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致我們不願辜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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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不怕歲月長
    有些時刻,我們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世界明明如此之大,卻沒有你的容身之處。我們掙紮,我們迷茫,但我們都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就走下去吧,保持掙紮,保持尋找。結果無非兩個,再也沒有氣力去掙紮,或者是找到了一條屬於你的路。青春不怕歲月長,在死心前,再努力一次。不管你會去哪裏,願你不忘初心。
    最窮的時候,和老唐、老林三個人擠一張床。三人晚上想喝酒,東湊西湊隻湊夠了買一瓶啤酒的錢。於是三個人你一口我一口,一起輪著喝啤酒。那時候《大話西遊》很火,但還沒有現在這麽火,老唐有一張藏了很久的盜版碟,我們就拿出電腦三個人湊在一起看《大話西遊》。
    看到紫霞仙子被牛魔王刺中的一瞬間卡碟了,我和老林異口同聲說出一句電影中孫悟空的台詞:“臥槽。”好在還是有驚無險地看到了最後,看到轉世後至尊寶對變成孫悟空的至尊寶說了一句:“欸,那個人好像隻狗。”
    我們一直嘻嘻哈哈地看到了最後,看到這裏卻誰也不再說話。打破沉默的是老唐,老唐拿起啤酒說了句:“哈,我們其實也好像隻狗。”
    他是用自嘲的語氣說的,我們卻誰也笑不出來。
    那是2009年的冬天,我們誰都沒習慣漂泊。
    那是2009年的夜晚,老唐的房子還有兩天到期。
    如果房子沒法續簽,我們就得露宿街頭,那時的我們已經嚴肅地準備好了三個睡袋。
    我知道,你也曾經想變成某個人的蓋世英雄,可你最終還是沒有成為英雄。
    你也有想要實現的夢想,所以你離開家鄉,直到某一天回頭看,發現物非人不在,而你也不再是當初的自己。
    很多人都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回家,或許隻有漂泊的人懂:從你離開家的一瞬間,你就再也沒法像當初一樣了。
    或許你回頭看,也會這麽嘲笑自己:“欸,那個人,好像隻狗。”
    站在陌生的城市街頭,你發現你找不到落腳點。
    就像那時的我們,覺得世界之大,卻沒有容身之處。
    如今我晃過很多個冬天,去了很多個城市,由衷地喜歡墨爾本。
    或許你和我一樣,在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發現一切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可待的時間久了,也有了類似故鄉的感情。
    哪條街道你每天都走,哪個小吃你每天都吃,你都一清二楚。
    我即將告別墨爾本,或許這是一個讓很多人羨慕的城市,可我在不久前覺得這個地方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一切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漂泊的人總是如此,有人羨慕你所在的城市,卻沒人知道你背後的艱辛。
    隻是在我即將告別的時候,我莫名地舍不得。
    選擇到這裏,不管是好是壞,我的青春都留在了這裏。
    還有半年要離開,我想許久後我回頭看,我會忘記這裏多無聊,這裏的日子多難熬,隻會記得這個城市給我帶來的一切。
    我知道你也在某個地方漂泊著,也曾問過自己當初為什麽要離家那麽遠。
    待的時間久了,盡管還是不同於故鄉,這個城市也已經變成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寫這篇文的時候是冬天,我不知道讀到這裏的你在哪裏,而你那裏是什麽季節。
    或許你在一個想要留在的城市,或許你還沒有找到歸屬感。冬天很冷,而你或許也沒有暖氣。但冬天過後總有春天,春天過後還有冬天,你能做的隻是習慣過冬天,等到春天的時候用力享受就行了。下次冬天再來的時候,你也不再害怕了。
    如今我習慣了每天東奔西走,昨天還在哈爾濱,今天就到了北京,明天要跑去上海,每天隻睡幾小時。我卻沒有覺得很累,我學會怎麽和自己相處了。
    今天是感恩節,我遇見了很多很可愛的讀者,我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即便城市再大,你再形單影隻,你也不是唯一在這座大城市裏漂泊的人。
    雖然你永遠不知道一同和你漂泊的人會是誰,但你有著同類。
    留在哪裏,是你自己的選擇。
    留在哪裏,是因為你的青春在這裏。
    即使要告別這座城市,這座城市也會變成你的一部分。
    不管你在這座城市裏經曆了不順利的感情,還是你愛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你都會對它有著特殊的感情。
    或許你即將去往一個新的城市,或許你還在掙紮著尋找歸屬感。
    我不能告訴你,你的未來一定會很好,因為那是不能確定的事情。我能告訴你的,隻是我們都一樣,不要怕。
    所有漂泊的人,所有,他們選擇漂泊,隻是為了某一天能夠不再漂泊,紮下根來,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身邊的人、保護想保護的人。
    我們就像沒有陽光的種子,陽光被比你更高更強的植物擋住,但我們總得保持成長,吸收養分。
    等到陽光找到你的那天,發芽就行了。
    寫下這些時是感恩節,卻不是隻有今天才去感恩。
    或許你依舊向往別處,但也別忘了此時此地的風景。
    如果覺得累,至少還有人在這裏,至少我還在這裏。
    我寫的這些,不是因為我隻看到我自己,而是我看到了所有在書本另外一邊的你。
    竭盡全力是因為心有偏執,向前走吧,青春不怕歲月長。
    有時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聚,別怕。
    一路陪你笑著逃亡
    人人都會碰到這些事情。在原地走一條陌路。在山頂聽一場傾訴。在海底看一眼屍骨。在沙發想一夜前途。這是默片,隻有上帝能給你配字幕。朋友不能陪你看完,但會在門口等你散場,然後傻笑著去新的地方。
    我有個朋友,是富二代,非常有錢,屬於那種倒拎起來抖兩下,嘩啦啦掉滿地金銀財寶的人。
    我窮困的時候,就想辦法到他那兒刨錢。他酒量不好,就攛掇他去酒吧,然後誰比誰少喝一瓶,就輸一百塊。
    開始我每次能賺兩三百,但這完全是血汗錢,比賣身還要高難度,次日頭昏眼花躺著起不來。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大早興衝衝到他公司,說:“老趙,換個模式吧,我們來對對聯,誰對不出來,輸一百塊。”
    老趙差點兒把茶杯捏碎,憤憤說:“你這個太赤裸裸了。”
    當天晚上,他背著包換洗衣服到我家,要住兩天。我翻箱倒櫃,家裏隻有一袋米,隨便煮了鍋粥,他咂咂嘴,說:“真香。”
    我靈機一動,說:“老趙,換個模式吧,誰先走出家門,就輸一千塊。”
    老趙心滿意足地縮進沙發,表示同意。
    第二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
    第三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
    第四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我顫抖著問:“老趙,你生意也不出去管管?”
    第五天我們睡覺,看電視,喝粥。老趙眼睛血紅,在門口徘徊,突然衝到我麵前,瘋狂咆哮:“老子是富二代,老子不要喝粥,老子家裏有五六座商城,七八個工廠,老子為什麽要在這裏喝粥?!你回答我啊嗚嗚嗚嗚嗚誰他媽再讓我喝粥我咬死這壞逼啊我要吃肘子嗚嗚嗚嗚嗚嗚……”
    半夜我餓醒了,聽到廚房有動靜,摸索著過去,發現老趙在煎東西。偌大的鍋子,半鍋油,裏麵飄著三四片火腿腸。
    我說:“哪兒來的?”
    老趙哆嗦著嘴唇,說:“茶幾下麵撿到半根。”
    我說:“分我一片。”
    老趙一丟鍋鏟,哭著說:“這應該嗎?富二代得罪你了?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跟我搶火腿腸?”
    我呆呆地說:“焦了。”
    第六天我們睡覺,睡覺,睡覺。老趙掙紮著爬起來,去書房上網玩。我聽見他qq“嘀嘀”的聲音,趕緊關上臥室門,偷偷打開筆記本,申請了個新號碼,搜羅美女照片瘋狂發給他:帥哥交個朋友。
    老趙:你是?
    我:寂寞單身少婦,想擁有初戀。
    老趙:都少婦了怎麽初戀?
    我:少婦怎麽不能初戀?
    過了幾分鍾,老趙:百度百科,少婦(shao fu)已婚的年輕女子。
    我:你管那麽多幹嗎,我看中的又不是你的錢。
    老趙:……你怎麽知道我有錢?
    我:……廢話真他媽多,喝酒去,叉叉酒吧!
    然後我發了張裸照。
    聽到書房椅子“咕咚”一聲,老趙仰天倒下。他瘋狗一樣衝出來,紅著臉團團轉圈。我合上筆記本,說,一千塊打個折,八百。
    老趙丟給我八百,嗷嗷叫著奪門而去。
    過一會兒,我走進酒吧,他果然筆直地坐在那兒。我一屁股坐下來,他說:“你幹嗎?”
    我說:“來尋找初戀。”
    老趙說:“……”
    我說:“少婦棒不棒?少婦有八百呢,請你喝酒。”
    老趙躲在陰影裏,捂著臉哭成淚人。
    我們喝得大醉。
    那段時間老趙失戀。七年的女朋友,談婚論嫁,突然說要尋找靈魂,問老趙要了筆錢,獨自背著包去西藏。回來後乘著老趙出差,東西搬走,留了封長長的信。寫的什麽我不知道,那天是我跟老趙拚酒的第一天,贏了三百塊。
    後來我在微博看到他女朋友和男人的合影,笑靨如花。那天是我跟老趙拚酒的第四天,輸了一百塊。
    人人都會碰到這些事情。在原地走一條陌路。在山頂聽一場傾訴。在海底看一眼屍骨。在沙發想一夜前途。
    這是默片,隻有上帝能給你配字幕。
    所以整整半個月,我們從沒聊起這些。
    不需要傾訴,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批判,不需要聲討,獨自做回顧。
    朋友不能陪你看完,但會在門口等你散場,然後傻笑著去新的地方。
    再難過,有好基友陪在身邊,就可以順利逃亡。
    一切都會好的,隻要時間過去
    每個時代,這類論調總是不息:覺得時代正日益糟糕,於是“過去的黃金時代”更美好。當然啦,“過去的黃金時代”,我們無緣目睹,但在口口相傳的故事裏,過去是最健康、最唯美、最優雅、最知性的時代,大家都崇奉一些古老的藝術,能詩善畫、書法古玩、香茶竹舍、文采風流,那是“慢”的時代,“輕”的時代。相比起來,眼下這個時代,就太市儈、太機械、太現實、太快,諸如此類。於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紙醉金迷,卻在歌頌十九世紀末印象派橫行的時期。十九世紀中期,丹納認為文藝複興才是完美時代。文藝複興時期認為古羅馬才完美。古羅馬認為古希臘才完美。然後就一路回去無止境了……當然這也不新鮮:中國士大夫動不動還覺得堯天舜日的準原始時代才最美麗,雖然那會兒發大水,需要大禹帶人到處疏,還傳說他得親自變成黃熊,太不容易了……
    問題是:倘若你真回到1515年的羅馬,會發現一些問題。當然,那個城市裏當時雲集了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和布拉曼特,你找輛馬車還可能找到達·芬奇。但隨後你就會發現,那時代的普羅大眾,知識遠不如今日,脾氣火暴,命案遍地,人身安全毫無保證,吃不著辣椒、玉米和咖啡,沒有抗生素,人們沒受過成形的體育鍛煉和衛生訓練,醫生都是赤腳大夫,隻知道給你放血。這個時代有偉大的人物,但隻有那幾個——實際上,所有“過往年代的偉大人物”,都隻有曆史濃縮的幾個而已。
    大家也可以念叨說,上古之世比較自然啊,而隻有自然的事物,才是美好純真的,所有訴諸電腦的、器物的、電子的東西或工具,都是不天然的。問題在於,非要論天然,則油畫之於岩壁畫、毛筆書法之於刀刻竹、弓弩之於徒手搏擊,都是一種“不天然”。工藝美術設計本身,也是隨著材質漸進的。精工製作的汽車、手機、玻璃窗比之於木雕、庭院、黑陶,隻是材質不同,凝聚其中的智慧,並無二致。
    這裏的問題是:
    當我們以古非今時,通常是以數千年曆史濃縮出來的若幹貴族精華,來比較如今的平民生活。單看十八世紀的法國宮廷畫,會覺得那個時代風雅秀麗,遠比今時今日文明。但宮廷畫不會告訴你,過去的時代並不全是牧歌。油畫裏的牧歌唱晚、小說裏的沙龍賢達之外,是廣大人民的困苦、瘟疫、霍亂,下層民眾的苦難、迷信、人身不自由和經濟壓迫。
    一個簡單的結論是:
    從大局範圍來講——所謂大局範圍,是指別拿過去時代的少數精英和如今的普通凡人比,而是最大限度地用平民對比平民,從生活便利、健康狀況、人身自由、精神和物質財富、視野廣闊、居住條件等每個細節,都對位比較——現代技術的發展和社會製度的完備,對人類的肉體健康和精神陶冶,是在進步著的。時代總是有得有失,沒法周全所有細節。但大體來說,是在越變越好的:二十世紀初人類預期壽命三十歲;現在,七十歲開外;你可以從電影裏看到1912年“泰坦尼克號”的頭等艙如何驕奢浮華,但也得看見下等艙多麽擁擠狼狽——而且泰坦尼克號的頭等艙都沒有移動wifi(無線網絡)喲。
    為什麽我們會覺得時代越變越壞了呢?還是如上因素:所取的樣本。
    如果我們隻截取過去千年裏精英生活的部分,來對比當下的平民生活,自然會覺得過去更美好。殊不知,我們所提取的樣本,其實也在變化。
    比如說,我們所見識的互聯網。
    2014年往前推十年,互聯網還流行在標題裏寫“多圖殺貓”這句話,大家還規矩地叫bbs帖主為樓主,電腦係統裏大多是win95和win98。那時節的bbs上,大家一邊忙著罵張紀中如何用他的新版金庸劇,毀滅了記憶中的經典1983版《射雕英雄傳》,一邊忙著聊些別的;那時網絡內容已經豐足,但論調尚有些奇怪:會有人罵美國人遭遇“9·11”實屬活該,而後大家鼓掌影從。
    2005年四五月間,網上一度在一邊倒痛斥日本。我在上海住,某天沿延安西路走,看見一群人遮天蔽日地行進,每到一個路口,就對周圍人喊:“加入吧!”人太多,我騎不了車,隻好下車推行,到仙霞路時才脫出人流,拐上另一邊。隔著馬路,我能看見人群圍住一個地方,朝裏麵喊:“出來!出來!出來!”有人攀牆,朝裏麵扔東西。有朋友後來跟我說,人民廣場附近有味千拉麵被殃及了。
    那時代,大家都在傳播類似的笑話:日本人為什麽有井上、鬆下這類姓氏?因為日本女人放蕩,願意在這些地方懷胎受孕,要不然哪來的成人電影女優呢?網上還念叨著:隻要抵製日貨一年,日本就會亡國滅種沉入太平洋,所以國貨當自強,然後才好踏平東京雲雲。
    2008年春天,網上又是一邊倒地要抵製家樂福。“要讓法國人看看中國人的決心。”開始也有一些聲音,會質疑:“抵製家樂福這事到最後,倒黴的不是給他們打工的中國員工嗎?”然而還是會有聲音嚷道:“不能被法國人欺負了!”“反正給家樂福打工的中國員工可以換工作嘛!”“如果連這點犧牲都付不起,你們真的隻配做亡國奴!”那時,我周圍有幾個上網不多的朋友,反應可以如此總結:好像大家都要抵製家樂福?法國人一定欺負我們很厲害,我也不太知道,不過我也抵製吧……
    2014年了,大家能用手機、平板、pc隨時隨地上網絡了。你會時刻發現網絡真亂,到處在吵架,但你也可以發現:現在嚷嚷抵製、叫囂戰爭、潑灑仇恨的聲音,比十年前小了。謠言傳播速度更快,但被撲滅得也快,更重要的是,每一個事件,你能夠聽到許多不同的聲音,許多人參與討論——非常混亂,但至少是不同的聲音,而且至少開始有些基本的正確政治觀念。比如,現在不太會有人如十年前似的,說美國人“9·11”平民死亡是活該的了。
    看看十年前、七年前、四年前對暴力和反智的態度,對比現在有那麽多聲音對暴力的反對和質疑,你是看得見進步的。
    往深一點想:
    十年前,互聯網的使用者還偏少,主要是學生、商務人士、專業it男。那個時代的互聯網更像是小圈子。而這個時代,互聯網是全民產物,草根的滲透力量極為驚人。所以,總會有人說,網上魚龍混雜,笨蛋越來越多,真是今不如昔。但實際上,笨蛋雖然在增多,但明白人的數字,也在相應提高,終於也讓眾口一詞的情況日益減少。把同樣一段反智宣傳放在論壇上,2002年可能引發一片讚聲,2014年的回應則可能是“樓主高端黑”“樓主釣魚”——這個時代,大家都學得聰明些了,不那麽好騙了。
    雖然有進三步退兩步的可能,雖然許多人還是有群體非理性+站立場黨同伐異的愛好,但比起十年前,許多概念在互聯網被普及了。這過程非常緩慢,但大體趨勢畢竟是前進的。雖然會有許多新問題,但至少有那麽一些概念成了必備素質,比如認定暴徒是渾蛋是臭流氓,比如相信完成判斷需要更多信息而不能專靠一麵之詞——一些基本的正確的政治概念的樹立,是有利於論辯氛圍的。
    一個習慣撒謊的流氓,總會想辦法去哄孩子,但孩子是會長大的。當孩子還一無所知的時候,撒謊者可以隨便欺哄他,比如指鹿為馬,說隔壁吃的海參黑糊糊其實是坨狗屎,但孩子長大了,知道的越多,撒謊者就越難哄住他。如是,撒謊者也得想辦法、耍手段來哄住這個孩子,比如造謠,比如嚇唬,比如激將法。但你知道,謊話越多,被戳破的機會也越大。所以總會有孩子大了瞞不住的那天。
    這過程很慢,慢過一頭蝸牛慢悠悠爬上樹頂。但看看過去十年,你會發現,蝸牛畢竟在前進,在看到越來越廣闊的天地,有更多的對比、思考、選擇。能看到問題,好過沒機會看到問題。對現狀再失望,你都得相信,陽光能照到的、我們能看到的越多,烏七八糟的暴徒張牙舞爪的機會就越少。反智、愚蠢、偏激、狹隘的東西會始終存在,而且他們特愛虛張聲勢,特別希望讓你相信世界就是這麽糟糕。但相應地,對他們的敵視也會水漲船高。最後,孩子總會長大到不吃哄不吃騙、撥雲見日看到真相的那一天——這個孩子,就是我們周遭慢慢成長的世界。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哪怕慢,哪怕曲折。隻要你相信,隻要時間過去。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我寫這篇文章並未征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準備。
    無他,在這個不懂得反思的時代,有些故事應該被後人知曉。
    不奢望銘記,知曉即可。
    有廟堂正史,亦應有民間修史,何為史?末學淺見,五個字:真實的故事。
    是對是錯,是正是反,百年後世人自有分曉,但無論如何,請別讓它湮沒,那些鮮活和真實的細節,有權利被人知曉。
    寫就寫了。
    我等著老兵來把我扔下河。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我還有一個比烈酒還烈的故事。
    今天盛滿,端給你喝。
    一
    老兵打架,愛用滅火器。
    油錘灌頂的招式他是不使的,滅火器十幾斤重,幾類李元霸的大錘,砸到肩膀上必須是粉碎性骨折,砸到腦袋上指定出人命。
    老兵不是馬加爵,他不掄,隻噴。
    臭鼬厲害吧,沒幹粉滅火器厲害,拇指輕輕一扣壓,砰的一聲,白龍張牙舞爪地奔騰而出,對手立馬被撲成了一個雪人,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
    老兵噴完一下後,倒退兩步紮好馬步,等著對方咳嗽,對方隻要一咳嗽,立馬又是一通噴,對著臉噴,粉塵瞬間堰塞住舌頭,嗆得人滿地打滾兒。
    挨噴的人連嘔帶吐,連告饒的工夫都沒有,白色的口水拖得有半尺長,咯吱咯吱地牙磣。
    老兵一邊噴一邊斬釘截鐵地喊:讓你再借酒裝瘋,爆你的菊!
    幹粉彌漫了半條街,烽煙滾滾,他威風凜凜立在其中,中國版的“終結者”。
    我站在一旁暗暗稱奇,爆菊居然爆到臉上來了。
    老兵是開火塘賣燒烤的,專注消夜整十年,專做酒鬼生意。
    店名“老兵燒烤”,一度被《孤獨星球》雜誌列為環球旅行之中國雲南麗江站最值得體驗的十個地點之一。
    他們家的炭烤雞翅、錫紙培根白菜名氣很大,但大不過他們家的青梅酒、瑪卡酒和櫻桃酒。半人多高的大酒甕有十幾個,最香莫過酒氣,封蓋一開,酒氣頂得人一跟頭一跟頭的,頂得人舌頭發酸、口內生津。
    管你是不是好酒,都忍不住想來點兒嚐嚐。
    他們家沒酒杯,一水兒的大號軍用搪瓷缸子,二兩酒倒進去不過是個缸子底兒,根本不好意思端起來和人碰杯,於是大部分客人站著進來,打著醉拳出去,小部分客人空著肚子進來,空著肚子回去。
    沒辦法,夜風一吹,酒意作祟,一手撐牆一手攥拳,腰自覺地一彎,嘴自覺地瞄準腳下的水溝,喉嚨裏像有隻小手自己在擰開關,滿肚子的燒烤連湯帶水地傾瀉而出,不倒空了不算完。
    酒是話媒人。
    每晚來消費的客人大多已在酒吧喝過一兩場,大多大著舌頭而來,坐到火塘裏被熱烘烘的炭火一烤,酒意上頭上臉,再木訥的人也難免話多。
    燒烤店的午夜浮世繪有意思得很,四處嗡嗡一片,有人逼賬,有人借錢,有人打酒官司,卡著對方的脖頸子灌酒,有人秀真誠,攥緊別人的手掏心窩子,有人覥著臉聊姑娘,仗著酒意覺得自己英俊非凡,有人不停地拍馬屁,對方隨便說一句冷笑話也哈哈大笑,誇張地齜出十二顆門牙,顆顆都泛著諂媚的光。
    話多了,是非自然也多。
    夜店、酒鬼、炭火熊熊,難免起摩擦。爭端日日有,由麵子問題引發的占三成,一言不合丟酒瓶子是小事,鬧得凶的直接肉搏混戰,酒精上腦,下手沒輕重,常有人被揍暈在桌子底下。
    人真奇怪,在自己的城市謹小慎微,來到古城後各種天性解放,喝大了個個覺得自己是武林高手,人越多越愛抖威風。想想也可憐,幾十歲的人了,抖的哪裏是威風,找存在感而已。
    很多架哪裏是為了自己打的,大多是打給別人看的。
    尋常推推搡搡的小架,老兵是不理會的,你吵你的,他忙他的。
    他操著大鐵鏟子伺候炭火,間或端起溫在炭火旁的白酒遙敬一下相熟的客人,隻當那些起小摩擦的人是群在過家家吵架架的小孩子。
    一般的中度摩擦,他也不怎麽理會,自有老板娘拉措出馬。
    拉措是瀘沽湖畔長大的摩梭女子,模樣比楊二車娜姆漂亮,性格比楊二車娜姆還要鋒銳,嗓門又高又亮,力氣也大,一個人可以拎著兩個煤氣罐健步如飛。
    拉措像個楔子,硬生生地往拳來腿往的人堆裏紮,她兩臂一振,白鶴亮翅,兩旁的大老爺們一踉蹌。拉措的手指頭敢指到人的鼻子上,她劈頭蓋臉地罵:你們都是多大的人啦!吃飯就好好吃,打什麽架!你媽媽教你吃飯的時候打架嗎?!
    她挑著細長的丹鳳眼挨個兒人地瞪著看,成人之間的鬥毆被她一句話罵成了小朋友間的胡打亂鬧。
    拉措一發威,酒鬼變烏龜,沒幾個人敢再造次,大都訕訕地轉身坐下,偶爾有兩個抹不開麵子的人刹不住車,嘴裏罵罵咧咧,音量卻並不敢放大。
    金波、狂藥、般若湯,古人稱酒為狂藥是有道理的,醉酒的人大多易狂。
    倫理道德是群體中建築起來的,環境條件不同,尺度和底線不同。人性是需要約束的,而酒是解開這種約束的鑰匙之一。
    午夜的燒烤店酒氣四溢,“鑰匙”晃蕩在每一隻酒杯裏,故而道德尺度的彈性尤為明顯。
    一把鑰匙開一層鎖,一杯酒火上澆油增三分狂意。
    有一些人狂得蠻天真,醺醺然間,把自己的社會屬性和重要性無限放大,總以為自己的能量可以從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穿越大半個中國輻射到滇西北,故而不畏懼和旁人的摩擦升級。他們大著舌頭,各種好勇鬥狠,各種六親不認,開了碴口的啤酒瓶子亂揮瞎舞,誰攔都不好使。
    這種時候,就輪到老兵出場了。
    電線杆子上的“老軍醫”專治各種疑難雜症,火塘燒烤店裏的老兵專治各種不服、各種混不吝。
    他噘著嘴踱過去,鉗子一樣的大手專擒人手腕,擒住了就往門外扔,不管掙紮得多厲害,手腕一被鎖,皆難逃老兵的毒手。也沒見老兵身手有多敏捷,但對方的拳頭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他腰微微一晃,不論是掏心拳還是撩陰腳全都擦身而過。
    部分被扔出門的人大馬趴摔在青石板上,貼得和烙餅一樣,哎喲哎喲哼唧半天,才一節一節地撐起身體,旁邊早蹲下了拿著計算器的燒烤店小弟,笑眯眯地說:結了賬再走吧,賴賬不好。
    又說:您還有東西沒吃完,要不要打包?浪費食物不好……
    還有一部分人士越挫越勇,爬起來又往門裏衝……然後再度擁抱大地,屁股上清清楚楚烙著一個鞋印。
    怎麽說也是一百五六十斤的人,怎麽就被這麽個瘦巴巴的小老頭兒給打了個顏麵掃地呢?更丟人的是,人家一拳都沒出,這也不算打架啊。
    他們都蠻委屈,揉著屁股,噙著淚花蹣跚離去。
    能享受幹粉滅火器待遇的人士是極少數,老兵隻對一類人使此狠招。
    這類人有個共性,嘴欠,從地上爬起來後大多喜歡堵著門放狠話,南腔北調,九省鄉談: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認識那個誰誰誰嗎?!工商、稅務、消防、公安……總有一樣能拿得住你吧!媽的,明天就封了你的店!
    再不然就是打電話叫人,張嘴就是:給我帶多少多少人過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還真治不了,不管多麽氣勢洶洶,統統折戟於老兵的幹粉滅火器之下。
    一堆涕淚橫流的雪人連滾帶爬地逃,臨走還不忘撂狠話:老兵你給我等著……我弄死你!
    老兵火塘和大冰的小屋打對門,我有時蹲在門口看看,真心悲憫那些雪人,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就插話。
    我說:你還真弄不死他……
    我還真不是個愛挑事的人,媽媽從小教育我要實話實說,我說的是實話,真的,就你們這點兒道行還真弄不死他。
    ak47都沒弄死他,美式m79式40毫米榴彈發射器都沒弄死他。
    蘇製14.5毫米高射機槍都沒弄死他。
    地雷和詭雷都沒弄死他。
    他的一隻耳朵、一塊頭蓋骨都留在了中南半島的熱帶叢林裏。
    老兵曾是偵察營營長,曆經槍林彈雨,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
    20世紀80年代初的國境線上,他是戰鬥英雄。
    二
    我和老兵是忘年交,他的歲數當我舅舅都富餘,但若幹年來大家兄弟相稱。
    他平時喊我“大冰兄弟”,高興起來了,喊我“小渾蛋”“小不死的”。禮尚往來,我喝醉了酒後,一口一個“老不死的”喊他。
    這是有典故的,我大難不死好幾回,他死裏逃生無數次,我殘了幾根手指斷過幾根骨頭,他廢了一隻耳朵還傷了腦袋,大家都是身殘誌堅的不死小強,一個小不死,一個老不死。
    全麗江都尊稱他一聲老兵哥,估計也隻有我敢這麽大逆不道地喊他了,同樣,全麗江能讓我喝成醉貓的,也隻有他老兵一人。
    我傲嬌,雖開酒吧,卻最煩酒局中的稱兄道弟,也懶得聽醉酒的人吹牛b說車軲轆話,不論在座的有多少大人先生,杯子端得也不勤,極少喝醉。
    不是不愛喝,但分與誰醉。
    酒是狂藥,也是忘憂物,若要酣暢,隻當與老友共飲,比如老兵。
    很多個打烊後的午夜,街麵由喧囂回複寧靜時,他推開大冰小屋的木門,伸進腦袋來自言自語:真奇怪……有烤牛肉,有烤魷魚,有酥油饅頭,還有櫻桃酒,怎麽這個小渾蛋還不趕緊滾過來,非要麻煩我來請嗎?
    我含著口水鎖門,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櫻桃酒哦,饞死我了。
    還有的時候,他腦袋伸進來就一句話:緊急集合!目標,老兵火塘。
    我跟在他後麵,踢著正步走出門,他正步踢得太快,我一步跟不上,下一步就順拐。
    他喊口號:一、二、一……一二三四!
    我配合他,順著拐喊:a、b、c、d!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中年人大多被世俗的生活覆上了青苔,棱角未必全被磨平,隻是不輕易揭開示人而已。
    我卻有幸,屢屢見識老兵孩子氣的一麵。
    他經常走著走著,忽然下達戰術指令,比如正步踢得好好的,高喊一聲:臥倒!
    我臥倒了,他又嫌我屁股撅得太高。
    還有一次,有隻虎皮大貓嗖地躥過去,他高喊了一聲“隱蔽”,就一骨碌躲進了牆角的陰影裏。
    我哪兒經曆過這種場麵啊,慌慌張張地也找了個陰影往裏骨碌,結果一屁股坐進了河溝裏。
    他跑過來撈我,嘴裏還不忘了說:警報解除……
    水真涼,我想罵娘。
    我們的午夜對酌一般分三個步驟,先就著烤肉喝啤酒,然後啃著烤蠔飲青梅酒或櫻桃酒,最後是大杯的老黃酒。
    我把它分為三個時代:啤酒是青銅時代,青梅酒是白銀時代,老酒是黃金時代。
    青銅時代,大家不說話,搶著吃肉,吱吱作響的烤肥牛燙得人齜牙咧嘴,那也得吃,要抓緊墊底呀,不然撐不到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就被放挺了。
    老兵不讀王小波,我跟他解釋了半天他也搞不明白,他不像我,喝酒不矯情,隻是幹淨利索的兩個字:幹了!
    櫻桃酒是我的最愛,肚裏有肉心裏不慌,故而酒來碗幹,從不養魚,然後必端著酒碗上桌子……酒是狂藥,我本俗人未能免俗,喝酒喜歡上桌子這一良好習慣保持了多年,或歌或嘯,或激昂文字或擊鼓罵曹,或技擊廣播體操。
    老兵火塘裏的桌子是青石條壘成的長方框,中間是炭火,四邊是半尺寬的石頭麵,腳感頗佳,我每每一爬上去就不肯下來了。
    有時候來勁了,還非拽著老兵一起站上來,我激他,說他不敢站上來是怕被拉措罵。
    他還真不經激,端著酒缸子站上來和我碰杯,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像在推手一樣。
    盤子踩碎過幾次,腳踩進炭火裏,鞋燒壞過兩雙。
    老兵被拉措關在房門外數回,睡沙發若幹次。
    我和老兵的午夜痛飲常常持續到天亮,我們邊喝邊大著舌頭聊天,尺度頗大。老兵隻剩一隻耳朵,且耳背,和他講話必須扯著嗓子,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在和他吵架。他是諸暨人,江浙口音重得一塌糊塗,喝了酒以後說話幾類鳥語,我平時聽他講話是蠻費勁的,但奇怪的是,喝了酒後卻句句都聽得真切。
    一般到了夜未央、天未白的時分,我會借著酒膽,從他嘴裏有一句沒一句地摳出點兒陳年往事。
    他不太愛講過去的事,清醒時若有人隨意和他攀談過往的行伍生涯,他要麽冷臉要麽翻臉,不論對方是在表達一種尊重還是在恭維奉承,都不給人留情麵。
    相識這麽多年,我懂他的脾氣,故而就算是喝得再醉,也不忘了在套話之前先來一通戰術迂回。
    最常用的方式是:欸,我說老家夥,扣林山戰役是不是比法卡山戰役打得慘……
    他嗤之以鼻,擺著手說:你懂個屁啊。
    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了,他拿杯子、盤子排兵布陣,石板桌麵是沙盤,戰略布局一講就是幾十分鍾。
    隻要在他長篇大論的過程中隨意提一句“當時你在哪個高地”事就成了,他立馬上套,通紅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從貓耳洞講到無名高地戰,字字句句硝煙彌漫。
    他不看人,自顧自地說話,語氣平穩淡定,隻描述,不感慨,卻屢屢聽得我心驚肉跳。
    三
    老兵1984年初次參戰,二山輪戰,又名中越邊境戰。
    參戰前寫血書,老冰把手指切開,剛寫了一個字,傷口就凝住了,旁邊的戰友打趣他:你凝血機製這麽強,想死都難。
    一語成讖,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條命。
    老兵時任偵察連副連長。
    偵察連一馬當先,是全軍尖刀中的刀尖,沿文山一線,自麻栗坡紮入,最遠深入敵後400公裏。因偵察需要,穿的是敵軍的軍裝,最近的時候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和敵方打照麵,隨時做好殺人和被殺的準備。
    叢林遭遇戰是家常便飯。1984年6月3日,老兵經曆了記憶裏最深刻的一次肉搏戰,雙方都用了56式軍刺,老兵的右腿肚被捅穿,他割斷了對方的喉管。
    是役,敵軍大多是特工級的偵察員,單兵作戰能力突出,卻被老兵的偵察連整隊殲滅。
    老兵雖是江浙人,卻驍勇得很,扣林山戰役時,他領著一個排偽裝成一個營,據守高地一晝夜。增援的隊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領著手下的幾十個兵一次又一次擊退敵方整營建製的波浪攻擊。
    輾轉征戰的數年間,老兵到過74個高地。
    斥候難當,無給養、無後援,初入叢林時沒有經驗,單兵配備不過五塊壓縮餅幹、兩個軍用罐頭,幾天就吃完了,然後他們吃蛇,生吃,吃各種蟲子。
    吃毛毛蟲時,用軍用雨布一蒙,點起羊油蠟燭灼去毛毛蟲的硬毛,整個兒囫圇塞進嘴裏,一嚼,滿嘴黏稠的汁兒,像魯菜上勾的芡。
    最常吃的是蚯蚓,雨林潮濕,有成千上萬的蚯蚓,紅的、黃的、粉紅的,取之不竭。
    人手鹹,觸碰到蚯蚓的體表,它立馬渾身分泌出惡心的黏液,實在難以下咽。
    必須翻過來吃,找根樹枝,像翻洗豬大腸一樣,把整條蚯蚓從外到裏翻起來,不管什麽顏色的蚯蚓,翻過來後都是生豬肥肉一樣的雪白,蚯蚓食泥,把泥巴揩掉,閉上眼睛往嘴裏丟,咯吱咯吱地嚼,抻著脖子往下吞咽。
    味道好像啃了一口中南雨林的腐殖紅土。
    貓耳洞自然是要住的,進洞前全員脫衣服,不脫不行,水汽一浸,濕氣一泛,人會爛襠。最潮濕時,洞中有半米多深的水,人蹲靠在其中,濕氣透骨,瘙癢難耐,撓出血來還是癢,終身的後遺症。
    煩人的還有螞蟥,鑽進肉裏,揪不得拽不得,越拽越往裏鑽,火也燒不得,否則半截燒掉半截爛在體內,螞蟥有毒,整塊肉都會糜爛。
    扣林山、法卡山、八裏河東山……老兵兩隻胳膊上布滿了螞蟥眼,戒疤一樣,但數量沒有他殺的人多。
    大大小小的陣地戰及遭遇戰,他斃敵20餘人,還不包括遠距離擊斃的。
    參戰一年後,老兵已從副連長升為偵察大隊代理營長,彼時他二十三四歲光景,手底下的幾百名士兵大多隻有18、19或20歲。
    這幾百名年輕人,大多殞命於1985年5月28日。
    當日,他們為了應對越軍的6月反擊,深入敵後偵察火力配備、彈藥基數、換防兵力。剛剛完成偵察任務,返程行至麻栗坡,離國境線隻有48公裏處時,忽然遭遇重火力伏擊,被包了餃子。
    敵方看來蓄謀已久,把他們圍在了壩子底,圍起的口袋隻留北麵一隅,那是無法去突圍的敵方陣地。
    包圍圈越縮越小,平射機槍和火焰噴射器交錯攻擊,眼瞅著老兵和他的偵察大隊就要全體被俘被殲。
    槍林彈雨中,老兵組織大家做了一次舉手表決,然後呼叫後方炮火覆蓋:以偵察大隊為中心,500米半徑內炮火覆蓋。
    他們請求的是一次自殺式的炮火覆蓋。
    若用四個字解釋,就是:向我開炮。
    在和後方爭強了13分鍾後,呼嘯的炮火覆蓋了整個包圍圈。
    頃刻,越南的重炮開始了反覆蓋,雙方的炮戰不斷升級,雨點一般的炮火揭開的是後來被軍事戰略學家載入史冊的“5·28”炮戰。
    他什麽都聽不見,不停地中彈,被炸飛,又二度被炸飛,氣浪把他掛到了一旁報廢的坦克炮筒上。
    手下的人全都沒了,隻留下老兵一條命。
    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掃戰場時,人們以為全員陣亡,並無人發現他還有一絲氣息。直到次日淩晨,他才被人發現。
    整整兩個月後,老兵在千裏之外的昆明陸軍總醫院恢複了幾分鍾意識,然後繼續墮入沉沉的昏迷。
    他當時的傷情如下:
    胸椎骨斷4截
    腰椎斷2截
    左肋骨斷5根
    右肋骨斷9根
    左手手腕斷裂
    右耳缺失
    右肺穿透傷多處
    右肩粉碎
    雙眼眼膜灼傷
    上下門齒缺失
    腦部顱骨變形,3公分的彈孔2處
    全身彈片無數
    ……
    幾乎已經稀巴爛的老兵命不該絕,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這或許歸功於他過人的凝血機製,或許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個活口做見證。
    全隊陣亡,隻餘他一條人命。
    “5·28”之後的七個月內,老兵時而昏迷時而蘇醒,曆經了24次大手術,被定為二等甲級傷殘,醫生費盡心力救治後,篤定地下結論:全身癱瘓,終生臥床。
    在術後的昏迷中,軍委嘉獎他為一等功臣,終生療養,享受正團待遇。
    老兵全身癱瘓,一動不動地躺在療養院病床上,躺到1988年8月1日時,他將自己的終生俸祿捐獻給了希望工程。
    他說:把這些錢花在該花的地方吧。
    老兵當時每月領取的各種補貼是100元不是個小數目,隨著時間更迭,這個數字水漲船高,但不論漲得有多高,26年來,老兵分文未動,幾百萬元的人民幣全部捐了出去。
    他的戰友們都死了,隻剩他一人孑立世間,理所應當的俸祿他不要,他不肯花這份飽浸熱血的錢,固執地選擇終生捐贈。
    老兵癱瘓了整整四年。慢慢恢複了一點兒上肢力量,可以輕輕地撓撓雨林濕氣遺留的瘙癢。
    一天,他夜裏睡覺時,迷迷糊糊中撓破了肩胛處的皮膚,摳出了一枚彈片。
    半睡半醒間他繼續摳,摳得床單上鮮血淋淋,摳得背上稀爛,到天亮時,他摳出了幾乎一瓶蓋的彈片。
    奇跡發生了,老兵不可思議地站起來了,療養院的人都震驚了。
    一年後,療養院的人們再度震驚:老兵跑了。
    他是國家天經地義要養一輩子的人,但他決絕地認為自己既已康複,就不應再占用資源。
    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恢複好身體,然後跑了。
    翻牆跑了。
    拿命換來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論是榮譽、光環,還是後半生的安逸,隨手撫落,並未有半分留戀。
    八千裏山河大地,他兩手空空,獨行天涯。
    老兵在人們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家人、朋友、戰友,無人知曉他隱去了何方。
    直到很多年後,他家鄉的一位親友無意中走進了一家燒烤店……
    這時的老兵已經自力更生,擁有了另外一種人生。
    他選擇了一個離他的戰友們不算遠的南方小城,吃飯、睡覺、喝酒、做小生意,安安靜靜地生活。
    那座小城叫麗江,位於中國西南——邊陲雲南。
    四
    老兵的心裏揣著一個血淋淋的世界,他並不屑於話與人知,隱居滇西北的多年裏,並沒有多少人知曉他的過去。
    曾有位報人如我這般機緣巧合了解了他的故事後,把他的行伍生涯撰成數萬字的長文。那人也算是老兵的好友,因為事前未打招呼,老兵獲悉後,找到那人,在文章發表前懸崖勒馬,連人帶筆記本把人家扔進了河裏。
    那人在河裏撲騰著喊:媽的,絕交!媽的,為什麽!……
    老兵不睬他,盤腿坐在水邊抽煙。沒什麽可解釋的,不過是一個執拗的老兵,不肯用他兄弟們的血給自己貼金。
    我寫這篇文章並未征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準備。
    無他,在這個不懂得反思的時代,有些故事應該被後人知曉。
    不奢望銘記,知曉即可。
    有廟堂正史,亦應有民間修史,何為史?末學淺見,五個字:真實的故事。
    是對是錯,是正是反,百年後世人自有分曉,但無論如何,請別讓它湮沒,那些鮮活和真實的細節,有權利被人知曉。
    不論是這個國度還是這個民族,都不應遺忘:那些人曾經曆過那些事,然後那樣地活。
    寫就寫了。
    我等著老兵來把我扔下河。
    老兵歸隱滇西北後,一直以賣燒烤為生。最初的燒烤店不過是個攤位,他那時招募了一名服務員,就是後來的老板娘拉措。
    有時候,女人就是這麽神奇,不論你曾經滄海還是曾驚濤駭浪,她都會成為你前段人生的句號,後段人生的冒號。
    關於這段公案,老兵和拉措各執一詞,老兵信誓旦旦地說最初是走婚:當年拉措居心叵測,邀請他這個老板去瀘沽湖玩,晚上偷偷爬進他的房間把他給辦了……他力氣沒人家大,不得不就範。
    拉措挑著丹鳳眼推他,咬著後槽牙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說一句推一下,她力氣果然大,老兵被推得像個不倒翁一樣。
    拉措說:大冰你別聽他瞎說,明明是他追的我,這家夥當年追我追得那叫一個凶喲,從古城追到瀘沽湖,一點兒都不怕羞,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說……後來把我給追煩了,就嫁給他了。
    老兵借酒遮麵,悶著頭嘿嘿笑,半截兒耳朵紅通通的。
    拉措告訴我說,摩梭人的傳統風俗濃鬱,敬老、重禮,老兵陪拉措回瀘沽湖過年時深受刺激。
    村寨裏的規矩是,大年初一要磕頭,家族的長輩一字橫開,坐成一排,小輩排著隊,挨個兒磕過。和漢民族一樣,頭不會白磕,長輩是要當場給壓歲錢的,錢不多,十塊二十塊的是個心意,重要的是蔭庇的福氣,長輩給得高高興興,晚輩收得歡天喜地。
    老兵是新女婿,照例磕頭,一圈頭磕完,他快哭出來了。
    長輩們給他的壓歲錢是其他人的三倍,他不敢接,人家就硬塞,好幾個大嬸子一臉慈祥地拍著他的手,用瀘沽湖普通話說:啊呦,應該的應該的喂,不要客氣的喂……你那麽老。
    光從麵相上看,老兵和嬸子們真心像同齡人。
    老兵來不及細細品味悲憤,酒席開始了。大杯的咣當酒盛在碗裏,幹完一碗還有一碗,他是遠客,敬他酒的人很多,濃情厚意都在酒裏,不幹不行,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就已經被幾個大嬸子給灌趴下了,他掙紮著往外爬,被人家揪著衣服領子拖回來,捏著鼻子灌。
    一頓酒下來,老兵醉了兩天。
    咣當酒是瀘沽湖的土釀,當地古諺曰:三碗一咣當——咣當一聲醉倒在地上的意思。
    拉措嫁給老兵後生了個大胖兒子,取名小紮西,彼時老兵已是50歲上下的人了。孩子滿月酒時,我去送紅包,看見老兵正用筷子頭點著咣當酒喂紮西,拉措幸福地坐在一旁,美滋滋的。
    我真驚著了,白酒啊,親爹親媽啊。
    小紮西長到三歲時,已經是五一街上的一霸,整天攆貓攆狗,還調戲婦女。
    他是漢人和摩梭人混血,漂亮得要命,特別招女遊客喜歡,人家讚歎:哇,好可愛的小孩兒啊。他立馬衝人家招手,奶聲奶氣地說:漂亮姐姐……過來。
    姐姐剛一蹲下,他立馬湊上去親人家,不親腮幫子,專親嘴唇,被親的姑娘不僅不惱怒,還摟住他蹭臉,誇他乖,對他各種疼愛。
    運氣好的時候,他一天能親十來個如花似玉的軟妹子,我在一旁替他數著,恨得牙根癢癢。
    我說:我也蠻乖的……
    人家理都不理我。
    小紮西乖嗎?扯淡啊,我就沒見過這麽皮的孩子。
    他遺傳了老爹的基因,愛玩槍,動不動就端著玩具水槍往大冰的小屋裏滋,還扔手榴彈,他的手榴彈是蘸水的泥巴塊,吧唧一聲糊在人身上,氣得人半死。
    他經常衝菜刀扔,菜刀那時在小屋當義工,他被小紮西磨沒了脾氣,隻要一見這小子露頭,立馬舉手投降,投降也不管用,人家照扔不誤。
    熊孩子愛捏軟柿子,卻不敢招惹我,他怕我。
    有一回,他衝我扔了枚手榴彈,我二話不說衝出去把他的褲子給扒了,然後找了截塑料繩子把他的小雞雞紮了起來,他光著屁股哇哇大喊著逃回了家。
    不一會兒,老兵拖著小紮西黑著臉出來了。
    老兵衝我吼:你個小不死的,怎麽打了個死扣!
    我和老兵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半天才解開。小紮西的小雞雞被擺弄了半天,居然支棱了起來,硬邦邦的,像顆大花生。
    老兵伸手彈了彈,然後驕傲地看了我一眼。
    親娘啊,三歲就能這樣?
    我震驚了,由衷地敬仰老兵的遺傳基因。
    我也伸手去彈,結果彈出來半掌熱乎乎的童子尿。
    小紮西後來養成了一個習慣,隻要一看見我,立馬提著褲子逃竄,從三歲躲到六歲。
    我說:紮西你幹嗎去?
    他慌慌張張地跑出一個安全距離,然後比著手指衝我開槍:biu biu biu……
    五
    雖然與老兵交好,但我一度認為他開的是黑店。
    老兵火塘的酒價和菜品定價著實不低,高於麗江古城其他的食肆。說來也奇怪,卻日日爆滿,來消費的人一邊嫌貴一邊排隊,老兵的銀子掙得像從地上撿的一樣。
    我曾閑來無事毛估了一下他的年收入,被得出的數字嚇了一跳,富豪算不上,小財主卻是一定的了。
    老兵財不露白,掙了錢不花。
    穿衣服他也不講究,迷彩褲一穿就是一整年,被炭火燒出不少小洞,隱約透出底褲,紅的,三角的。
    他冬天一件山寨迷彩服,夏天一件迷彩t恤,領口早就被搓洗得變了形,肩頭和胸口被水洗得發白,麵料太低劣,上麵起了一層球球,胳膊一抬,劈裏啪啦生靜電。
    農民工穿成什麽樣他就穿什麽樣,打眼一瞅,真真像剛扛完水泥鋼筋空心磚,剛從工地裏跑出來的。唯一的區別是他一年四季內紮腰,軍用皮帶殺得緊,褲腳也全被塞在靴子筒裏。
    我實在是看不下了,送他一件牛津紡的天藍色手工襯衫,他也穿,套在破迷彩t恤外麵穿,硌硬得我三天懶得搭理他。
    老兵也不買車,整天騎一輛破電動車。此車曆史悠久,絕對是電動車裏的祖宗級別,他安了兩個裝菜的車筐,有時候采購的東西多,背上再背上一個塑料背簍。正麵看背麵看,活脫脫一個趕集賣雞蛋的農民大爺。
    我坐過一回他的電動車,北門坡的坡度不大,車開到一半怎麽也爬不上去了,一邊發出詭異的聲音,一邊往下出溜,我嫌他的破車腎虛,馬力太小,他嫌我身體太沉。
    沒拌幾句嘴,車子歪倒在路旁,筐子裏的雞脖子扣了我一身,旁邊騎自行車的遊客嗖嗖地路過,好奇地瞅瞅我們。
    我說:老家夥,你掙的錢買輛大哈雷摩托都買得起吧,摳吧你就,摳死你!
    他忙忙叨叨地撿雞脖子,覥著臉笑,不接我話茬兒。
    一談到錢,老兵就裝聾作啞。
    麗江是一方江湖,既是江湖,難免多是非。有些閑來無事的人愛嚼舌頭根子,他們不生產八卦,隻是家長裏短的搬運工。
    老兵火塘的生意火得一塌糊塗,難免讓人眼紅,故而常常占據麗江八卦的風口浪尖。
    有人說老兵往死裏掙錢是為了將來舉家移民,有人說他用這些年掙來的錢收購了好多個納西院子,早已躋身麗江客棧地產大炒家的行列。
    對於前一個說法,我嗤之以鼻。
    移民,移你妹啊,這老家夥一口江浙年糕普通話,聽得人一個頭兩個大,我不信他忍心去禍害其他國度的人民群眾。再說,他移民了能幹嗎?擺攤賣燒烤嗎?
    對於後一個說法,我無從替他辯解什麽。
    2009年後,很多集團行為的連鎖客棧入駐麗江,大手筆地收房子、收院子,隻要位置好,付起款來眼睛都不帶眨的,商會模式的運作慢慢侵蝕麗江古城固有的客棧市場,把價格泡沫吹得很大。
    市場受到這麽猛烈的刺激,不論高端的客棧還是低端的客棧,整體的價位上浮是無法避免的。
    拿最偏僻的文明村來說,當年一萬元一年的院子,現在八萬元都拿不到手,這還隻是房租,如果租下院子後,略微裝修打理一下,開門做上幾天生意,倒手一轉就是幾十萬元的轉讓費,賺的就是這個轉讓費。這種錢雖風險大,但來得容易,投入產出比實在是誘人,不少人用此手段短短一兩年謀出了百萬身家。
    客棧房地產在麗江古城是種變相的期貨,至於接收的下家是否能繼續接著轉出去,那就各安天命了。
    我傲嬌,自詡古城清流,抹不下臉來染指這一行當,周遭交好的朋友都窮,也沒什麽資本,都玩不了這種心跳。
    老兵是我身邊唯一幹這事的。
    其實也沒有傳言中那麽大手筆,他算不上大炒家,但手頭五六家院子是有的。
    按照一家院子幾十萬元的收益來算,幾百萬元的身家是妥妥的了。
    我曾在他其中一家客棧裏借住過幾日。短短幾日裏,光我遇到的過來詢價要盤店的人就有四五個,老兵心狠手辣,報價高高的,討價還價錙銖必較,各種玩心理戰,一副惡俗的生意人嘴臉。
    我看不太慣,刺激他說:牛b啊,加油加油,多掙點兒養老錢哈。
    他笑而不語,顧左右而言他。
    一和他談到錢,他就裝聾作啞。
    我沒有資格對老兵表達失望,世人誰不愛財?他不偷不搶,你情我願地倒倒房產而已,談不上有什麽錯。
    隻是在我心裏,一個那麽有骨頭的人,一個曾經那麽英雄的人,一個曾經把終生俸祿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的人,居然在晚年如此逆轉,如此入世愛財……說實話,心下實在是難以接受。
    或許是我太苛責老兵了吧,或許是我還太年輕……
    我找了個借口,搬出了老兵的客棧。
    若幹年來,我有個習慣,每年都會在麗江過春節。
    老友太多,年夜飯一般要趕四五場,一般最後一頓是陪大和尚吃,而第一頓一定是在老兵家吃,我若晚到,他舉家停箸等我。
    但2013年春節前的除夕,我沒去老兵家吃年夜飯。
    他打電話過來,我找借口推托,他在電話裏歎口氣,說:你這個小渾蛋……明天早上別忘了來給我拜年,不來沒有壓歲錢。
    老兵每年大年初一都會給我封一個壓歲錢紅包,祝我好好發育、茁壯成長。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用短信向老兵拜年,沒去拿紅包。
    整個2013年,我太忙,沒回麗江幾趟,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一整年隻在8月1日那天和老兵喝過一次酒,春節時的那次爽約,他不提,我不說。
    關於老兵的房地產生意,我不提,他也不說。
    8月1日那場酒,主角不是我和他,有酩酊大醉,但沒有白銀、黃金和青銅時代。
    2013年是古城的多事之年,新店鋪和新客棧一堆一堆地冒出來,不堪重負的老房子接二連三地著火,火勢洶洶,燒得人提心吊膽的。古城的消防支隊日日嚴陣以待,但麗江的店鋪實在太多了,冷不丁就在哪個犄角旮旯鬧出幺蛾子來。
    我從外地打電話回去,朋友們細細給我描述火場的情形,有些火災僅僅是因為一個煙頭或一根老化的電線,聽得人一身冷汗。
    朋友告訴我說,鑒於火災隱患,如今的古城禁止明火,原先家家戶戶慣用的火盆、火塘和蠟燭台如今通通被取締。
    他們說,老兵火塘燒烤本是特批的唯一一家可以用炭火燒烤的店鋪,但老兵主動改造,把炭火燒烤改成了電磁爐燒烤,常客不習慣,生意大不如前。
    他們還說,聽說老兵把手頭的院子全部出手了,他現在手頭匯攏了一大筆錢,大家都揣測老兵快離開麗江了。
    對於老兵火塘的改造,我略驚訝了一下,並未太當回事。
    但聽聞他即將離開的揣測,心裏還是很難過,這老家夥,掙夠了錢要走了麽?
    2014年春節,我回到麗江,不用老兵請,年夜飯我主動跑了過去,老兵火塘裏一堆生麵孔,服務員全都換成了一水兒的大小夥子,個個結實得要命,吃起菜來和打仗一樣。
    老兵高興壞了,一口一個小渾蛋地喊我,他舀了一大瓢櫻桃酒灌我,還讓拉措加菜,給我煮空運過來的螃蟹。
    我打小在海邊長大,從小吃夠了海鮮,實在沒必要跑到雲南來吃螃蟹,他不管,逼著我吃。
    拉措用做紅燒肉的做法做螃蟹,吃得我皺著眉頭齜牙咧嘴的。
    櫻桃酒酒勁兒大,我很快喝紅了眼。
    這麽好喝的櫻桃酒,以後喝不到了。
    桌上盤子太多,擺得太滿,我站不上去,我擠坐到老兵旁邊,摟著他的脖子敬酒,話一出口就拐了彎帶了嗚咽,我說:老家夥,我舍不得你走……
    一桌子的人停了筷子,拉措嫂子一頭霧水地問我:誰說你老兵哥要走了?
    我說:別演戲了,你們不是把手頭的院子全都變現了嗎……誰知道你們接下來打算顛到哪兒去?
    拉措哈地笑了一聲,兩手一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她說:錢都打水漂兒了……
    老兵嗬嗬笑著,一桌子的大小夥子嘿嘿笑著。老兵照我腦袋抽了一巴掌,他說:你個小不死的……人在陣地在,我他媽媽的哪兒都不會去!
    老兵火塘多年來的盈餘變成了數家客棧院子,客棧院子變成了幾百萬元的現金。
    這一大筆錢被花得幹幹淨淨。
    老兵招募了一堆退伍的消防兵,月薪5000元起,又斥資200萬元蓋了宿舍營房,還購買了近180萬元的專業滅火器材,並計劃再購置四輛一噸半的消防車。
    隱居麗江的多年裏,他一直在默默地賣燒烤掙錢,默默地倒院子掙錢,一分一厘地積攢資金。
    越南戰場上死裏逃生後的第29年,老兵傾家蕩產,以一己之力組建了一支消防救援隊。
    全國唯一一支個人組建的消防救援隊。
    他用他的方式護持著這個世界。
    傻倔傻倔的,像根老旗杆一樣,始終屹立在往昔的年代裏。
    在那個早已遠去的年代裏,人們價值觀雖一元,卻樸素而單純地崇尚奉獻。
    老兵的消防救援隊趕上了牡丹園大火和獅子山大火,他們和麗江消防支隊的官兵幾乎同時到達,聯手協作。老兵的消防救援隊先後參與了十餘次大小火災的救援。
    2014年中,老兵的消防隊在“雲南省民間消防大比武”中拔得頭籌,集體一等獎,他的隊伍一水兒的退伍老兵,經驗豐富、素質過硬,集結第一、出水第一,著實震驚了賽場。
    令老兵震驚的不僅僅是賽場,同時還有聞訊趕來的幾位退休老將軍。
    將軍們來自公安部,個中數人當年曾與老兵持戈於同一方烽火邊疆,他們感慨於老兵的往昔和當下,當場電示《人民公安報》和《解放軍報》重點報道這一擁軍先進案例。
    老兵再三婉拒,萬語千言端在一碗酒中。
    將軍們比他強,一定要樹立他這個擁軍先進個人的光輝形象。
    老兵尿遁,跑了,關了手機,躲到大冰的小屋。
    小屋那天來了一些背包客和一些畢業旅行的大學生,我向他們介紹老兵,他們客氣地和老兵聊關於戰爭的話題,好奇地問:1985年、1986年還在打仗嗎?不是早已經改革開放了嗎?
    他們大多是80後和90後,其中數人的家鄉,位於邊陲雲南。
    我坐立不安,為自己和他們汗顏。
    瞅瞅一旁的老兵,他淡定地抽著煙。此類問答,看來他早已習慣。
    ……
    有個英文單詞叫hero(英雄)。
    牛津詞典對hero的釋義有四:
    一、具有超人的本領,為神靈所默佑者。
    二、聲名煊赫的戰士,曾為國征戰者。
    三、其成就及高貴品格為人所敬仰者。
    四、詩和戲劇中的主角。
    有英雄,就有英雄崇拜,關於英雄崇拜,《史記》中的一句話最為精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我沒通讀過《史記》,這句話是從朱光潛先生的文章中讀到的。
    朱光潛先生認為,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時也是超道德的,所謂的超道德,是具有美感的。故而,崇拜英雄是一種好善,也是一種審美。
    另外,他在著述中言及英雄這一話題時說:
    敬賢向上是人類心靈中最可寶貴的一點光焰,個人能上進,社會能改良,文化能進展,都全靠有它在燭照。英雄常在我們心中煽燃這一點光焰,常提醒我們人性尊嚴的意識,將我們提升到高貴境界。
    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價值。
    一個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還有上進的希望,因為他還有道德方麵的價值意識。
    朱先生是主張維持英雄崇拜的,他認為人在青年時代,意象的力量大於概念,與其向他們說仁義道德,不如指出幾個有血有肉的人給他們看。
    一個具體的人才具有真正的人格感化力。
    ……
    我該怎麽和那些懵懂的孩子介紹老兵?
    挑明了說“你看你看,你麵前的這個老兵是個活生生的英雄”嗎?
    指縫黢黑的老兵,酒氣醺醺的老兵,衣服上油漬斑斑的老兵……
    我不確定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也不確定我是否有資格來做這個介紹人。
    相交多年,我並不知曉老兵的真實姓名,隻知他籍貫浙江諸暨,1981年入伍,二等甲級傷殘,耳背、好酒、摳門兒,打架時愛用滅火器,建了一支牛b的消防隊,開著一家叫老兵火塘的“黑店”。
    六
    從二十出頭到三十四五,我兜兜轉轉驛馬四方,但很多個8月1日,不論身在何方,都會趕回麗江。
    也沒什麽重要的事,不過是陪一個老兵過節。
    這一天,老兵一定會失態,一定會喝醉,一定會嘶吼著高歌,涕淚橫流的。
    照片牆前供台已擺好,供香青煙直插雲天,他立正著,大聲唱歌,從《血染的風采》唱到《望星空》,咬牙切齒,荒腔走板,唱得人心裏發抖。
    “如果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他一手端著滿杯的白酒,一手攥著拳,在每首歌的間隙高喊一聲:敬……禮!
    啪的一個軍禮,半杯酒潑進地裏,半杯酒大口地吞咽,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每年的8月1日,我負責站到一旁給他倒酒,這一天不論他喝多少、醉成什麽樣子都不能去勸,他一年隻瘋這一次。
    老兵已經醉了,上半身找不到重心地搖晃著,腿卻一動不動地站著軍姿在地麵上紮根,他把杯子塞進我手中,說:來,和我的兄弟們喝杯酒。
    半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不知為什麽,真好似一群血衣斑斑的人如山如嶽地矗立在我麵前一般,血嘩嘩地湧上了腦子,一口酒下肚,熱辣辣地燒痛了眼。
    我說:我x,我他媽算個什麽東西……怎麽配給你們敬酒……
    老兵在一旁青筋怒張地朝我大喝一聲:幹了!
    聲音的後坐力太強,他搖晃兩下,咕咚一聲仰天倒下,砸得牆板亂顫。
    挾著三十年的是非對錯,砸得牆板亂顫。
    我盤腿坐下,把老兵的腦袋放在我大腿上。
    他攤開手腳,躺成一個“大”字,仿佛中彈一樣大聲呻吟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然後沉沉睡去,在這個風花雪月的和平年代。
    門外日光正好,路人悠閑地路過,偶爾有人好奇地往屋裏看看。
    我扶著老兵的頭顱,滾燙的,沉甸甸的。
    酒打翻了一地,浸濕了褲腳,漫延而過。
    如同坐在血泊裏。
    青春裏神一樣的少年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裏,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著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裏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著橘紅色的燈光。
    小學是拉幫結派的發源期,一切東西都要占。
    比如乒乓球桌,下課鈴一響,誰先衝到桌子邊,就代表誰占了桌,誰能加入進來打球,都要聽他的話。他讓誰打,誰才能進入內圍。
    一開始,個頭小速度快的人很是風光,幾乎每個課間休息都是霸主,直到小山轉學過來,才終止了這條江湖規矩。因為無論誰占到,都必須把控製權移交給他。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威信。
    當時老師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大便也要離三尺”,由此可見,我基本沒有威信這個玩意兒,連親和力都不存在。
    本來我還能仗著坐前排,偶爾占幾次乒乓球桌,當大佬小山出現後,就斷絕了我打乒乓球的機會。
    我隻有兩個選擇,一、去宣誓效忠,委身為小山的馬仔。二、也成立幫派,與之對抗。
    我為此掙紮良久。其實我也身懷背景,班長是成績最好長得最好看的馬莉,威信僅次於小山。她莫名其妙每日對我示好,帶點兒餅幹話梅啥的給我,而且我是午睡時間唯一可以翻小人書看而不被她記名字的人。
    但我討厭她的馬尾辮。她坐在我前邊,一長條辮子晃來晃去,搞得我經常忍不住爆發出想放火燒個幹淨的欲望。
    日複一日,我永遠被排擠在乒乓球桌外圍,怨氣逐漸要衝垮我的頭腦,我做了個出乎大家意料的決定。
    我介紹馬莉給小山認識,說這個姑娘不錯,要不你們談朋友。小山大喜,這個下流的舉動獲得了小山無比牢固的友誼,問題是,我失去了午睡時間翻小人書不被記名字的特權。
    小山宣布,從此我就是副幫主,和他同樣具備挑選打球人的資格。
    剩餘的整個小學時代,我們一起享受著同學們的進貢。當然,拿到的東西,比以前隻一個馬莉送我的餅幹話梅多了n多倍。
    初一我把時間都荒廢在踢足球上。小山家開飯館,他沒有讀下去,徹底當了社會混混兒。
    他約我打台球。鎮裏僅僅一家台球室,台球室僅僅一張球台。我穿著球衣,他穿著人造革皮衣,跑到台球室,已經有幾個初中生打得正歡。
    小山扯下手套,叼一根雲煙,緩步走到那幾名初中生麵前,冷冷地說:“讓。”
    初中生斜眼看他,也點了根煙。
    小山用一副手套拍了拍掌心,驀然一揮手,皮手套直抽一人的麵頰,“啪”,聲音清脆。
    那人的鼻血立刻流了下來。
    其他人勃然大怒,操起球杆,要上來拚命。
    小山暴喝:“不許動!”
    他脫下上衣,打著赤膊,胸口文著一個火焰圖案。
    那年頭那鄉下地方,誰他媽的見過文身呀?
    初中生愣了愣,喃喃說:“你是小山哥?”
    小山“嘩啦”披好衣服,“噗”地吐掉煙頭。初中生們趕緊遞煙,點頭哈腰。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如此威風凜凜的場麵。鄉村古惑仔的夢想,盤旋於我的少年時代。
    後來我們經常打球,有次打到一半,衝進個小山的忠實粉絲,大喊大叫:“小山哥,三大隊和六大隊打起來啦!”
    小山拽著我,跳上摩托車,直奔村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每個村子還保留著大隊的稱呼,就是所謂的生產大隊。
    兩邊起碼聚齊了一百多號人,人人手舉鋤頭鐵耙,僵持在兩村相交的路口,破口大罵。
    我一眼認出來滿頭是血的馬莉。
    然後小山的眼睛通紅,咆哮一聲殺了進去。
    在那場可怕的鬥毆之後,我曾經仔細數了數,跟小山一共見麵三次。
    前年國慶節,我回老家,在馬路邊的飯館前看到了一個中年胖子,樂嗬嗬地笑著,懷裏抱著嬰兒。我遲疑地喊:“小山。”他衝我客氣地笑笑,說:“回來了?”
    我們在他飯館吃了頓,口味一般,喝了很多。他醉醺醺地說:“你知道嗎,我坐了四年牢。但老天對我很好。”
    我回頭看看抱著嬰兒的馬莉,馬莉左眼無光,右眼流露著對孩子的無限溫柔。
    十多年前,她的左眼就是戴著假眼珠。
    我一直在想,小山困守在落後的小鎮,要文化文化沒有,要家產家產沒有,對,就是困守,卻堅守著一個瞎了眼的女人。
    而飛出去的兄弟們,如今離了幾遭的有,渾渾噩噩的有。
    究竟誰對這世界更負責些?
    回到初中年代,那場鬥毆的現場。
    在三大隊村長的咆哮聲裏,他喊得最多的詞語就是強奸。我完全不明白什麽叫作強奸。聽旁邊人議論,六大隊一個混子,強奸了三大隊的一個村姑。因此雙方聚眾火並,卻因為初中生年紀的小山改變了局麵。
    小山,十五歲,身高一米七七,八十公斤,脾氣暴烈。
    小山脾氣暴烈,隻是對我顯得寬容。
    小學六年級,我一直生活在對小山的深深愧疚中。
    開學文藝會演,歡度國慶。我們排了個小品,按照梁祝的故事,在老師指導下拚湊了簡易的劇情。
    小山雖然又高又胖,但身為幫主,自然擔負男一號梁山伯。作為副幫主的我光榮地飾演馬文才,襯托幫主的形象。
    馬莉飾演祝英台。
    彩排得好好的,正式演出時台下坐著校長老師同學,黑壓壓一片,卻捅了婁子。
    梁山伯到祝英台家拜訪,馬文才登門求親,梁山伯見勢不妙,趕緊也求親。兩人跪在祝英台麵前,手裏捧著文書,腳下互相踹著。
    台下哄堂大笑。
    祝英台選擇了馬文才手裏的文書。
    台下鴉雀無聲。
    負責排練的老師急得站起來亂揮手,小聲地喊:“錯了錯了!”
    然後台下又哄堂大笑。
    含著眼淚的祝英台堅持拿著馬文才的文書,死死不肯鬆開,也不肯換梁山伯手裏的文書。
    我和小山打台球,偶爾會提起這件事,他隨意地摟住我,笑嗬嗬地說:“自家兄弟,過去了就過去了,再說當時被老師趕下台的是我們三個,大家一樣難看。”
    從我得到的消息,小山和馬莉小學畢業後沒什麽交集。直到那天奔赴三大隊、六大隊的路口,農民們大打出手,其實也就兩人受傷。
    問題是馬莉便在中間。
    她被捅瞎了左眼。
    另外一個受傷的是三大隊名氣很大的瘋狗。他從小精神有問題,誰也不敢惹他,比我們大四五歲,小學都沒讀,誰不小心碰倒了他們家籬笆,或者踩了他家地裏的莊稼,他可以拔出菜刀,衝到肇事者家裏,窮追猛打不依不饒一個星期。
    瘋狗捅瞎了馬莉。
    所以小山抽出摩托車的車鎖,一根長長的鐵鏈條,劈頭蓋臉地狠砸瘋狗。
    而且隻砸頭部。
    瘋狗沒死,但住了多久醫院我不清楚,因為初二我被調到外地學校。那裏比我老家更加破敗陳舊,尚未升級為鎮,叫金升學率高一點兒,母親毫不遲疑地動用關係,將我丟到那邊。
    這兒的農村黑社會就不太發達了,學校充滿了學習氛圍,連我騎一輛山地車都會被圍觀。
    後排兩個女孩交了錢給食堂,夥食比其他人好些,中午有山藥炒肉片之類的吃。她們邀請我,被我拒絕了。
    我覺得接受女孩子的饋贈,將會遭遇慘烈的報複。這個觀點我保留至今,人家對你好,你就要對她更好,免得到後來每天生活在愧疚裏。
    女孩在食堂剛端好菜,斜插個高年級生,一把搶過,我依稀記得是碗香芋燒肉。女孩細聲細氣,說:“還給我。”男生丟了一塊進嘴裏,嬉皮笑臉地說:“不還。”
    女孩眼淚汪汪,撇著嘴要哭。都什麽年代了,還為點兒糧食鬧矛盾。
    我走上前,但不比小山,沒戴皮手套,隨手將一整盆米飯扣在男生臉上,接過那碗香芋燒肉,遞給女孩。
    男生揪住我衣領,他高我半頭,我摘下別在衣袋上的鋼筆,用嘴巴咬掉筆蓋,筆尖逼近他的喉嚨。
    男生臉色煞白,轉身就走。
    期中英語考試,我背不全26個字母,看著空白卷子發呆。後排丟了張字條過來,是選擇題答案。這是我曆史悠久的作弊生涯的開端,而且這開端就極度不成功。因為剛抄一半,監考老師跑近,手一攤讓我交出來,我瞥她一眼,緩緩放進嘴巴,努力咽了下去。
    監考老師勃然大怒,顫抖著手指著我說:“零分!我會告訴校長,你等著回去重讀初一吧。”
    後排女生顫抖著站起來,小聲說:“老師,他沒有作弊,那是我寫給他的情書。”
    我經曆過許多次怦然心動,這算一次,可惜如今我連她的名字也記不起來。因為沒幾天我又轉學了。
    調到母親自己當校長的初中。和張萍同桌,然後花半學期學完前兩年的課程,後麵迎頭趕上,居然考取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那所高中離老家二十公裏,我寄宿在姨媽家。中間瞞著家人請假,騎自行車回老家,參加了一場畢生難忘的婚禮。
    小山和馬莉的婚禮。
    農村人結婚,問村裏其他人家借桌子凳子碗筷,開辟一塊收割掉莊稼的田地,請些老廚子,燒一大堆菜肴,鄉裏鄉親誰來了便立刻落座。
    樂隊敲鑼打鼓,吹嗩呐。
    小山家應該是掏出了很多積蓄,因為一大塊田地上,擺了起碼四十桌,但空蕩蕩的,隻坐了十桌不到。
    大批大批熬好燉好的菜,擺在長條桌上,卻端不出去。
    小山的姑媽抹著眼淚跟我說:“他把瘋狗打成殘疾,連夜逃跑。整整三年多家裏聯係不到他,後來聽說隻有馬莉接到過他的信。於是親戚好友們勸馬莉,寫信給小山,讓他回來自首。”
    於是馬莉寫了這封信。於是小山回來自首。
    他自首的時間,就放在這場婚禮之後第二天。
    他是凶手,是囚犯。淳樸的農村人膽小而思想簡單,他們不想蹚渾水,因為不吉利。這個喜宴在他們眼中,充滿汙濁和晦氣。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裏,胖胖黑黑的小山,穿著灰撲撲的西裝,滿臉喜氣地放起爆竹。新娘接來了,一輛麵包車停在田邊。
    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裏,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著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
    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裏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著橘紅色的燈光。
    在竊竊私語的幾桌人中,我猛地擦擦眼淚,提著兩瓶酒衝進新房,一瓶交給他,互相碰碰,幹掉。
    小山對我笑笑,我無法明白這個笑容裏包含的情緒。蒼白,喜悅,悲傷,憤怒,還有一絲淡淡的滿足、解脫。
    我隻能砸掉酒瓶,騎上車,踩二十公裏回學校。
    小山的女兒起名小莉。前年我們在他家飯館吃飯,女兒兩歲。他1997年坐牢,2001年出獄,家裏的飯館早已變賣,賠償給了瘋狗家。
    小山一出獄,看到家裏基本沒有經濟收入,三間平房租出去,父母和馬莉擠在一間小破屋子裏。
    他喝了幾天酒,同馬莉離婚,借了點兒錢留給父母,自己坐火車去天津闖蕩。
    中間路過南京,我請他吃飯。
    他打著赤膊,胸口一朵火焰文身,大口喝著二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我問:“你去天津有什麽打算?”
    他說:“跑運輸,起碼把飯店給贖回來。”
    我問:“馬莉呢?”
    他說:“我虧欠她,現在還不了她,不管她嫁給誰,等我回老家,一定給她一筆錢。男人什麽都不能欠,當然更不能欠女人。”
    我已經欠了好幾個女人,沒資格說話,狠狠喝了半瓶。
    他把喝空的酒瓶砸到地上,拎起破舊的包,說:“不用送。”揚長而去。
    然後九年不見。
    由於我家搬到市裏,所以回去就很少到老家。直到這個國慶,我去走親戚,路過那家飯館,發現它又屬於小山了。
    我與他們再次相遇,馬莉一直沒嫁人,和小山2007年複婚,2010年小莉兩歲。
    想來想去,我隻是陪伴他們的一顆暗淡無光的星,無法照明。
    我是小學班長本子上記錄的不睡覺的人名,是被自己吞下肚子的考試答案,是騎著山地車來回奔跑的下等兵。
    梁山伯沒有下跪,他休了祝英台。可是祝英台待在原地,遠遠想念著梁山伯,一直等到他回家。
    他們的兩次婚禮,一次我有幸參加,是在幾十個親戚的沉默裏,胖胖黑黑的小山,三步並作兩步,牽著獨眼龍新娘,走進新房。太陽落山,沒有路燈,農房裏拉出幾根電線,十幾隻幽暗的燈泡,散發著橘紅色的燈光。
    第二次據說沒有操辦。不過,他們毫不遺憾。
    至於馬文才,已經不是這個故事裏的人了。
    而那些如流星般劃過我生命的少年,有的黯然頹落,有的光芒萬丈,從這裏依次登場。
    有口音是件性感的事
    我當年從無錫初到上海,便發覺了這回事:無錫人和蘇州人能互相聽懂各自家的話,而且都兼通上海話。上海人對無錫話卻一知半解。所謂吳儂軟語,當年也怕令各朝代禮部教官話的大人們撓頭不已。《鹿鼎記》裏韋小寶說,西施是浙江諸暨人,說話便不如蘇州的陳圓圓好聽。韋大人家居揚州,江北話怕和陳圓圓不是近親,倒和另一位流氓大亨劉邦可以套套瓷。然而揚州的說書茶館,名聞天下,不輸蘇州評彈。可見隻是風土不同,各有所長。
    可是打我上小學開始,學校老師就不以吳儂軟語為榮,而號召大家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看電視,聽廣播,無不是一口豁亮標準的普通話,包括“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這樣聲音火熾的節目。所以我對口音長期戰戰兢兢,恪守普通話準則。大學時去旅順玩,一個賣西瓜的東北小夥子聲音豁亮:“啊瞧一瞧看一看,雞西的鶴崗的佳木斯都沒見過這麽好的大西瓜!”我過去買西瓜,對麵問:“哥們你齊齊哈爾的吧?”我一愣,說不啊,我無錫人。“無錫在哪兒?”“噢,靠上海近。”“啪!”對麵使手朝大腿上一拍。“你蒙我吧。就你這口音,最南你也得是河北的。”
    某年假期回家,叫車。司機拿眼睛從後視鏡裏看我:“走哪兒?”我用普通話說地址,司機若有所思地說,“啊,那兒啊,恐怕堵,修路呢。要不我們從xxxx過去?”話音叵測,知地勢的都知道是繞道。我轉用無錫話說:“不會吧,上次回來還沒見修呢?”“啊是啊,那就從原路走!”司機抹方向盤,上了路,好一會兒才拿眼睛繼續從後視鏡掃我,換無錫話:“你無錫寧(人)?”“是格。”司機悶了半天,臨到我家前才說:“真唔不(沒有)聽出來。”
    我周圍的人,許多都有類似經曆:從小就被指導要消除口音,要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無論中文外文,都得說出一口電視播音員似的腔調來——壞處是,嘴說習慣了,耳朵也就隻聽得清標準語。這就吃苦頭了。
    在巴黎,你很容易聽見世界各地的口音。最好認的莫過於日本人。日語裏麵,出了名的少卷舌音——也不是全然沒有,但如果一個日本男人說話,常給人卷舌的感覺,會讓人以為是說唱樂手、不羈青年、一脫衣服就會露出文身的幫派分子。如是,日本人說英語或法語,很是好認:舌頭直。包括你去聽根岸英一、小林誠這些得了諾貝爾獎的先生發言,說話時也讓人覺得,性情與舌頭一樣耿直,都不帶彎的。
    而一個美國人說起法語來,與日本人比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日本人說話如竹席般平整,美國人發音如波浪般翻卷。你會覺得他一句話百轉千回,繚繞打卷。嫵媚柔潤之餘,每個詞的尾音都能把你卷得心猿意馬。說慣英語的人,說法語發r這個音,基本都是卷出來的。法語和英語的口音其實很難改,說短詞還罷了,說長詞,尤其是法語和英語裏拚寫一樣的詞(比如最簡單的information這類),很容易就露出本來麵目。
    南亞人的口音也都很好認。印度人說英語或法語,滿嘴裏跑舌頭,一激動就抒情顫音,很容易把一些爆破音發悶了,把薄的音發厚了——就像你問他要一片火腿,他舌頭一劃拉,給了你半塊火腿。東南亞的泰國人說話,聲音打咽喉深處出來,自口腔和鼻腔同時往外發,遠聽著甕聲甕氣的,像銅管樂器在試音。一個泰國或印度姑娘,聽聲音像阿姨,一看臉,纖秀嫣然,比聲音瘦弱多了。
    美國人靠好萊塢電影和美劇,讓美式英語席卷世界。寂寞了,有時會飲水思源,覺得英國腔好聽。英國腔不吃字,不吞尾音,長短明晰,抑揚頓挫。以至於有些地方,美音英音還互較起短長。但我跟美國同學說這事,他們就皺眉,說一個美國人用英腔,就覺得這人特別事兒,不好接觸,要不就是看英劇看多了……
    法國人偶然也會拿口音說事,比如,正宗巴黎老師上起課,有時會輕描淡寫,說幾句裏昂、諾曼底、馬賽法語,有哪幾個詞發音詭異,大家聽了發一笑,也就算了。但除了學校教語音的老師,沒誰會特別在意口音字正腔圓。老師偶爾還會自嘲,說巴黎腔並不好聽,還不如意大利腔法語呢——所謂意大利腔法語很容易找到,隨意看出法國歌劇比如《卡門》,聽那些演員一路滾舌頭發音就是了。當然,人家可以說,那是為了唱歌嘛。
    世上曾有過那麽個時代,對口音格外細致。十八世紀時,英國紳士、法國宮廷搞社交圈子,對言辭口音精益求精,對帶口音的莽撞青年,會邊搖扇子邊流露出高雅的不屑之意。十九世紀的俄羅斯貴族,都講究要萬裏迢迢去法國,學一口巴黎貴族腔,才好回莫斯科或彼得堡,顯示“咱見過世麵,不再是野蠻人了”。類似的,中國各朝都有“官話”製度,官員得去禮部學習禮儀,學口好官話。在那個時代,某種貴族口音猶如世襲的徽章,一張嘴就能顯出家世背景、莊園犬馬。所以以前,春節晚會的小品,也很喜歡用正莊京片子,來嘲笑廣東話:一種特別安全的娛樂。
    但拿口音說事,實在也不過是沙龍裏的遊戲。達·芬奇不會希臘語,拉丁文更差,靠自修,還帶口音,自嘲說自己是senza lettere,即沒教養的人。一般公認,莎士比亞隻懂極少的拉丁語。前者的佛羅倫薩或托斯卡納地區方言和後者的英文,在其各自的時代,都不登大雅之堂,但不妨礙他們兩位的天神地位。實際上,亨利四世一輩子都沒改掉他法語裏的加斯科尼味,但這不妨礙他老人家在法國王位上作威作福,還娶了瑪爾戈王後做老婆。
    官話和標準音的推行,本身是為了語言統一,彼此理解。理解基礎之上的雕琢,更多是身份象征。而今王政時代早已遠去,標準腔所代表的血統世襲,已成十八世紀的遺跡。在這個世界航路四通八達的廣闊時代,口音變成了——隨你信不信——另一種色彩斑斕的性感。在美國闖世界的印度高管,通常都保留著一口滿嘴跑舌頭的印度英語。意大利人說起法語來舌頭不打卷,小舌音瞎蹦躂,還常能讓法國姑娘心一起跟著跳起來。巴西人說法語一緊張特別像在囁嚅,但比起脆生的巴黎法語,反而顯得溫厚可愛。這就像中文裏四川話起伏悠揚、蘇州話細致輕軟、北京話裏的兒化音吞吐渾成,各有所長一樣。口音就是異域風情,而且是個最簡單的開場白。
    “你口音很像哪裏哪裏的。”
    “對,我從哪兒哪兒來。”
    “啊,我一直聽說但沒去過,你那裏怎麽樣?”一段美好友誼就開始了。
    就比方說吧,北京話還不是普通話的味道。你看老舍的小說,很容易覺得句子像老式留聲機式的悠揚,愛轉圈。在北京住一陣,就會覺得北京話比普通話醇厚。最標準的普通話長於溝通,煞是端莊,但比吳儂軟語少了纖秀綿密,比京片子又欠了潤厚詼諧。比起左晉右魯的方言來,又缺了古樸悠揚,有點像無公害無汙染無色無味的橡膠:拿來做高科技產物固然不錯,但用來盛飯湯茶水這些日常瑣碎的,就不及瓷碗那麽有味道了。
    我故去的外婆是我見過的頂級的吳儂軟語行家裏手,是真正的語言大師。市井方言,出口浩蕩,珠璣玉潤,無窮匱也。形容吃飯慢則“前三灶吃到後三灶”,形容東西臭則“騰三間”,這些都是我自己按著音穿鑿附會的,至於我外婆那些江南切口,很多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找東方朔來也考證不出具體怎麽寫。小時候我和她坐公車去城中公園時,一個男人擠車,推我一把,我跌倒在地。外婆當場發作,先一句話開場:
    “個殺千刀豬頭三的小赤佬,卵(無錫話,男性生殖器)也疊(無錫話音疊者,擰掉也)落你個!”
    隨後就是指東打西、詬南辱北,上及祖宗,下到孫輩,請該男子變成各類蟲豸、鼠蟻、家禽、牲畜,身上長出各類瘡疤,家裏遭遇各類不幸,倫理綱常全混亂,災禍病劫齊降臨的一連串大罵。她那時聲調雄猛,串字成珠,輕鬆拍出大堆匪夷所思,令我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普通話該怎麽寫的吳白罵口來,直讓那男人麵如土色,周圍看熱鬧的聽到拍手稱快:“阿姨結棍!”(阿姨厲害)
    如今想來,她老人家每次摻雜著無錫字眼的普通話,和“樂呢”“湖南芙蘭”常咬混的四川普通話、“王黃”“子侄”難辨的上海普通話、打卷的英式法語、r和l不分的日式英語,其實都可愛得不得了。《紅樓夢》裏,史湘雲咬字帶口音,指著賈寶玉二哥哥叫“愛哥哥”,嬌憨可愛,如見如聞。若沒了口音,連撒嬌賣癡扮可愛,都沒那麽便當了呢。
    普通朋友
    有一天,大鵬差一點兒死在我麵前。
    ……再往後10厘米,他必死無疑。
    所有人都傻了,巨大的回聲久久不散。
    我扔了話筒跳下舞台要去打人,他僵在台上,顫著嗓子衝我喊:別別別……沒出事。
    他臉煞白,快哭出來的表情。
    我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唉,誰說藝人好當的。
    我好友多,上至廟堂,下至廟會,三教九流天南地北。
    至交多了,故事自然也多:兩肋插刀、雪中送炭、範張雞黍、杵臼爾汝……林林總總攢了一籮筐。
    故而,與好友宴飲時常借酒自詡“小人”。
    沒錯,小人。
    旁人睨視不解,我揮著瓶子掉書袋:君子之交淡若水,這句話出自《莊子·山木》……
    好友嗯嗯啊啊,說:知道知道。
    我說:那你丫知道後半句嗎?
    後半句是:小人之交甘若醴。醴,甜酒。
    我說:咱倆感情好吧,親密無間吧?
    他說:是啊,挺親密的啊,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一樣哦。
    我說:那咱就是小人!
    好友慨歎:古人真傷人,一棍子打死一片。朋友之間感情好,怎麽就都成了小人了呢?
    他問:咱幹嗎非要當小人啊,為什麽不能當君子呢?為什麽不能是君子之交甘若醴呢?
    怎麽不能,誰說不能?隻要你樂意,君子之交甘如康師傅冰紅茶都行。
    好友被說糊塗了,弱弱地問:那個……那到底是君子之交好呢還是小人之交好呢?
    我說:你讓我想想……
    我說:有時候君子之交比較好,有時候小人之交也不賴,但更多的時候當當普通朋友也挺不錯的。
    好友怒,罵我故弄玄虛,曰友盡,催我上天台。
    我自罰一杯,烈酒入喉,辣出一條縱貫線。
    情義這東西,一見如故容易,難的是來日方長的陪伴。
    阿彌陀佛麽麽噠。
    能當上一輩子彼此陪伴的普通朋友,已是莫大的緣分了。
    一
    講個普通朋友的故事吧。
    作文如做飯,需切點兒蔥絲,先爆爆鍋。
    好嗎?好的。
    先罵上600字當引子。
    其他圈子的朋友暫且按下不表,姑且聊聊娛樂圈的朋友吧。
    我是個對所謂的娛樂圈有點兒成見的人。雖在綜藝娛樂行業摸爬滾打十幾年,但稱得上好友的圈中人士卻寥寥無幾。好吧,說實話我看不太慣很多人身上的習氣。
    侯門深似海,娛樂圈深似馬裏亞納海溝,溝裏全是習氣,深海魚油一樣,開水化不開。
    明星也好,藝人也罷,有時舞台上的光鮮亮麗、慷慨激昂並不代表私底下的知行合一。
    不是說他在屏幕裏傳遞的是正能量,他自己順手也就等於正能量。
    不是說長得好看的就一定是好人。
    古時候有心機的人在宮裏,現在都在台裏,什麽樣的環境體製養育什麽樣的英雄兒女。
    當麵親如手足,背後挖坑拆牆、下刀子、大盆倒髒水的大有人在,各種驍勇善戰,各種計中計,比《甄嬛傳》厲害多了。
    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不多說了,天涯八卦大多是真的。
    醃臢的東西見得多了,自然懶得去敷衍。
    你精,我也不傻,我既不指望靠你吃飯,又不打算搶你的雞蛋,大家隻保持個基本的工作關係就好,爺懶得放下麥克風後繼續看你演戲。
    一來二去,得罪了不少高人,也結了不少梁子,有時候原因很簡單:你一個小小的主持人而已,喊你喝酒k歌是給你臉,三喊兩喊喊不動你,給你臉不要臉是吧。
    我x,我聽不了你吹的那些牛皮、看不慣你兩麵三刀的做派、受不了你那些習氣,幹嗎要去湊你的那個局?你又不是我兒子,我幹嗎要各種遷就你,硬給你當爸爸?
    我的原則很簡單:不喜歡你就不搭理你,懶得和不喜歡的人推杯換盞假惺惺地交心。
    當然,凡事沒有絕對,“貴圈”再亂也不至於洪洞縣裏沒好人,能坐下來一起喝兩杯的人還是有的。
    不多,隻有幾個。
    其中有一個姓董,別人習慣叫他大鵬。
    他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
    十年前的初冬我認識的大鵬,他那時供職搜狐網,也做主持人。
    他來參加我的節目,以嘉賓主持的身份站在舞台上。他捏著麥克風看著我笑,說:我聽過你那首《背包客》,很好聽……
    彼時,在綜藝行業裏還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另一個身份是流浪歌手,我的歌百分百地地下,還沒被大量上傳到網上,隻在藏地和滇西北一帶小規模傳播,這個叫大鵬的網絡主持人居然聽過,好奇怪。
    我愣了一下,轉移了話題。不熟,不想深聊。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也曾一度是個地下音樂人,自己彈琴自己寫歌。
    我那時也並不知道,他曾一度在塘沽碼頭上靠力氣討生活,經曆過比流浪歌手更艱苦的生活。
    那次我們的話並不多,錄完節目各自回家,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每一個工作人員都禮貌拘謹地告別,禮數絲毫沒缺。
    我們沒留電話,沒加qq,我沒什麽興趣去了解他,人走茶涼式的工作交集而已。職場不交友,這是不用多言的規矩,我傲嬌,格外恪守。
    再度有交集是在幾年後,大鵬在網絡上積蓄了一些人氣,被人喊作“臉盆幫幫主”。他正式入行電視主持界,接的第一檔節目叫《不亦樂乎》,那檔節目我主咖,他是我的搭檔之一。
    那檔節目是主持群的形式,主持人有四五個,大鵬在其中不起眼,他對稿子時最認真,奈何綜藝節目的場上隨機應變是王道,他初入行,還不太適應,經常插不上話。
    這種情況蠻危險,電視綜藝節目錄製是高度流水線化的,節目效果比天大,任何不加分的因素都會被剔掉,他如果不能迅速進入狀態的話,幾期節目後就會被換掉,而且之後也不會再被這個平台的製作方起用。
    當年的綜藝節目少,每個台就那麽一兩檔,而想上位的人卻如過江之鯽前赴後繼,每個主持崗位都積壓著一堆一堆的簡曆,競爭就是這麽激烈。
    沒人會刻意去照顧他,是留是走隻能靠自己。
    現實就是這麽殘酷。
    二
    大鵬沒被換掉。勤能補拙,他語言反應不是長項,就著重表現自己的互動能力,什麽醜都敢出,什麽惡搞的項目都樂意嚐試,慢慢地在舞台上站穩了腳跟。
    他還找來本子,把台上其他主持人的金句記錄下來,慢慢咂摸。
    我翻過他的本子,裏麵也有我說過的話,一筆一畫記得蠻工整。
    我說:你這麽記錄意義不大,場上講究現砸現掛,語言點往往如電光石火,稍縱即逝,很多話用過一次未必能再用。
    他點頭,解釋說:我是想留起來,以後說不定用得上……
    他用笨辦法打磨自己的專業性,慢慢地,不僅話多了起來,且屢有出人意料的表現。那個主持團幾次換人,他一直都沒被換掉。
    中國的綜藝節目曾一度風行遊戲環節,片麵追求場上綜藝效果,以出醜出糗博眼球。我的節目也未能免俗,記得有一個環節保留了很久,是讓人用嘴從水中叼橘子。
    水盛在大魚缸裏,滿滿的一缸,橘子借著水的浮力一起一伏,著實難叼,往往腦袋要紮進水裏逡巡半晌方能弄出一個來。
    主持團裏的成員都不太願意參與這個遊戲,有的怕弄濕發型,有的怕弄花了舞台妝。鏡頭背後幾百萬觀眾在看著呢,舞台上很多話不能明說,眾人經常推諉半天。
    推來推去,推到大鵬頭上,他硬著頭皮上,一個環節玩完,現場觀眾笑得前仰後合,他從腦袋濕到褲襠。我注意觀察他的表情,水淋淋濕漉漉的一張臉,看不清上麵的異樣。導演事後鼓掌,誇他的效果處理得好,從那以後這個環節成了大鵬的責任田,固定由他負責完成。
    換句話說,他每期節目負責把自己狼狽萬分地弄濕一次,出糗一次,以換來觀眾的開懷大笑。
    靠出糗,他立住了腳跟,一直立到那檔節目停掉。節目錄得頻繁,那兩年,大家幾乎每周都見。
    我慢熱,他話也不多,合作了大半年才漸漸熟悉,也漸漸發現他和其他的同行不一樣的地方。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但凡藝人出行都習慣前呼後擁,再小的“咖”都要充充場麵帶上個助理。
    他卻不一樣,經常獨自一人拖著大箱子來,獨自一人整理衣裝,再獨自離去。問他怎麽自己一個人來,他說沒問題我自己能行,擺那個排場幹嗎。
    很多情況和他類似的藝人卻不一樣,他們寧可按天花錢,也要雇幾個臨時助理,有的還要多配個禦用造型師。說是助理,其實大都隻是個擺設。你是有多紅啊,你是天王還是天後啊?你是要防著多少富有攻擊性的粉絲,需要靠一堆助理來幫你呼前嗬後、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不過是來參加一檔綜藝節目而已,又不是奧斯卡走紅毯、格萊美領獎杯。
    那麽擔心跌份,有必要嗎?
    大鵬不花那個錢,也不怕自己跌份,這一點頗得我心,故而又多生出幾分親近。
    有一個細節印象蠻深。有一回吃工作餐,組裏同事搞錯了,遞給他的不是兩葷兩素的盒飯,裏麵隻有一菜一飯,他雙手接過去,接得自自然然,吃得和和氣氣。
    我要幫他換,他說太浪費了,別麻煩了。
    化妝間不大,我們小聲地對話,旁邊還有幾個嘉賓在大聲說話,她們嫌盒飯太油膩,正指揮助理聯係外聯導演打電話叫外賣。
    我那時候收工後約大鵬喝酒吃肉,去的都是小館子。
    不算怎麽聊得來的朋友,基於工作關係的熟人而已,聊了幾句工作後就沒什麽話題了。
    我曾想和他聊聊我的另外幾種生活,聊聊音樂和美術,麗江和拉薩……但這是個倡導努力奮鬥、削尖腦袋往上爬的圈子,並不兼容其他的價值觀,我拿不準他的反應會是如何,於是作罷。
    大家話都不多,隻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點兒像大學同學間的小聚會,不拘束,也不用刻意說些什麽場麵話,淡淡的,卻蠻舒服。
    一直吃到第六次飯的時候,他忽然問我:你還寫歌嗎?
    我說:寫哦!筷子敲在桌子上打拍子,我一唱就刹不住車。他一邊啃骨頭一邊打拍子,手裏也捏著一根筷子。
    他給我講了講在吉林皇家建築學院讀書時組樂隊的故事,我和他聊了聊自己的流浪歌手生涯。我那時才知道,錄節目掙來的通告費他從不亂花,每次都會直接拿回家交給妻子,他的妻子是他的同學,和他一起北漂,一起養家。
    他隨意提及這些瑣事,並不展開話題,我卻能揣摩出那份輕描淡寫背後的艱辛。
    京城米貴,居之不易,多少強顏歡笑的背後,都是緊咬的牙關。
    他那時追求的東西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三
    共事了一年半時,有一天,大鵬差一點兒死在我麵前。
    那場節目的舞美道具出了問題,被威亞吊起的巨大的鐵架子從天而降,正好砸向他。
    萬幸,老天爺開眼,鐵架子中間有個小空間,正好套住他。
    再往後10厘米,他必死無疑。
    所有人都傻了,巨大的回聲久久不散。
    我扔了話筒跳下舞台要去打人,他僵在台上,顫著嗓子衝我喊:別別別……沒出事。
    他臉煞白,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我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唉,誰說藝人好當的。
    那次風波後,我請他喝酒壓驚,他給我看他剛剛出生的小女兒的照片,小小的一個小人兒睡在他的手機屏幕裏,閉著眼,張著小嘴。
    他說:……既然有了孩子,就要讓孩子過上好日子。
    他摘了眼鏡,孩子氣的一張四方臉,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個已經當了爸爸的人。
    每個硬著骨頭敢拚敢搏的人都有個柔軟的理由,他的那個理由是這隻小姑娘。
    從那次事件到今天也有好幾年過去了,他的小女兒應該快上小學了吧,聽說胖嘟嘟的,蠻乖。
    女兒哦,香香軟軟的女兒哦,真羨慕人。
    乖,長大了好好對你爸爸,他當年為了給你掙奶粉錢,差點兒被砸死在山東台1200平方米大的演播廳的舞台上。
    這件事他一直沒敢告訴你媽媽。
    我見證了大鵬黎明前的一小段黑夜,然後天亮了。
    我和大鵬結束合作時,他已經在數家電視台兼職了好幾份主持人的工作,那是他最拚的一段時光。
    我想,我知道他拚命努力的原因是什麽。
    天道酬勤,幾年後他博出了一份企盼已久的溫飽體麵。拍電影、拍短劇、上春晚、出書……獲得了苦盡甘來的掌聲。
    上億人把他喊作“屌絲男士”。
    按照世俗的界定,他終於成功了。
    人紅是非多,他卻很奇怪地罕有負麵消息。
    有時候遇到共同認識的圈中人士,不論習氣多麽重,都沒有在背後說他不好,普遍的論調是:他不是一般的努力,是個會做事也會做人的人。
    每個人都是多麵體,我和大鵬的交集不深,不了解他其他的幾麵,但僅就能涉及的那些麵而言,確是無可厚非。他是個好人。
    不是因為大鵬現在紅了,所以才要寫他,也不是因為我和他是多麽情比金堅的摯友。
    我和他的交情並沒有好到兩肋插刀的境地。
    從同事到熟人,當下我們是普通朋友,如果這個圈子有朋友的話。
    之所以寫他,隻是覺得,一個如此這般的普通朋友,得之我幸。
    這是個扯淡的世界,一個男人,在庸常的生活模式中打拚,靠吃開口飯謀衣食,上能對得起父母師長,下能對得起朋友妻兒,且基本能做到有節有度,實在已是萬分難得。
    這樣的人我遇見得不多,大鵬算一個。
    能和這樣的人做做普通朋友,不是挺好的嘛。
    這兩年和大鵬遇見的機會屈指可數,工作上早沒了交集,但奇怪的是,關係卻並未疏遠。
    他出書了,我去買上一本,再買一本,每遇到一家書店就買一本。我出書了開發布會,他請假跑來幫忙,事畢飯都不吃,匆匆返程趕場忙通告。
    我沒謝他,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這句“謝謝”不用說出口。
    我有另外一個普通朋友隱居在大理,名字叫聽夏。
    聽夏曾說:普通朋友難當。今天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符合了他的觀念,或者對他有利,他就喜歡你,覺得你好。明天你不符合他的觀念了,或者做了什麽影響他的事情,他就不喜歡你了,覺得你壞……世事大多如此,人們隻是愛著自己的幻覺,並四處投射、破滅、又收回。
    結合聽夏的話看看周遭,歎口氣,世事確是如此。
    但好像和大鵬之間還未曾出現過這樣的問題。
    一年中偶爾能坐下來喝杯酒時,和之前一樣,話不多。
    沒什麽大的變化,除了大家都老了一點兒了。
    我不勉勵他的成功,他也不勸誡我的散淡,彼此之間都明白,大家都在認認真真地活著,都在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不就足夠了嗎?
    廢那麽多話幹嗎?喝酒喝酒,把桌子上的菜吃光才是正事。
    普通朋友嘛,不評論不幹涉不客套不矯情,已是最好的尊重。
    四
    我對普通朋友這四個字的理解很簡單:
    我在路上走著,遇到了你,大家點頭微笑,結伴一程。
    緣深緣淺,緣聚緣散,該分手時分手,該重逢時重逢。
    你是我的普通朋友,我不奢望咱們的關係比水更淡泊,比酒更香濃。
    惜緣即可,不必攀緣。
    同路人而已。
    能不遠不近地彼此陪伴著,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未來太遠,現下就是永遠
    可能看到一個視頻決定健身,可能因為一個演講決定看書,可能看到大牛決定背單詞,可能因為生病決定早睡。可又心血來潮,即使生病那麽難受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一時刺激能改變一時,卻沒法形成持之以恒的動力。要改變要麽想辦法刺激自己,要麽發自內心地去堅持。不必等到什麽好狀態、好天氣,就在此時此刻。
    每年的1月我都非常矛盾,不能接受自己又老了一歲,就像不能接受吃到一半的小龍蝦被人端走了。渾蛋!還我小龍蝦!還我時間!
    但我又暗自期待新一年的到來,仿佛每一年我都是這樣。我總覺得新的一年我就可以轉運,我就可以重新洗牌,我就可以從頭開始,我就可以煥然一新。
    於是在這樣的循環裏,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
    有那麽好幾年,我都在年初時信誓旦旦,在年末時黯然神傷。
    好在最近我逐漸擺脫了這樣的狀態,盡管每次老一歲時,我還是有小龍蝦吃到一半被人端走的感覺。
    曾經有那麽一個年初,我滿心期待地列了很多計劃,發誓新的一年一定要有所改變。我買了四本單詞書,我在各種網站找有用的資源,我下了很多電影,隻要有用的東西我一定會先收藏,然後告訴自己有時間再看。
    那陣子我和基友說好互相監督:每天背一百個單詞,每周看一個公開課,每三天看完一本書。為此我們賭咒發誓,做了萬全的準備,甚至做好了互相懲罰的措施。
    比如某天我少背了兩個單詞,我就得讓他在我臉上塗鴉然後拍照,並且全程不能反抗……我心說,我走的是偶像派路線好嗎?而且全程不能反抗是什麽鬼!
    ……然後兩個月裏我被他拍了十次,然後為了讓他把照片銷毀請他吃了十頓飯。
    他也沒好到哪裏去,他是社交小王子,身旁的電話就沒斷過。於是他也把自己的計劃一拖再拖,他跟我唯一的區別是,他從來不怕我在他臉上亂塗亂畫……
    最後他把自己的拖延症歸結於宇宙。他說,每次都那麽巧剛拿起單詞書就有電話,這一定是整個宇宙都不想讓他學習,他應該順應宇宙的意思。
    他說這話的時候太過正經,我居然順著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後來有一天我想起來我那時候收藏的很多資料,打開時卻發現原作者點了刪除。
    我收藏的是什麽,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屏幕上的一句句“你收藏的文章已被原作者刪除”“你收藏的資源已過期”,像是一個個巴掌打在我的心頭。
    我不懷疑我當時的動力,否則我也不會花那麽多時間去搜集那些資料;就像我絲毫不懷疑每年伊始,我想要改變自己的決心。
    我們想要改變世界,但我們連自己最深惡痛絕的習慣都改不掉;我們想出去旅行,卻往往連下樓買菜都懶得走;我們想要靜下心來看幾本書,卻連翻開第一頁的勇氣都沒有。
    慢慢地,我們變得能花幾個小時刷微博,卻沒辦法花幾個小時看書。
    信誓旦旦有多容易變成說說而已?大概就像你每逢新的一月都會告訴自己一定要改變一樣容易。這就像個固定的儀式,新的一個月、新的一年你都這麽告訴自己,可到頭來毫無改變。
    明天我要把這本書看完,明天我要多背幾個單詞,明天我要開始減肥,明天我要開始改變。
    當初我們都是信誓旦旦,到了最後我們通通慘敗。
    所以我想,今天能改變的事情,為什麽要等到明天?今天就可以從頭開始,為什麽要等時間走到新的一年。為什麽我們都在等待著那麽一個時間點,告訴自己要改變,然後又把那些誓言扔在腦後?
    人生必須有這樣的一些時刻,你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想著老子非把這件事情做了不可。然後豁出去做這事,做完後渾身舒爽;人生必須有這樣的一些時刻,你對自己的某個壞習慣忍無可忍,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改,豁出去改到最後真的改掉。不要安慰自己,要麽就真心喜歡現在的自己,要麽就去變成喜歡的自己。
    我希望現在就是那個時刻,我希望早一點改變,所以我再也不去考慮明天,再也不去考慮以後,現在就是永遠。我已經厭倦了,厭倦一次次對自己說來日方長,厭倦一次次安慰自己。
    未來太遙遠,我不知道它會不會來,今天就是我的永遠。
    我的做法是給自己定一個非常短期的目標,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把這個目標完成了就獎勵自己一個大休息,徹底放空的那種,工作什麽的都不管。用心做好手頭的事,這樣在放鬆的時候才能心安理得。
    在這段時間內,我不允許自己再猶豫再糾結,我會把所有的都扔掉。“尼瑪,就這麽短的時間,哥都堅持不下來?這不能夠!”抱著這樣的想法堅持下去,就能堅持下來。
    work hard,play hard。
    另外,不要期待短期內一件事情會給你帶來特別大的回報,很多時候充實感已經足夠。你不能指望著一本書就能改變你的人生,凡是抱著這種想法讀書的人大多都讀不出來什麽。你需要讀上幾百本或者保持思考,才能對你的生活產生影響。
    接著就是我個人的一點小辦法,我通常會在起床之後把該做的又不想做的事情都點開,逼著自己開始,不給自己“我刷一會兒微博就開始”的機會。(像我這樣的人,一開微博就會刷半小時,開玩笑,當然不能開。)
    這樣做的好處除了上麵說的,還有就是到了夜晚我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的,而那個時候通常都是忙碌的時候。不管是上網放鬆找朋友聊天,還是出去玩都可以自由地安排時間,不必擔心自己還有任務沒做完。
    當然還有很多人是越晚效率越高的,我在寫書這方麵就是。同樣,我也會把所有要做的東西都點開,把手機扔在一旁,能不上網的時候就不打開網頁。
    另外我是一個特別需要聽歌的人,我的歌單裏永遠都有幾首我聽了會很有動力的歌,或者是那些能幫助我focus集中注意力的歌。每個人的歌都不同,但我想每個人都有那麽幾首歌能激勵自己。我就會反複地聽那些歌。
    永遠不要相信自己“玩五分鍾就去學習”的鬼話,社交網絡能不看就不看,最多刷一個朋友圈,忍住不要回複任何人。要杜絕自己的一切手賤,就把手機這個“萬惡之源”暫時扔到一旁。其實大多時候你不能集中注意力,不是有別人來打擾你,而是你自己給別人打擾你的機會。
    所以就是:找到做完之後會讓自己充實的事情;厘清放鬆和工作之間的關係,把之後的旅行當作努力工作的獎勵,而不是一種逃避;如果可以,盡量不要上網,找幾首自己喜歡的歌就能不知不覺度過很久;不要太在意時間,時不時地看時間,給自己定個鬧鍾,在鬧鈴響之前盡量不要管時間。
    不要看到別人做什麽好,就去嚐試做什麽,因為每個人表現給你看的不一定就是全部。很多時候你跑到別人的軌道上了,發現那個不適合你,看起來光鮮的其實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苦逼。看到全部,再謹慎地做選擇。
    拖延會使一些事情變得可怕,有時就得去做那些可怕的事。如果還很可怕,那恭喜你,你的判斷是對的,至少你鼓起了勇氣;如果你順利做完,你會發現這些事不過如此。大多事都是後半部分,很難、很可怕而你很糾結,然後你鼓起勇氣,不管過程多難,做成後都不過如此,死不了。以後遇到類似的事,你也不會再掙紮了。
    最難的是養成習慣前的那幾天,我強迫自己不看手機,手機的唯一用途就是放歌。朋友圈不看,微博我也不刷。我對自己說,兩小時不看手機又不會少塊肉,隻要你這兩小時裏看了手機,你就會永遠吃不到小龍蝦。沒想到這樣的心理暗示極其有用,慢慢地就習慣了。
    不要再期待新的一年,不要等到某個時間點再改變。
    自己不改變的話,新的一年也隻是之前的重演。想去的地方沒有去,想談的戀愛沒有談,想做的事還是沒有做。日曆一頁頁翻,時間一點點走,可你仍困在原地。等待也好,迷茫也好,都不要把自己留在原地。新一年不代表新的開始,如果你沒有行動;隻要你下定決心,每一天都可以是新的開始。
    說說而已,都很簡單,我們都不能這麽委屈了自己,配不上所受的苦,又辜負了自己的野心,不上不下最難受。所以就去做一些牛逼的事情吧,比如改掉你最痛恨的一個壞習慣,或者做一件自己很想做卻沒有做成的事情。
    過去的每一天,你看的每一本書,你做的一些小事,你偶然遇見的人,都在一點點組成你的現在,你的現在組成你的未來。你一路丟掉的都是你曾經堅守的,你擁有的都曾水遠山遙、遙不可及。你放棄的就別羨慕,你承擔的都是你選擇的,別猶豫別後悔,有熱愛有堅持。
    那是你最好的樣子。
    小因果
    大人們不舍得叫醒他們,他們臉貼著臉,睡得太香了,美好得像一幅畫。
    那個九歲的男孩不會知道,二十四年後,身旁的這隻小姑娘會成為他的妻子,陪他浪跡天涯。
    因果。
    因果最大。
    因、緣、果。
    因緣果報,因機緣果。
    因無緣,則不果,機不投,因不果。
    因,主因;緣,助緣;機,通積;果,結果。
    因果相隨,機緣自然,時機不到,因緣不生……如此使然。
    世間之因果、出世間之因果、迷界之因果、悟界之因果……莫不如此。
    看懂了沒?
    給看懂了的同學兩個大嘴巴子,啪啪……
    別裝!如果真看懂了、參透了、想明白了因果的話,為何你還有那麽多的煩惱執著!
    果斷給你再來個過肩摔,撲通……
    給沒懂的同學默默點讚。
    乖,我也不懂啊哈。
    真心懂了因果的話,不是早立地成佛去了嗎,還在這裏嘚吧嘚吧說什麽說?
    知識這東西,若隻是嘴上說說,而不能轉化為見識和膽識,那其實蛋用沒有。
    因果相續這東西也是一樣兒一樣兒的。
    是不是有點兒糊塗了。
    那我讓你再更糊塗一點兒吧。
    施主,施主請留步,施主別撕書……看你天賦異稟氣度非凡,咱們結個善緣吧。
    阿彌陀佛麽麽噠。
    你往下看。
    一
    我做過許多不靠譜的職業,比如羊湯館掌櫃。
    筒子骨大鍋裏熬湯,切成坨的鮮羊肉和羊雜一起丟進去咕嘟咕嘟地煮。煮羊肉撈起來瀝幹切片,在滾開水裏一汆,和著乳白的湯頭稀裏嘩啦倒入大碗中,撒點兒蔥花,加點兒香菜,愛加海椒麵兒加海椒麵兒,愛加花椒加花椒,孜然味精椒鹽麵兒一小勺一小勺地撒進去,然後你就攪吧,三攪兩攪攪出濃香四溢,攪得口水滴滴答答,趕緊趕緊,酥軟掉渣的燒餅趕緊拿過來先堵住嘴。
    世人隻道羊湯膻,不知全是多巴胺,我堅信一碗好的羊湯刺激出來的腎上腺素,應該和滾床單時是一樣一樣的,吃完後的那一身通透的大汗,也應該和那個什麽是一樣一樣的才對。
    我北方人,打小愛喝羊肉湯,奈何魯地羊湯重湯不重肉,小臉盆一樣的碗裏勺子掃蕩半天才能撈起來幾小片羊肉,湯倒是管夠,隻要肉不吃完,湯可以一直加。
    這是什麽邏輯!憑什麽不多加點兒肉?恨得人牙根癢……此恨綿綿30年,終於一朝揚眉吐氣,自己開羊肉湯館了,羊肉終於可以想加多少加多少了。
    故而開羊湯館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抱著一隻大海碗,半碗湯,半碗肉。
    這麽奢侈的珍饈自己一個人吃多沒勁兒,要吃就坐到門檻上麵朝著大街吃,邊吃邊吧唧嘴,再一邊欣賞路人們駭然的表情,哼哼,羨慕吧,沒見過吧,饞死你們羨慕死你們。
    店裏的廚師和服務員勸不動我,於是每次我一往門檻上坐,他們立馬在屋裏把口罩戴上,據說是怕丟不起這個人,這我就奇怪了,這有什麽丟人的啊?
    他們都是90後,大家有代溝,他們和我溝通了兩遭發現無果,就給成子打小報告上眼藥。
    成子也是羊湯館的掌櫃,且是大股東,他在電話裏說:這還了得!然後急三火四地跑過來,一見麵就指著我的鼻子衝我喊。
    他喊:你往旁邊挪挪!
    成子也搞了一模一樣的一隻大碗,我倆並排蹲在門檻上喝羊湯,邊吃邊衝路人吧唧嘴,吃著吃著吃美了,彼此點頭一笑,豪氣麵對萬重浪。
    我山東人,成子西北人,一個長得像光頭強,另一個像大耳朵圖圖,一個生在黃河頭,一個長在黃河尾,從小習慣了蹲著吃飯,從小骨子裏就浸透著羊湯。
    我扭頭說:……再給我們拿兩個大燒餅。
    服務員快哭了,不肯給我們拿大燒餅。
    她嫌我和成子太丟人,而且嫌我和成子的腚大,把街門堵上了一半,影響客人進門。她蠻委屈地說:冰叔,這是咱自己家的店好不好?
    我倆一起抬頭瞪她:多新鮮,這如果是別人家的店,我們哥倆兒還不坐門檻呢。
    她陰沉著臉盯著我們看,半晌,露出一絲天蠍座的微笑,她說:如果你們再不起來,我就給豆兒打電話。
    豆兒是老板娘,成子的娘子。
    成子當機立斷對我說:大冰你先吃,我有點事兒先走了哈。
    他端著碗跑了,一手還掐著半個燒餅。
    做人不能沒原則,雖然我也很緊張,但也端著碗跟成子一起跑的話豈不是太沒麵子了?
    我扭頭衝著屋裏喊:……你打呀,你打呀,你打呀!
    服務員小妹很溫柔地說:冰叔,我已經打了。邊說邊衝我眨眼。
    我虎軀一震,菊花一緊……事已至此,已然逼上梁山,那就更不能走了!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片陰影覆蓋了我的碗,一個身高一米五五的人影擋住了麗江中午十二點的陽光,橫在了我的麵前。
    豆兒來了。
    二
    因為成子的緣故,我對豆兒一直很好奇。
    關於成子的故事不展開講了,他是一個傳奇,我在我第一本書《他們最幸福》裏碼了三萬字也沒寫明白他過去十年的經曆。
    成子是我多年的江湖兄弟,我們曾結伴把最好的年華留在了雪域高原如意高地。
    他少年時組織過罷課,青年時組織過罷工,混跡藏地時組建過赫赫有名的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他愛戶外旅行,差點兒被狼吃了,也差點兒被雪崩埋了,還差點兒和我一起從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埡口滾落懸崖。他曾在中建材做過銷售主管,創下過三億七千萬的業績,也曾在短短一個月內散盡家產……總之,30歲之前的成子逍遙又囂張,沒人比他更加肆意妄為天性解放。
    30歲之後的生活也沒人比他更顛覆。
    成子30歲後急轉彎,他把過往的種種拋之腦後,追隨一個雲遊僧人,四處掛單,緣化四方。
    僧人禪淨雙修,是位禪茶一味的大方家,萬緣放下,獨愛一杯茶,故而終年遍訪名茶,遊曆天涯。
    成子以俗家侍者弟子的身份追隨他,他由茶入禪,隨緣點化,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調教得成子心生蓮花……師徒二人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如是數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綿綿夜雨中,僧人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訊,開口說了個偈子……偈子念罷,比丘襟袖飄飄,轉身不告而別。
    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發,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僧人沒教他讀經,沒給他講法開示,隻教他喝茶,喝光了囂張跋扈的痞子成,喝踏實了一個寧靜致遠的茶人成子。
    成子繼續旅程,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產普洱的彩雲之南。
    僧人曾帶著他遍訪過雲南諸大茶山,帶他認識過不少相熟的茶僧茶農。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廟,漸把他鄉作故鄉,淡了最後一點重返青海老家的念頭,兜兜轉轉,最終駐足在麗江古城。
    成子給小客棧當管家,也幫人打理打理小酒吧,還在麗江古城百歲橋的公共廁所附近開了一間小小茶社,他此時隱隱是愛茶人中的大家了。
    他沒做什麽花哨唬人的招牌,隻刨了一塊鬆木板,上書二字:茶者。
    小茶社窩在巷子深處,遊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夠糊口,重要的是方便人自由自在靜心喝茶。成子從與師父相熟的茶農處進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賣滇紅、賣賣普洱,經常賣出去的沒有他自己喝掉的多。
    世俗的人們被成功學洗腦洗得厲害,大都認為他活得消極,我卻不樂意這樣去理解他,我曾在一條微博裏感慨地說:
    浪蕩天涯的孩子中,有人通過釋放天性去博得成長的推力,有人靠曆經生死去了悟成長的彌足珍貴。
    天性終究逸不出人性的框架,對生死的感悟亦如此。我始終認為在某個層麵上而言,個體人性的豐滿和完善,即為成長。
    這份認知,是以成子為代表的第三代拉漂們給予我的。成子癲狂叛逆的前半生幾乎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剛剛起程的後半生幾乎是一個傳奇。
    我覺得成子的成長履曆貌似是異端個例,實則是一場關乎人性本我的修行,像個孩子一樣在一套獨特的價值體係裏長大,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
    ok,那問題來了。
    這樣的一個男人,什麽樣的女人居然能把他給收服了?
    在我的印象裏,成子紮在麗江時,豆兒就已經跟在他身旁了,但好像沒人知道太多她過去的故事,也沒人知道她和成子是何時何地、如何摩擦出的火花。
    我對他和豆兒的故事好奇得要命,但當下的成子惜字如金,討厭得要命,旁敲側擊半天,他隻憨笑著裝傻說“喝茶喝茶”,逼問得狠了,他就搪塞我說:有機會你還是自己去問問豆兒吧。
    鬼才敢主動問她呢!她氣場那麽獨特……
    我有點兒怕豆兒,半條街的人都有點兒怕她。
    她較真兒,嘴上不饒人,專治各種不服。我目睹她較真兒過兩次,每次都較得人心服口服的。
    第一次是在“麗江之歌”開業的第二個月。
    麗江之歌是我曾經開過的一家酒吧,奇人紮堆,廚師會打手鼓,掃地的小妹會唱爵士,主唱歌手是個支教的老師,吧台收銀員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散文作家,吧台總管就是豆兒,一開始沒人知道她之前的工作是幹嗎的。
    她待人很和氣,但凡事微笑著講死理,吧台的人員事務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條,活潑嚴肅緊張,像個高考衝刺班。
    我在開麗江之歌前,已經開賠了數家酒吧,戰績覆蓋中國西南,無他,太愛免單,從二十啷當歲到三十大幾,我的成熟度遠遠落後於同齡人,十幾年如一日活在孩子氣的日子裏,開酒吧圖好玩兒,遇到可心的朋友時常免單,漂亮妹子來了當然不能收酒錢,相熟的朋友來了也當然不能收酒錢,朋友的朋友來了請人家喝上兩瓶本是天經地義,這在我看來蠻自然的,卻嚴重違背商業規律。
    其實每到月底核賬時,還是挺難過的,但一到了營業時間,依舊是該怎的還怎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豆兒的加盟。
    她最初是來負責酒吧的財務,算起賬來簡直是在批改作業,賬本到了她手裏簡直就是作業本,各種批注,還有紅叉叉。
    我覺得蠻有趣的,開會時專門提出表揚,誇她有創意。
    她笑眯眯的,不謙虛也不客氣,語氣平淡地說:咱們酒吧上個星期虧了5000元。
    我咳嗽,王顧左右而言他。
    她不受幹擾,繼續說:咱們酒吧這個星期虧了5700元。
    我說:那個什麽……沒什麽事兒就散會吧。
    她笑眯眯地說:我核算了一下,如果沒有新資金注入的話,咱們酒吧還能支撐五個星期。不過大家不要怕,我算了一下,如果到了第五個星期女生都去賣一次血,男生都去捐一次精的話,我們還能再多支撐五個星期。
    她說老板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
    她蹺起二郎腿,盯著我說:你既然把大家聚攏到一起組建這個大家庭,就該認真對待,隨性歸隨性,但有必要事事都這麽吊兒郎當嗎?到最後酒吧給你隨性沒了,你對得起自己嗎?你對得起這幫跟著你的兄弟嗎?什麽時候該隨性、什麽時候該認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說話!
    一堆人悲憫地瞅著我,好像我剛剛賭錢賭輸了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我說我錯了……
    她個天殺的,不依不饒地繼續問:你錯在哪兒了?
    她嘴角含笑,眉毛卻是微微立起來的,眉宇間煞氣一閃而過。
    我了,我說:好了好了,我哪兒都錯了好不好,從明天開始隻打折不免單了好不好……豆兒,你之前到底是幹嗎的?
    她笑眯眯地說:教導主任。
    我踉蹌蹌三步才站穩身形。從此以後,再漂亮的姑娘來了也隻打折不免單。
    那個,這家酒吧後來還是倒閉了。
    第二次損人是在“茶者”。
    茶者就是成子的那間小茶社,他天天窩在裏麵聽佛經、喝普洱,自得其樂,做生意倒在其次,主要是為了那一口茶。成子是散人,時常一壺茶喝開心了牽著船長就出去遛彎兒,也不管店裏是否還有客人,門都不鎖。豆兒遷就他,從不擾了他這份雅興,他隻要一閃出門,她就默默頂上,銅壺煮三江,招待十六方,打理得像模像樣。
    說來也怪,茶者每天生意最好的時候,反而就是她代班的那兩個小時。
    成子的茶藝是跟著遊方僧人學的,豆兒的茶藝是從成子身上學的,她聰慧,青出於藍,一壺紫鵑十八泡也不改其回甘,而且頗會引經據典,常常是客人八道茶沒喝完,就已經被她裝了一肚皮茶知識。
    我不懂茶,天真味能喝成聖妙香,但我愛喝茶,時不時去找成子喝茶,大家兄弟十年,反正又不用給錢,他泡什麽我喝什麽。
    成子偏內向,話不多,公道杯一傾,隻一個字:喝。我愛他的幹脆利落,每回都陪他一起沉默地喝茶,順便再把桌子上的茶點統統吃完。
    成子不在就找豆兒泡茶,她蘭花指翹得蠻好看,一起一落間蜜色茶湯配著雪白的手指,煞是驚豔。
    光看手,大家閨秀,可一旦惹著她了,立馬堵得人心肌梗死。
    惹她的不是我,是一幫江西客官。
    那時候十八大還沒開,那群人貌似是公費旅遊,在六大古茶山采購起來眼都不帶眨的。
    照例,買完茶先不忙著交錢,店家招待客人先品茶。
    頭道茶無話,開片兒的小杯子排成一排自取自飲,關公巡城時,事兒來了。
    坐中一人“哎哎哎”地喊了三聲,一手指著居中一人,一邊對豆兒說:別亂倒,先給我們領導倒……
    其他人一連聲地說:對對對,先給領導倒。被稱作領導的那人不說話,嘴角一抹矜持的微笑。這一幕看得我有點兒傻眼,我悄悄問:敢問這位是?
    立馬有人接話茬兒說:這是我們院長。
    我趕忙說:哎喲,失敬失敬。然後接著喝我的茶。
    茶人有茶禮,不管在座嘉客是什麽身份背景,一概順時針繞著圈倒茶,公平公道,不分高低貴賤,這本是基本的禮節。奈何國人有些規矩比禮大,小小一張茶桌上也非要講究個尊卑,也罷,開門做生意,客人最大,拂了人家院長的麵子畢竟不好。
    話說,也不知道是醫院法院設計院敬老院還是美容院……
    我瞥一眼豆兒,她不動聲色,繼續泡茶。
    第二道茶泡好,將倒未倒時,豆兒忽然一抬眼,環覽四座,朗聲背書:
    茶,表敬意、洗風塵、示情愛、敘友情、重儉樸、棄虛華,性潔不可汙,為飲滌塵煩……諸位請教教我,這杯茶,該怎麽倒?
    旁邊一群人聽傻了。
    豆兒那天穿了一身小棉襖,還戴著套袖,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咬文嚼字的人。
    臥虎藏龍啊!一刹那,我真真兒覺得她不是坐在茶案後,而是坐在講台後,底下一大堆集體犯了錯誤的學生……這種感覺太有氣場了。
    沒人敢再說話,那位院長的臉色綠中泛藍,豆兒隻當看不見,她擎著公道杯等了片刻,微笑著順時針繞圈倒茶,倒完了還客客氣氣地問人家:要不要吃塊兒茶點?
    我忍了半天才沒當著那幫人的麵問豆兒,之前除了當過教導主任是不是還教過語文。
    有此兩遭前車之鑒,故而,當豆兒背著手站在我麵前笑眯眯的時候,我縮在門檻上很緊張。
    豆兒說:吃著呢?
    我說:嗯啊……
    她說:我們家成子呢?跑了?
    我不敢接茬兒,於是裝死狗,把臉埋進碗裏假裝稀裏呼嚕。
    她笑眯眯地說:聽說您老人家天天坐在門檻上喝羊肉湯,已經喝出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了是吧?差不多就行了,趕緊起來吧少爺。
    服務員躲在屋裏偷偷樂呢,現在起來多沒麵子,我決定把死狗裝到底,碗快空了,但稀裏呼嚕的聲可打死也不能停。
    豆兒說:成子和你……她伸出兩根手指比畫:你倆就是倆孩子。說完了還歎口氣。她起身進屋搬來一個馬紮子,抱著肩坐到我對麵,來來往往的路人瞅瞅她,再瞅瞅我懷裏的大碗。
    豆兒笑眯眯地說:那你就別起來了,我陪你坐會兒,咱們聊聊天。
    壞了,豆兒較真兒了,看這意思是要打持久戰。這種感覺好熟悉,小時候在老師辦公室被罰站的感覺立馬穿越三十年的光陰,撲通一聲砸在麵前。經驗告訴我除了死扛,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反正又不至於叫家長……
    我梗著脖子說:那就聊唄……聊什麽?
    豆兒抱著肩膀說:你想聊點什麽?
    我精神一振,多好的機會!我說:豆兒豆兒,你和成子是怎麽認識的?你們倆怎麽會在一起的呢?
    豆兒的目光驟然變得綿長,她揚起眉毛,輕輕地說:
    我們是洗澡的時候認識的,他給我洗的澡。
    我一口羊湯噴出來。
    豆兒啊!你趕緊說!
    三
    我出生在廣元,直到大學之前從未離開過四川,大學時的專業是師範類。
    故事要從大三那年說起,2008年。
    “5·12”地震時,我在宿舍看書,地震的一瞬間,我手一抖,書掉到地上,我坐起來愣愣地看著舍友,她們也坐起來看著我。
    這時,門口就響起了敲門聲,隔壁寢室的同學在喊:地震了,快跑!
    我們寢室在六樓,我鄰鋪的那個女孩臉都白了,腿是軟的,大家把她拖下來,架著她先衝出去了,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先把穿的衣服拿著、包包拿著,還拿了幾個蘋果和兩瓶水,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樓房還是晃著的。
    我那時候想的是,跑下去還要很長時間,而且樓梯之間最容易塌下來,還不如把吃的喝的準備好,就算樓房真的塌了,六樓是最高層,也應該是最好得救的,這些吃的應該能堅持好幾天。
    搖晃的間隙我下的樓,同學們瞬間都沒影了,樓道裏一個人沒有,樓板吱吱嘎嘎地響著,牆皮劈裏啪啦往下掉,我邊哭邊跑,還拿著收音機,是我上大學時,爺爺送給我的禮物。
    前一秒跑出樓門,後一秒樓就歪了。
    樓門前的空地上,哭成一片,有隻穿內衣的,有裹著浴巾的,有人蹲在地上哭,有人跑來跑去,反正什麽樣子的都有,所有人都是邊哭邊發抖……
    關於“5·12”的回憶不想多說了……很多事情不能回憶,太難過。
    我想說的是,那天從六樓上哭著往下跑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一個意識夯實在我接下來的人生裏:生命真的就是一下子的事情,我要抓緊時間好好活著。
    我們這一屆沒有畢業典禮。
    雖然早就考到了教師證,但畢業後的一整年,我沒找固定工作,隻輾轉了幾所學校代代課什麽的。
    好尷尬的年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長大了,我不想這麽快就把自己拴死了,我想好好活,想為自己做點兒事情,卻又不清楚該如何去做,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去支教。
    那時不知為什麽,就想去一個最遠最艱苦的地方支教。
    由於家裏人反對,我沒能報上國家支教的名額,隻好在網上找到一個以私人名義組織的支教組織,計劃去青海玉樹支教一個月。怕家裏人擔心,我隻說想去青海、西藏、新疆旅遊一圈。
    媽媽離開得早,爺爺把我帶大,我從小沒出過遠門,他不放心我,於是翻了半宿的通訊錄,給了我好幾個緊急聯係人的號碼。
    我心裏非常不以為然,新疆和西藏我本來就不會去,青海的緊急聯係人在我看來也意義不大:據說是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哥哥,小時候還抱過我,他家人當年出差來四川時,帶著他在我家裏借宿過一個月,那個時候他九歲,我才剛兩歲。
    我說:爺爺啊,這不是開玩笑嗎?二十多年沒見過的遠房親戚,又沒什麽感情基礎,怎麽好意思去麻煩人家?
    爺爺說:咋個沒得感情基礎?你不記得了而已哦,你當年可喜歡那個小哥哥了,天天拽著人家的衣角跑來跑去,晚上睡覺都摟著他。他也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不是背著你就是抱著你,吃飯的時候也是他喂你……後來他走的時候,你們倆差點兒哭死過去,生離死別噻……
    爺爺說的事情我完全沒印象,他老了,不能讓他太擔心,我假裝很聽話地當著爺爺的麵兒把那張紙收好,扭頭就扔了,當然不能聯係嘍,暴露了我此行的真實目的怎麽辦?
    萬事俱備,支教的組織者讓我去西安找他會合,再一起去青海。
    我給爺爺奶奶做了一頓飯,去和媽媽告了別,然後一路火車坐到了西安。
    我在回民街和那個組織者見的麵,我們邊吃飯邊互相了解。
    組織者叫老劉,當時他介紹說,他是以個人名義在青海玉樹囊謙縣的一些學校支教,並給我看了照片,說我和他要先到西寧去,住一家青年旅社,在那裏休整,據說那裏還有幾個準老師在等著他,一起進囊謙。
    這位老劉很熱情、很能說,但他越說我越將信將疑。
    或許是我閱曆太淺吧,雖然他告訴我他的事跡被不少媒體報道過,但我怎麽也感覺不出這是一個在山區裏艱辛支教了很久的人,他點菜什麽的很講究,這個不吃、那個不吃的,對服務員的態度很不客氣,不是很尊重人。
    一個人的本性往往在最細節的地方展露無遺,我實在是沒辦法把麵前這個人和心目中的支教誌願者形象重疊到一起,一個有情懷、有情操的人可以不拘小節,但總應該是個尊重他人的人吧。
    但我覺得老劉應該不是個騙子吧,哪裏有當騙子這麽不注意細節的?我試探著和他聊了聊孩子們的事……應該不是騙子吧,因為他把孩子們的窘困情況描述得那麽詳細,還不停地強調孩子們有接受更好的教育的權利,而我們應該做的,是給孩子們提供一個改變人生軌跡的機會。
    老劉的慷慨陳詞打消了我當時的一絲疑慮,我決定不動搖了,和他一起去青海。
    就這樣,我們當天就一路火車,從西安到了西寧。
    到西寧市時,天還沒黑,他沒帶我坐公共汽車去青旅,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我心裏開始有點兒不孩子們的境況很窘迫嗎?為什麽還亂花錢?
    那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
    打車到了青旅後,這種感覺愈發明顯,老劉很熱絡地和人打招呼,一看就是在這裏住過很久……但那些和他打過招呼的人都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我年輕,不明白那些眼神是什麽意思,但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支我去沙發旁邊看行李,自己去吧台辦手續。
    我從小聽力好,隔著很遠,隱約聽見他和前台說:是一起支教的老師……後麵又說了些什麽,但聲音很低我聽不清。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把鑰匙過來說:帶獨立衛生間的隻剩一個標間了,咱們隻好擠一擠嘍。
    他用的是那種很自然的口氣,好像男生女生住一個房間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心頭噌地燒起一把火,自己都能聽到自己咯吱咯吱的咬牙聲,但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再生氣也要笑著說話,於是我強笑著說:不至於吧,別開玩笑了。
    老劉可能看我臉色不對,就一邊打哈哈一邊說:這已經是不錯的條件了,比學校好多了,學校隻有一間老師宿舍,等去了以後所有的老師不管男女都是吃住在一間房子裏的。
    他頓了頓,又說:你就當是提前適應適應吧。
    我笑著說:你說得沒錯,是應該提前適應適應。
    我拎著行李走去前台,要了一個女生多人間的床位。老劉沒說什麽,隻是和我說話的態度一下子冷淡了許多。
    原計劃的出發日期延遲了,拖後了有四五天,老劉說因為還有人沒到,據說是某個媒體的記者,要跟著去體驗生活。對此我沒發表什麽異議,畢竟他是組織者,或許如他說的那樣,要認可宣傳報道的意義。
    其餘幾個準支教老師我也看見了,其中一個男生很奇葩,一直在賴床,三天內除了吃飯就是躺在床上玩遊戲。另一個準女老師更奇怪,隨身一本書沒帶,卻帶了一堆鏡頭、昂貴的單反相機以及一個三腳架,讓人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去教書的,還是去搞攝影創作的。
    我嚐試和他們交流,一問才發現全是在校大學生,他們當中最短的隻去支教一個星期,最長的差不多一個暑假,除了我以外,都沒有教師證,而且全都不是師範類專業的。當然,不是說非師範類專業就不能教書,預先備好課、掌握一點兒教育心理學即可,但一問方知,他們幾乎沒有備課的概念,每個人都說:到了學校以後拿過學生的課本看看就行了,大學生還教不了小學生嗎?
    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我跑去和那個組織者老劉溝通,讓他組織大家備課,並合理分配好每個人的教學方向,因為好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適合教語文,那誰教數學呢,誰教美術呢……
    老劉卻說:這個不是現在該操心的事,到了學校後大家再商量。另外,支教靠的是熱情,你最好別打擊旁人的熱情,大家犧牲了暑假出來吃苦,可不是為了聽人數落的。
    我有些糊塗了,這和我想象中的支教太不一樣了,我不明白支教靠的是熱情度還是責任感,但畢竟學了四年的師範,對書該怎麽教還是有自己的認知底線的。
    我說:不好意思,我需要考慮一下是否繼續留在你們這個組織裏。
    老劉卻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他說報名了就不能退出,這樣會影響其他人的情緒,等於破壞支教。
    我不想破壞支教,但這種境況實在讓人心裏堵得厲害,我當時年輕,涉世不深,覺得天都暗了。我一個人盤腿坐在青旅的客廳裏生悶氣,生著生著生出眼淚來,忽然很想爺爺,也忽然覺得自己很笨,眼淚一淌出來就止不住了,委屈得要命。
    正哭著呢,有一個叔叔丟了包紙巾到我懷裏。
    這個叔叔我認識,他話不多,大家一起在廚房做過飯,我還借過他的打火機,他好像不是青旅的住客,但每天都會來青旅坐一會兒,有時候帶本書過來,有時候帶著筆記本電腦劈裏啪啦敲上半天。
    這個叔叔長得像大耳朵圖圖,憨憨的,很實在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哭得更止不住了。
    他也不說話,自己忙著敲電腦,一直等到我哭累了告一段落了,才扭頭問我:說說吧,你出什麽事兒了?
    我一邊抽搭,一邊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叔叔一邊聽一邊吧嗒吧嗒抽煙,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是四川人,經曆過“5·12”,應該知道救災誌願者和災難旅行者的區別吧?
    我說:知道啊,前者主要是去救人、幫人、獻愛心,後者除了獻愛心外,順便參觀。開輛車,裝上幾箱礦泉水,在危房前,甚至在一些遇難者身邊拍上幾張照片,錄上幾段視頻。即使幫忙搬幾塊水泥板,也不忘了拍照留念,其中的個別人美其名曰救災,但其實是在添亂。
    叔叔說:那是一小部分人的行為,咱們先不去討論他們是對是錯,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支教誌願者和支教旅行者的區別是什麽?
    我一愣,支教旅行者?
    他又點了一根煙,慢慢地說:我覺得,你應該對“支教誌願者”這幾個字有個清醒的認知。捫心自問一下,你真的是去幫助那些孩子的嗎,還是去給自己的人生攢故事?或者是去尋找一份自我感動?支教是種責任和義務,是去付出,而不僅僅是去尋找,是一份服務於他人的工作,而不僅僅是一次服務於自我的旅行。真正負責任的支教誌願者,不應該是一個隻有熱情的支教旅行者。
    他接著說:我不反對你們的支教行為,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沉下心來在那些學校最起碼教滿一個學期如何?隻去蜻蜓點水地待上一兩個星期或一個假期,你和孩子們誰的收獲更大?你倒是完成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了,人生得到升華了,可那些孩子呢?他們收獲了什麽?你匆匆來匆匆走,他們的感受會如何?在“支教”這個詞裏,主角應該是孩子們才對哦,他們沒有必要去做你某段人生故事的配角,也沒有義務去當你某段旅程中的景點。話說得重一點兒,你有權利去鍛煉自己,但沒權利拿邊遠窮少地區的孩子們當器材道具。
    我分辯說:組織者說,不論我們去的時間長短,都能改變孩子們的人生軌跡……
    他笑了,點著頭說:沒錯,這話沒錯,但誠實點兒講,改變孩子們的人生軌跡是你們的主要目的嗎?在你心裏,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和豐富自己的人生軌跡,哪個排序更靠前?
    再者說,如若真的想良性地影響他們的人生軌跡,那一定是一件係統而嚴謹的事情,想用十天半個月的支教去改變一個孩子的人生,或許是有可能的,但你確保這種蜻蜓點水是負責任的嗎?這一點可否謹慎思考一下?
    那個叔叔最後說:是的,無論如何,不論是長期支教還是支教旅行,都是在獻愛心,值得認可,但一個真正的支教誌願者不會盲目地去尋求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也不會居高臨下地去關懷。真正的獻愛心不僅僅是去成全自己,更不是去作秀或施恩,你說對吧?
    這位叔叔的話讓我失眠了,第二天吃飯的時候,我當著眾人的麵把他的話複述了一遍,我說:我覺得我自己目前的狀態和心態都調整得不太對,等我準備好了以後,我會去支教的。
    還沒等我明確說出要退出此次支教,老劉勃然大怒,他吼:本來訂的活動計劃就是三男三女,記者明天就到了,你讓我怎麽和人家解釋!你現在退出讓我上哪兒找人去!
    他拽著我胳膊吼: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老劉暴跳如雷,他當場扣了我的行李不讓我走,並拽著我去找那個叔叔要個說法。青旅的客廳裏呼啦啦圍起來一堆人看熱鬧,老劉指著那個叔叔的鼻子張嘴就罵:你算哪一路神仙,輪到你娃多管閑事了嗎?!我們愛怎麽支教是我們的自由,輪到你這種隻會放屁不會幹活兒的人胡說八道嗎?!
    那個叔叔很穩,別人罵他,他卻不生氣,隻是不緊不慢地操作著電腦,他頭也不抬地說:聽豆兒說,你們要去的是囊謙的那所學校。
    他撥開那根伸到鼻子前麵的手指頭,說:第一,那所學校的校舍是我和我的朋友們援建的,不算多管閑事。就算你們去的不是我們援建的學校,有些話我該說還是會說。第二,你是真支教還是假支教自己心裏清楚,不用我挑明,你給我想清楚了再說話。第三,你再衝我吼一句,我立馬揍你。
    他合上筆記本,正色說:你扛揍嗎?
    這個叔叔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可一厲害起來煞氣逼人,好像很能打很不好惹的樣子,總之太爺們兒了,相比之下,老劉弱爆了。
    架沒打起來,老劉當天就搬出了青旅,其他人都散了,隻有一個準支教老師跟著他走了,就是那個一身攝影器材的女孩子。後來在天涯社區裏看見過那個女孩子發的帖子,她好像吃了蠻大的虧。
    我的支教計劃就此擱淺,在青旅裏又住了兩天。
    我不想回去上班,覺得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說實話,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還是沒有想明白,於是去問那個叔叔的意見。
    他很堅決地建議我回四川上班,他說:你才多大,幹嗎這麽早就去談放棄?沒有任何一種生活方式是天生帶原罪的,你還沒正經體會過那種生活,就匆忙說放棄,這對自己不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
    他說:你可以在西寧玩一下,可以去去青海湖,然後回家去找份工作,拿出幾年時間來認真體會一下那種生活方式後,再決定是否放棄。
    不知道為什麽,我特別願意信賴他說的話,於是很開心地在青海玩了十天左右,然後打道回府去上班。
    臨行前和叔叔告別,他很開心我聽了他的話,請我喝送行酒。
    我記得很清楚,和他是在西寧的旋轉餐廳裏吃的飯,是西寧的最高層,我記得他點了牛排、甜點、開胃菜等等,他切牛排的樣子,很細心、很愛幹淨。
    他很尊重我,並不因為我年齡小就亂講話,幾乎禮貌得有點客套了,一副紳士做派。
    我對他的身份很好奇,他在央企做管理工作,但言談舉止明顯很有個性,也很有思想,不太像是體製內的人。他貌似經曆很豐富的樣子,我問及他的過去,他隻泛泛講了一些他在西藏生活時的故事,就把話題轉到了窗外的西寧城市建築,那頓飯我吃得很開心。
    那頓飯還鬧了個笑話,我一直以為他已經40多歲了,於是老“叔叔叔叔”地喊他,他神情古怪,又欲言又止,後來實在忍不住,說他才剛滿30歲,我大驚失色,這也太顯老了吧,怎麽會有人年紀輕輕卻長得這麽“資深”的?
    後來琢磨,可能是他在藏地生活了很多年,臉被風化得比較嚴重吧。
    我們臨別的時候沒留電話,隻留了qq號,他讓我喊他“成子哥哥”,我沒問他的真名,他也沒問我的,大家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而已。
    回到四川後我進了一家私立學校,按照成子哥哥的建議,開始努力工作,認真體會這種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
    四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相處的時候沒什麽異樣,一分開就不行了,一個月後我居然想他想得不行了。
    我驚訝地發現我喜歡上他了,這怎麽可能?!他長得像大耳朵圖圖一樣,又顯老,我怎麽可能喜歡上他?可是,如果並非喜歡上了他,我怎麽會滿腦子都是他?
    睡著了想的也是他,睡醒了想的也是他……
    在我二十幾歲的人生裏,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問題,我沒辦法去問媽媽,也不好意思向爺爺奶奶開口求教,言情小說和偶像劇沒有教過我如何去應對這樣的情況,我有些傻眼了。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他什麽,或許是他身上那種獨特的成熟吧,讓人忍不住微微仰視。
    不對,這種解釋好像又不成立,他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和親密感,好像我們很久之前就曾相識相戀過一場一樣。
    說來也奇怪,一旦發現自己開始喜歡上他了,他的模樣在自己心裏好像也沒那麽老了,甚至有一點兒帥了。
    我忍不住聯係他,在qq上給他留言,和他聊我的工作,他細心地給我建議。
    我把我對社會的一些疑惑向他和盤托出,他也是有問必答。
    但當我嚐試著把話題往情感上遷時,他卻並不接茬兒。
    看來,在他心裏我沒什麽特別的,他或許隻把我當個普通的小朋友對待吧,這種感覺讓人蠻失落的,我長得又不難看,他怎麽就沒想法呢?
    我有一點點生氣,故意在qq上聊天聊一半就閃人,但好像我不主動和他說話,他就不主動和我說話,我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是個女孩子啊,怎麽可能主動表明好感?但我又不舍得不和他聊天講話,於是這種qq聊天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好久。
    這種聊天唯一的好處,就是對他的了解越來越多了。他過往的人生經曆無比豐富,曾窮得掉渣也曾經曆過數次生死,他現在的生活好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事業貌似很成功,但工作之餘並非天天應酬、酒局不斷,他經常出門溜達,有時候去寺廟裏住,有時候去爬雪山。他好像很喜歡一個人獨處,去哪裏都是一個人行動。
    我覺得我和成子哥哥的人生價值取向是不同的,他活得很自我,好像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我不羨慕他的生活方式,但很羨慕他能有屬於自己的價值體係。
    明白自己人生方向的人,多讓人羨慕哦。
    喜歡上一個人了,難免患得患失,他有段時間常常往佑寧寺跑。有一次,他無意中向我描述了僧人的生活,言辭間滿是向往,這可把我嚇壞了,可千萬別出家啊,我還沒來得及告白呢。
    還有一次,他去雪山,消失了快一個星期,我聯係不上他,急得嘴上起泡。
    一個星期後才知道他在雪山裏麵遇到了狼,他在電腦那頭很隨意地提了一句,卻讓我氣得打哆嗦……真恨不得把他拴到褲腰帶上了。
    更令人生氣的是,我這麽擔心他,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又沒辦法開口對他說,心裏麵像堵滿了石頭子兒一樣,難受死了。
    終於,我忍不了了,攢了年假去西寧,卻不敢挑明是去看他,隻說是想再去一次青海湖。
    我去探望了媽媽,又給爺爺奶奶做了一頓飯,然後揣著一顆200攝氏度的心衝上火車,時逢鐵路提速,但我覺得慢,恨不得下一站就是西寧。
    就像張愛玲說的那樣:我從諸暨麗水來……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裏,這溫州城就像含有珠寶在放光。
    西寧,西寧,一想到這個地名就讓人高興得發慌,它也仿佛含著珠寶一樣,熠熠地發著光。
    我沒想到西寧不僅會放光,還會打雷刮風下雨閃電……
    這次西寧之行可把我哭慘了。
    我並不知道我到西寧時,成子哥哥已經散盡家產,即將跟隨一位老僧人出門遊方。
    上次他請我吃的牛排,這次是牛肉麵,他隔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告訴了我這一消息,語氣淡定得好似在說別人的事。
    我立馬傻了,完了!他要當和尚去了!
    出什麽事了?不正是事業的黃金期嗎?多少人羨慕不已的收入,怎麽說放就放下了……你是不是得什麽絕症了?幹嗎要走這一步!
    我急得直拍桌子,他卻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你太小,說了你也不明白,不是說一定要受了什麽打擊才要走這一步,隻是想去做而已,就這麽簡單,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我好著呢。
    你好我可不好!我手冰涼,胃痛得直抽搐,真想把桌上的一碗麵扣在他頭上,一想到這顆腦袋將變成光頭,我心都快碎了。
    用了一噸的力量才按捺住臉上的表情,我擠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央求成子哥哥帶我去見見那位僧人,他爽快地答應了,帶我擠公交車去見僧人,我坐在公交車上晃來晃去,難過極了,他這是把自己的後路都給絕了呀,連自己的車都送人了。
    僧人在喝茶,給我也沏了一杯,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已啊,完全看不出有什麽神奇之處,而且話極少,臉上木木的沒有一點兒表情。他和我寒暄,問我哪裏人,我說我是四川人,他說四川好啊,好地方哦……
    寒暄完畢,僧人默默地燒水,小鐵壺坐在小爐子上咕嘟咕嘟的,他不再說話。
    我腦子不夠用了,禮貌什麽的拋到腦後,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師父,我不懂佛法,但我覺得如果人人都像成子哥哥這樣拋家舍業,那不消極嗎?
    僧人木木地點點頭說:唔,人人……
    真想把他的胡子都揪下來!
    我接著問:您幹嗎不帶別人,非要帶成子去遊方!佛家不是講六根清淨嗎?他今天中午還吃肉了呢!他塵緣了了嗎,就去信佛?
    僧人木木地:唔,塵緣……
    成子哥哥覺察出我話語間的火藥味兒,開口道:豆兒,話不是這麽說的,吃過肉不見得不能信佛哦,總要一點一滴去做。再說,信佛這回事,是累世劫種的因,這輩子得的果,緣分如此,坦然受之罷了。
    很多話再不說就晚了,我不敢看成子,看著茶杯說:那你和我的緣分呢?我們之間就沒有因果嗎?!
    我沒敢看他,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天啊,好尷尬好尷尬,氣都喘不上來,給我一個洞讓我躲起來吧。
    成子一聲不吭,該死的,你倒是說話啊,你和我就一定沒緣分嗎?
    僧人忽然嗬嗬地笑起來,滿臉皺褶,刀刻的一樣,他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成子……眼睛好亮。
    他笑著衝我點點頭,我死死地盯著他那被胡子埋住的嘴巴。
    他卻隻是說:唔……
    成子哥哥和僧人飄然離去,臨走什麽也沒說,我從青海一路哭回四川。
    我不能去找閨密或同事訴苦,人家沒義務給我當垃圾桶,我也不能去找爺爺奶奶哭,他們年紀大了,不能讓他們著急。我去探望媽媽,卻在見到她之前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不能讓媽媽覺得我沒出息。
    可這種感覺太難受了,沒有排水口,沒有泄洪口,滿滿當當地堰塞在身體裏,悶痛悶痛的。我心說這算什麽啊,這連失戀都算不上啊,我到最後連人家喜不喜歡我都不知道……他萬貫家財都不要了怎麽可能要我啊?擺明了沒緣分啊!
    我告訴自己他有什麽好的啊,長得又不帥,行為又這麽奇怪,趕緊忘了吧,趕緊忘了吧……沒想到一忘就是兩年。
    兩年也沒能忘得了他。
    五
    人就是這麽賤,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覺得好。
    我不舍得和成子哥哥失去聯係,兩年間我一直在qq上聯係他,但不多,基本是每過幾十天才說一兩次話,我問,他說。
    我想給自己留點兒臉,關於情感話題隻字不談,隻問他雲遊到了何方,身體可好。他看來不經常上網,沒有一次是即時回複的,有時隔了一個月才回複留言,寥寥的幾個字又客氣又禮貌。
    恨得人牙根癢癢。
    成子給我郵寄過一次茶葉,上好的金駿眉,我煮了茶葉蛋。
    邊煮邊心痛得要命。
    我把兩年的時間通通放在工作上,工作上誰也沒有我亡命,塞翁失馬,居然當上了那所私立學校的教導主任,全地區最年輕的教導主任。人人都說我前途無量,人人都畏我三分,沒人介紹我相親,他們私下裏說我嚴厲得不像個女人,沒人知道我喜歡的人跟著和尚跑了。
    一想到成子哥哥或許已經剃頭出家,我就受不了了。
    有人化悲痛為食量,有人化悲痛為工作量。
    我化悲痛為工作狂,天天加班,逢會必到,管理和教學都參與,工作筆記和備課筆記積攢了厚厚一摞。或許有很多人很享受這種以工作為軸心的生活,但說實話,不包括我。有時候在課間操的間隙,盯著操場上整齊劃一的動作,我常常愣上半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忙忙碌碌忙忙碌碌,有了溫飽體麵的生活,學生家長和學校領導都愛我,但我不快樂。
    我都已經二十好幾了,觸碰過的世界卻隻有眼前這一個,這個就是最好的嗎?
    時逢暑假,我開始認真盤算假期後是否繼續和學校續約。
    成子哥哥曾告訴我不能盲目放棄,先去好好工作,認真體會了這種大多數人秉行的常規生活後,再決定如何去選擇,那我這算是認真體會過了嗎?那我接下來該如何去選擇?我的選項又在哪裏呢?
    我上qq,打了長長的一段話,然後又刪除了,兩年來的客氣寒暄仿佛一層隔膜,很多話不知以何種語氣措辭開口和他說。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和往常一樣,給他留言說:現在漂到哪裏了?在幹嗎呢?一切可好?
    萬萬沒想到,一分鍾不到,他回複留言了:挺好的,現在在成都,在一家網吧躲雨呢。
    我擦!龜兒子在成都噻!
    我火速打字問地址,約他見一麵,手在鍵盤上亂成螃蟹腿兒,短短的一行留言打錯了四五個字,我想都沒想就發了出去,好像隻要晚了一秒鍾他就跑了、飛了、不見了,被雨衝進下水道流到長江裏再也找不著了。
    我要給那位僧人立生祠牌位。
    我見到成子哥哥後的第三分鍾,就在心裏發誓要這麽幹。
    成子和僧人雲遊兩年後行至成都,錦官夜雨中,僧人毫無征兆地向成子辭行,他留下一個偈子和半乾坤袋的茶,然後飄然離去。
    僧人就這麽走了,神仙一樣。
    我要給那位大師立牌位,天天上香!他把成子借走了兩年,然後給我還回來了!
    ……話說他怎麽知道我在成都?說不定是尊八地菩薩吧,掐指一算什麽都明明白白的!好了不管那麽多了,成子哥哥一頭烏青的板寸,穿的是美特斯·邦威的t恤,而不是僧袍袈裟……太好了,他沒出家。
    他跟著僧人喝了兩年的茶,好像年輕了不少的樣子啊,雖然穿的是“美邦”,但整個人精精神神的、土帥土帥的。
    我請他吃紅油抄手,他吃起來眼睛都不帶眨的,他還是吃肉的啊啊啊,既然他不排斥吃肉,那麽應該也不排斥其他了……我念及自己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身份,忍住了沒在抄手店裏把他推倒。
    但情況不容樂觀,這家夥擺明了沒有聯係我的意思,如果不是今天心血來潮給他留言,他絕對燈下黑了,絕對一個人悄悄跑掉了。
    吃完這頓抄手,他未必不會悄悄跑掉。
    我恨不得找根繩子拴在他脖子上,但畢竟不是過去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了,不能蠻幹。這兩年的校園風雲裏,姑娘我磨煉出一身的膽識和手段,在與學生的屢次戰役中我深知強攻不如智取。
    於是智取。
    我不動聲色地和他聊了很久,套出了他接下來的行程。他計劃四天後由川入滇去盤桓幾年,繼續他的茶人之旅。
    那天,我邊和他吃抄手,邊暗自做了個決定,算是這一生中最大膽的決定吧:我要跟他一起走,不管他去哪兒,我要牽緊他的衣角去看世界。
    我用了半天的時間搞定了工作交接,接下來整整兩天半的時間,我全部用在和爺爺奶奶的溝通上,他們年紀大了,萬事求穩,好說歹說才勉強認同我的決定。他們和一般的家長略有不同:雖然非常希望我一輩子風平浪靜,但更希望我活得高興。
    最後一個半天,我去探望媽媽,把心緒話與她知,並和她告別。
    和往常一樣,媽媽什麽也沒說……我知道不論我做出什麽決定,隻要我是在認真地生活,她都會理解我的。
    四天後,我背著行李站到成子哥哥麵前說:包太沉,你幫我抬到行李架上好嗎?
    他很吃驚地問我要幹什麽去。
    真好玩兒,一直以來他在我心裏的模樣都是睿智淡定的,他居然也會吃驚,吃驚的樣子像極了大耳朵圖圖,怎麽這麽可愛?
    我說:和你一起去體驗一下不同的人生呀,反正我還小嘛。
    話音剛落,車開了,心裏這叫一個美呀,掐著時間上車的好不好!
    我說:你有你的信仰,有你自己追求的生活,我也想找到我想要的生活,我帶著我的教師證呢,不論去哪兒我都可以憑本事吃飯,不會拖累你的。
    他勸了我半天見勸不動,就退了一步,允許我先跟著他走兩個月,隻當是出門玩兒一趟,暑假一結束就必須回去上班。我每天不知道要訓導多少個調皮的學生,早耳濡目染了一身00後的智慧,於是假裝很真誠地做了保證。他拿我沒辦法,皺著眉頭拿手指關節敲桌子。敲吧敲吧,無論如何,初戰告捷,終於從路人變成了同路人。
    火車漸漸離開了熟悉的家鄉,我忽然忍不住哭起來,不是難過,不清楚是種什麽情緒,就是想哭,一邊哭,心裏一邊開始輕鬆,從未有過的輕鬆。
    搞笑的是,我哭得太凶,把乘警招過來了,問他是不是人販子,我趕忙解釋說是哥哥,乘警不太相信,說我那麽白,他那麽黑,怎麽可能是兄妹?
    我又哭又笑滿臉帶泡泡,就算他真的是個人販子,我也跟定他了。
    六
    自此,伴君行天涯。
    從四川到貴州再到雲南,我跟著他去了很多地方,一個個村寨,一座座茶山,有時落腳在茶農家,有時搭夥在小廟裏。成子和我兄妹相持,以禮相待,有時荒村野店隻覓得一間房,他就跏趺打坐,或和衣而眠,我有時整宿整宿地看著他的背影,難以名狀的一種安全感。
    他緘默得很,偶爾大家聊聊天,談的也大都是茶。
    我跟著他不知飲下多少擔山泉水,品了多少味生茶、熟茶。
    除了飲茶,他是個物質需求極低的人,卻從沒在衣食上委屈了我,我初飲茶時低血糖,他搞來馬口鐵的罐頭盒子,裏麵變著花樣的茶點全是給我準備的。
    我有時嘴裏含著點心,眼裏心裏反反複複地揣摩著:他是否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呢?
    一旁的成子麵無表情地泡茶喝茶,和他師父一個德行。
    我說:喂喂喂……
    他抬頭說:嗯?
    一張老臉上竟有三分溫柔,是的沒錯,稍縱即逝的溫柔,水汽一蒸就沒了。
    我慢慢習慣了喝茶,茶苦,卻靜欲清心,越喝越上癮,身旁這個曾經滄海的男人,也讓人越來越上癮。
    古人說“寧攪千江水,莫動道人心”,他是俗家皈依弟子,算不上是道人吧,我越來越確定我就是他那未了的塵緣。
    這渾水我攪定了!
    他若是茶,那就讓我來當滾開水吧,我就不信我泡不開他!
    就這樣,兜兜轉轉,一路迤邐而行至滇西北。
    抵達麗江時,暑假結束了,成子開始旁敲側擊提醒我回家,我隻裝傻,一邊裝傻一邊心裏小難過,壞東西,當真要我走嗎?在我心裏早已沒你不行了好不好?你拿著刀砍、拿著斧子劈也分不開我呀。
    我決定先發製人,都說男人在黃昏時分心比較軟,我選在黃昏時分的文明村菜地旁和他攤牌。
    他愛吃蘿卜,我掏出一個洗得幹幹淨淨的大白蘿卜請他吃,趁他吃得專心的時候問他:成子哥哥,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他一愣,搖搖頭。
    那你很討厭我跟著你嗎?
    他立馬明白我的意圖了,嘴裏含著蘿卜道:你要對自己負責任,不能一時衝動,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我運了半天的氣,說: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有你的生活。
    好吧,這就是我的表白,在夕陽西下的麗江古城文明村菜地旁,身邊的老男人手裏還握著半個大蘿卜。
    成子皺著眉頭看我,皺著眉頭的大耳朵圖圖,他幾次張嘴卻沒說出話來,臉紅得要命,那麽黑的一張臉,胡子拉碴的,卻紅得和醬肉一樣。
    我說:你要是討厭我不喜歡我對我完全沒感覺……就把蘿卜還給我。
    半晌,他不說話,也沒把蘿卜還給我,蘿卜快被他攥出水來了。
    我試探著問:……那就是喜歡我了?
    他說:喜不喜歡你,和你過什麽樣的生活沒關係,你還太年輕,不應該這麽倉促去做選擇。聽話,明天回去吧。
    他還是把我當個孩子看!
    他憑什麽一直把我當個孩子看!
    我怒了:你真的狠心攆我走是吧!你真就這麽狠?……你一個信佛的人要跟我比誰狠是吧?!
    他梗起脖子說:是!
    我雙手一擊掌,哈地笑了一聲,大聲說:好!
    渾身的血都上頭了,我感覺自己的頭發像超級賽亞人一樣全都豎了起來,渾身的關節都在嘎巴嘎巴響,好像即將變身的狼人一樣,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正好旁邊是個建築工地,我拿起一塊板磚揚手就往自己腦袋上砸。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板磚就碎了,半截落在腳前半截飛到身後。
    他“啊呀”一聲大喊,我被緊緊抱住了,勒死我了,磚頭沒砸死我,卻差點兒被他勒死。
    我一點兒事也沒有,鄭重聲明一點,我真的沒練過腦袋開磚,但不知為什麽腦袋連個包包都沒起,後來谘詢過一個拳師,人家說豆兒你很有可能那一瞬間氣貫全身、三花聚頂,金鍾罩鐵布衫了……
    成子把我抱得那麽緊,隔著衣服能感覺到他肌肉僵硬得像石頭一樣,他的臉貼在我的太陽穴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臉扭曲變了形,他倒抽著冷氣,好像挨了一板磚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叫你再淡定,叫你再穩重,叫你再攆我走。
    我努力地扭過臉,毛刷子一樣的胡子蹭著我的鼻子,我不覺得紮,蹭著我的嘴唇,我不覺得紮……
    然後……
    然後……當天晚上該幹嗎就幹嗎去了。
    (此處涉黃,刪除1000字)
    七
    至此,我們駐足在了麗江。
    成子時常說一句話:我心安處即為家。我心想,那就把你的心安在我這裏吧,我要和你好好過日子,我就是你的家。
    尋常的遊人隻被麗江的豔遇故事遮住了眼睛,以為在這個小城隻有one-night stand(一夜情),沒有真愛,其實麗江有那麽特殊嗎?駐足在這裏的人就一定要被汙名化嗎?不論家鄉還是異鄉,隻要認認真真地去生活,麗江和其他地方又有什麽區別呢?
    在我心裏,這個地方沒什麽特殊的,唯一特殊的,是我和成子在這裏安了一個家。
    我和成子一起刷牆,把租來的房子粉刷得像個雪洞一樣,枕套上繡著花,窗台上擺著花。沒有床,我們睡在床墊上,桌子是我們自己做的,椅子有兩把,盆子有三個,一個用來和麵,一個用來洗臉,一個給他泡腳。他泡腳的時候,我也搬個小馬紮坐在旁邊,把腳也伸進去,踩在他的腳上,他腳上有毛,我撮起腳指頭去鉗他的毛,疼得他直瞪眼,他用熊掌一樣的大腳把我的腳摁在水底下,滾燙滾燙的熱水,燙得人腳心酥酥麻麻的,心都要化了。
    我背起小竹簍和他一起到忠義市場買菜,他背著手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著,竹簍在背上一搖一晃的,土豆和黃瓜在裏麵滾來滾去,他走得快,偶爾停下來回頭看看我,輕輕地喊:豆兒……
    他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大耳朵圖圖。
    和我在一起後,他有了些明顯的變化,沉穩歸沉穩,但很多時候不經意的一個表情,卻像個孩子一樣。他有一天像個孩子一樣眨巴著眼睛向我請示:咱們養條小狗好嗎?
    我在心裏麵暗笑,暴露了暴露了,孩子氣的一麵暴露出來了,男人哦,不論年齡多大、經曆過什麽,總會保留幾分孩子氣的,聽說這種孩子氣隻會在他們愛的人麵前時隱時現。
    我說:好啊,養!
    我們去忠義市場,從刀下救了一條小哈士奇,取名船長。
    不論未來的生活會多麽動蕩搖曳,我會和成子守在同一條船上。
    預想中的動蕩卻並未到來。
    駐留麗江後,成子找了一個客棧當管家,他曾做過中建材的地方業務主管,事業黃金期曾創下過幾個億的業績,管理起客棧來如烹小鮮。他養氣功夫也足,待人接物頗受客人們喜歡,於是一年間被獵頭找過兩次,好幾家大連鎖客棧搶著挖他。
    我去教書,但是受戶口限製,隻能去教幼兒園,偶爾也去小學或初中代課,順便當當家教,日子過得滿滿當當。
    我們買了一輛電動車,成子每天騎車接送我,我個子小,習慣側著坐,他騎車時經常反手摸一摸,說:沒掉下去吧……
    我說:還在呢,沒掉下去。
    他說:唔……
    我在後座上樂得前仰後合的,然後掉下去了。
    一年後,我們用積攢的錢開了一家小茶舍。
    成子知茶懂茶,是真愛茶的人,店開在百歲橋公廁旁的巷子裏,雖小,卻傾倒了不少茶客,慕名來喝茶的人裏有孫冕老爺子,也有陳坤。
    孫冕給小茶舍題字“茶者”,是為店名,陳坤從別處了解到成子驚心動魄的藏地生涯,邀他參加過“行走的力量”,成子去走了半程就回來了,他給我的理由是:高原燒不開水,沒法泡茶喝。
    我好生奇怪,問:那你當年在西藏是怎麽過的?
    他說:那時還不嗜普洱,隻喝甜茶。
    我沒去過西藏,不知道甜茶是什麽滋味的,他搞來紅茶和奶粉專門給我煮一鍋,邊煮邊給我講了講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磕長頭的阿尼,以及生死一場的地獄之路聶拉木。
    成子說,甜茶和酥油茶一樣,不僅能為身體提供熱量,還能給人提供一種獨特的膽氣和能量。
    和摩卡咖啡一樣顏色的甜茶香香滑滑的,我一邊喝一邊琢磨,若我早生幾年該多好,就可以介入他的往昔,陪著他一起經曆那些如藏地甜茶一般濃稠的生活了。
    後來慢慢知道,成子中途退出這次“行走的力量”,實際情況並不僅僅因為一杯茶。
    進珠峰東坡嘎瑪溝c4營地的第四天晚上,陳坤決定了下撤人員的名單。
    當天晚上,有兩個媒體記者是名單上的下撤人員,他們知道陳坤與成子交好,於是找到成子,希望他去和陳坤說情,讓他們可以繼續行走。
    後續繼續行走的名額有嚴格的控製,成子念及這些人可能一輩子隻有一次親臨雪山的機會,爽快地答應相助。
    他懶得說情,直接把自己的名額讓出去了。
    陳坤當然不同意,他詫異極了。
    成子解釋說,自己在西藏生活過很多年,過去和將來接觸雪山的機會都很多,不如讓出這次的名額,以成人之美。
    他又強調說:下撤人員的安全蠻重要的,我的山地經驗還算豐富,不如讓我來護送他們好了。
    當時董潔的膝蓋受傷,下撤中女孩子又占大多數,確實需要人來保證安全。陳坤替成子遺憾,但斟酌再三,還是同意了成子的請求。
    冥冥中很多事情真的很難說清,萬幸,成子參與了下撤!
    下撤途中,一個女隊員高原反應強烈,人幾近休克,成子和一個向導一路把她從海拔5800米的c4營地背到海拔營地。
    兩人輪流背著生命垂危的女隊員,在崎嶇險峭的山路上爭分奪秒地和死神競速。
    從c3到c4營地,上山時,“行走的力量”團隊走了近十個小時,而下撤時,成子和向導隻用了三個半小時,倆人都是資深雪山小達人,他們幾乎跑出了一輛山地摩托車的速度。
    我後來感慨地說,這真是個奇妙的因果,如若沒有成子的主動下撤,那位女隊員的命說不定就留在珠穆朗瑪峰東坡上了。
    成子卻說:是那兩個記者的名額求助救了女隊員的一條命,這個善因其實是種在他們那裏才對。
    我問成子:佛家不是講種福田積福報嗎?行善積德、救人危難不是大功德嗎?既然是功德,幹嗎不認,幹嗎不自己積累起來呢?
    他說:善根功德莫獨享,法界眾生常回向。大乘弟子修的是一顆菩薩心,持咒念經不論念多少遍,每每念完都還要回向給眾生呢,況且這一點點微末善行。再說,學佛隻是為了功德嗎?
    見我聽不懂,他便指著茶壺說:喝茶,喝的僅僅是茶葉嗎?
    成子說他陪師父四海遊方時,有時囊中羞澀,壺裏沒茶,隻有白開水,可師父偏偏喝得有滋有味,還會把他叫來一起品嚐。
    一老一少,喝得陶陶然。
    既然說到茶,那就說說我們的茶店吧。
    大多買茶的人都認為貴的、少的,就是好的。成子賣茶時,卻總是跟客人說,隻要你覺得好喝即可,不一定要追求過高的價格。
    很多來喝茶的人愛點評茶,有時會說:嗯……有蘭花香。
    茶才兩泡而已,哪裏有什麽蘭花香?普洱千變萬化,總要喝個十來泡再發言才是行家。成子卻從不戳穿那些假行家,他任他們說,有時還點頭附和。
    一度有很多人跑來找我們鬥茶。
    鬥茶,唐代稱“茗戰”,是以比賽的形式品評茶質優劣的一種風俗,古來就有,興於唐,盛於宋。而今的鬥茶之風慢慢複興,不少愛茶之人都愛在一個“茶”字上較個高低。
    同行是冤家,不少人自帶茶葉,要和我們家同款的茶葉比著喝。一般這樣的要求,我都會滿足,可能我還沒有那麽平和吧。我對自家的茶葉很自信,很多茶都是成子親自去收的,在茶山時就挑選比較過很久,基本上來鬥茶的都贏不了,我很開心。
    成子對我的開心很不以為然,他一般遇到來鬥茶的人,總會拿出最一般的茶葉衝泡,他覺得鬥茶沒意思,寧可輸。
    我不服,實事求是難道不好嗎?又不是咱們主動挑起競爭的。
    成子卻說:讓人家高興一下又何妨呢?
    八
    在麗江住得久了,朋友也多起來了。
    因為我一直是喊成子為哥哥,故而很多朋友都認為他是我有血緣關係的哥哥,由此鬧出了不小的笑話。
    當時有一個很不錯的朋友,蠻喜歡我的,他是廣東人,說娶媳婦就要娶我這樣的,還說他現在雖比較漂泊,但在三年之內,肯定會穩定下來,到時候一定向我求婚。
    一開始我當他是開玩笑,後來發現不對了,這朋友開始給我送花。
    我婉轉地拒絕他,說:抱歉,我已經有成子哥哥了。
    他說,那你也不能跟著你哥哥跟一輩子啊。
    我不跟成子一輩子那跟誰一輩子?!
    我哭笑不得,這人太純良實在了,不論怎麽旁敲側擊地說,他都聽不明白,隻當成子是我表兄或堂兄,且認為成子與我兄妹情深,壓根兒不覺得我們是兩口子。
    好吧,怪隻怪成子長得實在是太老相了,和我的性格反差也大,沒人相信我這樣的小姑娘肯跟他。
    我怕拖得久了誤會更大,就督促成子去攤牌,成子撓了半天頭,約了那位朋友去酒吧喝酒。
    那位朋友高興壞了,一見麵張嘴閉嘴“大舅子,大舅子”地喊,還拍成子的大腿,成子撚著胡子直咂吧嘴,斟詞酌句地開口解釋。我沒進門,躲在窗外看著,眼睜睜地看見那位朋友的表情從興奮到吃驚,再到失落。
    幾天後,基本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大家集體震了一個跟頭。
    後來成子給我講,很多朋友怎麽也想不明白,我到底看上成子的什麽。
    愛一個人,若能有條不紊地說出一二三四個理由來,那還叫愛嗎?
    我隻知道他身上的每一種特質我都接受,他所有的行為我都認可,他喝茶我就陪他喝茶,他打坐我就陪著他打坐,他開羊湯館我就當老板娘,他趕去彝良地震現場當誌願者,我就守在佛前念阿彌陀佛,他采購了一卡車的軍大衣送去給香格裏拉大火的災民應急,我就陪著他一起押車。
    其實,除了朋友們,家人也不是很明白我所謂何求。
    我從小跟著爺爺長大,他疼我,怕我吃虧受委屈,他給我打電話說:孩子,你辭去高薪的工作我不怪你,你背井離鄉去生活我也能接受,隻要你過得高興,能過上好日子就行哦……你覺得你跟的這個男人他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嗎?
    我對爺爺說:爺爺您知道嗎,好日子不是別人單方麵給的,我既然真愛他,就不能單方麵地指望他、倚靠他、向他索取。他照顧我,我也要照顧他,兩個人都認真地付出,才有好日子。
    我說:爺爺放心好嗎,我喜歡現在的生活,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不僅要和他過好,我還要把您和奶奶從四川接過來,和你們一起過好日子。
    我打電話的時候,成子在一旁泡茶,餘光瞟瞟他,耳朵是支棱起來的,我掛了電話,他開口說:這個……
    我說:成子哥哥,您老人家有什麽異見嗎?
    他咳嗽了一下,說:這個……凡事還是名正言順的好哦。
    我不明白,拿眼睛瞪他。
    他端著一杯茶,抿一口,說:回頭爺爺來了,咱總不能當著他的麵兒非法同居吧,豆兒,咱們領個證去吧。
    我心怦地跳了一下,天啊,這算求婚嗎?這個家夥端著一杯普洱茶就這麽求婚了?!
    我說做夢!先訂婚,再領證,再拜天地,然後生孩子……按照程序來,哪一樣也不能給我落下!
    我的訂婚儀式和別人不一樣。
    我不需要靠鮮花鑽戒賓朋滿座來營造存在感,也不需要像開發布會一樣向全世界去宣布和證明,朋友們的祝福一句話一條信息即可,就不必走那些個形式了。
    我的生活是過給我自己的,編劇是我、導演是我、主演是我、觀眾還是我,不是過給別人看的。
    我知道,於成子而言,也是一樣的。
    其實對於每一個人而言,這不都應該是事情本來該是的樣子嗎?
    在征得成子的同意後,我和他一起回到四川,下了車,直接帶著他去見媽媽。
    如果說真的需要見證和祝福,我隻希望得到媽媽的祝福。
    從小到大,不論是開心或難過,我都會坐到媽媽的旁邊,我陪著她,她陪著我,不需要多說什麽,心裏就平靜下來了。
    媽媽,是我們訂婚儀式唯一的見證人。
    九
    媽媽年輕時是單位裏出名的大美女,當年她是最年輕的科長,爸爸是最帥氣的電報員,她追的爸爸,轟轟烈烈的。
    據家裏人說,當年爸爸和媽媽是旅行結婚,新潮得很,而且是想到哪兒就去哪兒,從四川一直跑到了遙遠的東北。那個年代的人們還有一點點封建,爸爸寶貝媽媽,出門是一路摟著她的,路人指指點點笑話他們,媽媽摁低爸爸的腦袋,當著滿街的人吻他。
    她摟著爸爸的脖子說:不睬他們,跟他們有半毛錢關係。
    媽媽做事有自己的方法和原則,爸爸經常出差,她太漂亮,難免被單位裏的閑人傳閑話,換作別人或許就忍了,她卻直接找到那戶人家,敲開門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
    她不罵人,嘴裏隻一句話:這一巴掌,是替我們家男人打的。
    家裏人常說,我繼承了媽媽的脾氣性格,遇事較真兒,凡事隻要開了頭就從不退縮。
    這個說法我無從印證。
    媽媽是在生完我18天後過世的。
    我出生在寒冬臘月,媽媽的娘家人愛幹淨,見她身上血汙實在太多,就給她簡單擦了擦身,沒曾想導致傷風發燒,且迅速惡化,醫生想盡辦法讓媽媽出汗,但是根本出不出來。
    因為怕我被傷風傳染,媽媽一直強忍著不見我,第17天時,媽媽讓爸爸把我抱了過來,說想最後看看我。
    她已經虛弱得翻不動身了,卻掙紮著去解衣扣,要喂我一次奶。
    旁人勸阻,她回答說:讓我給女兒留點兒東西吧……
    聽說媽媽當時一邊喂我,一邊輕點著我的鼻子說:小姑娘,要勇敢一點哦……媽媽把福氣和運氣都留給你吧……要好好地長大哦,媽媽會一直看著你的。
    媽媽走的時候26歲,我隻喝過媽媽一次奶,她隻親口和我說過這一句話。
    剩下的時間,她是沉默的。
    從小到大,我曾無數次獨自坐到她身旁,讓沉默的她看看慢慢長大的我。
    媽媽一直守著我呢,媽媽最愛我了。
    我和成子跪到了媽媽的墳前。
    我挽著成子,說:媽媽你看到了嗎?這是我男人,我要結婚了。
    成子抬起手掌給我擦眼淚,不知為什麽,淚水越擦越多。
    我哭著說:媽媽你留給我的福氣和運氣我都用著呢……媽媽我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了……媽媽你高興嗎?
    我們在媽媽墳前跪了好久,返程時我腳麻了,成子背著我慢慢地走路。
    我攬著成子的脖子,臉貼在他頸窩裏說:我不耽誤你下輩子去當和尚,下輩子我不打算嫁給你,我隻想這輩子和你把塵緣了了,你去哪兒我就跟著你去哪兒,天涯海角我都去,水裏火裏我都去。
    我感慨道:不知為什麽,我老覺得咱們這一輩子的緣分,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樣。
    成子笑,他說豆兒你知道嗎,我的那位僧人師父曾對我說,世上沒有什麽命中注定,所謂命中注定,都基於你過去和當下有意無意的選擇。
    選擇種善因,自得善果,果上又生因,因上又生果。
    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因果最大,但因果也是種選擇。
    其實不論出世入世,行事處事,隻要心是定的,每種選擇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
    我說:唔……
    十
    碗底的羊湯早涼透了,一層油花。
    豆兒的故事講了整個下午,我的屁股在門檻上坐麻了,她不讓我起來,非要我一次坐個夠。
    我說:豆兒我服了,你夠狠,我沒見過比你更較真兒的女人,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坐門檻了,你饒了我吧讓我起來吧好嗎好的……
    豆兒笑眯眯地說:大冰冰你乖乖坐好,不要著急,這才剛講到訂婚而已哦,我還沒開始講我和成子100塊錢的婚宴呢,還沒講我們中彩票一樣的蜜月旅行呢,還沒講我們結婚後的生活呢……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正在搞“希望工程”,普洱茶能調節體內的酸堿平衡,男人多喝女人不喝,就能生女兒,女人多喝男人不喝,就能生兒子,你猜我們打算要女兒還是兒子……
    我屁股痛,我要哭了。
    我打岔說:你給我講的故事有漏洞!……你一開始不是說你和成子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給你洗的澡嗎?但後來你又說你們是在西寧的青旅裏認識的!
    豆兒笑而不語,她掏出手機,給成子打電話:……你跑到哪裏去了呀?快點兒回來吧,咱們回家做飯去……
    實話實說,豆兒溫柔起來還是蠻窩心的,和熱騰騰的羊湯一樣窩心。
    她掛了電話,笑眯眯地回答我的問題:……訂婚後,我帶成子回家見爺爺,他們倆見麵後聊了不到十分鍾就都蹦起來了,爺爺薅著成子的袖子激動得差點兒腦梗死……不停地念叨著:天意啊,天意啊。
    ……
    豆兒兩歲時的一天,被爺爺放在大木盆裏洗澡,那天有太陽,爺爺連人帶盆把她曬在太陽底下。這時,家裏來了客人,是從西北遠道而來的遠房親戚,隨行的還有一個九歲的小哥哥。
    大人們忙著沏茶倒水、寒暄敘舊,囑咐那個小哥哥去照顧豆兒,小哥哥很聽話地給豆兒洗了澡,然後包好浴巾抱到了沙發上,他很喜歡豆兒,摟著豆兒哄她睡覺,哄著哄著,自己也睡著了。
    大人們不舍得叫醒他們,他們臉貼著臉,睡得太香了,美好得像一幅畫。
    那個九歲的男孩不會知道,二十四年後,身旁的這隻小姑娘會成為他的妻子,陪他浪跡天涯。
    旅行的意義
    美食和風景的意義,不是逃避,不是躲藏,不是獲取,不是記錄,而是在想象之外的環境裏,去改變自己的世界觀,從此慢慢改變心中真正覺得重要的東西。
    有位朋友,和我一起去了菲律賓。三天過後,他跟當地做bbq(燒烤)的某土著漢子混得很熟。兩個人英文都很爛,但就靠著四百以內的詞匯量每天盡情溝通。
    他問土著:“why are yok?”
    土著答:“why?”
    他說:“becak you every day,miehahahaha……”
    土著拿燒紅的炭丟他褲襠。
    我要認真介紹這位朋友,因為接下來大家要跟著他學習英語常用對話。
    他個子不高,所以我們都叫他矮逼。他的太太覺得這名字過於通俗,應該洋氣一點兒,就加了後綴,變得非常高端,叫矮逼five,聽起來像社會上流人士才會用的智能手機。
    坐國際航班,他旁邊有個外國小胖子一直哭。小胖子的金發媽媽怎麽哄都沒用,於是矮逼five摟著小胖子,開始唱搖籃曲:“cry……cry……cry……die!”
    金發媽媽震驚得奶瓶都掉了。
    抵達機場,過境的時候,矮逼five趁著工作人員替他在簽證上蓋章,趕緊問:“do yoidaci?”
    大家覺得有趣,排在後麵沒管他。
    菲律賓姑娘眨巴眼睛,他又問:“you looks do not knongcidaci,唉,do you know where好吃的雞翅?雞翅!chicken fly啪啪啪啪like hands啪啪啪啪……”
    我們排在後麵笑得前仰後合。
    菲律賓姑娘依舊眨巴眼睛,無語。
    他覺得很無趣,掏出一個十比索的硬幣,丟在櫃台上說:“surprise!”
    塞普賴斯你大爺啊!這樣會被抓起來槍斃的吧?
    在船上,他悄悄地問英文最好的朋友,如何在菲律賓吃得開?
    朋友想了想說,你一定要學會一句英文:keep the change。
    矮逼five如獲至寶,沉沉睡去。
    下船他看中一頂帽子,開價五十五比索,他奮力還價,還到四十五比索。接著,他掏出兩張二十比索的紙幣,一枚五比索的硬幣,共計四十五比索,遞給老板娘,嚴肅地說:i love yohange。
    我靠!
    你大爺的四姐夫啊!keep你妹的change啊!一共正好四十五比索好嗎?you love her就給her一百比索可以嗎?
    晚上在白沙灘泡吧,他開始勾搭妹子。
    而且他的目標還是個洋妹子。
    楊梅汁(洋妹子)問他:“?”
    他得意地笑笑,指著海洋說:“go,go ahead,and turn left。”
    楊梅汁翻個白眼,說:“go to hell!”
    他登時手舞足蹈,狂歌亂舞,快樂得不行。
    我一把拉住他,喊:“你怎麽了?”
    他得意地說,那個楊梅汁讓我go to high。
    我忍不住抽他一耳光。
    矮逼five跟燒烤土著是這麽認識的。
    我們沿著碼頭瞎轉悠,碰到一個bbq攤子,老板赤裸上身,肌肉隆起。
    矮逼five很激動,問大家:“強壯怎麽說?”
    我說:“應該是strong吧。”
    他興衝衝跑過去,對著老板說:“you are so s……s……s……”
    大家都很緊張。
    他終於想起來了,高興地喊:“stupid!”
    大家撲倒。
    他又舉起自己的胳膊,驕傲地說:“me too!”
    老板撲倒。
    我們第二天去玩海上項目。
    大家決定玩飛魚,每人一千比索,再玩沙灘車,每人兩千比索,商量這樣能不能砍砍價格,送我們一個帆船遊,價值五百比索。
    這通想法用英語來敘述,看起來有點兒難度,矮逼five自告奮勇去溝通。
    他拿著我們的錢,跑過去十秒鍾,轉眼就回來了。
    他得意地說,一句話就搞定了。
    我們大驚,問,一句話怎麽砍的價?
    他說:“keep the change。”
    keep你大爺啊!
    第三天,星期五沙灘搭架子搞舞台,菲律賓大明星要獻唱。
    人頭攢動,我們也去湊熱鬧。
    菲律賓大明星一抬手,山呼海嘯;菲律賓大明星一壓手,鴉雀無聲。
    菲律賓大明星看著台下,矮逼five盡管不認識他,但依舊狂叫,狂跳,揮舞毛巾。大明星指著他,喊:“who are you?”
    矮逼five狂叫:“you are so s……s……s……”
    我們大驚失色,想去捂住他嘴巴已經來不及了。
    矮逼five再次狂叫:“you are so stupid!”
    我們趕緊撤,從鴉雀無聲的人群中偷偷溜走。
    在背後,傳來矮逼five更加興奮的喊聲:“i am happy!go to hell!”
    菲律賓人民圍了上來。
    離開菲律賓的時候,矮逼five突然說,既然我們都想環遊世界,那麽肯定要會說一點兒英文。
    我心想,媽蛋,你那一點兒也太少了。
    矮逼five說,就算我會的英文很少,我還是會爭取一切出去旅行的機會。因為我不想再跟以前一樣難過。
    矮逼five說,美食和風景,可以抵抗全世界所有的悲傷和迷惘,這是你告訴我的。
    我點點頭。
    矮逼five認真地說,我想通了。美食和風景的意義,不是逃避,不是躲藏,不是獲取,不是記錄,而是在想象之外的環境裏,去改變自己的世界觀,從此慢慢改變心中真正覺得重要的東西。
    就算過幾天就得回去,依舊上班,依舊吵鬧,依舊心煩,可是我對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就算什麽改變都沒有發生,至少,人生就像一本書,我的這本也比別人多了幾張彩頁。
    這就是旅行的意義。
    一起欣賞這世界全部的漂亮
    這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錯過的故事,卻也有新的相遇。上一秒或許還是路人甲,下一秒卻住進生命裏,沒什麽道理可言。當你覺得不能再相信時,生活總會給你小驚喜。如果可以,希望你會遇見這樣一個人,從錯過到相識,從相識到相愛。所有的磕磕絆絆,都是為了一起欣賞這世界全部的漂亮。
    橙子和小八是我朋友中另一對修成正果的情侶。
    橙子大三時認識小八,兩人都在英國。橙子學的專業是三年製,那時他臨近畢業,小八剛入學。兩人在新生歡迎會上認識,橙子對小八一見鍾情,但這廝居然忘了問小八要聯係方式。
    回家後橙子後悔莫及,連夜給我發信息說江湖救急!
    我那時剛睡醒,睡眼惺忪打了個問號。
    橙子說我今天去新生歡迎會打醬油,發現一姑娘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我沒有聯係方式,你說我該怎麽辦!
    我說,那你總該知道她名字吧?
    他沉默半晌,說不知道。
    我無言以對,最後隻好說,那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但橙子並沒有死心,他知道小八和自己同專業,就查了自己大一時的課表。每天上午起個大早打扮得有模有樣,掐著點去教室等她。
    一個月後他說起這事,問我:“你說我怎麽就等不到她呢?”
    我問:“你確定你查的課表沒問題?”
    他說:“肯定沒問題啊,我都是按照我大一時的課表去的……”
    然後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大爺的!我才想起來今年換課了!”
    我又一次無言以對,忍住掀桌子的衝動說:“整整一個月,你都沒發現換課了?!”
    橙子說:“我每次上課時都在想怎麽和她開口說第一句話,哪管課上的是什麽!”
    橙子大學畢業後又繼續上了研究生,他說兩人就在一個學校,就不信遇不到她!
    一年研究生過去,橙子又臨近畢業,這回他經過深思熟慮準備回國發展。
    畢業典禮那天,他最後一次去學校,心想這是最後的機會,就借著拍畢業照之名拉著基友滿校園轉悠。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還真在學校的一個角落看到了小八。他二話沒說脫了碩士服就向著小八飛奔而去,但他又不知道小八的名字,隻好邊跑邊喊:“同學!同學,你等一下!”
    那是他學生生涯以來回頭率最高的一天。
    小八那天戴著耳機,沒聽到有人喊她。如果當時她回頭看,一定會被穿著t恤、戴著碩士帽又穿著皮鞋的橙子一路飛奔的情景嚇到。
    橙子遠遠地看到小八去了車站,奔到車站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眼睜睜地看著公交車離開站台。
    晚上橙子跟我說起這事。
    他說,我這輩子都沒可能再見到那姑娘了。
    我問,那你徹底死心了嗎?
    橙子說,嗯,我這麽倒黴的人沒那個運氣。
    兩天後他徹底回國,去了北京,就此告別他生活了近五年的英國和那個讓他魂牽夢縈兩年卻不知道名字的姑娘。
    2010年夏末,橙子給我打電話,這廝總是不顧及時差吵醒我。
    我迷迷糊糊接起電話,就聽到橙子大喊了一句:“盧思浩,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
    我實在沒心思猜:“不猜,要麽你告訴我,要麽你就讓我去睡覺。”
    橙子說:“……那你就別想知道了!”
    我說:“我還不知道你?你自己會告訴我的。”
    剛掛電話兩秒,橙子果然又打給我,這次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我遇到小八了!”
    我問:“小八是誰?”
    橙子說:“就是那個讓我一見鍾情卻怎麽也沒聯係上的姑娘啊!”
    然後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又大聲又驚悚,驚得我手一滑,手機直接摔到地上。
    從此,我接橙子電話之前都要深吸一口氣。
    他倆在金融街再次遇見,兩人在一個大樓工作,那天橙子剛進電梯就看到了小八。
    就像橙子自己說的,他一直是個倒黴的人,那陣子他特別倒黴。上班途中撞了車,下班途中丟了手機。
    我聽完他倆相遇的故事,說:“你看運氣就是守恒的,老天總不能讓你一直倒黴下去。”
    他說:“早知道我就再倒黴一點,這樣就能早點和她重逢了,哈哈哈哈。”
    我說:“橙子,你開心可以,但能不能不要哈哈哈。”
    橙子說:“你就忍忍吧,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哈哈哈哈哈。”
    我說:“那你問她要聯係方式了沒?”
    橙子愣了十秒,說:“……我忘了,但是我看到了她的名字。”
    我被他的天然呆弄得哭笑不得,隻好說:“……加油,總有一天你會要到號碼的。”
    這次橙子知道了小八工作的樓層和名字,終於等到了小八。他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怎麽開口說第一句話,還是小八先開口問他,他才說起自己在英國見過她一麵,兩人是校友。
    幾經周折,橙子終於拿到了小八的聯係方式。
    從此他又開始了每天起大早的生活,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樣,買兩杯咖啡在電梯口等小八上班。
    很快到了冬天,小八換了工作,到了北京的另外一角。
    橙子把鬧鍾提早了兩小時,每天提前去小八那兒等她。北京的冬天冷,橙子又為了耍帥穿得少,就這麽凍感冒了,但他還是買兩杯咖啡,一杯給小八一杯給自己,一天都沒斷過。
    小八問:“這麽巧,你也換到這兒來了?”
    橙子點頭,說:“是啊,好巧。”
    他總是把咖啡遞給小八,送小八到上班的樓層,和她揮手再見。然後轉頭狂摁下樓的電梯,直奔地鐵站再轉回金融街。
    就這樣,橙子遲到了整整倆星期,差點被開除。
    冬天過完,橙子還是不知道怎麽表白,兩人在一起還是小八開的口。
    那天橙子給我打電話,好在機智的我早有準備,把聽筒聲音調到了最小。
    即便如此,我還是能感受到橙子的開心。
    小八大一時橙子大學即將畢業,小八研究生時橙子去了北京。
    不停錯過的兩人四年後終於在一起了。
    再次和橙子聯係時,橙子已經決定和小八結婚。
    我問他,你們倆談了不到一年,結婚會不會有點急了?
    橙子說,我等了四年多才找到她,我不要再等另一個四年,我要和她結婚,一刻都不想等。
    小八也說,我們這幾年在不停地錯過,她不想再錯過這麽好的一個人了。
    但一切沒他們想的那麽簡單。
    小八是武漢人,她當初好說歹說才說服爸媽讓自己來北京,但她也知道她爸媽一直都不讚成她留在北京。
    小八說自己一直知道爸媽的態度,但沒想到爸媽會這麽反對。
    橙子是哈爾濱人,他爸媽對於他的戀情也並不看好,說兩人雖然都在北京,但畢竟老家都隔得遠,結婚了以後走親訪友都麻煩。
    小八那陣每天都能接到她媽媽的三個電話,橙子都看在眼裏,心想要好好工作,這樣多少能給小八一些未來的保證,偏偏那段時間他的業績不斷下滑。
    小八說,我知道自己來北京人生地不熟,兩人在北京都沒有根,光是想在北京站穩就很難。父母不同意,結婚又是個現實的問題。哪怕不去想將來要麵對的生活,光是結婚的開銷就頭疼,更不用提自己的爸媽可能都不會來。
    我當然勸和不勸分,我說你看這世上很多人也麵臨這樣的問題,胳膊總擰不過大腿,他們都撐過來了,你們肯定也可以。
    小八說,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了……
    我看小八都快哭出來了,頓時手忙腳亂,一時想不到任何一句安慰她的話。
    堅持下去誰都知道,但擺在麵前的現實似乎總是更為有力。
    沒多久小八辭了工作,對橙子說想放空一段時間。
    沒有人比橙子更了解小八,他知道小八的所有想法,勉強點頭答應。
    幾天後我去北京,橙子約我吃飯,回家路上丟了錢包、丟了手機。
    我說:“肯定落在吃飯的地兒了,快回去找肯定找得到。”
    橙子一臉淡定地往家趕,沒搭理我。
    我一時上火,說:“手機、錢包丟了也不回去找,你是不是傻!”
    他看看我,說:“你不是說運氣是守恒的嗎?如果這樣能讓小八回來,丟就丟了吧。”
    我說:“這東西跟運氣沒關係,別強詞奪理。”
    橙子說:“你說的我能不懂嗎!我有種預感,這次小八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你他媽的能有我心痛嗎!”
    我剛想回話,他說:“我隻是想讓自己好受些,你別說了。”
    我歎氣,無力反駁,更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我不常在北京,後來我就沒怎麽再聽到他倆的消息,直到某天我接到橙子的電話。
    剛接起來又是橙子標誌性的:“哈哈哈哈,盧思浩,我要給你一個大驚喜!”
    我說:“真的?!”
    橙子說:“我和小八要結婚啦!”
    我一下站起來:“真的嗎?!”
    橙子說:“是啊,我求婚啦,小八答應了。”
    我說:“快把細節告訴我!”
    橙子說:“就是我約她吃飯,然後向她求婚,她說要嫁給我,哈哈哈。”
    我歎氣,心想,從橙子這兒果然聽不到什麽故事,就打給了小八。
    我這才知道橙子是怎麽求的婚。
    他約小八吃飯,吃到一半接了個電話說了句公司有急事,就急匆匆地出了門,留下小八一個人哭笑不得。
    後來小八就聽到餐廳裏放著橙子的聲音,是一句一句的“我們結婚吧”“嫁給我吧”。
    小八何等聰明,一下明白了橙子要求婚。
    這一句一句的話語隻有小八知道,是橙子平時對她說的。橙子在他們交往期間隻說了十八次這樣的話,她以前對橙子惜字如金很不滿,現在她才明白,橙子說這句話時從來沒有帶著一絲敷衍。
    餐廳的服務員敲門讓小八出門,這時她看到了橙子帶著他倆在北京的所有好朋友在大屏幕下跳舞,放的歌曲是《結婚好嗎》,大屏幕放著他們在一起時的所有合照,以及那張他們那年在新生歡迎會結束時拍的合照。
    那是橙子這輩子唯一一次跳舞,笨拙得一塌糊塗,差點摔跤。接著橙子手捧鮮花,拿著戒指跪著和小八求婚。
    他說:“小八,這枚戒指是我工作以來存下來的所有錢給你買的,我能給你的不多,一顆理解的心和一雙溫暖的手。嫁給我吧!”
    那時小八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哭,哭了就不漂亮了,直到她看到自己的父母和橙子的爸媽一起從人群中走出來對小八說:“嫁給他吧。”
    她再也沒能忍住眼淚。
    橙子是個天然呆,嘴又笨,小八一直嫌棄他對她說的“我愛你”太少。
    這個不知道怎麽才能表白、才能說出一句“我愛你”的人,花了每個周末去武漢見她爸媽,為了不讓小八發現,經常是一大早去淩晨就回來。
    她不知道橙子是怎麽說服她爸媽的,但她一定知道橙子有多愛她。
    “我愛你”是三個字,這是這世上被重複次數最多的三個字,對有些人來說卻是最難說出口的三個字。“我愛你”可能變成心底的秘密,“我愛你”也可能變成嘴上的敷衍。
    他不知道怎麽說“我愛你”才最恰當,卻用所有行動證明了“我愛你”。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跑得贏時差、撐得過距離的愛情,隻要她相信,隻要你堅持。
    同樣,這個世界上一定也有近在咫尺、天天見麵卻最終分開的愛情。
    許久前看到一句話:我們隻考慮分開對彼此都好,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在一起,對兩個人有多好。
    我想,這句話最適合對所有在掙紮的人說。
    時間打敗時間,愛情打敗愛情,輸給的不是別人,都是自己。
    別忘了在一起對兩人有多好。
    橙子和小八在8月18日正式結婚。
    我遲鈍地今天才看了他們的結婚視頻,看到小八哭著對橙子說:“離開你獨自旅行的那段時間裏,一個人時我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我當時想的都是你。和你一路錯過,最後相遇,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橙子是我見過運氣最差的人,他可以丟手機丟錢包丟鑰匙,然後露宿街頭;他可以買球必輸,我靠著和他買相反的賽果賺了人生第一筆橫財。
    橙子是我見過運氣最好的人,他可以和一眼愛上的姑娘最終相遇,然後相愛。
    全世界每天都在錯過,全世界每天都在相遇,全世界每天有人住到另一個人的生命裏,全世界每天有人從另一人生命裏搬走變成路人甲。
    如果可以,把所有的運氣都給你。
    那你會遇到這樣一個人,從錯過到相識,從相識到相愛。
    所有的磕磕絆絆,都是為了一起欣賞這世界全部的漂亮。
    是什麽事在阻著你出門旅行
    是什麽事在阻著你出門旅行呢?
    寫《亞洲史》的羅茲·墨菲先生曾說,古代中國比起歐洲,頗為文明:地域遼闊卻又常處於大統一態,人民出門,不必闖關過哨、層層盤剝——總比歐洲那時城邦林立、犬牙交錯的局麵好些。細想來,確實也是。比如宋朝,武鬆提一杆哨棒,憑一雙腳板,就能夠從滄州走到清河縣,中間可能的障礙,也就是山林藏形的山大王、大樹十字坡的蒙汗藥,以及景陽岡上的猛虎。理論上,隻要你膽子大,有些閑錢,就好出門了。日本江戶時期,德川幕府統一,日本人就高興:可以旅遊了!戴好鬥笠,紮好綁腿,出江戶出具關憑,就能一路沿東海道走到京都啦。
    而到了二十一世紀,山大王和蒙汗藥隻存在於小說裏,你要是遇得到猛虎那都算是發現野生動物,都能上新聞。是什麽還在阻撓著你出門旅遊呢?
    你可以說,缺時間。但理論上,半天的飛行時間,夠容括半個大洲的土地範圍了。你可以在周末出發,周日夜返,還有起碼一天半,可以在你想去的城市遊蕩。實際上,你回憶去某座城市旅遊的時間,會恍然發現,你真用於行走和觀看的時間極少,更多可能消磨在紀念品店、酒店房間和機場之中了。
    你可以說,缺錢。但古時裹幹糧上路、風餐露宿的旅行者們,物質財富未必有我們如今豐足。實際上,他們沒有汽車和地鐵可以搭乘,旅行半徑又小得袖珍可愛:我們一小時的飛機搭乘,可能就能遠到許多旅行者一生都沒達到的距離。
    如是,最後的障礙是什麽呢?
    一個慣於旅行的人會發現,旅行的障礙,從開始規劃旅程便出現了。首先,你會試圖給自己容留出足夠的時間,不想太匆忙,避免太疲憊;然後,你會比較幾個酒店的條件和口碑,從早餐口味比較到浴室設備,務求讓自己住得舒服;對所去的目的地自然也要細加算計,要在浩如煙海的旅遊攻略裏淘出真金,知道哪些所在不必去,哪些地方非去不可……當你習慣這一套流程後,你自然就會對旅行有這麽一個概念。這就是旅行,連規劃都這麽費神了。你必須為之付出一大堆時間和精力,自然而然,你也希望從中得到快樂的回饋。所以旅行簡直成了一次重大決策,一次賭博。
    實際上,是這樣麽?
    十八世紀,歐洲流行過“大陸旅遊”。稍微有點家世的子弟,到二十歲上下,就要出門旅遊。英國人對此尤其隆重,如果孩子回來能講一口法語、一口托斯卡納方言而且沒染上梅毒,簡直就要立刻成為紳士了。當然,這玩意挺花錢。十九世紀大風景畫家柯羅,父母是帽子商和假發商,饒有資財,資助他去南歐到處玩,代價是,他經濟不獨立,得讓爸媽養著,回到巴黎,連“周五晚上我不回家吃飯”都要特意請假。1831年,柯羅認識了另一個畫家特魯瓦永,偶爾訴苦,特魯瓦永聽得詫異,瞪大了眼睛:
    “旅行哪有那麽麻煩?”
    特魯瓦永是瓷器商人世家出身,他偷偷存錢,十八歲破戶出門,隨處漫遊。逢老鄉家借住草垛牛棚,吃幹麵包喝劣酒,衣服能保暖則可,隻在鞋子上花錢。真沒錢了,找一家瓷器鋪打工,掙筆錢就走。用特魯瓦永晚年的說法,“覺得旅行很費錢的人,都是舒服慣了。”
    因為旅行是可以很簡單的。旅行可以無關酒店、當地美食、行李托運、頭等艙、熱水澡、“你們酒店有沒有wifi(無線網絡)”、點牡蠣會附贈白葡萄酒的餐廳。旅行可能就是穿雙好鞋子,穿上不會凍到自己的衣裳,訂好票,打電話預訂一個簡單的住處,帶上銀行卡,出門,找到最近的車站/機場,去到另一個城市,走,看,走餓了吃,走累了睡。來去都孑然一身,跟朋友說起時也不必亮照片和紀念品,隻是簡單地說一句“那地方我去過”。
    因為旅行是可以很簡單的,像一顆堅果,而現代文明的習慣,給這顆堅果裹上了奶油和巧克力,讓這顆堅果看上去昂貴又麻煩。這時你或者隻該問自己一句:你喜歡的,究竟是外麵讓你舒適的巧克力,還是這顆堅果本身呢?
    給我的女兒梅茜,生日快樂
    我和一條金毛共同的生活。如果你也想找這樣的小朋友,記得給它起一個它自己很喜歡的名字。那,梅茜,生日快樂。
    1
    每個人到我家,推開門永遠都是眼睛放光,喊,梅茜呢梅茜呢?!
    然後一隻毛茸茸的金毛,比他們還要興奮,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出來,狂叫著就撲上來。
    狗毛飛揚,人狗滾成一團。
    2
    從來沒有教過梅茜任何指令,但它自己慢慢學會了很多東西,眨巴著眼睛,努力分辨你在說什麽。
    它甚至自己學會了拒食。吃的東西放在碗裏,它就可憐地看著你,直到你摸摸它的腦門兒,它才開始低頭吃飯。如果你不摸它的腦門兒,它會一直跟著你走,你到哪裏,它就坐在你旁邊,拚命把腦門兒塞給你。
    有天我把吃的放好,忘記摸它腦門兒,就急匆匆出門去超市買東西。過了半個鍾頭回家,打開門,聽見“哢嚓哢嚓”的聲音,一看,它估計等不及,開始吃飯了。
    我咳嗽一下,它猛地回頭,嚇得呆了。整條狗傻坐著,狗頭一百八十度扭轉對著我,狗糧嘩啦啦從嘴巴裏掉出來!
    我還沒說話,它偷偷摸摸探出前爪,把掉在地上的狗糧往旁邊撥拉!撥得遠遠的!
    它的意思大概是:這些不是我吃的……
    我笑得手裏的塑料袋都脫手了。吃吧吃吧,我們家沒那麽多規矩。愛吃什麽吃什麽,愛什麽時候吃什麽時候吃。狗糧不好吃咱們換牌子,還不好吃咱們立刻買骨頭燉湯,買牛肉用白水煮出燦爛的未來!
    一年冬天,我百般無聊地看電視,突發奇想,用梅茜當腳墊,放上去暖洋洋的。
    梅茜當時全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瞧向我,發現我的態度很堅決。它歎口氣,非常嚴肅地趴下去,從此一動不動。
    結果我睡著了,睡到昏天黑地的時候,感覺有東西撓我,我一看,梅茜用爪子拍我。我抬起腳,它換了個姿勢,舒服地翻了一麵,然後瞧瞧我,意思是你可以放下來了。
    我把腳放下來,它才心滿意足地繼續睡去了。
    金毛狗子,一歲前是魔鬼,一歲後是天使,果然是真的。
    3
    2012年初,天氣寒冷。深夜我坐在花園的台階上,手邊全是啤酒,看著月亮發呆。
    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在沒有人能看到的時間,我哭得稀裏嘩啦。
    梅茜安靜地坐在我旁邊,頭緊緊貼著我膝蓋。它輕輕用腦袋拱拱我的手,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發出小小的“咕咕咕”的聲音。
    許久前我上網查過,這是金毛狗子的哭聲。
    梅茜不停地哭,而我的眼淚也沒有停住。
    梅茜不要哭。
    不要哭。她不會回來了。我不會離開你。
    那時候的梅茜,剛生了一場大病。
    它生病的時候,我遠在北京。接到照顧梅茜的姑娘的電話,她帶著哭腔說,梅茜得狗瘟了。
    手機信號不好,我衝到室外,下著暴雨。
    我放下手機,心裏很難過。
    下雨歸下雨,不要欺負我的小狗。
    它病好後,我領著它回家。一人一狗,興高采烈,大家蹦蹦跳跳,歡快無比。
    一輛白色的suv(運動型多用途汽車)開過去。
    梅茜明顯愣了愣。
    然後它發了瘋一樣,扯掉牽引繩,追著車就狂奔,怎麽喊都不回頭。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見了它,停在路邊。司機搖下窗,探出頭,笑嘻嘻地說:“小狗狗,你追我幹什麽?”
    梅茜不看他,緊緊盯著車子,盯著車門,似乎在等車門打開。它要跳上去。
    我追到了,一把抱住它,跟司機連聲說,不好意思。
    司機笑嘻嘻地說沒事,開走了。
    開走的時候,梅茜在我懷裏瘋狂地掙紮。
    我突然眼淚掉下來。
    梅茜也平靜下來,隻是不停地發出聲音:咕咕咕咕……
    我知道,它很久沒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車子了。
    它很久沒有坐進屬於它的位置。
    它喜歡坐車兜風,腦袋伸出去,風吹的耳朵啪啦啪啦啪啦,得意地吐出舌頭,開心地跳腳。
    我抱著梅茜回家。
    它在懷裏一直哭。
    我的眼淚也一直掉在它毛茸茸的腦袋上。
    梅茜不要哭。
    梅茜,我們沒有車啦,老爹再給你買一輛。
    4
    梅茜到我家,是2010年6月初。
    我把一點點大的梅茜抱回家,它圓頭圓腦,耳朵很大,坐著的時候一仰頭,耳朵幾乎垂到地上。
    它叼襪子,撕衣服,啃書,磨茶幾,摧毀一切能看見的東西。
    最令我無法理解的是,一喊它名字,它就沿著牆邊狂奔,狂奔五百圈,非得到精疲力竭才趴下去。
    麻煩的是,它從精疲力竭到精神煥發,需要回血的時間不是很長。
    它大了一些,接近一歲,性子沒那麽風雲一起便化龍。為了讓它平時活動的空間夠大,我換了一樓帶院子的房子。
    有天我回家,突然發現梅茜不見了。家裏沒有,院子裏也沒有!
    找半天,原來院子最內側,有個排水的漏洞。它就是從這兒離家出走的。
    我急壞了,小區、馬路、公園、其他小區……發了瘋一樣到處找,扯直了嗓子喊。
    夜越來越深,沒有找到。
    我回家坐在沙發上出神。總覺得它可能躲在家裏哪個角落。在我寫字時,它一定要霸占書桌底下。在我睡覺時,它一定自己咬著狗窩,“吭哧吭哧”拖到我的床邊。在我吃飯時,它一定緊緊抱著桌腳。
    到了後半夜一點鍾,聽到陽台有敲門聲。我過去拉開玻璃門,梅茜咧著嘴,喜笑顏開地看著我,瘋狂地搖尾巴!渾身都是泥巴,不知去哪兒瞎胡鬧了……
    我趕緊抱起它去洗手間,開心地掉眼淚。衝幹淨泥巴,它也應該玩兒命才找到家的吧!我找出所有好吃的給它,看它吃得狼吞虎咽。
    結果它以為離家出走,會有這麽多獎勵。
    於是第二天下午,它又不見了。
    這次我也不找了,就看電視等它。等到後半夜一點鍾,它準時出現在陽台的玻璃門外。
    我靠!沒有猶豫,我把它拎進來暴打一頓!
    梅茜號啕大哭。
    從此,無論院子裏排水的洞口有沒有堵著,它都不會從那邊走了。
    5
    梅茜長大的標誌是從某天開始,死也不願意在家裏大小便了,寧可憋得痛哭流涕。
    一次我出門,以為很快就回家,結果被拖去直播,回家已經是黃昏。
    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鄰居家開門,大嬸探出腦袋,激動地說:“張嘉佳啊,你家狗太牛x了!”
    我摸不著頭腦,問:“怎麽了?”
    大嬸咽口口水,激動地說:“你不在家,梅茜在院子裏曬太陽。後來它急著大便,我就看著它在院子裏轉圈,還想怎麽幫它呢。過了一會兒,它居然猛地一躍,連滾帶爬翻過柵欄,跑到我家院子,拉了一泡便便!接著又奮力一躍,連滾帶爬回翻過柵欄,回你自己家院子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
    睡覺之前,梅茜一定要跑到臥室,敲敲門,然後趴到床邊。等我睡著了,它才會離開,放心地走回它的貓咪窩窩裏睡覺。
    6
    梅茜,老爹要買一輛皮卡,裝好頂篷,我們可以出發去最遠的地方。
    你坐在副駕,狗頭探出窗戶,風吹得耳朵啪啦啪啦,高興地跳腳。車廂裏擺滿好吃的東西,和你最喜歡的貓咪窩窩。
    我們要沿著一切風景美麗的道路開過去,帶著你最喜歡的人,把那些影子甩在腦後。去看無限平靜的湖水,去看白雪皚皚的山峰,去看芳香四溢的花地,去看陽光在唱歌的草原。
    去遠方,而漫山遍野都是家鄉。
    一開始,我以為是它離不開我。
    現在,我知道,是自己離不開它。
    梅茜出生於2010年5月18日。
    所以,梅茜,我的女兒,生日快樂。
    老爹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