光味道的床上,我慶幸還好隻是一場噩夢,高興得連聲呼喚李皜的名字。
    進來的男人是我的大哥:“李皜的後事,長輩會處理,身體你要自己照顧。”
    “是真的嗎?不是做夢嗎?”我已經分不清楚虛實,我幾乎吼叫著說,“哥,告訴我隻是一場夢,李皜不可能死,李皜不可能和別的女人一起死。”
    “是真的,你要堅強,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孩子,懂嗎?”哥哥為我擦幹眼淚。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李皜為什麽會背叛我?”我虛弱地問著。
    在黃泉路上,李皜和吳維維會手牽手,像每晚他緊握著我的手那樣嗎?這個問題,隻有死去的人能回答我。
    “往者已矣,再追究隻是和自己過不去,別再多想了。”
    “你能嗎?如果你是我?”我哽咽著質問他。哥哥歎了口氣,搖搖頭。
    愛情的幻滅,譏諷著他的背叛和我的愚笨。接下來的日子,家人除了為喪事忙碌,還得應付吳維維的家人。我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關在哀傷無法入侵的堡壘中,分析李皜對我的感情。
    我不哭了,我為什麽要為一個負心的男人哭泣呢?我為什麽要為一個毀約的男人厭世呢?
    “我不要孩子,我不要李皜的孩子。”深思熟慮後,我決定放棄肚子裏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個決定的荒謬正像李皜的突然死亡。他們為我找理由,說我因為承受不了打擊,瘋了。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如此清醒。生下孩子會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一個與日俱增的諷刺,活生生地嘲諷李皜和我已幻滅的愛情,殘忍地諷刺李皜的背叛和我的愚笨。
    李皜的父母跪地求我,我不為所動。
    “爸爸和媽媽給你一千萬,請你把孩子生下來。”他們將錢存進我的戶頭。難道他們要花錢買孫子?我也有錢,李皜的保險受益人是我,可是我去哪裏能夠用錢買回真心愛我的丈夫,而不是和吳維維共死的李皜?
    後來,我留下孩子。不是因為錢,是因為最初的愛。
    我到婦產科診所要求墮胎。女醫生讓我看超聲波,說:“好可愛喔!他邊吸手指邊搖頭,在說好好吃喔!”
    我看見的肢體語言卻是求救信號:“媽媽,不要,不要殺死我。”
    我哭了,我無法扮演凶手。
    李皜離開的五個月後,我順產生下孩子。孩子大眼睛、大嘴巴、高鼻子,像李皜多過像我。孩子的眼睛總是閉著,我很好奇他眼睛的顏色。
    我把孩子交給李皜的爸媽,一出院就出去旅遊。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令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我選擇以放逐釋放痛苦。我用李皜以生命換來的金錢作為旅費,浪跡在一個又一個遙遠的國度。
    我在塞納河走過春天,我在太平洋遊過夏天,我在愛琴海巡航秋天,我在富士山下傾聽冬天。漸漸的,我習慣與寂寞為友。我的心仿佛極地的土層,覆蓋著厚厚的冰雪,我不回憶、不想念、不心痛、不做夢,也不快樂。
    沒有地方會使我的腳步猶豫,沒有人能讓我的眼神停留,隻有孩童無邪的雙眼會喚醒我悲傷的能力。我在記事本上寫下一個又一個數字,提醒自己孩子有多大了。然後,我為他買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每一個在他鄉的夜晚,我用李皜以前握緊的右手,抱著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的童裝入眠。這些大大小小的童裝,是我的安眠藥。
    偶爾,我會打電話回台北。媽媽漸漸地不問我在何處,也放棄催促我回家,她告訴我孩子的事。所以,我知道孩子在四個月大時會翻身,五個月大時長了牙,不到六個月就坐得安穩,十個月大時牙牙學語,不到一歲就會走路。媽媽不了解,其實我更想知道的是孩子眼睛的顏色。
    孩子三歲生日的這一天,我悄悄回到台灣。我站在媽媽家的巷口,看著我的老媽媽依然精神十足地忙進忙出,一會兒澆花,一會兒遛狗。刹那間,我有一種恍若前世的錯覺。
    我的頭發短了,麵容老了,人精瘦了,皮膚黑了,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媽媽低頭從我身旁經過,她沒有認出我。我把給孩子的禮物放在門口,留下字條,請媽媽轉交。
    我轉身準備離開,媽媽無聲無息地站立在我的麵前。她用力拍打我的肩膀,痛罵:“你這個沒良心的孩子、狠心的媽媽,你終於回來了。你不進家門,還想去哪裏當孤魂野鬼?”然後,抱著我失聲痛哭。
    回到家,有一種放鬆和放心的感覺。媽媽說哥哥去接李恒,見我沒有反應,媽媽拍了拍額頭:“瞧我多迷糊,一直沒告訴你,親家幫孩子取了名字,叫李恒。今天是外孫生日,我接他回來吃個飯,慶祝慶祝,你回來得正好,可憐的孩子從來沒見過媽媽……”
    凝視孩子的雙眸,我塵封的淚水終於決堤。孩子長得比我想象中更好,乍見到他,我的眼睛一亮,他簡直是李皜的翻版。他叫我阿姨,媽媽急於糾正,我趕緊製止。
    哥哥也以為我是客人,禮貌性地點頭,我沉默地微笑著。五秒鍾後,哥哥驚呼:“是小孟。”他伸手抱起李恒走向我,“恒恒乖,親她一下,她從很遠的地方來,專程為你慶祝生日。”
    “有多遠?跟媽媽去的地方一樣遠嗎?”孩子好奇地問著,稚嫩的童音非常好聽。
    哥哥看著我,我們一起點頭說:“是,一樣遠。”
    孩子乖順地在我臉上一啄,留下一攤口水,我舍不得擦掉。
    “是媽媽請你給我送禮物來的嗎?”李恒盯著我的臉說。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也是一對海洋色的眼睛,會讓我沉淪的藍色。我的心海開始澎湃,雙眼泛潮,喉嚨嚴重哽塞、無法出聲。
    李恒拉拉我的衣角,著急地又問一次:“是嗎?你幫我的媽媽送禮物給我嗎?”
    他那充滿渴望又有些憂鬱的眼神,像一把利斧用力劈過我的胸口,封積了三年多的淚水隨著點頭的動作突然決堤。我快步走進浴室,不想驚嚇到孩子。
    “我是媽媽啊!”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一個小時後,哥哥敲門,叫我吃飯,他說孩子餓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餐,而我的心比胃更飽滿。李恒的聰慧,李恒的乖巧,李恒的想象力,都在喚回我失去已久的情緒,我有時想笑,有時想哭。我不清楚,李皜留給我的究竟是愛還是恨?但我明白,我希望在相聚時多抱抱李恒,希望在擁抱李恒時,時間是靜止的。
    但是,時間沒有靜止,反而流逝得更快。李皜的爸媽頻頻來電催李恒回家,我不準媽媽告訴他們我回來的消息。
    哥哥送李恒回去,我背起行囊,繼續我的旅程,幸福對我而言,必須適可而止。
    媽媽不讓我走,她又哭又鬧,罵我狠心,說我無情。她不會懂得,永遠不會有人懂我的心情,了解我的絕望和決定。
    我在媽媽的號啕哭聲中,步履艱難地走出了家門,坐上出租車到機場。
    我在台北桃園機場等過了黃昏,坐到了深夜,錯過了一班又一班飛機。我在戀戀不舍什麽呢?沒有任何人是永遠屬於我的,除了我和我的傷口。
    “該走了。”我對遲疑的自己說。
    排隊進入候機樓時,有人喊我的名字。人群中有李皜的父母、我的媽媽和哥哥,以及我的孩子李恒。
    李恒衝過來抱住我的雙腿:“媽媽,媽媽,不要走。”
    孩子的叫聲深深觸動了我,我蹲下身,為他擦去眼淚:“男孩子不可以哭。”
    他緊緊摟著我的脖子,仿佛怕我突然消失,貼著我麵頰的小臉龐幹了又濕。我捧住孩子精致的小臉蛋,仔細地、貪心地觀賞。不知怎麽的,孩子眼裏的淚水竟然在我的臉上奔流。爸爸犯下的致命錯誤,卻指定孩子來接受懲罰,的確是我太殘忍。
    看著他海洋般的雙眼,一閃一閃地晃動,我又有了遊泳的渴望,好像我的傷痛可以全部被洗盡。歲月用眼睛訴說了一個關於愛與絕望的故事,又用另一雙眼睛敘述一個關於愛與希望的童話。我願意相信,至少有一個人,他的心是屬於我的,那就是我的小李恒。
    催促登機的聲音響起,他們用熱切的眼神望著我,我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孩子。我被怨恨囚禁了好長的日子,為什麽還不能跳出來?我看到他們的臉上寫著這樣的疑問。仇恨是容易的,原諒是困難的,如果寬恕了李皜,是否等同釋放了我自己?為什麽不願意跳出來?我也困惑!是因為我太愛李皜,還是太恨李皜?但是不論愛或恨,李皜已經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旅行好累,我不想走了。”我放下行李,抱起孩子,孩子撒嬌地趴在我的肩上,我邁步離開機場。我放棄當一個沒有目標的旅人,開始學習做一位無悔的母親。
    隻要能珍惜最美好的片段,又何必在乎是聚還是散?重要的是,你用怎樣的心態去看待,相信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去感覺吧!你會發現,許多事和自己認為的並不一樣。
    人的一生是無數的輪回,吸取經驗與累積記憶,就可減少猶豫的光陰,也可避免選擇的錯誤。不管我們跌倒多少次,總會繼續向前走。
    謝謝你,先愛我再離開我
    (一)
    我和他是在網絡上認識的,非常迅速地相愛,這話說起來真的令人臉紅,但原因講不通也道不明。
    認識他之前我並不是個熱愛生命的人,我自娛自樂、裝瘋賣傻,那是我能與這個世界相處的唯一方式。我覺得人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勇氣,我覺得人世就像一場遊戲,我們被什麽力量操控著,被宇宙中更高級的生物圍觀著,一切戰爭、愛情、生死,都供上麵的什麽東西消遣著;我在經曆痛苦的時候,上麵的人也許正在喝茶聊天。
    每一個挫折苦難,都是上帝設置的遊戲關卡,所以我每一次走過去,就張著嘴伸著手管它要東西,理所當然,毫不客氣。
    那是愛情,是失去他。
    我們迅速相愛,又迅速分開。
    失戀那天,我在深秋的深圳。
    因為他,當我第一次從地鐵口出來,接觸到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我就感覺已經踏過了它的每一個四季,熟悉如自己的發膚。感覺這就是回家了。
    憋了太久,愛起人來山崩地裂的,克製不住自己。
    我和他站在我們租的學生公寓,二十九樓的陽台上,吹著深圳夜晚的暖風。他喝啤酒,我喝涼茶,我們一起看著對麵的高樓,他不停地給我介紹這座城市,哪條路是他從小走過的,哪裏是他住了四年的大學宿舍,好像要把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掏出來。
    我樂不思蜀,一切朋友的短信我都回複:“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深圳。”朋友罵我:“隻顧摧眉折腰事夫君,親友於你如浮雲。”過了一會兒,又給我發來信息:“我眼睜睜看你苦逼了這麽多年,隻要你真的開心幸福,我就跟著你開心幸福。”
    我掐掐自己,是不是做夢,也摸著良心問問自己,配不配。幸福得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我開始暗自盤點自己過去的生涯,覺得他沒有出現在我生命裏的一切過去都一文不值,轉而又想,要不是過去的一切,我怎能遇到他!
    我是四處寄宿長大的孩子,從小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東西在那兒放著,別說我去搶,就是人家主動給我,我也不敢拿,拿著怕人瞧不起,不拿又怕人說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麵,跟人相處我習慣了察言觀色,生怕人家哪兒不樂意。也習慣把自己往最低了放,不想別人挑我的不是;也曾拚了命地把自己往那些完美女孩的方向收拾,可還是獻醜不如藏拙。他是第一個把我看得透徹還這麽愛我的人,我覺得踏實,又愛他,又感激他。我長這麽大,沒被人這麽包容過。
    我給我媽打電話,把自己在這邊遇到的一切好事都添油加醋地講給她。我媽又歎息又高興,跟我說:“當爹媽的並不需要你做出多大成績,隻想讓你能有個人照顧,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裏,走得踏實,爹媽也就放心了。”
    我們用很少的錢很快的速度建成了一個家,每天盤算著怎麽擺設能讓空間大點兒能招呼朋友,其實房間小得才不過幾平方米,再怎樣擺設又能寬敞到哪兒去呢。但我倆不這麽想,再小也是我倆的家,也可以招呼狐朋狗友。他白天去上班,我就在家寫作,在燥熱、潮濕、吵鬧的深圳,在二十九樓的一個憋悶的小房間裏,像模像樣地等待我的愛人。
    我給他開門,看著他從門外麵風塵仆仆地進來,把包和衣服放在固定的位置,覺得這就是幸福。
    我有時也故意在那個時間出去,讓他下班之後看不到我,我在外麵什麽也不做,就幹等著他打幾個電話來催我回家。我一個人在外麵許多年,從來沒人催過我回家,我覺得那個催人的電話太幸福。也許真正的幸福從來都是這樣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我們在愛裏,逐漸把紛紛擾擾的人世間,忘得一點兒不剩。
    去見他媽媽的前一晚,我沒怎麽睡好覺,心裏總是害怕,雖然在他的鼓勵下,我已經自信多了,可那些根植在體內的自卑,這時候又跑出來不讓我安寧了。
    那天早上,我們老早起來,我滿心就想著怎麽沒提前買兩件好看的衣服。我以前覺得自己挺好看的,那天就覺得哪兒都不好,眼皮也是水腫的,皮膚還沒有消退我對深圳氣候的過敏。醜媳婦怎麽見公婆?何況第一印象又是那麽重要。從我們的“家”趕到他父母家的一路上,我覺得時間太長了。
    到了他家門口,我連樓都不敢上,著急得臉憋得通紅。我跟他說你等一會兒讓我先緩緩,他沒當回事,說你緩個什麽勁兒啊,不就是回我家嘛。我拚命在外麵吹風,想讓風把臉吹白一些。他家人這時開門了,我就這麽丟臉地進去了。
    平時我也不是個扭捏的女孩,但那天我就打心眼兒裏害怕,跟小時候進老師辦公室的感覺一樣。我在心裏拚命給自己打氣,讓自己看起來從容自如,可我光顧著想怎麽給自己打氣怎麽讓自己從容了,他們說什麽我都沒聽見。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就聽見他在旁邊拚命誇我來著,我坐在他旁邊,身體僵硬著,腿都有點兒麻了,用筷子的手也不太聽使喚。我能聽見自己咀嚼的聲音,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動靜太大了,又覺得勺子碰碗叮當地響,我怕人家覺得我小氣,想讓自己看起來實在一點兒,特地多吃了一些,人家都吃完了我還在吃,都吃撐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麽。
    回去的路上,等我清醒過來一點兒了,對剛剛的表現失望透頂、後悔莫及,恨不得要重來一次。
    他後來光顧著問我對他爸媽的印象了,沒留意我那副窘迫德行。
    有那麽幾天,我隱約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我想,這就是關係,是要經營的。
    完美主義者的我,無數次幻想要有個完美的戀人,直到遇到他,我突然覺得,世界上並無完美的人,但可以有完美的感情,就像我們這樣,找到彼此,兩個人都覺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我學著書上說的,認為現在正是磨合期,是兩個人主動為了對方而把自己磨得合適的時期。我打電話給我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媽媽,要她把我的各種證書證明都寄過來,我要在這邊找一份工作。我媽那會兒從沒寄過快遞,不知道打個電話快遞就到家來取貨了。她一股腦兒把我要的東西全給收拾出來了,大冷天的還跑出去買了五斤他愛吃的瓜子。快遞員一來,看到亂七八糟的一大堆,囑咐我媽媽下次別這麽放東西了。
    那個晚上,我在外麵走,想著即將寄來的家當,想著我們兩個人有點兒冷卻的關係,想著這樣簡單的未來,路過花店,想著家裏已經有兩條魚了,理應有幾盆花,白天他出去,我總能有一些陪伴,我買了那種叫作“永結同心”的小盆栽。後來我回想起來,真難想象我居然成了那種自己一直不認同的女人,我看再過幾天,我就要拎著小手包踩著高跟鞋出去跟婦女們打牌了!
    我慢騰騰地拎著一大堆“愛的心意”回家,他正坐在我平時寫作時坐的窗台上敲鍵盤,旁邊擺了兩瓶啤酒。
    我心裏奇怪,也沒多問什麽,就給他介紹我今天都做什麽了,給他顯擺我今天買了什麽,拿出幾盆盆栽,邀功似的等著他誇我賢惠有心,然後我就看到他笑裏的疲憊和滄桑,心裏雖然不是滋味,但總覺得這是感情裏常有的事,溫度太高豈不既燙手又吃不消。我那時還以為這才是好事,這才是在平淡中感受生活,這才是真實的愛情。想到這些,我又開始內疚,這麽長時間,我從不知道他早上在哪裏吃飯、吃什麽,中午晚上吃得好不好,我覺得我這個女朋友不合格,想著應該從現在開始關心他的飲食,給他做好吃的。我甚至還生出了小婦人的心思,想或許這兩天我太忙了,沒關心他,房間也沒收拾好。一個男人下班回家,若是看到家裏溫馨幹淨的樣子,再看到一個乖巧漂亮的女人,這白天的多少累,不都沒有了嘛。可我沒有做到這一點,我在心裏發誓要給他個驚訝瞧瞧,瞧瞧我仇小丫是個多麽不可多得、舉世無雙的好媳婦。就從這幾盆盆栽開始!
    第二天早上,我破天荒地起來送他上班,像模像樣地提醒著他有沒有忘帶手機、鑰匙、電腦。我這麽嘮叨著,就差哈著腰嗲著聲喊一聲“加油哦!”他突然回頭叫了我的名字,用的是自我認識他以來,他從沒用過的語氣和方式。
    戀人之間是很微妙的,一個愛你的人叫你名字的方式跟別人一定是不一樣的。他那麽一聲,我一下子愣了,當時心就涼了半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好強打精神,問什麽事,我看得出他也是故作鎮定,嘴巴都張不開了,勉強擠出來一句話:“我家裏不是很同意我們兩個。”他的這句話說得非常輕,非常婉轉,但我當下就什麽都明白了。
    那雖然是“轟”一下,但我當時還能站住,一句話也沒說,就在那兒疊被子,仿佛見過世麵經得起風浪,他連“再見”也沒說就走了。關門的聲音一傳過來,我的腿一下子軟了,癱在床上。
    “我家裏不是很同意我們兩個。”後來,這句話在心裏一直經曆了好幾次變化。我先是害怕,後來覺得很諷刺,再後來,開始理解。
    我忘了來這兒是要見他的家人而不是跟他成家的,可我已經不自重到這種程度,必然沒什麽好結果。
    所以,我們被告知一定要分開,沒有商量餘地。
    (二)
    我在小屋子裏暈得天旋地轉,一下栽在床上一天沒起來,看著窗外從白天一直到夜晚,直躺到每天他快回家的那個時間才起來,站在二十樓露天的陽台上往下看,第一次覺得人生的道路漫長艱難。
    他沒回來。
    我慢慢起來,打扮自己,然後走出門去。
    因為來到這兒很多天,除了他什麽也看不到。
    記得剛來這城市時,我覺得這裏的樹才算樹,這裏的花才是花,這裏的街道才是真正的街道,因為這裏有我和他,有我們共同的未來。
    剛下飛機的晚上,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從天而降。那雨一點兒也不大,但需要人打傘。他一隻手撐傘,一隻手摟著我,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覺得自己像個女人。
    我終於等來了風雨裏和我同撐一把傘、同走一條路、同回一個家的男人。我的兩條胳膊環著他的腰,整個人都趴在了他身上。我那時穿著前擺短後擺長的裙子,風一吹就可以看到雪白的大腿,那真是我捂了一冬天的腿。
    裙擺在我們身後上下翻飛,像慶功的彩帶。
    他有點兒不滿我的露骨和賣弄,又舍不得,隻好當成是一種“大氣”來看待。他像一個凱旋的英雄,像在我身上插了一麵寫著他名字的旗幟,像對著路邊所有的人宣布,這是我媳婦兒,我領她回家。今夜是勝利之夜,明天開始再定規矩。我裏裏外外透著張揚,他當時管這種張揚叫自信,後來我才知道,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自卑,他想讓我快樂,寧願給我這樣的自信和張揚。
    他比我大好幾歲,在一起走,我像隻上躥下跳的猴子,左搖右晃。他像個牽著繩子耍猴的人,像個寬容包含的兄長,走在學校裏,有時他會突然逗我說咱倆去開房啊?我就立刻憋著氣做作地大喊:“學長,你不要這樣了啦!”然後我倆就看著對方從偷笑到大笑,笑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那段時間我倆約好了似的一起說瘋話,用了好多從前和以後都不用的詞語,比如“以後”“咱倆”“未來”,這些詞,我再也沒跟另一個人使用過。之前認為“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都是蠢話,是豬腦子的人才能講出來的話,那段時間我倆都成豬了,沒頭沒尾、莫名其妙地就突然來那麽一句。
    後來我經常想起他,像孩子一樣說著說著就在空中比畫著一個巨大的圓的樣子。
    他給我穿他的衣服,我像個孩子一樣在那兒不會動了似的看著他給我係扣子。在那段時間裏,我們偶爾互為對方的孩子,偶爾互為對方的家長,偶爾為兄弟姐妹。我都忍不住懷疑起來,以前沒有他我是怎麽活過來的!
    我真是太癡迷這一套了,就好像他給了我一方天地,不管在什麽地方,我在他的天底下,可以做得蠻不講理天翻地覆逍遙自在,無須問何年何月陰晴雨雪。他總是看著我在人前人模狗樣,回到他身邊來就露出我所有的陰險狡詐,自負脆弱。
    愛情有一種魔力,它會讓一個人的缺點在另一個人眼裏變成真實。
    他走著走著就把我扛起來,橫在他肩上,我一伸手就感覺好像能摸到天了。
    我們在風裏雨裏,在他的大學校園裏,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起走完了我們青春裏的最後一段路。說了什麽話,都不記得了。
    那個晚上不是我這一生最風光的晚上,卻是這一生裏最有風情的一個晚上。那個晚上並不是我們的初夜,卻是我們這一生誰也忘不了的一個晚上,我們一起從長春飛到深圳,從一段過去裏出來,遇見一個夢想了已久的,此刻卻近在眼前的人。
    但我們將彼此留在了夢裏。
    風吹醒了我的腦袋,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在看這座城。幾天前是我和他一起走,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年輕的孩子們一個個一對對一群群地路過。
    裙角被風吹起來,我就笑,嗬嗬,這樣的感覺才最熟悉嘛。一個人不停地走在陌生或熟悉的人群、風景、車水馬龍、白天和黑夜裏,這個我好像才是我,好像又在旅行,一如過去一個人生活的許多年。
    還要走多遠的路啊仇小丫?人的一生都要這樣一直無休止地走下去嗎?一會兒要回去的地方,已經不再是我的家了。
    我原本以為這一次終於可以停下的。
    深圳大學旁邊有許多小食街,許多大排檔,許多年輕又有朝氣的學生,三五成群的女孩子從我身邊走過,我過去也是那樣子的,和姐妹們一起逛街,對未來抱有幻想,有牢騷、有怨恨、有爭吵,大哭又敢大笑,現在那些樣子有點兒模糊了。這裏溫暖熱鬧,但我不屬於這熱鬧。
    走在哪裏也不敢深看,每看一處就覺得那一處伸出一隻手來,打在我臉上,那一路我走得,心疼,臉疼,渾身疼。
    那天我吃了好多廣東小吃,我是怕再沒什麽機會吃了。那些東西的溫度,好似都有我們曾經的溫度。我點餐、吃飯、付錢,努力讓自己做出得體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既不自重又窩囊,心裏已經沒有底氣了,已經空了,我得端住這個架子。
    世界上有許多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然而是愛情,把我從深淵裏拉了出來,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快樂、安寧和希望。我知道我能再次愛上一個人並被這個人愛著是怎樣不易、是多麽難得,我因為這份難得的愛情甚至把以前那些在醜陋泥沼裏的掙紮都當成是有意義的。嗬,就這樣一下子被粉碎了,以前的辛苦我可以永遠不提,可以一眨眼全部忘掉,然而我怎麽能忘記這份愛情呢?
    往現實處想,把這個人和這段情徹底忘記需要一段時間,再去認識、了解、愛上另一個人又需要一段時間,還要把自己重新向另一個人推銷一遍。這搞不好又得幾年的時間,前提是我可以從這段感情裏走出來。
    突然,我覺得自己好窩囊,那麽多年的辛苦,那些我之所以為的不可抗拒的命運,那些我所認為的全部意義,就在一頓飯的工夫裏被人定奪了。憑什麽呢?憑我愛他,憑我給了他這樣的權利,而他將這權利用得一點兒都不剩。我認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這時代裏的小醜,上躥下跳,窩裏窩囊,還真自作多情地以為找到了真愛呢。
    我想通過吃來穩住自己,通過胃的充實來穩定心肝肺的情緒。雖然沒什麽實際用途,但這讓我感覺自己終究為難受的五髒六腑做了點兒什麽,不至於束手無策地什麽都不做。這個時候,我想讓自己做一個對自己負責的人,好像人給劈成了兩半,一半要批評另一半。
    我在網上發了個狀態,說喜歡廣東人的務實,喜歡晚上穿梭於各種熱氣騰騰的大排檔,喜歡年輕學生的朝氣蓬勃。末了,不鹹不淡加一句“隻有飄過的孩子才知道家的意義”。
    那天晚上,我一口氣吃了好多東西,有腸粉、腐皮,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好像一輩子再也吃不到一樣地大吃。我以為,是不是我多走一走這條他走了幾年的路,多吃一些他吃了幾年的東西,就能多沾到一些他的生活氣息,離他更近。
    我進了一家甜品店,吃了他們家的榴蓮蛋卷。我對老板娘說好吃啊想一直能吃到。老板娘憨直可愛爽朗,用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說:“這都是我家老公做的咧!我家老公呀,他做東西可好吃啦!你看我結婚時還瘦瘦的,現在都被他養胖了啦!我老公啊,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研究的呀,他多聰明啊。我平時哦,看店也沒什麽事,嘴饞了就偷偷拿幾個吃哇,哈哈,忍不住嘛,太好吃啦!”我被她的情緒感染了,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她說我很喜歡你,你要常來玩哦,我說我也希望啊,自己在心裏接了下一句,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那會兒我好像傻了,完全沒有捋清思路,深圳又不是他們家開的,為什麽失戀了,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呢?想不通,過度悲傷的時候完全沒有力氣思考,像一個活不起的人,幹巴巴地等著人拯救,幹巴巴地等著人給你下命令。
    我像是懇求,又像是賭氣,信誓旦旦地跟老板娘說我還會再來捧場,然後在老板與夥計的恭送聲中笑意盈盈地離開,心如刀絞。
    那天晚上,我帶著多買的好幾份榴蓮蛋卷和幾天前他一直吵著要的柚子回去。
    他坐在那兒,一處也不放過地盯著我,啤酒灑在身上,眼睛似紅非紅。我心疼眼前這個男人,一下子要忍不住哭出來,一下子又忍住了。
    我說:“我給你買了柚子。”
    “我不吃柚子。”
    “這幾天你明明一直在說柚子柚子的!”
    “我是以為你喜歡吃……”
    “我也不吃柚子啊!我是以為你喜歡吃的!”說著我就嚷起來,朝他喊,喊著喊著我就要哭,但我不能在這時候哭。
    我看著魚缸裏還在遊泳的兩條魚,發現動物其實比人有智慧,它們知道怎麽在有限的時間裏享受能夠擁有的一切安逸,人類卻總想太多。
    我拿著柚子走過去說道:“咱倆把它吃了,咱倆認識這麽長時間,還沒在一起吃過柚子呢。”我也不知怎麽冒出這麽句話,聽我這麽一說,他趕緊把柚子接過來。我不會買柚子,好厚重的皮,我看著他用鑰匙把柚子皮豁開,都沒有力氣的樣子。我吃一口,對他笑一下,他不敢看我,就盯著電腦。
    我們何止沒有一起吃過柚子,還沒有一起去過海邊,沒有一起去唱歌,沒有一起去爬山,沒有一起去旅行……我們沒有一起做過的事情太多了。本來計劃好那些事情要用一輩子去做的,以為這樣就能把剩下的幾十年填滿,就不會厭煩,誰知道時間不夠了。
    我拿出榴蓮蛋卷說,這家店的蛋卷很好吃,我多買了一些,你嚐嚐。他說,你喜歡吃就放在冰箱裏吧,等我給你空運過去。
    我們誰也不敢提,榴蓮的諧音是留戀。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再也沒有吃到榴蓮蛋卷。
    每一個餓了或者不餓的時刻,我都在想它。
    都在想,我不能做一個失約的人。
    在巴爾幹被陌生的卡車司機威脅時我沒有哭過,家庭的擔子好像一下子都壓了下來擋在前行的路上時我也沒有哭過,但我為了一個吃不到的榴蓮蛋卷哭了。
    一個成年人因為這樣小的事情而在深更半夜掉眼淚,是很丟臉會讓人笑話的吧?
    (三)
    我離開那個我和他用很短的時間築造起來、用瞬間摧毀的小家時,想好好收拾收拾自己,想走得體麵一點兒,可慌亂得好像連鞋都來不及穿。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早知道時間過得這樣快,當時應該把每一天當最後一天來過的。他送我登機,臨別時給我一個敷衍的吻。他的頭低下來的一瞬間,那個表情後來一直刻在我的心裏,提醒我,看人不要看得這樣仔細,平白給自己增添不開心。
    我若無其事地說了句“再見”,頭也沒回,我想,不能回頭,回頭就說明我在乎,在乎就說明我輸了。
    我極力想讓自己離開的背影灑脫或性感一些,可背包實在太重了,重得我要駝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晃晃蕩蕩,姿勢又蠢又笨,像隻蝸牛。如果我那時知道那個像蝸牛的背影就是這輩子留給他的最後一個背影,我一定不顧一切認認真真地給他一個擁抱,或者一個吻,然後,那個轉身漂亮一點兒。
    我默念著最好讓這笨重的背景趕緊消失,進了安檢口趁著人多混亂,我終於鼓起勇氣回了一下頭。
    嗬嗬,那人並不在燈火闌珊處,早消失了。
    飛機上,我俯身再一次看這座城。這的確是一座年輕的城市,有年輕人的稚氣、希望、繁忙以及美好。我的世界裏天一樣大的事,往這車水馬龍裏一放也就那麽回事了。
    我的一把眼淚從中國南邊灑到北邊,從青鬆大海灑到白雪皚皚。
    下了飛機,是長春的冰天雪地,這寒冷似乎帶著陰謀,好像上天惡意造成的,因為它冷得徹骨,冷得離奇,冷得惡毒和可怕。寒氣從四麵八方湧來,絲毫不想放過我,從單薄的鞋底直逼五髒六腑,擺明了態度要來毀了我。
    的確,我是從天上直接掉到這冰雪地上的。
    長春的天空下著雪,是那時的我最需要的那種雪,不太看得到,隻是感覺得到,細細軟軟,有點兒像雨又有點兒像霧的樣子,落在睫毛上涼涼的,轉瞬就化成了眼淚,貼著臉的輪廓心安理得地淌下來。冷氣直抵心頭,跟我的心迅速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一同縹緲,一同恍惚,一同無情。
    我問這車水馬龍,問過往行人,問皚皚白雪,它們好像也同樣問我,你究竟在這塵沙中掙紮個什麽勁?我那樣出現在人群裏,我的哭、我的笑、我的張皇或者失落,絲毫引不起人們的興趣。風雪扼住我的喉嚨,風吹得我僅剩一些殘破情緒。我看著終年沉默無語的公交車,載著人過去,突然整個世界在我麵前傾斜了一下,燈火闌珊一瞬間變得模模糊糊,我不知道自己是站著,還是躺著,還是滑倒了。
    那時我想,同是失戀,對一方來說是不能承受的痛苦,對另一方來說可能是很輕鬆的事,這有點兒不公平,所以開始戀愛的時候先不要海誓山盟,應先講好,以後若失戀,甲乙雙方概不為對方的任何痛苦或閃失負責。
    我那麽結結實實地一摔,好像醒了。像我這樣求生存的人還能拿失戀當疼嗎?好意思說嗎?我要去好姐妹婁曉雲家,爬也得爬過去,滾也得滾過去,在這兒不被車軋死也被凍死了!
    剛起來就有電話打過來,嚇我一跳,因為我不敢告訴家裏人我從深圳落魄地滾回來,而我的全部家當和各種資料檔案正在飛往深圳的路上。電話正好是我家裏人打來的,我戰戰兢兢地接聽,是我九歲的妹妹。她哭著問我,姐你什麽時候回家啊,我好想你。我想撒個謊結果沒編出來,因為我忽地想起當初他在我家帶我走時我妹妹也在哭,說不要帶姐姐走,說這是個壞男人,來了就要把人給領走。
    我說我現在已經在長春了,剛想告訴她別聲張,我爸媽在那邊已經聽到了,趕緊搶過電話問怎麽回事。他們是做父母的,這種事,比誰都敏感,他們早已經知道怎麽回事了。我還嘴硬,我爸說:“你們吵架了?”我說,我們怎麽可能吵架?死活不說。我爸說,那你怎麽突然回來還不回家,我實在不會撒謊,支支吾吾說我想家了。我先跟朋友待幾天,就趕緊撂下了電話。我實在受不了了,再說下去我就要哭出聲音了。
    我這樣跌跌撞撞一路孤魂野鬼似的回來,輾轉找到婁曉雲,我像多少年沒見她了似的。
    婁曉雲麵兒上對誰都好,但誰也不敢拿她當軟柿子捏。這女孩子,要溫柔有溫柔,要潑辣有潑辣,正因為她像對誰都好似的,我不太願意,好人賴人你都對人家那樣,那對我這麽好有什麽意思。然而,那時的婁曉雲是一個缺點也沒有了,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比親人還親。
    婁曉雲剛結婚沒多久,自己弄了個小店麵當起了咖啡館老板娘。我去找她時還有個好朋友也在,看到我回來,大家先例行客套一番,接著都有些不解地,問我怎麽回來了。我還是裝,他們開始信以為真,但後來就看透了,說,你別裝了,你開不開心我們要是看不出來,那這種智商沒法兒在外麵混!
    婁曉雲不是那種會跟你說隻有走錯路才會看到不一樣風景的人,前麵有火坑的時候,她不攔著,反而會一腳給你踹裏麵去,等你知道疼了,她再把你拉上來,然後結結實實告訴你,眼淚再多,滅不了火,你那幾滴當水喝太鹹,衝馬桶又不夠。她會告訴你,好運不會站在弱者那邊,她會戳著你的脊梁骨,讓你直起腰來。
    另一個朋友小球,是個嘴巴極賤心底極軟的人,看我這麽落魄,想著我走時信誓旦旦威風凜凜的樣子,實在可笑極了。
    婁曉雲憋不住了開口就罵,快點兒讓那個渾蛋男人從你的生命裏滾出去!她的罵,那是真的罵。這要是平時也就罷了,她婁曉雲就是罵天皇老子,我也是要跟著罵的,但今時今日,她婁曉雲居然敢膽大包天罵我的男人,我怎麽能忍?!愛情這種事,一個巴掌怎麽能拍得響?!
    我那會兒有一肚子委屈,但在婁曉雲麵前不值一提。她可是過來人,無論我想找點兒什麽借口,最後都自取其辱,隻得忍著,拚命點頭,她說什麽,我就拚命點頭,好像點著點著就能點明白似的,點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一哭可了不得,他們都嚇傻了。我是什麽人?是抽三巴掌也不會掉眼淚的女人,是男人也要叫我一聲哥的女人,一向活得粗糙,什麽事兒在乎過?但這次的哭真是憋不住了,低頭時一不小心眼淚就流出來了。
    他們一個推一個,表示這時候得有人說點兒什麽。小球那個賤人說,銅盆爛了分量在,失節事小,餓死事大,你吃碗麵。
    婁曉雲說,仇小丫,你不傻,你隻是實在。轉身又對小球說,她有什麽錯,她也就是一個人苦慣了,貪了人家給她那點兒好,她以前沒那麽樂過,有個人給她那麽大樂處,她就迷住了,知道是坑,也舍不得回頭了。
    我強憋著,怕兩個人哭起來,控製不住局麵。
    那幾天,我一直緊貼著婁曉雲,她打電話給她老公,也是我小學同學老祝,說小丫回來了,你自己到外麵找住處吧。老祝問小丫怎麽回來了?婁曉雲沒好聲地跟他喊,哎呀,就別問了,哪兒那麽多廢話!
    我跟婁曉雲待在一起,我說我現在病了,隻有你能救我,我離開了你就得死。她白天把我帶到店裏,那會兒一整天一整天的一個顧客也沒有,我倆就坐在吧台後麵,她忙著修這補那,我就傻傻地坐著。出了門她必須得看緊我,因為我那時已經隻剩下半條命,魂都沒了,根本不會走路,不會看車。
    她給我做飯、做好吃的,她婆家有事,她就把一個家扔給我療傷,隨便折騰。
    我不回家其實還有個原因,是我前男友的家人覺得我精神特別容易亢奮,可能是已經得了甲亢,怕影響後代。我把這事兒跟婁曉雲說了,她差點兒把菜刀抄起來,沒好氣地罵我。
    我說我也沒白去啊,起碼去一次還知道我自己生病了,以前都不知道。
    我不是說氣話,以前在德國上學時總是要一邊做兼職一邊學習,三更半夜不睡覺,擔心睡得太舒服,就隻在地板上鋪床被子。當時我自作聰明地以為那樣能更有憂患意識,不讓自己被惰性拖垮,但當我得知自己可能得了甲亢,並也認為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時,我以為自己真的病了,在婁曉雲家的那幾天簡直像是在等死了。
    (四)
    半個多月後,我覺得自己稍微像個人了,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回家。我知道,我的家人已經等我很久了。
    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落魄。
    我先擠出個微笑,再開門,進屋一句話不說,拚命從包裏往外掏東西,都快把我自己掏出來了,我媽看我這樣子覺得也沒什麽大問題,還知道吃呢。我一邊介紹吃的,一邊說深圳怎麽好,對於他和他的家,對於在深圳到底經曆了什麽,隻字未提——以後也沒再提過,把那段回憶自動抹去了,除了我自己,除了他和他的家人,誰也不知道。而那些讓我無法理解或耿耿於懷的東西,很快就會被他們一家人忘記、被他忘記。我可以選擇偷偷記得,也可以選擇偷偷忘記,這是我給自己爭取到的唯一的主動權。
    我媽已經把他當女婿了,一會兒問他咳嗽好沒好,說要給配點兒藥,一會兒又說,這孩子挺好,告訴我要懂事,別跟人家吵架。我哼哈地答應著,想,能撐就再多撐會兒吧。
    我用了全力,給家人都說困了,等回自己屋裏去,關上門之後,眼淚才懂事地掉下來,時間掌握得剛好。我不是哭自己,哭的是這屋子裏的三個人,每個人都裝了一肚子心事,但誰都沒有先提出來,我哭的是這份理解和包容。
    二十二歲,我一不小心成了一個行萬裏路的女孩,心裏一直掖著藏著太多的人和故事,沒處發泄,沒人分享。
    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沒臉喊疼。
    我出國一走幾年,死活都難預料。我媽心小,我爸心大,但心再大他也是個父親,隻有我常常忘了自己還有個家,忘了自己是他們的女兒。
    我每次一回家吃飯,我爸都得先說一句:“總算能吃口團圓飯。”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過了一段日子,他們漸漸覺得不對勁,因為我媽寄到深圳的包裹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我給快遞打了好幾個電話,怕快遞到那邊給他打電話他會嫌煩,就趁著它剛到深圳時給要回來了。爸媽小心翼翼地問我,怎麽不見你們聯係,我就用各種理由搪塞,說都忙。爸媽進屋不看我,先看我掉在地上的頭發。
    可憐天下父母心,一旦失戀,心疼我的還是爹娘。
    我不敢在他們跟前有任何情緒,我的父母這麽多年沒享過福,我爸全年下來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年三十晚上跟左鄰右舍打會兒麻將。我不能沒怎麽孝順過爸媽,還總不要臉地傷他們的心。
    男朋友跟我視頻,攝像頭一打開我被嚇了一大跳,我看到一張比一星期前老了十歲的臉,恐怖得簡直看不下去。那眼神就好像是野生動物的,充滿血絲,如果眼神能殺人,我現在早沒命了。他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問你這幾天去哪兒了,我心想你還有臉說,讓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地回來我死在路上你都不知道,還有什麽資格問我這幾天去哪兒了!再說,就算我跟人結婚了與你又有什麽關係!但這隻是我的心理活動,我其實很想他,不想用這僅有一點兒的見麵時間來吵架,我說不敢回家。他逐漸緩和下來,委屈得像個小孩子,都要哭出來了。他跟我講這些天喝得怎麽昏天黑地,怎麽被哥們兒扛回家,膝蓋怎麽摔得都是血,我們各自安慰幾句便又睡去,他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笑了,我說當初要我走的不是我自己。
    他問我你還會回來嗎?我心想,你過來找我我才回去。
    再後來,我看到他把我們住過的那個小家一點點布置成我曾期望的樣子,置辦了我想要的小家具,在視頻裏給我看,說就差你了,等你回來。
    我心裏不舒服,我覺得他應該更主動一些,可是他越來越忙,我也越來越忙,忙到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好像很久沒有跟他說話了,一上qq,發現他的頭像已經不在了。他把我刪掉了,這是我怎麽也不會想到的,我不懂這是什麽意思,申請加了幾次也沒加回來。
    戀愛這種事兒,結束時從來就不需要征得兩個人的同意,而另一個人總是要很久後才明白過來。像陶子唱的那首歌:“太委屈,連分手也是讓我最後得到消息。”
    我想,非常非常想問他發生了什麽,一切都是怎麽回事,是有人逼著你這樣做嗎?但我僅剩的那點兒能夠維持我活下去的自尊心不允許我這樣做。
    我裝模作樣活了那麽幾天,終於忍不住了,我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畢竟當時的告別沒把它當成真正的告別。我想了許久,或許我還可以給他發郵件寫信。但寫什麽呢?哎喲,好久不見啦!不行,太輕佻。想來想去我記起還有一些我認為重要的東西在他那兒,就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實際上這信我是真心實意寫的,但通篇怎麽看怎麽覺得虛偽做作,比如我說感謝遇到他,比如我說我還愛他,然後我又沒頭沒尾地說要他把我的東西寄過來。而這麽一封不著調的既動了心又動了氣的信,發過去很久,也沒有回音。
    我一直在等,從白天等到晚上,天黑了,點燈,接著等。
    開始是生氣,戀愛時千言萬語說不盡,分手時三言兩語要轉身。
    那時,我在這件事情上想開了,人走了,連招呼都不打,我就當自己做了一場夢!分個手人家還給你寫篇論文?還給你擺個分手宴?仇小丫,你需要醒一醒了。
    但後來開始著急,擔心他會不會出事了,究竟是不是還活著。直至對他的要求越降越低,本想要一個疏通心意的答複,低到有個答複就行,低到知道他還活著就行,低到希望我有這個權利知道他還活著就行。
    我給他的人生想了一百多種可能,看這一百多種可能裏有沒有能跟自己掛上鉤的結果。
    我的心還沒死透。
    這樣過了幾天,未讀郵件裏終於有一封是他的名字,我趕緊打開!隻有一句話:“我會盡快給你寄過去。”
    心涼了。
    就這麽一句話,不是我期待的那樣。
    那一刻我有點兒意識到了什麽,發了瘋一樣對著這句話看,簡直想把電腦拿火點著了再放在水裏泡一泡。我想是不是要像看武功秘籍一樣用些特別的方式,我正著看,倒著看,試圖看出點兒苦衷、念想來。我想不可能這麽簡單啊,你別看隻有一句話,這句話很有可能大有深意。
    半小時後,我的眼淚才嘩啦啦地傾瀉而出,我忍不住了,給他回了句曾經打死我也說不出來的話:“你難道不愛我了嗎?”
    剛點了發送鍵我就後悔了,我難道要生生地等著人家給我回句“是,我不愛你了,我看錯人了”嗎?我不要這樣,我怕這句話已經在路上了,趕緊敲電腦給他回信說:“你不用回答了!”我說我不聽了,沒興趣聽了,快馬加鞭地按下發送鍵,好像晚一秒鍾他的答案都會發到了似的。
    我起來照照鏡子,發現自己不但沒讓激情和想念給摧殘瘦了,反而水腫似的胖了。這讓我愈加鄙視自己沒出息,沒有資格繼續懷念那段短暫而激烈的愛情。
    我意識到自己終於失戀了之後,什麽事情也做不下去,隻把自己關在家裏,趁著眼淚流出去的間隙在電腦上敲點兒文字,另外就是吃,我心裏一難受,首先就想到吃。一邊吃一邊羨慕那些即使難受時胃也有誌氣對食物擺出高姿態的人,那樣的人失一次戀起碼能出落得脫胎換骨,我失一次戀恨不得能胖個十斤八斤。這對於一向要強的我,簡直是雪上加霜的打擊,我本以為變得比以前漂亮一些也好從容地在他跟前擺擺姿態,但這下我連氣他的資格都沒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罵罵自己有多麽窩囊。
    我開始破罐子破摔,橫七豎八地躺在床上,把衣服襪子扔得滿屋都是,不洗碗,吃油炸食品,喝碳酸飲料,“反正你現在看不到我,反正你不娶我,我胖不胖醜不醜跟你也沒關係了,這下我自由了呢,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我要作上天!有本事你來管我啊!”
    我甚至還想問他:“你說過,我們必須要在一起的啊,你說過我們要永遠不分開的啊。”這話我是有理由問的,然而當我需要問這句話時,也已經沒有問的必要了。
    我過了一個失魂落魄的春節,最怕好心的親戚問我:“哎,你前段時間那男朋友怎麽樣了?”
    畢竟我看起來怎麽也不像一個為情所傷的女人,沒人相信我能有多少痛苦,而且我的一張圓臉使我在悲慟麵前也很難顯得悲傷和嚴肅。
    幸好沒有人多嘴。
    我曾以為他刪除了我的一切聯係方式後還會經常想念我,我對任何一個來我頁麵的沒有頭像也沒有好友的空id欣喜若狂,我盯著那個id名字和上麵的城市地址分析來分析去,試圖找到任何一點證明是他的蛛絲馬跡。每一個可疑的空頭像出現都能讓我失控地立刻回頭檢查自己主頁,有沒有哪句話說得不合時宜,有沒有哪句話他看到會有點兒失落。我也會責怪自己,為什麽剛剛說了那樣的話,要不要趕快說點兒好聽的補救回來,或許他一會兒還要來呢。
    失戀就像一場大病,將人折磨成非人的樣子,讓人從裏到外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意誌和靈魂,失去了曾經信仰的一切,讓人變成一條餓瘋了的狗,對著一切尚有餘味的空肉罐頭瘋狂追逐和絕望咆哮。
    太侮辱人了。
    在以前的生活裏,我也常常遭遇無奈,可不管怎樣的無奈幾乎都是可以麵對的,糾結一段時間,要麽跳過去,要麽繞過去,或者索性換一條路走,總之不會把自己堵在死胡同裏。唯獨失戀這種事,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它是軟刀子、慢性毒藥,無影無形,讓你渾身癱軟、四肢無力、大腦空白,你除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淪陷下去,別無他法,這對於一個一向要強的我,痛苦得無藥可醫,隻能靠麻木來緩解自己。
    我在窗台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沒完沒了地想,可似乎怎麽都理不清頭緒。“他並不愛我,他隻是讓我以為他很愛我,我可以搜集出一大堆證據來證明他沒那麽愛我……可是我不能這樣做,這種做法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沒有絲毫益處的,那完全是在自討苦吃。”
    我讓自己忙起來,有沒有意義無所謂了,人活著才有意義,死了還談什麽意義,我可勁兒地催眠自己。自個兒的身子,不讓用?誰也管不著我!我想讓自己忙起來,忙到腳打後腦勺,累得動也不能動,把想說的話、想念的人,都交給夢去處理,在夢裏就算我對也好,錯也好,哭也好,喊也好,愛也好,悔也好,都能痛痛快快,沒人笑話,而白天的我還是我,是養家糊口的仇小丫,不能被任何事打敗了。
    窗外的雪化成了水,牆角吹起了打著卷的風,那條被白雪覆蓋的街上,曾經蹦跳著兩顆最快樂、最感恩的心,現在呢,時間過去了好久,垃圾袋都被風吹起,重新見天日了,這就是春天來了。
    東北的春天來得晚一些,這讓我舒服,我不想自己的心和外麵的天氣是兩個季節,那會讓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五)
    我終於鼓起勇氣,一個人偷偷摸摸去醫院做檢查,沒讓家人知道。我自己在醫院裏抽血時一點兒都不害怕,我覺得更可怕的事我已經經曆過了,隻是我每每看到身邊的女孩被家人被男友嗬護著從身邊經過時,就感到十分心寒。
    幾天後,我的檢查結果出來。我提心吊膽地去取,醫生說你沒病啊,你就是抗體低,需要好好調整飲食和睡眠,連藥都不用吃。雖然我知道即使生病也不至於死,但仍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我在這世界上的財產就隻剩這一條命,我居然還那麽不知道珍惜。
    我為自己還能繼續活在這世界上高興,“活到現在真是一大奇跡,真值得慶幸。”出了醫院,我在春寒料峭的街道上笑得憤世嫉俗,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那股明白讓我直起腰,昂起頭。即使心裏仍然莫名委屈,但那股委屈讓我渾身充滿力量,這股力量十分熟悉,在歐洲,在每一個絕望和屈辱的時刻來臨,我的身體都能迸發出這種力量。
    他們說我得了病,那麽就當那個戀愛裏的我得了絕症死了吧,現在在這條路上走著的是一個新的仇小丫,帶著一路走來的鬥誌、經曆和教訓。
    我給婁曉雲打電話:“出結果了,我沒病,滾出來給我慶生。”
    婁曉雲長舒了一口氣,她比我敏感,她一開始就不信我有病,隻是看到我那副實在活不起的樣子,既擔心又不敢肯定,現在,她為我開心,也為我難過。但她什麽都沒說,她帶上幾個朋友來接我一起去吃所謂的慶生飯。我悲哀而絕望,卻仍然執著地以勝利者自居。
    陽光晃得我眼淚流下來,我想起他,想起曾經的自己像個無辜的傻孩子。
    婁曉雲英姿颯爽地走過來,迷迷糊糊的我突然一個激靈。這個頭發已經長到過臀而且發質好到可以直接去拍廣告的女人,這個好像從出生起就帶著長頭發的女人,一剪子把頭發剪了。我以為長發女人想剪短發有兩種情況,第一是失戀傷心想要一個所謂的從頭開始;第二是她活著活著就自動完成了一次生命大換血,婁姑娘顯然是後者。
    她興高采烈地給我看她留長發時摟著老祝的合影,不需要說任何話,她渾身都散發著讓男女為之著迷的魅力,那魅力不言自明:是的,我還是那個婁曉雲,曾經真誠地犯傻,現在真實地快樂,不管你怎樣看我,不管我是什麽樣子,我被人愛著。
    這樣的她真是太性感了,她是真正勇敢的人,是在一個痛苦而無奈的大環境下,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並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絲毫不遲疑的人。
    那個吹牛不打草稿、聲稱暗戀了我三年的男人張某其實和我認識有四年了,我們在這四年裏互相看著對方起落、成長、變化,互相打擊,在傷口撒鹽,落井下石,看對方笑話,我們曾巴不得對方混成狗然後趴著過來求自己,我失戀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趁火打劫,軟硬兼施逼著我給他製作一部小成本片子,他投資,剩下一切我來操刀。我知道,他是想讓我真正從鬱悶裏走出來,走進那個真正屬於我的天地裏。
    而小球去了北京,玩起了獨立雜誌,終於走進了那個他一直向往的領域。
    我失去了愛人,卻得到了愛。從失戀裏走了一遭出來,更知道人生裏什麽東西是彌足珍貴,什麽東西應該果斷放棄的。
    我慶幸和感激自己是一個朋友比錢多的女人,是一個得到的愛比受過的傷更多的女人。
    感激我和他們相遇,感激他們一直都在,感激他們一次次對我無條件地信任。
    我慢慢地恢複了常態,抑鬱轉換成亢奮,飽滿的痛苦,充足的底氣,扛得住流年,經得起變遷,明白了原來世上沒有憑空的美麗,美麗一定要經過打磨、訓練,這樣的美麗看似巧奪天工,實際上早已經過了長久的寂寞和修煉,因此才持久且耐人尋味。
    回來時,我走在去年冬天某個深夜裏哭過的那條下雪的路,發現那裏居然已經開滿了好看的花,這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一些去年的回憶,繼而百感交集了一下,然後便甩著半長不短的頭發若無其事地走在芳香四溢的春天裏。
    後來,由於有些事情無法徹底忘記,我就成了一個說故事的人,寫字成了我的日常狀態,不為什麽,也許是我需要有一個發泄的出口,而我也很幸運地找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