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是我夢裏的得到和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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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溫暖而不炙熱,覆蓋我所有肌膚。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貫徹未來,數遍生命的公路牌。
管春是我認識的最偉大的路癡。
他開一家小小的酒吧,但房子是在南京房價很低的時候買的,沒有租金,所以經營起來壓力不大。
他和女朋友毛毛兩人經常吵架,有次勸架兼蹭飯,我跟他倆在一家餐廳吃飯。兩人怒目相對,我埋頭苦吃,管春一摔筷子,氣衝衝去上廁所,半小時都沒動靜。毛毛打電話,可他的手機就擱在飯桌,去廁所找也不見人。
毛毛咬牙切齒,認為這狗東西逃跑了。結果他滿頭大汗地從餐廳大門奔進來,大家驚呆了。他小聲說,上完廁所想了會兒吵架用詞,想好以後一股勁兒往回跑,不知道怎麽穿越走廊就到了新華書店,人家指路他又走到了正洪街廣場。最後想了招狠的,索性打車。司機一路開又沒聽說過這家飯館,描繪半天已經開到了鼓樓,隻好再換輛車,才找回來的。
在新街口吃飯,上個廁所迷路迷到鼓樓。
毛毛氣得笑了。
他們經常吵架的原因是,酒吧生意不好,毛毛覺得不如索性轉手,買個房子準備結婚。管春認為酒吧生意再不好,也屬於自己的心血,不樂意賣。
當時我大四,他們吵的東西離我太遙遠,插不進嘴。
吵著吵著,兩人在2003年分手。毛毛找了個家具商,常州人。這是我知道的所有訊息。
而管春依舊守著那家小小的酒吧。
管春說:“這婊子,虧我還跟她聊過結婚的事情。這婊子,留了堆破爛走了。這婊子,走了反而幹淨。這婊子,走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還算有良心。”
我說:“婊子太難聽了。”
管春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潑婦。”說完就哭了,說:“老子真想這潑婦啊。”
我那年剛畢業,每天都在他那裏喝到支離破碎。有一天深夜,我喝高了,他沒沾一滴酒,攙扶著我進他的二手派力奧,說到他家陪我喝。早上醒來,車子停在國道邊的草叢,迎麵是塊石碑,寫著安徽界。
我大驚失色,酒意全無,劈頭問他什麽情況。管春揉揉眼睛說:“上錯高架口了。”我說:“那你下來呀。”他羞澀地說:“我下來了,又下錯高架口了。”
我刹那覺得腦海一片空白。
管春說:“我怎麽老是找不到路?”
我努力平靜,說:“沒關係。”
管春說:“我想通了,我自己找不到路,但是毛毛找到了。她告訴我,以前是愛我的,可愛情會改變,她現在愛那個老男人。我一直憤怒,這不就是變心嗎,怎麽還理直氣壯的?現在我想通了,變心這種事情,我跟她都不能控製。就算我大喊,你他媽不準變心!她就不變心了嗎?我x變心他大爺!”
我說:“你沒發現跡象?有跡象的時候,就得縫縫補補的。”
管春搖搖頭,突然暴跳:“縫蛋蛋!都過去了,我們還聊這個幹嗎?總之雖然我想通了,但別讓我碰到這婊……這潑婦!”
我心想這不是你開的頭嗎!發了會兒呆,我問:“你身上有多少錢?”他回答四千。我數數自己有三千多,興致勃勃地說:“我有條妙計,要不咱們就一路開下去吧,碰到路口就扔硬幣,正麵往左,反麵往右,沒心情扔就繼續直走。”
一天天的,毫無目標。磕磕碰碰大呼小叫,忽然寂靜,忽然喧囂,忽而在小鎮啃燒雞,忽而在城裏泡酒吧,艱難地穿越江西,拐回浙江,斜斜插進福建。路經風光無限的油菜田,倚山而建的村莊,兩邊都是水泊的窄窄田道,沒有一盞路燈,月光打碎樹影的土路,很多次碰見寫著“此路不通”的木牌。
快到龍岩車子拋錨,引擎蓋裏隱約冒黑煙,搞得我倆不敢點火。管春歎口氣,說:“正好沒錢了,這車也該壽終正寢,找個汽修廠能賣多少是多少,然後我們買火車票回南京。”
最後賣了一千多塊。拖走前,管春打開後備廂,呆呆地說:“你看。”我一看,是毛毛留下的一堆物件:相冊、明信片、茶杯、毛毯,甚至還有牙刷。
“砰”的一聲,管春重重蓋上後備廂,說:“拖走吧,爺從此不想看到她。就算相見,如無意外,也是一耳光。”
我遲疑地說:“這些都不要了?”
管春丟給我一張明信片,說:“我和毛毛認識的時候,她在上海讀大學。毛毛很喜歡你寫的一段話,抄在明信片上寄給我,說這是她對我的要求。狗屁要求,我沒做到,還給你。”
我隨手塞進背包。
拖車拖著一輛廢棄的派力奧和滿載的記憶,走了。
管春在煙塵飛舞的國道邊,呆立了許久。
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載著一車回憶,開到能抵達的最遠的地方,然後將它們全部放棄?
回南京,管春拚命打理酒吧,酒吧生意開始紅火,不用周末,每天也都是滿客。攢一年錢重買了輛帕薩特,酒吧生意已經非常穩定,就由他妹妹打理,自己沒事帶著狐朋狗友兜風。
夏夜山頂,一起玩兒的朋友說,毛毛完蛋了。我瞄瞄管春,他麵無表情,就壯膽問詳情。朋友說,毛毛的老公在河南買地做項目,碰到騙子,沒有土地證,千萬投資估計打水漂兒了,到處托人擺平這事兒。
過段時間,我零星地了解到,毛毛的老公破產,銀行開始拍賣他們家的房子。
管春冷笑,活該。
有天我們經過那家公寓樓,管春一腳急刹車,指著前頭一輛緩緩靠邊的大切諾基說:“瞧,潑婦老公的車子,大概要被法院拖走了。”
切諾基停好,毛毛下車,很慢很慢地走開。我似乎能聽見她抽泣的聲音。
管春扭頭說:“安全帶。”
我下意識扣好,管春嘿嘿一笑,怒吼一聲:“我x變心他大爺!”
接著一腳油門,衝著切諾基撞了上去。
兩人沒事,氣囊彈到臉上,砸得我眼鏡不知道飛哪兒去了。我心中一個聲音在瘋狂咆哮:這王八蛋!這王八蛋!這王八蛋!老子要是死了一定到你酒吧裏去鬧鬼!
行人紛紛圍上。我能看到幾十米開外毛毛嚇白的臉,和一米內管春猙獰的臉。
圖一時痛快,管春隻好賣酒吧。
酒吧通過中介轉手,整一百萬,七十五萬賠給毛毛。他帶著剩下的二十多萬,和幾個搞音樂的朋友去各個城市開小型演唱會。據說都是當地文藝範兒的酒吧,開一場賠五千。
看到這種傾家蕩產的節奏,我由衷讚歎,真牛x啊。
我也離開南京,在北京上海各地晃悠。管春的手機永遠打不通,上qq時,看見這貨偶爾在,隻是簡單聊幾句。
我心裏一直有疑問,終於憋不住問他:“你撞車就圖個爽嗎?”
管春發個裝酷的表情,然後說:“她那車我知道,估計隻能賣三十多萬。”
我說:“你賠她七十五萬,是不是讓她好歹能留點兒錢自己過日子?”
管春沒立即回複,又發個裝酷的表情,半天後說:“可能吧,反正老子撞得很爽。”
說完這孫子就下線了,留個灰色的頭像。
我突發奇想,從破破爛爛的背包裏翻出那張明信片,上麵寫著: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溫暖而不炙熱,覆蓋我所有肌膚。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貫徹未來,數遍生命的公路牌。
我看著窗外的北京,下雪了。
混不下去,我兩年後回南京。沒一個月,大概錢花光光,管春也回了,暫時住我租的破屋子。兩人看了幾天電視劇,突發奇想去那家酒吧看看。
走進酒吧,基本沒客人,就一個姑娘在吧台裏熟練地擦酒杯。
管春猛地停下腳步。我仔細看看,原來那個姑娘是毛毛。
毛毛抬頭,微笑著說:“怎麽有空來?”
管春轉身就走,被我拉住。
毛毛說:“你撞我車的時候,其實我已經分手了。他不肯跟我領結婚證,至於為什麽,我都不想問原因。分手後,他給我一輛開了幾年的大切諾基,我用你賠給我的錢,跟爸媽借了他們要替我買房子的錢,重新把這家酒吧買回來了。”
毛毛說:“買回來也一年啦,就是沒客人了。”
管春嘴巴一直無聲地開開合合,從他的口型看,我能認出是三個字在重複:“這潑婦……”
毛毛放下杯子,眼淚掉下來,說:“我不會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娶我?”
管春背對毛毛,身體僵硬,我害怕他衝過去打毛毛耳光,緊緊抓住他。
管春點了點頭。
這是我見過最隆重的點頭。一厘米一厘米下去,一厘米一厘米上來,再一厘米一厘米下去,緩慢而堅定。
管春轉過身,滿臉是淚,說:“毛毛,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我可不可以娶你?”
我知道旁人會無法理解。其實一段愛情,是不需要別人理解的。
“我愛你”是三個字,三個字組成最複雜的一句話。
有些人藏在心裏,有些人脫口而出。也許有人曾靜靜看著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幡然醒悟,等我明辨是非,等我說服自己,等我爬上懸崖,等我縫好胸腔來看你。
可是全世界沒有人在等。是這樣的,一等,雨水將落滿單行道,找不到正確的路標。一等,生命將寫滿錯別字,看不見華美的封麵。
全世界都不知道誰在等誰。
而管春在等毛毛。
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這世界有人的愛情如山間清爽的風,有人的愛情如古城溫暖的陽光。但沒關係,最後是你就好。
由起點到夜晚,由山野到書房,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很簡單。所以管春點點頭。
那,總會有人對你點點頭,貫徹未來,數遍生命的公路牌。
不許哭
她坐在門檻上,火光映紅麵頰,映出被歲月修改過的輪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樣的妮可,你的娃娃臉呢?你的眼角怎麽也有皺紋了?
她說:哥,我不哭。
我說:乖,不許哭,哭個屁啊。
她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閉著眼睛問我:
哥,我們什麽時候回拉薩?
在遙遠的21世紀初,我是個流浪歌手。
我走啊走啊走啊走,途經一個個城市一個個村莊。
走到拉薩的時候,我停了下來,心說:就是這兒了。
我留了下來,吃飯、睡覺、喝酒、唱歌。
然後我遇見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然後我還遇見了一群族人,一些家人,以及一個故鄉。
後來我失去了那個世界和那些族人。
隻剩下一點兒鄉愁和一點兒舊時光。
沒有什麽過不去,隻是再也回不去。
魚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拉薩。
(一)
妮可是廣東人,長得像蒙奇奇(日本超人氣玩偶),蠻甜。
她高級日語翻譯出身,日語說得比普通話要流利,2000年年初背包獨行西藏,而後定居拉薩當導遊,專帶外籍客團,同時在拉薩河內仙足島開小客棧,同時在酒吧做兼職會計。
當年她在我的酒吧當收銀員,我在她的客棧當房客。
拉薩仙足島那時隻有四家客棧,妮可的客棧是其中一家,客棧沒名字,推開院門就是拉薩河,對岸是一堆一堆的白頭雪頂小山包。
我和一幹兄弟住在妮可客棧的一樓,每天喝她煲的亂七八糟叫不上名字來的廣東湯。
她喊我哥哥,我常把房間“造”得像垃圾場,她也一點兒都不生氣,顛顛地跑來跑去幫忙疊被子、清桌子,還平趴在地板上從床底下掏我塞進去的酒瓶子和棉襪子。她把我們的衣服盛進大盆裏,蹲在院子裏吭哧吭哧地洗,我蹲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啃蘿卜。
我邊啃蘿卜邊問她:妮可妮可,你們客家妹子都這麽賢惠麽?
妮可齜著牙衝我樂,我也齜著牙衝她樂……真奇怪,我那時候居然一點兒都不臉紅。
她說:哥啊,你真是一隻大少爺。
妮可把自己搞得蠻忙的,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她請不起幫工,客棧裏的活計自己一肩挑,早上很早就起床洗洗涮涮,一人高的大床單她玩似的擰成大麻花瀝水,自己一個人甩得啪啪響。
拉薩是日光城,10點鍾曬出去滿院子的床單,12點鍾就幹透了,大白床單隨風輕飄,裹在身上貼在臉上全都是陽光的味道,怎麽聞也聞不夠。
真好聞啊。
我每天睜開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滿院子跑著抱床單聞床單。
我一躥出來,妮可就追著我滿院子跑,她壓低聲音喊:哥啊,你別老穿著底褲跑來跑去好不好,會嚇到客人的。
我不理她,自顧自地抱床單,抱得不亦樂乎。
有一回到底是嚇著客人了。
那天陽光特別好,白飄飄的床單像是自己會發光一樣,我一個猛子撲上去抱緊,沒承想一同抱住的還有一聲悅耳的尖叫。
太尷尬了,手心裏兩坨軟軟的東西……床單背後有人。
妮可是拉薩為數不多的日語導遊,她的客棧那時候時常會進出一些日本背包客。
好吧,是個日本妹妹。
那時候流行穿超人內褲,日本妹妹掀開床單後被超人嚇壞了,一邊哆嗦一邊連聲喊:蘇菲瑪索蘇菲瑪索。然後唰地給我鞠了一個躬。
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去穿長褲,然後給她賠罪,請她吃棒棒糖,她估計聽不懂我說什麽,訕訕地不接茬兒。我跑去找妮可學簡易日語對話,抄了半張a4紙的鬼畫符,我也不知道妮可教我的都是些什麽,反正我念一句,日本妹妹就笑一聲,念一句就笑一聲。
一開始是捂著臉笑,後來是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笑,笑得我心裏酥酥的,各種“亞滅蝶”。
僅限於此了,沒下文。
語言不通,未遂。
很多年之後,我在香港尖東街頭被那個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顯流利了許多,她向她老公介紹我,說:這位先生曾經抱過我。
我想跑,沒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別開心地握著。
我請她和她老公以及他們家公子去半島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點起單來頗具土豪氣質,我埋的單。
臨別,已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擁抱了我一下,她說:再見啦,超人先生……
我想起妮可當年教我的日語,說:瓦達西瓦大冰姨媽死。
妮可當年教過我不少日文單詞,基本上都忘光了,隻記得晚上好是“空班娃”;早上好是“哦哈要狗砸姨媽死”。(也不知記得對不對。)
我當時20歲出頭,熱愛賴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媽死”的時間都是中午。
12點是我固定的起床時間,二彬子是12點半,雷子是1點。
雷子叫趙雷,歌手,北京後海銀錠橋畔來的。他年紀小,妮可疼他,發給他的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趙雷不起床她不開飯。
雷子是回民,吃飯不方便,她每天端出來的蓋飯都是素的,偶爾有點兒牛肉也都在雷子碗裏。
我不幹,擎著筷子去搶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時候從來不怕羞,照搶不誤。雷子端著碗蠻委屈,妮可就勸他:呦呦呦,乖啦,不哭……咱哥還小,你要讓著他。
雷子很聽話,乖乖讓我搶,隻是每被叼走一塊肉就嘟囔一句:殺死你。
雷子一到拉薩就高反,一曬太陽就痊愈。大昭寺廣場的陽光最充沛,據說曬一個小時的太陽等同於吃兩個雞蛋,我天天帶他去大昭寺“吃雞蛋”,半個月後他曬出了高原紅,黑得像隻鬆花蛋。
妮可也時常跟著我們一起去曬太陽,她怕黑,於是發明了一種新奇的日光浴方式,她每次開曬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後用一塊大圍巾把腦袋蒙起來,往牆根一靠開始打瞌睡。
我和雷子試過一回,蒸得汗流浹背,滿頭滿臉的大汗珠子。
妮可說這叫蒸日光桑拿。
蒸完桑拿繼續喝甜茶。
光明甜茶館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賃,象征性交點兒押金就可以隨便拎走。甜茶是大鍋煮出來的,大瓢一揮,成袋的奶粉塵土飛揚地往裏倒,那些奶粉的外包裝極其簡陋,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的貨。
一暖瓶甜茶不過塊八毛錢,提供的熱量卻相當於一頓飯,且味道極佳,我們都搶著喝。
現在想想,當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雷子倒茶時很講禮貌,杯子一空,他先給妮可倒,再給我倒,再給自個兒倒。
妮可誇他,說:哎呀,雷子真是個好男人。
他立馬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謙遜地說:
lady first,
gentleman last,
handsome boy honest。
旁邊坐著一個英國老頭兒,人家扭頭問:what?
(二)
那時候大家住在一起,過著一種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賠本,妮可的客棧也不掙錢,日子偶有拮據,卻從未窘迫。大家誰有錢花誰的,天經地義地相互守望著,高高興興地同住一個屋簷下,白開水也能喝出可樂味,掛麵也能吃出意大利麵的感覺來。
既是家人,彼此關心就是分內的義務,我們那時候最關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說二彬子是最不讓人省心的。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夥人大彬子的親弟弟,來自首都北京大通州。他說話一驚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樣他啥樣,脾氣也急,驢起來敢和他親哥摔跤。他親哥原本在拉薩市區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後來發現根本管不了他,於是塞到我身邊來圖個近朱者赤。
他蠻親我,經常跑到我麵前掏口袋。
他說:老大,我搞了些無花果給你吃。
我說:我不吃。
他說:吃吧吃吧吃吧。
然後硬往我嘴裏塞,真塞,摁著腦袋塞,塞一個還不夠非要塞滿,非要把我塞得和隻蛤蟆一樣。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裏塞滿了怎麽嚼?!
他也蠻親妮可,經常誇妮可。
看見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誇:嘖嘖,你和我媽一樣賢惠。
妮可偶爾炒菜多放兩勺油,就誇:嘖嘖,你做的飯和我媽做的飯一樣好吃。
看見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誇:嘖嘖,你的身材和我媽的身材一樣苗條。
妮可被他給誇毛了,要來他媽媽五十大壽時的照片瞻仰風采,看完後氣得夠嗆。
二彬子當時談了個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讀音樂學院,一把二胡走天涯,趁著暑假來拉薩勤工儉學。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窮遊得很有誌氣,她在宇拓路立了把陽傘,每天在街頭拉四個小時的二胡掙學費。
二彬子會兩句京劇花臉,天天跑過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兩個人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旁邊圍觀的老外們單反相機哢嚓哢嚓響成一片。
二彬子請小二胡來客棧吃過飯,他一本正經地穿了一件白襯衫,還內紮腰。我們逗他,告訴他頭回請人吃飯應該送花送禮物。他二話不說就躥出門,不一會兒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興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過了不到半小時,隔壁鄰居客氣地敲開門,客氣地和我們商量:……花就算了,當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還給我……
小二胡感動壞了,二彬子翻牆給她偷花,太浪漫了,她當場發誓要嫁給二彬子,把我們一家人嚇壞了。
暑假結束後,小二胡和二彬子生離死別了一場,而後一路顛沛,沿川藏線返鄉。臨走時,她把二胡上的一個金屬配件留給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後來考去了維也納,遠隔萬重山水,他倆沒能再見麵。
二彬子麻煩妮可打了根絛子,想把那個金屬配件掛在脖子上。
妮可問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開話題打哈哈,說:妮可,你的絛子打得真漂亮,你和我媽一樣手巧。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勸慰二彬子卻不懂該怎麽勸慰,她狠狠心把家裏的座機開通了國際長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沒打過。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依舊是每天咋咋呼呼地進進出出。
他的脖子上天天帶著那個奇怪的掛飾。
聽說,那個二胡金屬配件叫千斤。
(三)
夏有涼風秋有月,拉薩的生活簡單而愜意,並無閑事掛心頭,故而日日都算是好時節。
和單純的旅行者不同,那時常駐拉薩的拉漂們都有份謀生的工作。
妮可除了開客棧,還兼職做導遊。
當年來拉薩的窮老外太多,一本《孤獨星球》走天涯,人人都是鐵公雞,妮可的導遊生意常常半年不開張,偶爾接個團都像中了彩票一樣。
每次她一宣布接到了團,整個客棧都一片歡騰,然後大家各種瞎忙活瞎出主意,這個給她套上一件衝鋒衣,那個給她掛一隻軍用水壺,大家都把自己最拿得出手的物件貢獻出來,逼著她往身上掛。
我那個時候身上最值錢的家用電器是愛立信三防大鯊魚手機,也貢獻出來給她撐場麵。每每她滿身披掛地被我們推出門,捯飭得比遊客還要遊客。
她手摳著大門不撒手,笑著喊:不要啊……去個布達拉宮而已啊。
二彬子把她抱起來扔出去,她隔著門縫用廣東話笑罵:契興啊(發神經啊)……去布達拉宮用不著拿登山杖啊。
布宮的門票比故宮的還要貴,我們都不舍得花那個錢,妮可是我們當中唯一進過布達拉宮的。她的小導遊旗是最特別的,登山杖挑著一隻愛立信大鯊魚手機,後麵跟著一堆日本株式會社老大叔。
愛立信後來被索尼收購,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賜。
那時候,我們在拉薩的交通工具是兩條腿加自行車,偶爾坐三輪,萬不得已才打車。拉薩打車貴,北京起步價7.5元的時候,拉薩就是10塊錢了。
大家在各自的城市各有各的社會定位,來到拉薩後卻都回歸到一種低物質需求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會炫富,也不太會去亂花錢。
大家好像都不怎麽打車,再遠的路慢慢走過去就是,心緒是慢悠悠的,腳下也就用不著匆忙趕路。
在我印象裏,妮可隻打過一回車。
有一天下午,她像一隻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麵前,攤開手掌問我借錢打車,我說借多少?她說快快快,150!
我嚇了一跳,150塊都可以打車到貢嘎機場了,一問她,果不其然。
妮可帶的團的一個客人掉了個單反相機蓋,她必須在一個半小時內趕去機場才來得及交還。
我問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嗎,她說不是。我說那客人會給你報銷打車費嗎?
她說:哎呀哥哥呀,這不是錢不錢的事……
我樂了,好吧這不是錢的事,這是算術的事好不好,打車去貢嘎機場要花150塊,返程回來又是150塊,這還不算過路費……
我拗不過她,陪她打車去的貢嘎機場,計價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術好,十幾斤牛肉沒有了。
丟鏡頭蓋的是個大阪大叔,我們隔著安檢口把鏡頭蓋飛給了他,機場公安過來攆人,差點兒把我扣在派出所。
返程的錢不夠打車,坐機場大巴也不夠,我們走路回拉薩,走了十裏地才攔到順風車。
司機蠻風趣,逗我們說:你們是在散步嗎?
我一邊敲妮可的腦袋一邊回答說:是,啊,吃,飽,了,撐,得,慌,出,來,散,散,步嘍,啊,哈!
說一個字敲一下。
那個丟鏡頭蓋的大阪大叔後來郵寄來一隻陶瓷招財貓,算是謝禮。我把那隻貓橫過來豎過去地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沒掏出來我那150塊錢。
十幾斤牛肉啊……牛肉啊!
牛肉啊!
(四)
我那個時候晚上開酒吧,白天在街頭賣唱,賣唱的收入往往好於酒吧的盈利,往往是拿下午賣唱掙來的錢去進酒,晚上酒吧裏再賠出去,日日如此,不亦樂乎。
拉薩不流行硬幣,琴盒裏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薩把毛票叫作“毛子”,我們把街頭賣唱叫作“掙毛子的幹活”。
那時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長頭的人,路人經過他們的身旁都習慣遞上一張毛子,以示供養、以敬佛法。藏民族樂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時時刻刻都會秉行的傳統價值觀,受其影響,混跡在拉薩的拉漂們也都隨身常備毛子。
朝聖者一般不主動伸手要毛子,主動伸手的是常年混跡在大昭寺周圍的一幫小豆丁,這幫孩子算不上是職業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給錢就不走的事是不會做的,他們一般小木頭樁子一樣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種很正義的口吻說上一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
古奇古奇,是“求求你給一點兒吧”的意思。
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你直截了當地來上一句:毛子敏度。
口氣和口吻很重要,這幫孩子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主,惹惱了他們的話當真罵你。
他們罵人隻一句:雞雞敏度!
一般人罵人是指著鼻子,他們是指著褲襠開罵,罵得你虎軀一震菊花一緊。
敏度,在藏語裏是沒有的意思。
我是屬於打死也不受脅迫的天蠍座,當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時間久了那幫小祖宗一見到我,遠遠地就高喊“雞雞敏度”,搞得我和弦按錯、鼓點敲亂,搞得身旁剛到拉薩的漂亮妹子一度以為那是我的藏語名字。
高原的空氣幹燥,街頭開工時,水如果喝得少,幾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幹。
妮可妹妹心腸很好,每天晚上都會跑來給我送水。每次她都抱著瓶子,笑眯眯地坐在我身後,順便幫我們收收賣唱的錢。
她最喜歡聽趙雷唱歌。
雷子那時是拉薩的街頭明星。每天他一開唱,成堆的阿佳(拉薩藏語,姐姐)和普木(拉薩藏語,姑娘)臉蛋紅撲撲地衝上來圍著他聽。他脾氣倔,刺蝟一隻,隻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誰點歌都不好使。
妮可例外,點什麽他唱什麽,妮可怕他太費嗓子,每天隻肯點一首,點一首他唱三首,誰攔都不好使。
雷子喊她“姐”,在妮可麵前他乖得很。
雷子另外有個姐姐嫁到了國外,那個姐姐對他很好,他曾給姐姐寫過一首歌:
姐姐若能看到我這邊的月亮該多好
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麵的小街道……
姐姐我這邊的一切總的來說還算如意
你應該很了解我就是孩子脾氣
最近我失去了愛情生活一下子變得冷清
可是姐姐你不必為我擔心
姐姐你那邊的天空是不是總有太陽高照
老外們總是笑著接吻擁抱看上去很友好
你已經是兩個小夥子心中最美麗的母親
在家庭的紛爭中你是先讓步的賢妻
姐姐如果感到疲憊的時候去海邊靜一靜
我也特別希望有天你能回來定居在北京
我知道有一些煩惱你不願在電話裏和我講起
你會說don"t worry傻傻一笑說一切會好
一切會好
一切會好
……
雷子打小苦出身,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自己養活自己,高興了沒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人人都是自了漢,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對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上,以及琴弦最深處。
雷子歌中的那個姐姐應該對他很好吧。
我沒見過雷子歌中的那個姐姐,我隻記得他在拉薩街頭放聲高歌時,一側身,露出了半截脫了線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後,盯著衣角看上一會兒,偷偷側過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淚花。
她和那個遠在異國他鄉的姐姐一樣,都蠻心疼他。
會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五)
下午賣唱,晚上開酒吧。
酒吧名叫“浮遊吧”,取自《詩經·曹風·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很多年之後,有人說浮遊吧代表了拉薩的一個時代。
當年的浮遊吧藏在亞賓館隔壁的巷子裏,英文名曰:for you bar。
因為這個英文名字的緣故,當年很多窮遊的老外常來光顧,他們可能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浪漫,於是招牌底下時常可以看見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愛。
我從小學美術,英語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英文水平爛到姥姥家,字母是24個還是26個一直都搞不清楚,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托妮可幫我搞英文速成。
她當真厲害,教了我一句酒吧萬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個單詞:coffee?beer?whiskey?tea?(咖啡?啤酒?威士忌?茶?客官您要喝哪一種呢?)
這句話直奔主題、直截了當、百試不爽,當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妮可當年在浮遊吧當會計,她長得乖,是我們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歡逗她,一逗她她就樂,一樂,臉上就開出一朵花。
我說:妮可你這樣很容易笑出一臉褶子來的,回頭嫁不出去砸在手裏了可如何是好?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臉上,頃刻又笑成一朵花。
她說:或許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沒有褶子呢。
她說的那個“有些人”我們都認識,我不再說什麽。
好姑娘總會遇見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她那時候愛上的是一個渣男,腳踩兩隻船的極品渣。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碼頭浪蕩久了,養出一身的習氣,張嘴閉嘴江湖道義,轉身抹臉怎麽下作怎麽胡來,這種人往往隱藏得極好,像隻蜘蛛一樣,慢慢結網,然後冷不丁地衝出來禍害人。
渣男嘴甜,表麵功夫做得極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透的。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個完美的故事,於是給妮可畫了一張餅,從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說打算娶了她和她舉案齊眉一輩子。
妮可愛上那枚渣男時,並不知他在內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說,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網時才吐露三分,他解釋說內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現在和人家分手,等於雪上加霜。
他說:妮可,我是真的愛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為了咱們的將來,你能別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嗎?
他吃準了妮可不舍得和他分手,逼著妮可默認了自己腳踩兩隻船的事實,隻推說時間可以搞定一切。
妮可第一次談戀愛,莫名其妙成了個“三兒”。
渣男和自己內地的女朋友打電話發短信的時候,不怎麽避諱她。
妮可單純,半輩子沒和人紅過臉吵過架,她可憐巴巴地喜歡著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說不出口。她是客家人,對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燒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澆愁。
她有哮喘,兩瓶拉薩啤酒就可以讓她喘到死。我們膽戰心驚地把她弄活,轉過天來客人少的時候,她又自己一個人躲到沒人的角落抱著瓶子喝到休克。
酒醒了以後她什麽也不說,隻說自己饞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後忙忙活活地該洗被單洗被單,該當導遊當導遊,該當會記當會計。
這個傻孩子苦水自己一個人咽,並不去煩擾旁人,找人來當垃圾桶。那時候我們都隻知她感情不順,具體原因並不清楚。
我蠻擔心她,有時在唱歌的間隙回頭看看她,她獨自坐在那裏出神……這場麵讓人心裏挺難受。
我那時年輕,女兒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勸人也不知該怎麽勸,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說:妮可,別讓自己受委屈。
她臉紅了又白,輕聲說:這是我第一次談戀愛,總要努力去試試哦……
她又說:不要擔心我……也沒那麽委屈啦。
她實在太年輕,以為所有的愛情故事曆經波折後都會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話說,你我誰人不曾當局者迷過呢?
(六)
那時候,我們一堆人幾乎24小時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談戀愛的那半年,幾乎每天都會消失一會兒,不用說,一準是約會去了。
愛情和理智是對立關係,戀愛中的女人情商高於智商,她那段時間偷偷買了眉筆粉餅,臉擦得明顯比脖子白,我們都發現了,就她自己不覺得。
有一次她打電話時,被我聽到了。她用兩隻手抓著話筒,輕輕地說: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隻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我沒別的意思……好了,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她每次約會的時長不等,有時候半個小時,有時候三五個小時。我們摸著一個規律,但凡她半個小時就回來,一準是癟著嘴悶聲不說話的,不用說,約會時又受氣了。她回來的時間越晚心情就越好,有時候到了酒吧夜間開始營業時才出現,哼著歌,眼睛彎彎的,嘴角也是彎彎的。
妮可蠻負責任,在我的印象裏,她談戀愛的那段時間好像從未誤工過,每天晚上開工時,她都會準時出現。
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沒來上班。她從半下午出門,一直到半夜也沒出現。
那天太忙,沒顧得上給她打電話,半夜我們回客棧的路上還在猜她會不會夜不歸宿,等回到客棧了才發現不對勁。
妮可的房間是在大門旁,隱隱約約聽到她在房間裏哭。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門,怎麽敲也敲不開,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腳踹開了小木門,妮可坐在地上閉著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腫的眼睛早已睜不開了。
我過去拉她,冷不丁看見腮上半個清晰的掌印。
我氣得哆嗦起來,問她:誰打的?!
她已經哭到半昏迷的狀態,撥楞著腦袋含含混混地說:自己,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能摔出個巴掌印嗎?!
我問:是他打的嗎?說話!
無論怎麽問她,她都不肯多說,隻是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我和二彬子搞來濕毛巾給她擦臉,她一動不動地任憑我們擺布,麵頰剛擦完又哭濕,紅腫得像桃子,折騰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蓋上了被子,不一會兒枕巾又哭濕了。
我咬著後槽牙說:妮可,你先睡,有什麽話咱們明天說,需要我們做什麽你隻管說。
暴力不解決問題,但解氣。她隻要一句話,我們連夜把渣男打出拉薩。
但她死扛著什麽也不肯說,隻是嘩嘩地淌眼淚。
在關上門之前,她終於肯開口了。
她聲音低低地輕喊:哥……
我說:嗯?
她說:哥……你們屋能不能別關燈?
我們沒關燈,一直到天亮,都隱約聽得到對麵妮可房間裏傳來輕輕的抽泣聲。
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街麵上的人問她哪兒去了,我們隻推說她身體不舒服不想出門。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來了,他大大咧咧地推開門,張嘴就問:欸,那個誰,妮可怎麽不接我電話?
又說:一吵架就玩失蹤……女人啊,真麻煩。
之前礙著妮可的麵子,大家對渣男都還算客氣,他來喝酒並不收酒錢,偶爾也稱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們和妮可的關係,很是不把自己當外人,素日裏言辭間很是百無禁忌。
我們一幹人來拉薩是來過日子的,並非來惹是生非的,開酒吧和氣生財,遇到說話口氣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久之,渣男以為遇見的是一群隻會彈琴唱歌的文藝青年。
他犯了一個錯誤,錯把文氓當文青。
氓是流氓的氓。
還沒等我從吧台裏跳出去,二彬子已經滿臉微笑地迎了上去。
渣男是被踹飛出去的,四腳朝天滾在台階下,然後一路連滾帶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藝青年從浮遊吧門口打到了亞賓館門口。
過程不多講了,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渣男尿濕了褲子,磕掉了一顆門牙。
二彬子是北京通州人,來拉薩前的職業是城管。
我們等著110上門,一直沒等到,渣男被打跑後沒再出現,事情就此畫上句號。
後來知曉,那天渣男和妮可約會時隨身帶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簽字,並說了一個交換條件,他說:你把客棧給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斷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妮可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番話出自麵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妮可苦笑,問:你愛過我嗎?
渣男說:愛啊,一直都愛啊。
妮可接過合同,她說:如果你已經不愛我了,早點兒告訴我好嗎?
渣男說:你胡思亂想什麽,我怎麽可能不愛你啊……快點兒簽字吧,親愛的。
他腳踩兩隻船,她忍了。她以為他知曉她的隱忍,幻想著能忍到他良心發現的那一天,沒承想他並沒有良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撕成雪花,一揚手撒滿了人行道。
渣男吃了一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吃定了妮可,驚訝瞬間轉化為惱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個大嘴巴。
女人容顏逝去要十年,男人貶值不過一瞬間。
妮可沒哭也沒鬧,甚至沒再多看他一眼,她轉身離開,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島,關上房門後才痛哭起來。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單純,從未有過如此洶湧的傷心。
聽說,每個好姑娘都會遇到一隻大灰狼,據說隻有遇到過後才能擁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留下的陰影呢?
事情過後,我們一度很擔心妮可的狀態,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帶她去踢足球,帶她爬色拉烏茲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謝走一些東西,誦經聲能帶來一些東西。
她乖乖地跟在我們旁邊,看不出有明顯的異樣,和以前相比,隻是話變得很少。
之前那個樂嗬嗬的妮可去哪兒了?我們想讓妮可快點兒好起來。
我們滿屋子“破四舊”,努力銷毀渣男的一切痕跡,搜出來的零碎裝了半編織袋:妮可給他織了一半的圍巾,妮可給他縫的手機套,妮可給他拍的照片……還有他唯一送過妮可的禮物:一隻杯子,上麵印著一行字:我一生向你問過一次路。
問你妹啊問,滿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來禍害一個傻姑娘。
我一腳跺碎了杯子,硌得腳心生疼。
渣男學過兩年美術,他追妮可的時候,曾在妮可客棧的牆壁上畫過一幅金翅大鵬明王。怕妮可睹畫傷情,我搞來乳膠漆把那幅畫塗刷幹淨。
我在那麵嶄新的牆上畫了一隻碩大的卡通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童花頭,還有一對笑笑的小對眼。
又在卡通小姑娘旁邊畫了一堆腦袋,眾星捧月般圍在她周圍,有的小人兒齜著牙摳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兒擺出一副黃飛鴻的姿勢,有的小人兒抱著吉他嘴張得比腦袋還大,所有的小人兒一水兒的鬥眼。
妮可站在我身後看著我畫畫。
她問:哥,你畫的是什麽?
我說:喏,這是你,這是咱們一家人,咱們一起在過林卡(藏語,郊遊或野炊的意思),高高興興地一直在一起。
我說: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動?感動也不許哭啊。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腦袋上下點著,帶著哭腔說:嗯嗯嗯……
我說:這才是好姑娘……哥哥請你吃個大蘋果吧。
我揮手在卡通小姑娘旁邊畫了一隻大蘋果。
(七)
妮可滿血複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沒過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單的啪啪聲又重新響起來了。
我照例每天穿著底褲衝出去抱床單、聞床單。
她照例滿院子攆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島,他租了房子想開客棧,但不知怎麽搞的,開成了一家收留所,他們家連客廳裏都睡滿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國各地的朋友,沒一個客人。
有些朋友講情調,直接在客廳裏搭帳篷。大部分的窮朋友對物質的要求沒那麽高,一隻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純良,對朋友極好,他沒什麽錢,但從不吝嗇給浪蕩天涯的遊子們提供一個免費的屋簷。他極講義氣,是仙足島當年的及時雨呼保義。
安子家每天開夥的時候那叫一個壯觀,一堆人圍著小廚房,邊咽口水邊敲碗。沒人繳夥食費,也沒人具體知道這頓飯要吃什麽,每個房客你一把蔥我一把麵地往回帶食材。
掌勺大廚是安子,他守著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鍋,拿回來什麽都敢往裏麵放,然後一把一把地往裏麵撒辣椒麵。
他是川人,做菜手藝極好,頓頓麻辣雜燴大鍋菜,連湯帶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們時常去蹭飯,吃過一係列組合詭異的菜肴:豬肉西紅柿燉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麥香菜折耳根麵片子湯……
我們吃嗎嗎香,他是做嗎嗎香。
那麽反社會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隻有他能駕馭。
安子長得高大白淨,文質彬彬,典型的陽光男文青。
他那時在一家小報社工作,跑社會新聞也寫副刊雜文,靠條數領績效工資。可拉薩就那麽大點兒地方,哪兒來那麽多事件新聞啊,有時候跑一整天,一條也搞不來。安子沒轍,就拽著客棧裏的人一起編心靈雞湯和人生感悟湊版麵。
他客棧裏的人普遍太“仙”,張嘴不是馬爾克斯就是傑克·凱魯亞克,於是他經常跑到妮可的客棧來湊臭裨將。
那時大家都年輕,沒什麽社會閱曆,編出來的文字一派校園文學氣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寫筆記做整理。安子是個大孩子,編完了還要大聲朗誦,各種文藝範兒,各種陶醉,各種自我肯定。
我煙火氣重,聽不來白衣飄飄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羅斯方塊。妮可的純情度比安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安子的文藝朗誦是她的最愛,聽得高興了經常一臉崇拜地鼓掌,還顛顛地跑去燒水,問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豆奶香噴噴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隻衝給安子喝。
安子喝豆奶的樣子很像個大文豪,意氣風發一飲而盡。
怎麽就沒燙死他?
我看出點兒苗頭,串聯了滿屋子的人給他倆創造機會。
這倆人都還是純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動型選手,若沒點兒外力的推動,八百年也等不來因緣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棧裏那時候有輛女式自行車,大家齊心合力把氣門芯給拔了,車胎也捅了,車座也卸下來藏起來了。那輛自行車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殘。
我們的算盤打得精。
沒了自行車,需用車時就攛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說借書能借出一段姻緣嗎?那借自行車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話來。
佳話迅速到來了。
那天,妮可要出門買菜,我們連哄帶騙讓她洗幹淨了臉、梳了頭,並換上一條小碎花裙子,然後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車。
大家擠在門口目送她出門,還衝她深情揮手,搞得妮可一腦袋問號。
她出門沒到十五分鍾就回來了,我們都好生奇怪,怎麽個情況?安子沒把車借給你?
她傻嗬嗬地說:是啊,他沒借給我……
哎喲!怎麽個情況?
妮可傻嗬嗬地說:安子聽說咱家的自行車壞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車送給我了。
送?
好吧,送就送吧,我們追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麽說的?
妮可說:然後我說我們家還缺打氣筒。
我們追問:然後呢,然後他怎麽說的?
妮可傻嗬嗬地說:然後……他把打氣筒也送給我了。
你怎麽不說你們家還缺個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車是老式28錳鋼,妮可腿短,騎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們怕她摔死,一周後替她把車還了回去。
我們還是時常去安子家蹭飯,安子還是經常跑到我們客棧來編人生感悟,編完了就高聲朗誦,每回妮可都給他衝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沒發展出什麽下文來,他倆之間的緣分,或許隻限於一杯純白色的豆奶。是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訊已經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記不清了。
輾轉聽說他回到內地後,安居在一個叫豐都的小城,收斂心性娶妻生子,撰文為生。
仙足島的歲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義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鮮。如今是自媒體為王的年代,人們懶得付出和交流,隻熱衷於引領和表達,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靈雞湯人生感悟,無數人在轉發,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時也轉發一些人生感悟,有時一邊讀一邊想,個中某些金句,會不會出自安子的筆端。
也不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多年未見了,有些許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無常滿時,世事亦有陰晴圓缺。
2008年3月14日。
我的家人紛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著一顆心從濟南趕往拉薩,橫穿了半個中國卻止步於成都,無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寬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摳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沒了。
我說:你他媽哭個屁!不許哭!
我說: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一個月後,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東門大橋的一座“回”形商住樓裏,名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後”。
我幫妮可在牆壁上畫畫,畫了她的卡通像,又畫了自己的,然後忽然不知道該再畫誰的了,我回頭,妮可站在吧台裏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蕩在偌大的loft(寬廣開放的自由空間)裏,空曠的屋子裏,隻剩我們兩個人。
我站到門口抽煙,行人慵懶地踱過,“胖媽爛火鍋”的味道飄過,滿目林立的店鋪,聞不到煨桑的煙氣,望不到我的拉薩河。
“天涯往事”開業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臨行前,妮可給我做飯吃,炒了牛肉,燉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沒人和我搶。
她送我到樓梯口,忽然停下腳步。
她問:哥,我們什麽時候回拉薩?
我站在樓梯末端,轉身,伸手指著她,隻說了一句:不許哭。
她使勁憋氣、使勁憋氣,好歹沒哭出來。
她站在樓上往下喊:哥,常來成都看看我。
我沒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個月後,“5·12”大地震。
新開業的“天涯往事”沒能撐到震後重建的時期,迅速地變為往事,與許多往事一起,被隔離在了過去。
震後,妮可背著空空的行囊回了廣東,她在nec(日本電氣)找到一份日文商務翻譯的工作,躋身朝九晚五的白領行業。
之後的數年間,她到濟南探望過我,我去廣東看望過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趙雷等寥寥數人,當年同一屋簷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無音信了。
二彬子也來濟南看過我一次,他回北京後結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儼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樣。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麵打哈哈。
和趙雷見的次數算多的。
有時在簋街午夜的粥鋪裏,有時在南城他的小錄音棚裏,他一直沒放下那副刺蝟脾氣,也一直沒放下吉他,巡演時路過濟南,聽說也曾路過拉薩。
這個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沒能再遇見他倆。
(九)
2013年除夕,妮可來找我過年,我們一起在麗江古城包了餃子,那裏有我另外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歡妮可,昌寶師弟尤其愛她,包餃子時蹲在她腳旁拿腦袋蹭她。
我們喝酒、彈琴、唱歌,把嗓子喊啞。12點鍾聲敲響時衝到門口放鞭炮,滿世界的喜氣洋洋,滿世界的劈裏啪啦。
我醉了,滿世界給人發紅包,發到妮可時,我敲敲她腦袋,問她開不開心啊,喜不喜歡麗江啊,要不要留下來啊。
她坐在門檻上,火光映紅麵頰,映出被歲月修改過的輪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樣的妮可,你的娃娃臉呢?你的眼角怎麽也有皺紋了?
妮可也醉了,她說:哥,我不哭。
我說:乖,不許哭,哭個屁啊。
她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閉著眼睛問我:
哥,我們什麽時候回拉薩?
除夕夜裏的麗江,煙花開滿了天空,我輕輕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煙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過一次拉薩。
2010年30歲生日當天,一睜開眼,就往死裏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遲緩,臉都沒洗,我衝去機場,輾轉三個城市飛抵拉薩貢嘎機場。
再度站在藏醫院路口的時候,我哽咽難言,越往裏走,大昭寺的法輪金頂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個近鄉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委屈得涕淚橫流。
端著槍的武警過來攆我,他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裏躺。
我打車來到仙足島,客棧林立,沒有一個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機,挨個兒打電話。空號、空號、忙音……沒了,全沒了。
很難受,自17歲浪蕩江湖起,十幾年來第一次嚐到了舉目無親的感覺。
沒有什麽過不去,隻是再也回不去了。
兩年後,我隨緣皈依三寶,做了禪宗臨濟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準提菩薩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我想我是癡還是貪?願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麽駑鈍了。
大和尚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執念放下一點兒,智慧就升起一點兒。
可是師父,我執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綿延無盡。
我根器淺。
時至今日,我依舊執著在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裏。
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彌足珍貴的舊時光。
若這一世的緣盡於此,若來生複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這個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許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緣於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地做一回族人當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薩。
(十)
給我一夜的時間吧,讓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薩。
讓我重回拉薩河上的午夜。
那裏的午夜不是黑夜,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
天是清透的鈷藍,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藍,渾樸而活潑,溫柔又慈悲,不時被雲遮住又不時展露真顏。每一片雲都是冰藍,清清楚楚地飄啊飄,移動的軌跡清晰可辨。
星星鑲在藍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嚇人。
星空下是藍波蕩漾的拉薩河,河內是藍瓦藍牆的仙足島,島上住著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著當年午夜獨坐的我。
我習慣在大家熟睡後一個人爬上房頂,抽抽煙、聽聽隨身聽,或者什麽也不做隻是仰著頭看天。
藍不隻代表憂鬱,漫天的藍色自有其殊勝的加持力,覆在臉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蓋到哪裏,哪裏便一片清涼。
四下裏靜悄悄的,腳下房間裏的呼嚕聲清晰可辨,這是二彬子的,這是趙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來。
聲音一定會沿著拉薩河傳得很遠。
我想翻身爬起來踩著瓦片爬到屋頂最高處,用最大的聲音喊啊,喊:我心裏很高興啊,我很喜歡你們啊!
管你們被吵醒後生不生氣,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著想著,然後就睡著了。
趙雷有首歌,叫《畫》,他唱到:
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
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麵歌唱
……
畫上有你能用手觸到的彩虹
畫中有我決定不滅的星空
畫上彎曲無際平坦的小路
盡頭的人家夢已入
……
曾經有一個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頂,悄悄坐到我旁邊。
他不說話,從口袋裏掏出三根皺皺巴巴的“蘭州”,遞給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給我點上一根。
煙氣嫋嫋,星鬥滿天。
妮可伸出雙臂,輕輕攬在我們的肩頭。
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
漫天神佛看著呢,漫天遍野的藍裏,忽明忽暗的幾點紅。
離別時別回頭
剛開始離家時總是興奮異常,充滿期待;到後來無論一路上是好還是不好,總是會想著家。對一個城市的歸屬感就是:無論你在一路上多麽顛沛流離,你都知道有人會在這裏等著你回來。
我和我媽的默契就是每天我到家時她已經在我的水壺裏倒滿了水,每次我離開家時都會給她買上一堆她愛吃的零食。兩人彼此也沒有什麽交流,從來不膩歪。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不懂應該怎麽對家人表達感情。越是至親,就越是不知道說什麽。或許因為扭捏,或許因為害羞,我總是什麽都不說。
這麽多年,我從墨爾本漂到堪培拉,從堪培拉漂到北京,來來回回漂了七年多。每次回國又不在家裏久待,不是全國到處跑就是和朋友隔三岔五聚會。那時隻覺得和朋友在一起的時間很寶貴,卻忘了跟家人在一起的時間也在做減法。最近這幾年因為工作,我住了不下五十家酒店,去了不下五十個地方,可每次都忘了給家裏打電話。
也許是天性就有漂泊的基因,在外麵忙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太苦,所以從很小的年紀起就甘願一直離家那麽遠;也許是天性被夢想所困,所以才一直認為那渺小的故鄉,永遠放不下我們的夢想。
曾經以為在一個地方住得夠久,你總能紮下根來,你總能產生類似於故鄉的感情。的確在某種程度上,你選擇在一個城市生活,它就會變成你的一部分。可我總還是會想起小時候經過的走廊,打過籃球的籃球場,搬的那麽幾次家。哦,對了,還有我最愛吃的小龍蝦和陽澄湖螃蟹。
每次開始想念這些美食時,我總覺得是自己餓了。後來才明白,我是開始想家了。
想念一個城市,大概都是想念那些細節,和城市裏的人。
或許也是因為到了這個年紀,有些自然規律悄然而至,變成你一輩子逃不開的命題。那些遙遠的事情越來越近,有些東西你要麽不去在意,要麽就會變成你心頭的一根刺,永遠拔不掉。
我們都長大了,有時真的不知道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個沒法逆轉的事實。我隻是覺得無論我成長得多快,和爸媽逐漸老去的速度相比,始終都太慢了。所以我隻想拚命跑拚命跑,跑到我可以完全照顧自己的那天,跑到我不再需要向爸媽開口要錢的那天,跑到我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支撐起整個家的時候。
每當我想到這些時,就覺得磕磕絆絆、跌跌撞撞都沒什麽可怕的。
隻是偶爾地,收拾行李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傷感,每次在家的時候不覺得,真要離開時才能懂家到底是什麽。
爸媽有時也會去機場送我,這些年我跟機場打過太多交道。送別時總是看著人走,離開時總是我先扭頭。舍不得好友孤身離開,又沒法真的送到海關,就隻能目送他拿著行李漸漸從視線中消失;見不得爸媽傷感,所以就算難過也不回頭。隨著長大,有些情緒越來越難說出口,比如不舍,比如難過。
所以跑吧,既然選擇了遠方,就跑完這條路吧。說不出口的,就用行動證明吧。
漂泊的人總要回家的,離開都是為了更好地回來,我們都要對得起那個選擇漂泊的自己,和支持你漂泊的身後的那些人。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築,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麵,步步回頭,可是隻能往前走。
1
2004年的時候心灰意冷不想勞動,每天捧著電腦打牌,一打就是十幾個鍾頭。但我的技術很差,毫無章法可言,唯一的,於是創造了自己的戰術,叫作廢話流。
一發牌,我就開始在聊天框裏跟玩家說話:“赤焰天使,你娘舅最近身體好嗎?”“天使為嘛是赤焰的呢,會燉熟的,你過日子要小心。”“咦,蒼涼之心,好久不見你怎麽改名字了?”“毛茸茸你好,幫幫我可以嗎,我膝蓋腫腫的呢……”
結果很多玩家忍無可忍,啪啪啪亂出牌,罵一句“我去你大爺的”就退出了。這樣我靠打字贏了打牌,賺到勝率75%。後來慢慢不管用,我又想了新招。
我在對話框裏講故事。
係統發牌,我打字:“從前有個神父,他住的村子裏最美的姑娘叫小芳。突然小芳懷孕了,死也不肯說是誰的孩子。村民就暴打她,要將她浸豬籠。小芳哭著說,是神父的呢。村民一起衝進教堂,神父沒有否認,任憑他們打斷了自己的雙腿。過了二十年,奇跡發生了。”
然後我就開始打牌。對話框裏一片混亂,其他三個人在號叫:“我弄死你啊,發生了什麽奇跡?去你妹的,老子不打了,你講話能不能完整點兒?”
就這樣,我的勝率再次衝到80%。
廢話流名聲大震,還有很多人來拜師。我一看勝率都在50%以下,頭銜全部還是“赤腳”,冷笑拒絕。
正當我驕傲的時候,跟我合租的茅十八異軍突起,自學成才。
這狗東西太無恥,他發明的屬於廢話流分支:詛咒術。比如好端端地大家在打牌,茅十八打一行字:“大慈大悲普度眾生觀世音菩薩,聖潔的露水照耀世人,明亮的目光召喚平安,如果你想自己的父母健康,就請複述一遍,必須做到,否則出門被車撞死。”
我去你的三姑夫!
當時強迫轉發還不流行,被他這麽一搞整個棋牌間裏一片手忙腳亂,人人無心計算。一局沒打完,他已經依次請過太上老君、上帝、耶和華、聖母馬利亞、招財童子、唐明皇、金毛獅王謝遜、海的女兒……
我輸了。
茅十八這人生活中安靜沉默,連打電話都基本隻有三個字:“喂。嗯。拜。”他成為廢話流宗師,讓我瞠目結舌。
2
我跟茅十八的友誼一直維持著,2009年甚至一塊兒自駕去稻城亞丁。當時他帶著自己的女朋友荔枝,開到衝古寺,景色如同畫卷,層巒疊嶂的色彩撲麵而來。
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他緊張得發抖。
他跪在荔枝麵前,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
才一句話,後半句就哽咽了,那個“嗎”字差點兒沒發出來,將疑問句變成祈使句。
荔枝說:“怎麽求婚也就一句話,你真夠惜字如金的。”
茅十八一邊抽泣,一邊說:“荔枝,你可以嫁給我嗎?”
荔枝說:“好的。”
茅十八給荔枝戴戒指,手抖得幾乎戴不上。我和其他兩個朋友冒充千軍萬馬,聲嘶力竭地號叫,打滾。
2010年荔枝生日,茅十八送的禮物是個導航儀。大家很震驚,這禮物過於奇特,難道有什麽寓意?
茅十八羞澀地說,他鼓搗了一個多月,把導航儀的語音文件全部換掉了。我興奮萬分,逼著荔枝開車,一起檢驗茅十八的研究成果。
這一嚐試,我徹底回想起茅十八稱霸廢話流的光榮戰績。
在開車兜風的過程中,導航儀廢話連篇:“完蛋,前麵有攝像頭。這盤搞不定了,我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大哥你睡醒沒有,這地址錯的啵?”
大家樂不可支。最牛x的是在等紅燈時,導航儀裏茅十八嚴肅地說:“手刹還拉好了?萬一倒溜怎麽辦?你不要按喇叭,按喇叭搞什麽啊,前頭是個活鬧鬼的話馬上來幹你,你又幹不過他,老老實實等不行嗎,哦,你沒按喇叭,算老子沒講……”
大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荔枝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平時不吭聲,怎麽錄音囉唆成這樣?”
茅十八說:“上次去稻城,你不是嫌導航儀太古板,不夠人性化嗎,我就改裝了一下,以後開車你就不會覺得無聊了。”
荔枝拿起導航儀,隨便一按,導航儀尖叫:“你不會是想關掉我吧,老子又沒犯法,你關,你關,回頭老子不做導航儀了,換根二極管做收音機,你咬我啊……”
所有人歎服。
3
2011年,茅十八和荔枝分手。
荔枝把茅十八送她的所有東西裝個盒子,送到我的酒吧。
我說:“茅十八還沒來,在路上,你等他嗎?”
荔枝搖搖頭,說:“不等啦,你替我還給他。”
我說:“他有話想和你說的。”
荔枝說:“無所謂了,他一直說得很少。”
我說:“荔枝,真的就這樣?”
荔枝走到門口,沒回頭,說:“我們不合適。”
我說:“保重。”
荔枝說:“保重。”
那天茅十八沒出現,我打電話他也不接。去他在電子城的櫃台找,旁邊的老板告訴我,他好幾天沒來做生意了。
最後在一家小酒館偶爾碰到,他喝得很多,麵紅耳赤,眼睛都睜不開,問我:“張嘉佳,你去過沙城嗎?”
我想了想:“是敦煌嗎?”
他搖頭說:“不是的,是座城市,裏麵隻有沙子。”
我說:“你喝多了。”
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4
就這樣,荔枝的紙箱子放在我的酒吧裏,茅十八從來沒有勇氣過來拿。
有天店長坐我車回家,拿個導航儀出來玩,我看著眼熟,店長撇撇嘴說:“亂翻翻到的。”
她一開機,導航儀發出茅十八的聲音:“老子沒得電了你還玩。”
嚇得店長雞飛狗跳,說見鬼了,抱頭狂號。
我打電話給茅十八:“東西還要不要?”
茅十八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要了,明天回老家泰州。”
我說:“回去幹嗎?”
茅十八說:“家裏在新城商業街替我租個鋪子,我回去賣手機。”
我忽然心裏有些難過,也沒有話,剛想掛手機,茅十八說:“賣手機挺好的,萬一碰到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成就一段姻緣,棒棒的。”
我說:“你加油。”
茅十八說:“保重。”
我說:“保重。”
5
2012年8月,我心情很差,開車往西,在成都喝了頓大酒,次日突發奇想,還是去稻城看看。
雖然隻有一個人,但沿途聽著導航儀茅十八的胡說八道,一會兒“跑那麽快作死,掉溝裏麵我又不能幫你推”,一會兒“一百米後左拐了,媽逼你慢點兒”,倒也不算寂寞。
我覺得茅十八真是天才,我忘記插電源,亮紅燈後導航儀瘋狂地喊:“老子沒得電了老子沒得電了,你給老子點兒電啊!”
我差點兒笑出來,趕緊插電源。
翻過折多山、跑馬山、海子山、二郎山,想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話,要自己爬上去。我覺得很累,於是停在衝古寺。綠的草、藍的水、紅的葉、白的山,我看著這一場秋天的童話發呆。
導航儀突然“嘟”的一聲響了。
是茅十八的聲音:
“荔枝,你又到稻城了嗎?這裏定位是衝古寺,我向你求婚的地方。抵達這個目的地,我就會對你說:因為是最藍的天,所以你是天使。你降臨到我的世界,用喜怒哀樂代替四季,微笑就是白晝,哭泣就是黑夜。”
“我喜歡獨自一個人,直到你走進我的心裏。那麽,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歡獨自一個人。”
“我想分擔你的所有,我想擁抱你的所有,我想一輩子陪著你,我愛你,我無法抗拒,我就是愛你。”
“荔枝,我在想,當你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是我們結婚一周年呢,還是帶著小寶寶自駕遊呢?”
“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和今天的自己,一起對你說,荔枝,我愛你。”
聽著導航儀裏茅十八的聲音,我的眼淚湧出眼眶。
那一天在雲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跪在女孩前,說:“荔枝我愛你。”
今天在雲影閃爍的山坡上,草地無限柔軟,茅十八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前,說:“荔枝我愛你。”
這裏無論多美麗,對於茅十八和荔枝來說,都已經成為沙城。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築,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
沙城就是一個人的記憶。
偶爾夢裏回到沙城,那些路燈和腳印無比清晰,而你無法碰觸,一旦雙手陷入,整座城市就轟隆隆地崩塌。把你的喜笑顏開,把你的碧海藍天,把關於我們之間所有的影子埋葬。
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麵,步步回頭,可是隻能往前走。
哪怕往前走,是和你擦肩而過。
我從你們的世界路過,可你們也隻是從對方的世界路過。
哪怕寂寞無聲,我們也依舊都是廢話流,說完一切,和沉默做老朋友。
熱戀時我們都是段子手,失戀時我們都是矯情狗
因為沒有課業,連魚缸裏的魚都顯得那麽可愛;因為在你身旁,連街邊的樹都像在談戀愛;因為你在身邊,連空氣的味道都是甜的。因為有了瑣事,連藍色的天空都像是烏雲密布;因為你轉身離開,連街邊的樹都像在嘲笑我;因為失去聯係,連空氣的味道都是苦的。
1
小雲分手的時候,把我們都拉出來,一邊胡吃海塞,一邊控訴:“我靠,老娘花了整個大學跟他在一起,怎麽說分就分了。”
我說:“小雲,你別張口閉口就‘老娘’,這跟你的氣質不符。”
小雲白我一眼,愣是讓我把接下來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老娘為他做早飯,老娘為他洗衣服,老娘他媽的還給那傻x織過毛衣。”
“老娘陪他去網吧,什麽都不玩就在那邊陪他,我還熬夜陪他玩。”
“……”
接著她就罵不下去了。
再然後她就點了一堆雞尾酒,自顧自地喝起來,邊喝邊挨個兒敬酒,我們哪見過平日內向的小雲這個架勢,一個個都乖乖拿起酒對小雲說:“今天你是大姐,我們都幹了,你隨意!”
但小雲每次都是一飲而盡。
我不知道這樣的陣勢持續了多久,在我看來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直到小雲突然停了下來,拍著桌子對著酒吧前彈鋼琴助興的帥哥大喊:“你他媽的彈的都是什麽,難聽得我都想哭!我沒騙你,你看著啊,你看著啊,我這就哭給你看!”
我們剛給小哥賠完罪,就聽到小雲痛哭流涕的聲音。
2
大嘴是我的高中同學,上次我去上海他也來聽我演講。這廝作為一個男人,居然留起了辮子。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廝的辮子居然紮在頭頂。我和包子吐槽了他不下二十遍,可他依舊不為所動。
聚會就要喝酒,喝酒就要去酒吧。那天我們去了靜吧,有個酒叫“弄死你”。大嘴毫不猶豫點了五瓶,說是想看看這酒到底能不能弄死他。本來我們幾個酒量都不算小,我也沒往心裏去,就給自己和包子也各點了三瓶。
光喝酒實在無聊,我就提議玩遊戲。作為一個從小到大的理科男,大嘴唰的一下從包裏拿出撲克牌,一臉嚴肅地說:“我給你們推薦一個刺激與智慧並存的遊戲。”
我和包子被他的表情吸引,滿懷期待地等待他介紹這個遊戲。
這廝唰唰唰唰在桌上擺好了四張牌,我和包子繼續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突然他一拍桌子:“4x3+2x6!哈哈哈哈,你們輸了!”
我們這才反應過來這廝居然玩的是24點!這他娘的也太欺負包子了!
不過大嘴從頭到尾就贏了這一局,喝著喝著酒沒了,他順勢就喝完了我和包子的酒。
他說:“我喝了十一瓶‘弄死你’,我還是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我要打給我前任,告訴她,十一瓶‘弄死你’都弄不死我!”
我和包子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都讀出了“這人是神經病吧”的信號,但我們都沒有勸他。
我們吞了一口唾沫,等待著狂風暴雨的到來。
隻是電話一撥通,大嘴的聲音突然溫柔起來。整個對話過程平平淡淡,他也沒提今天輸慘的事,隻是說著:“我和朋友在外頭。”
他問:“你過得怎麽樣?”
他說:“那就好。”
他回:“我過得特別好。”
沒到一分鍾,兩個人的對話就此結束。
掛了電話的大嘴說:“其實我過得一點都不好,哈哈哈哈哈哈……啊……我擦!”
還沒笑完,他就滾到了桌子底下。
3
胡幽幽是我的朋友中最正常的一個,不哭不鬧不作死,隻是常常去追演唱會。
之前的演唱會,她都是和前任一起看。
今年的演唱會,她卻是孤身一人。
她說自己有時還是會打電話把自己想聽的歌和對方分享,可最近終於忍住了。
她說自己有時無比羨慕那些在看演唱會時可以隨時打給對方的人。
當你想念一個人時,能夠隨時去打擾,而他也會給你回應,這本身其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想有很多人想念一個人時,都不知道怎麽去聯係吧。怕是打擾,所以才有不打擾是我的溫柔,盡管這溫柔隻有你自己才知道。
總有些人會這樣,遇到一個人滿心歡喜,以為遇到命中注定,卻又擦肩而過。
總有些事會這樣,你有著千千萬萬的你以為,可結局偏偏給你一個不可能。
剛開始時無話不談,到後來無話可說,兩人麵對麵卻像隔著千山萬水。
多少人說要忘記,卻又一遍遍地聽一起聽過的歌、看一起看過的電影、去一起去過的地方。多少人說了再見,揮別了那個人,轉頭又把自己困在回憶裏。口口聲聲說要忘記,在心裏卻從未舍得。
告別時都愛強裝灑脫,告別後都在強忍想念,躲得了對酒當歌的夜,躲不了四下無人的街。
熱戀時我們都是段子手,嬉笑怒罵互相吐槽;失戀時我們都變矯情狗,被回憶戳得渾身疼。
失戀有千萬種,每個人都在等。
等的不是誰誰誰回頭,等的都是自己和回憶和解的那天。
身後有人在等待
很多故事我都記不清,甚至有些我都不記得,但總有一些故事刻在我的腦海裏。小時候夏天時的籬笆,漫天星星,我和爸媽還有爺爺奶奶,總是把飯桌搬出家,在馬路邊吃飯。吃完飯小小的我就去搬西瓜,奶奶把西瓜切開,一家人就這麽邊吃西瓜邊和鄰居打招呼。現在我有了很多小時候不曾有過的東西,卻還是覺得那年的夏天,豐富多了。
1
回家路上正等著車,突然收到朋友的微信,祝我中秋快樂,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中秋節。
我從小不愛吃月餅,那時月餅的口味遠沒有現在五花八門,我所接觸到的都是蛋黃月餅。
那時我一直不明白,月餅裏麵加個蛋黃有什麽好吃的。
但我媽最愛吃。
長大以後不在家,中秋節也趕不回去。
一個人住得隨意,也想不到給自己過一個中秋節。
更想不到去買一個月餅。
昨天和朋友吐槽,國內的中秋節還放假,我們都隻能在工作加熬夜中度過。
基友說,哈哈哈哈哈,隻有你這貨要熬夜,哥早就完成任務了。
那時正值淩晨,兩個人坐在陽台喝紅牛。
基友突然說,今天的月亮挺圓。
我說,我突然想吃個月餅,甭管它是不是五仁的。
在家的時候覺得中秋節沒什麽,在外頭了覺得中秋節挺重要。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真離家了才能懂。
隻是不知道我媽今年有沒有吃到她最愛的蛋黃月餅。
2
說起我的童年,作為一個吃貨滿腦子都是吃的。
街道上有糖葫蘆,有棉花糖,有烤肉串,有夜宵攤,還有愛吃的幹脆麵。
小時候愛吃的菜包括糖醋排骨、紅燒魚、骨頭湯、清蒸魚、番茄蛋湯,還有我最愛的基圍蝦。
無一例外都出自我奶奶的手。
每天我都嚷嚷著要吃這個吃那個,我奶奶都會一一滿足我。
有一天,我想吃蝦,但晚上我沒有在餐桌上看到我愛的基圍蝦,就自顧自發脾氣。
任憑我奶奶哄我逗我,我就是以絕食表示抗議。
最後不知怎麽的火大起來,把碗一扣,一個人跑進房間怒鎖了房門。
那時候不記得奶奶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卻能想起奶奶落寞的眼神。
那時候住在鄉下,我家前頭有座山,不遠的地方還有個池塘。
小時候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我可以坐在門口看著螞蟻走來走去看一整天,也可以花一個下午的時間看著池塘裏的魚遊來遊去,試圖找到這些魚的章法。
因為貪玩,我小時候掉進過一次池塘。那時是冬天,池塘結了一層冰,我心想這下可以滑冰了,二話不說就往池塘裏跳。毫無意外,我沒滑成冰,滑成的是三天的高燒。
從此我媽禁止我去池塘,隻有我奶奶會在我媽上班的時候偷偷把我放出去。
小的時候我也愛看書,夏天的時候就拿著毯子往地上一放,把所有的書攤成一圈。我就躺在毯子上,時不時打滾,時不時看書。
沒想到小學四年級我就看成了近視,爸媽急得到處帶我看醫生,可還是沒有看好我的眼睛。我媽後來就禁止我晚上看書,禁止我看電視。
那時候我愛看書,也愛看電視。不能看書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折磨,這時候是我奶奶偷偷送了我一盞小台燈,光源不大不小,正好能照亮我的書桌而不會透過門縫。
我就這麽看完了一整套《灌籃高手》和《七龍珠》。
這就是我的小時候,平凡卻又樂在其中的小時候。
因為我不了解世界,所以每件事情都讓我欣喜;因為我身前有人遮風擋雨,所以每時每刻都充滿動力。
3
成長以後感動點變得越來越高,哪怕一部再煽情的電影都沒法讓我感動。
但我看不得有關親人的文字。
許久前看了一篇《我和爺爺》,後來有人扒那篇文章是假的,但依舊不妨礙我喜歡裏麵的情感。
我仔細回想我從小到大和爺爺奶奶的故事,卻發現什麽都寫不出來。
不是什麽都沒有,而是不知道怎麽去表述那一件件充滿愛意卻又平常的小事。
我媽說我七歲時,她對我說我長大了可以自己出門去玩了。
我就在一個中午吃完飯偷偷跑出了門,我這貨從小就呆,出門連門都沒關。
那時候正值午休,我媽有事回家一趟,剛回家就發現我人不見了,急忙滿世界找我。
我媽說起這件事之前我對這件事毫無印象,她說完後我倒是想起來小時候好像有一次我媽急得直哭。
我卻記不清了。
我奶奶說我剛上幼兒園時,死命拉著她不讓她走。
幼兒園老師把我趕進教室,我刺溜一下就從門縫裏逃跑了,跑到學校的鐵門前直喊,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上學又不能吃。
我奶奶好說歹說才把我送回教室。
她說起這件事時說當時心疼壞了,我一邊驚訝於我那麽小就知道學校不能吃了,一邊拚命回憶這件事情。
可記憶裏是一片模糊。
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回憶起小時候是一片模糊,記得的又是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4
我很少會說如果能重來就好了之類的話。
做錯了,跌倒了,沒什麽好說的,都是自己選擇的。
錯過的人,愛過的人,走過的路,都沒什麽,重來一次,我可能還是那樣。
隻是偶爾還是很想回去把那些小事記清楚。
多吃幾頓好菜,以後你吃的次數會越來越少。
少發一點脾氣,以後你會發現自己多麽任性。
多陪家人一天,以後你會發現你有多愛他們。
這世上最拿我沒轍的就是我媽,雖然她常黑我吐槽我外加時不時嫌棄我,一黑一個準。偷看我微博又怕我反感,哪怕我過得很好她都怕我在受委屈。她就是這樣,你說的她都記著,你有點風吹草動她就會為你拚命。嫌棄都是假的,溺愛才是真的。
這世上最不會講話的就是我爸,雖然他常一針見血地說出我的所有想法,但他跟我的交流一直都很少,直到最近幾年我長大了,兩人反而可以心平氣和地說上很多話。他就是這樣,一邊對你說你要長大了,一邊又擔心你沒有長大。哪怕你過得再好,他也覺得你需要照顧。
這世上最孤單的其實是老人,他們的圈子越來越小,他們的想法越來越少,他們想要了解你卻又跟不上時代。可他們還是拚命地為你學會了用手機打電話,用電腦看你的消息,你不知道他們背後學得有多辛苦。
所以,請你一定要過得好,過得非常好;請你一定要把自己照顧好,照顧得非常好。好到不讓家人操心,因為你是他們的安全感。
人一生至少要有一次對一個故事瘋狂
我天天都在寫,一直想象這些人的生活:君君、詩人、尋找飛機的老外。我看我自己,我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我不知道,除了當醫生,其他我都是業餘的,我感覺自己什麽都不能做。但是每一次我想象回西班牙當醫生我就不舒服。突然我想,為什麽要回去?
ivan說:“你確定你來中國跟這個故事沒有關係?”
鵬遊說:“我也覺得有關係!”
“真的沒有。”我笑,“跟文學有關係,我的目標是看中文書。”我看著他們倆,“這個故事留在我心裏很多年,像夢一樣。”
“你真的去了烏克蘭?”ivan問。
“真去了。”
“讓我猜猜,那個夏天後你經常寫東西。”
我笑了。“差不多。”我說,“我能讓你們看這個故事的唯一原因,是它已經過去了,那兩個人隻活在我的夢裏。”
鵬遊打斷我:“畢業後我們六個朋友一起去了烏克蘭。”
幾天以後鵬遊要回西班牙上班了,我帶他去機場。
告別的時候他說:“明年再見!”
“過幾個月就會見麵!”
他笑,說:“我感覺,不一定!”
我經常去圖書館借書。
ivan說:“領導好像在找人幫他組織領事館的文化活動,特別是關於文學方麵的,你感興趣嗎?”
“我很感興趣。”
“看了那個故事後,我覺得你很適合。”
我回家,跟小蕾說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又來了!”她說。
“這個是我永遠想要的嘛,真的!我要好好看曾經看過的小說,準備一個講座,而且講座是用西班牙語和漢語一起完成的!”
突然間我成了一個真正的讀者,一個掙錢的讀者,這是不是一種理想?早上小蕾在咖啡店教法語,我在附近的店裏等她。
我把所有的想法寫下來,做一個講座的大綱。
我有一個主意,跟領導說:“在上海,有很多給外國人舉辦的活動,也有很多給中國人舉辦的活動,但是沒有很多能讓中國人和外國人一起參加的活動。我覺得領事館分開給中國人和西班牙人安排活動沒有什麽意義,關鍵是把這兩種活動融合在一起。我隻要選擇有中文翻譯的西班牙小說,讓大家在講座前用自己的母語看,然後找一個會說西班牙語的中國人幫我翻譯。”
我們從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因為他是把夢幻和現實融合在著作裏的第一人,他的文字很美,他用小孩兒的方式解釋世界,他有豐富而獨特的想象力。
後來還有博爾赫斯,因為他的詩歌充滿哲學和理想性。
我會好好準備每一個講座,不隻是再看一遍書,而且要再次了解作家國家的故事和與他文學風格一樣的同齡作家的故事。
領事館把這些活動當作大的成功,因為參加活動的中國人和西班牙人數量幾乎一樣多。大家會交流、切磋、互相提問。
我突然有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感覺,通過中國人的眼睛,我可以更了解我自己國家的文學,這是去國外的魅力,不僅能夠了解新的文化,而且能看到你自己在對方眼裏的樣子。
小蕾看我很開心,她說:“我知道如果你不是這幾個月學得那麽累,這件事也不會發生,但是以後不管你做什麽,答應我你要快樂。”
領事館問我要不要每個星期都做關於西班牙電影的同類活動,我非常願意。
我的工作是看電影,研究它,準備中文詞匯。太完美了。
我很久沒有那麽開心了。
“我覺得你應該多在這裏待一年。”小蕾說。
我很驚訝。“真的嗎?”我已經自己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我覺得不現實,“那你呢?”
“教法語很好玩,但是一年夠了,我在這裏沒事幹。我在中國不想當醫生,交流的障礙對你來說是挑戰,對我來說是麻煩。我應該回西班牙等你。”
“但是一年見不到你……”
“一年會過得很快,而且考試後我可以來幾個星期,像鵬遊一樣。”
一有講座她就過來聽,我講作家的故事,小蕾都聽過無數次了。
我真喜歡這份工作,可能是一輩子唯一的機會過這種生活。
我爸爸很支持我在領事館工作,一個很重要的單位,一份會給我很多智慧的工作,好像對他來說,這比上海醫院還有意思。我媽媽也很支持,很久沒聽過我說那麽多開心的事。小蕾爸爸也挺支持這個想法,我可以幫他的事越來越多,他的項目越做越大。隻有小蕾媽媽不太覺得是好主意,不管我們選擇做什麽,她都認為:你們不是應該一起做嗎?
六月小蕾回西班牙,要等明年二月考試完了才能見到她。
她決定要走,我覺得我很自私,我想做的事情我會努力想辦法去做。可是這對我們的關係來說很危險,但是我發現把自己的夢想拋掉更危險,有一天那些被壓抑的夢想會爆發出來。
我知道我們將麵對一個大的挑戰,為了不讓我們的感情減少,我決定寫信給她。雖然電子郵件、msn、電話都可以用,但是現代溝通方式缺乏感覺,因為不需要任何付出,不需要努力,可以隨便發一發。一封信最能保留感覺,但問題是從中國到西班牙,寄一封信需要一個月。
我想還來得及。從五月她決定回西班牙,我就開始寫信,所以她一到西班牙就能收到信,每三四天一封,我想表達我的誠懇。
五月她經常問我:“你怎麽突然又寫作了?”
“寫是一種需要。需要的時候寫,不需要的時候不寫。”她笑了,因為她聽我這麽說了無數次。
“那這一次你寫什麽?”她問。
“小說。”我回答,“等寫完我給你看。”我抱她。
每過幾天我就會偷偷去郵局。
我真想寫一本小說,讓她覺得浪漫,而且她可以每天看幾頁,想象我們坐在沙發上,我給她講故事。我用寫幫她消除孤獨,她用讀來消除寂寞。
那我會寫什麽故事呢?我突然詩興大發,有一個主意我覺得會比較好玩。
機場裏,我們在人群中告別。她走,希望我叫她回來;我讓她走,卻希望她轉身撲向我。突然,半個世界隔開了我們。
我頓時感到一種金屬的味道;一種像病人化療時會有的感覺;一種涼意,像沙漠的夜晚在摸著我的皮膚;一種荒謬,像一個人故意選擇小兩號的鞋子。我感到的是孤獨,我是不是為了夢想在失去我的愛?
家裏非常安靜,安靜得讓我失眠。我突然受不了上海,孤獨讓我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睡不好,後來做了這一季最後一次文化活動,夏天不會再有活動了。
我去圖書館,跟ivan和領導說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要把下一季所有的書還有一些我自己感興趣的書帶走。
“你要去哪裏?”ivan問。
“不知道。”
他笑:“祝你夏天快樂。”
回家順路給小蕾寄第七封信。
我的包裏裝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和我學中文的書、四件t恤、三條內褲、兩條褲子、一雙襪子。
我去了機場,買了張機票,準備跟我的緣分來一次約會。
航空售票前台對我說:“您好。”
“您好,我想買一張票。”
“到哪裏,先生?”
“啊,都可以,隨便。”
她的表情詫異又迷茫。“對不起,等一下。”她叫一個同事,“小李,過來,這裏有一個外國人不太會說中文,幫我一下!”
她同事來了。“sir, hou?(先生,有什麽我可以幫您的嗎?)”
我幾天沒睡好,就想說中文。
“你們航空下一次國內航班是到哪兒?”
“where do you go?(您想去哪兒?)”
“anywhere。(隨便哪兒。)”我說。
兩個服務員看著對方,一副茫然的表情。
她查電腦,“西安的航班……哦,來不及了。”再查一下,“昆明、遼寧、北京……”
“最近的下一班就可以了。”
“昆明嗎?”她奇怪地看著我。
“對,昆明。”我聽說過,但是不清楚在哪兒。
“你確定?”服務員說。
“yes。”
付錢,給護照,拿票。她們看著我,不用說什麽,從她們的表情就能知道她們在想:“奇怪的老外。”
到了昆明,我完全不知道去哪兒。
在機場門口我碰到三個中國男孩兒,帶著大背包,他們住的地方肯定不是很貴。我問他們去哪兒。
“我們要去一個古城,離這裏很近。”
我說:“古城?我不懂。”我把我的本子給他們,讓他們寫下來。
“old town。”他們說。
“哇,有意思!”
“跟我們來吧!”其中一個人說。
安全是第一位的。我看他們,年輕人,熱情,手上拿著一張地圖。
“走吧!”我說。
還好我沒有別的事情幹,就看著太陽慢慢下山。但其實中國人的“近”和我們西班牙人的“近”概念不太一樣,五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能走過我們國家的一半,在中國五個小時算近的。
不過我睡了大部分的路程,我們到目的地時天已經很黑了。這裏的星星是看得到的,這裏的星星安靜不掙紮。
雖然很舒服,雖然我能感覺到我在我應該在的地方,但當時我沒想到,那裏後來會變成對我很重要的地方。
我又問:“你們說這個地方叫什麽?”
“大理,大理古城。”
沿城牆走,右邊像有一座大山,但是隻能看到黑色的輪廓。我們走進一個安靜的院子,大家都睡覺了。
我問在機場認識的男孩兒:“住這裏多少錢?”
“應該不貴,你問前台,我們有預訂的房間。”
我有一點擔心我的“便宜”和他們的“便宜”概念又不一樣。
他們拿到鑰匙後,我問前台,前台一副很困的樣子,說:“今晚隻有十二人間有空床,二十五塊。”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我付錢,進入了房間,又繼續睡覺了。
早上醒來,剛睜眼的時候我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兒。我摸了摸,我是穿著路上的衣服睡覺的,這樣我最貴重的物品在我身上——護照和錢包。我想起來了,飛了兩千公裏,又坐了五個小時的車。我不是在做夢,外麵有鳥兒的鳴叫和吉他的聲音。房間裏都是雙層床。我拖著腳步走到外麵,昨天晚上黑暗的空間變成一個安靜的院子,大家在喝咖啡、吃早飯、曬太陽。
我站在院子中間,閉著眼睛朝向太陽,那麽藍的天空,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曾經我隻在黑海上看過這種藍色。
這樣的氣氛莫名其妙地讓我的煩惱消失了。那邊坐著的人輻射出一種安靜,能進入我的內心。大家穿著各種顏色的寬鬆衣服、拖鞋。我旁邊一個年輕小夥子在冥想,像達到了最安心的狀態。
昨天在機場碰到的男孩兒之一從外麵回來。
“大衛,我買了米線,吃一份,有點辣。”
“米線?”
“這裏的特色!吃一碗。”
我拿了一碗。
“啊!”我們的“有點辣”的概念真不一樣。
“這是大理的特色。”他說。
最近在成語書上學了一個人把自己當旅行者必須跟從當地習慣的成語“入鄉隨俗”。西方人有一句一模一樣意思的話:“到羅馬隨羅馬俗。”大理米線除了有一點辣,真適合我的口味。從那天起,我辛苦地吃辣,突然有一天我不覺得辣了,而且覺得非常好吃。
旁邊那個小夥子從他的冥想中醒了,看著我的表情,微笑著說:“太辣了吧?你會說中文嗎?”
我擦著汗說:“一點點。”
“你的中文很好啊。”我感謝他的表揚,中國人這麽說給了我繼續學習的動力,雖然我在心裏覺得自己的中文不行。我說:“我現在的中文離我的目標很遠,這個問題在上海會讓我很著急,但是在這裏不會。”
他笑:“你已經被雲南的慢生活影響了。”
我看客棧牌子上寫的名字:駝峰。
我不認識那兩個字,所以按吳醫生曾經告訴我的方法嚐試著猜:“那個讀‘馬山’嗎?”
他笑:“不是每個字都能猜出讀音的。”
“啊,真難!”
“學就好了。這字念‘駝’,駱駝的‘駝’;這字念‘峰’,高峰時間的‘峰’。”
大概記住了,不過,我還是要拿本子記下來。“駱駝的‘駱’怎麽寫?”我把本子給他。
我看著他的字問:“駝峰是什麽意思?”
“駝峰是駱駝背上的那個東西。不過,在這裏是另外一個意思——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我很好奇。
“一個關於大戰的故事。”他語氣神秘萬分,“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切斷滇緬公路這條戰時中國最後一條陸上交通線後,中美兩國被迫在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邦和中國雲南昆明之間開辟了一條轉運戰略物資的空中通道,這條空中通道就叫駝峰航線。”他充滿智慧地講,“這是世界航空史和軍事史上最為艱險的一條運輸線,長約八百公裏。駝峰飛行也是二戰中持續時間最長的大規模空中運輸。”
另外一個小夥子,皮膚上沾著塗料,補充說:“不過這個客棧的名字隻是致敬這些英雄。據美國官方統計,美國空軍在1942年4月到1945年8月的援華空運中,為中國空運各類戰爭物資65萬噸。美國空軍在駝峰航線上共有超過500架飛機墜毀,共計超過1500人犧牲。”他嘚瑟又嚴肅地說:“這裏是最和平的地方,我們都是藝術家,你不知道嗎?”
第一個小夥子說:“對啊,在這家客棧不一定要付錢,如果你有什麽藝術才能,可以用它交換。”
第二個小夥子說:“我是畫畫的,我每個月給一幅作品,可以免費住這裏。駝峰有很多音樂人,每天在酒吧演出半個小時,可以免費住。會做飯的、煮咖啡的,都可以幫客棧做事,留下來。”
我說:“挺有意思!”這個地方像我跟鵬遊和同學們曾經想象的地方。很明顯,不管在哪個國家,年輕人都有同樣的渴望。
“你是藝術家嗎?”
我嚇了一跳:“我不是!”我都不知道藝術這個概念是什麽,我不知道我做的是不是藝術,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因為有壓力而生產藝術品,那麽作品肯定出不來,藝術是一種內心的需要,需要做就做,不需要做也不用勉強。
我又說:“我不是藝術家,而且一晚上二十五塊,我付得起。”我們仨大笑。
冥想的小夥子說:“這裏也有熱愛英語的人,組織英語角;熱愛電影的人每天播放一部電影;還有書法課,等等。如果你有什麽想做的,跟我說,我負責這裏藝術家的住宿。”
“謝謝。”碰到這個地方,我的心快樂得都跑快了。
客棧網絡不是很好,但是第二天我想辦法給小蕾打電話。
“小蕾!你到了!飛得怎麽樣?順利嗎?”
電話有一點雜音,她慢慢說:“我哭了一路。不過……謝謝。”
聽到她的話我很難過:“謝什麽?”
“一到家我就收到一封信,雖然讓我很想你,但收到這個驚喜我很開心,我收到了你的愛護。”
她開始讀那封我一個多月前寄的信:“序幕:這是一部科幻小說,給你娛樂,給你在準備考試的日子一些安慰,陪伴你學習,我在。”她開始哭,“我看完了
第一章。我哭是因為想你,但是我真的很喜歡,我笑翻了幾次,我真喜歡你把這些認識的人寫下來變成小說人物,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在講真實的故事。你的想象力太厲害了,你說這小說是我爸爸和你的《絕密使命》。”她笑了,“我期待繼續看這‘絕密科幻故事’,你說我爸爸是一個發明者,你是他的徒弟。哈哈哈,故事好玩、親切,真謝謝你,期待繼續看。真的,這些故事太好玩了。你的想象力太可怕了。”
我就是把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寫下來,我跟她爸的故事沒有什麽了不起,其實最精彩的小說是生活。
對我來說,這些信也是一個很好的練習文學寫作的機會。我會把每天認識的人或者到過的地方放在故事裏。技術上是大挑戰,因為寫完一章我會寄過去,沒辦法修改,沒辦法回頭拿橡皮讓故事改變方向。這本小說也像生活一樣。
我跟她說我怎麽到了大理。我說我在一個像天堂的地方,她很為我開心。
那一天我花了一整天時間寫下駝峰的故事。我想著怎麽把這個故事放在劇情裏。我說雲南有一個人曾經發明了跟她爸爸同樣的東西,她爸爸讓我去看一下。這樣我可以順便講我在雲南看到的東西。
重要的是小蕾每三四天能收到一封信。
很快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有這麽安心的感覺的人。大部分來雲南的人會準備一條比較經典的路線:飛到昆明,坐汽車到大理,然後坐火車到麗江,再然後坐汽車到香格裏拉或者瀘沽湖,最後回昆明,飛回家。我對這些地名很快就熟悉了,客棧裏的背包客經常會提到它們。但是很多人一到大理,特別是一到駝峰,就不想走了,留了下來。
我一開始對那些地方很感興趣,想去,但是又發現最好的旅行是在那個院子裏,圍著篝火,每天晚上聽已經去過的人講故事。
我兩個多月沒去別的地方,深入地研究我包裏的書,給小蕾寫信,和遊客聊天。我的中文提高得很快,應該是因為把所有放在學中文上的壓力留在上海了。這裏是享受時順便學習,我以前是反過來做的。駝峰變成了我的第二個家,大理是我的第二個故鄉。
我從來沒有對一個地方有過這種感覺。
兩年後駝峰關門了,我差點哭出來。
我喜歡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生活。經常有人問我:“你的夢想是什麽?”我會回答:“我以前很清楚,現在我覺得我在尋找。隻要找到,我就會 and dream it greatly!”
兩個月待在那兒,我得回上海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來。但我不難過,我在上海領事館的工作是一份非常值得期待的工作,而且,離開一個非常愛的地方有一個好處——可以再回來!
為了告別,我在古城裏的米線店請駝峰的義工、朋友、遊客吃了一頓便宜的飯。請大家吃飯是中國人的習慣,我要入鄉隨俗。我們回來的時候古城的店鋪開始關門,有一個流浪歌手在角落小聲地唱歌:“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
我對著他唱了幾句,所有的朋友都說:“啊,你會唱中文歌嗎?”
“哦,不,不,我不太會。”我尷尬地說。
“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大家都喊。
我問那個歌手能不能用他的吉他,他熱情地同意了。
“啊?你還會彈吉他嗎?”所有的朋友都捧場。
我用心唱出汪峰的歌:“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裏……”
突然,這個安靜的古老街頭充滿靈感和激情。經過的一些本地人買啤酒給朋友們喝,一群人圍著我們,我繼續唱我所有學過的歌,“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我不知道有沒有跑調、發音準不準,我隻知道,在每一個音裏,要放進自己所有的感情,不管是快樂、痛苦或者眼淚,這樣才能打動別人。音樂首先是感動自己。
我看著對麵這群人,各種各樣的人,好奇的老人帶著孫子,年輕人、土豪和窮遊客,都在一起,這是我想要的。
很多年沒有對著那麽多人唱歌。塵封已久搖滾的心,突然蘇醒。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怎麽形容,但是它刻在我心上。那天我非常快樂,我想這是我在大理最幸福的告別。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昆明,準備坐晚上的飛機回上海。機票買好了。
對著漂亮的蒼山,我說:“大理,我會回來的!”
我坐在昆明一家戶外咖啡店裏等晚上的飛機,享受著八月底的橙色陽光。
我在看我的成語書,我有一點注意力不集中,就像地震前鳥兒會淩亂地飛舞,我的腦子也在飛舞。我突然感到一陣緊張,感覺會發生什麽,一種無緣無故的預感。
我繼續試著背新的成語:“異性相吸”“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人雲亦雲”……
突然,一個女孩兒坐到我對麵。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中國女孩兒有那麽大的黑眼睛,她非常漂亮,長頭發、白皮膚,按中國人的標準,真是閉月羞花的臉龐。但她的美麗混合了一種憤怒的神態,並不是很熱情的模樣。外表又美又年輕,年齡跟我應該差不多,但她眼神威嚴,不像一個年輕人,經曆過很多事情或者責任很大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
我經常問自己,我為什麽會一直分析對方的眼神。可能是職業病,仔細觀察是醫生的義務,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天生喜歡這麽做,所以最終成了醫生。不知道哪一個是“因為”,哪一個是“所以”。
原來她就是我等待的那種“地震”。我越看她越發現她的美麗,看著她的兩隻眼睛,像是在對著兩個黑色的月亮。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遇見我想搭訕的女人。我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我真沒有,但是她那麽漂亮,沒有人會相信我。
我把自己當作年輕人,但是我已經不是那個十八歲在巴黎害羞的小夥子了,我老了,我知道生活不給第二次機會,你不馬上做你覺得該做的事,一秒鍾後可能機會就失去了。
“對不起,你叫什麽名字?”我問。
她嚇了一跳。她先嫌棄地看我,然後看兩邊,確定我是在跟她說話。
她詫異的表情很快回到本來嚴肅的樣子。她沉默,不看我,打開一台電腦。
過了一會兒,她莊重地說:“我姓樊。”
我的腦子經常會在我最需要它的時刻撂挑子。我不假思索地問:“麻煩的‘煩’?”
她猛然抬頭,張大嘴看著我,馬上繼續看她的電腦。
我發現我的不對,趕緊說:“哦,對不起,我的意思是……”
她看著電腦說:“你可以叫我君君。”她繼續忙她的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等了一下,我又問:“你是哪裏人?”
她像是沒聽到,我等她的回答,她的眼睛直盯著電腦,全神貫注地打字。終於,她很不想聊天似的說:“離上海不遠。”
按我的第一反應,我馬上說:“哦,不會是合肥吧?”
她突然抬頭,仔細看我。我不知道是否猜對了,可她又忽略我了。
我固執地繼續問:“你在昆明幹嗎?”
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回答:“我辦學校。”感覺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我們談話的結尾。
她穿著白衣服、長裙子,很文雅。
“哦,你是老師?”
她認真地說:“我辦學校,不一樣。”我感覺她和我之間的距離特別大,但是我繼續問。
“在昆明?”
“不,往北一點。”如果我不問,交流就結束了。我不想給她煩惱,但是我承擔這個風險,繼續問。
“多北?”
“靠近西藏和四川。”
“那裏有山嗎?”
“有。”
“你算是支教嗎?”
“是。”
雖然她的表情依然“冷如冰箱”,但她逐漸同意交流。她的簡單回答給我很大的想象空間。這麽漂亮的女孩兒,穿這麽優雅的衣服,在山上辦學校。“辦學校”是什麽意思?太有意思了吧!
突然她說:“在一個很窮的地方。”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話。
她看電腦,我腦子已經飛到一個翠綠的山坡:在雲南的藍色天空下,木頭搭的教室裏滿是活潑的小孩兒。
我迷醉在我的白日夢中。
她把電腦轉過來給我看屏幕,冷靜地說:“就是這個學校。”
她給我看的照片是我想不到的美。峽穀的深淵裏,一所木頭和土坯搭建的學校在白雲中,中國國旗飄在最高處,青山圍著它。
“哇!”我陶醉了,這張照片震驚了我,我長時間盯著它。
可能因為這是她愛的學校才使我這麽著迷。突然她心裏盛開出一種熱情。“到時候如果你有空,可以過來參觀一下。”
我的反應還是很慢:“好……你什麽時候去?”
她又冷漠地說:“明天早上。”
我看她的眼睛,莊重但是善良。我判斷她是外表冷靜內心仁慈的人。
我又不假思考地說:“我可以跟你去嗎?”
她又淡然地說:“可以。”
她的回複依舊簡短。
她說早上她會在這家咖啡店等我。我們要坐二十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要經過大理往北開,看來我要原路返回了。
我們兩個人的距離還是很大。她沒表現出任何興趣想知道我是誰、我做什麽,甚至我的名字是什麽。好像我們有一種不言而喻的信任。
我想問她,怎麽一個離上海不遠的漂亮女孩兒會到那種地方落戶。我對她的故事很感興趣,不過,我已經知道問沒有用,我會碰到一麵牆,她的簡略和不詳的回答是這麵牆的每一塊磚。
“明天見。”她說完,走了。
我在幹什麽?我約了一個來自不明確地方的漂亮姑娘,陪她去一所我隻在照片上看過的學校,這所學校像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我的機票浪費了,我得去找一家酒店。
早上,我在想,萬一她不在呢?但是我心裏相信她肯定在。她保留的距離是一種謹慎,她邀請我去,我能感到冷靜,但是非常真摯。
她準時到了,香香濕濕剛剛洗的長頭發,穿的另外一條白色得體長裙。
去客運站的路上,她隻開了一次口說:“你確定你想去嗎?”
我也配合她簡單地回複:“嗯。”
我給她錢,她幫我買車票。我們等一輛很大的汽車,我在四處參觀汽車站。
“別動,過來!”真像嚴格老師的口氣,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
車來了,她幫我找我的位置。車上大家不是坐著,而是躺著,床很窄,但是非常舒服。我從來沒見過床車,西班牙很小,很少路程需要那麽長時間。
她說:“好了,我們會淩晨到,我會叫醒你。”她又考慮了一下,說:“到了你跟著我,還要走半個小時。你怕狼嗎?”
我嚇了一跳:“什麽?”
“沒事……你確定你想去?”
我寧願裝作我沒聽到她剛才的話,開玩笑嚐試逗她玩,我裝嚴肅地說一些成語:“勇往直前,奮不顧身,破釜沉舟……”
她的臉上似乎露出一個微笑,其實沒有,是我想象的,她飛白眼:“好吧,你有二十個小時可以繼續學。”
她轉身到她前麵的位置去。
我的床靠窗戶,車一動我就看著窗外,先是昆明的郊外,然後是丘陵。在汽車裏躺著的這段路程是我這輩子最舒服的一段路程。
丘陵越來越大,路邊的村子逐漸開燈了,頭上的天空逐漸關燈了。天黑後我們的車在大山深穀中像蛇一樣慢速盤繞。
從我的位置我看不到君君,我相信她還在。仰望無窮的夜空,我想這些大山其實很小,我更小,要享受這個世界。我睡覺了。
一隻手搖動我的肩膀,小聲地說:“起來,快到了!”
車裏黑暗,乘客都在睡覺,外麵也很黑,森林也在睡覺。我揉揉眼睛。
我們坐在司機旁邊。君君仔細看著外麵,嚐試認清方向。
突然她指外麵一個地方:“這裏,停車!”
我看她:“你確定嗎?”
外麵黑黑的山坡跟我們一整晚經過的一模一樣。君君不回答,我已經發現她不會贅言,她隻給了我嚴肅老師的眼神。我們下車,背著包,開始上坡。車在不平坦的小路上開著,像船被浪打得搖擺,一秒鍾後在黑暗彎曲的路中消失了。
君君帶著手燈,走了二十五分鍾後到了坡頂,這時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像流星劃過天空,切開早晨的雲煙。我們對麵一座堡壘在霧中顯露了,我們到學校了。
我們站在鐵門前,君君在包裏找鑰匙。我們後麵的灌木叢中突如其來的響聲把我嚇壞了。我看到兩個明亮的眼珠,她慢慢彎腰從地上撿了一根木頭。
“你做什麽?”我緊張地問。
“萬一……”
“萬一什麽?”我膽小地問。
她一邊看一邊翻包。
她淡定地說:“野狗。”
君君把生了鏽的大門打開,一陣尖銳的聲音在山穀裏消散了,兩個月那扇門沒打開過。學校裏的院子有四個門,一個是儲藏室,一個是教室,一個是老師的宿舍,一個是君君的房間。老師的宿舍由地上兩個床墊和角落一張蜘蛛網組成。
“你可以在這裏睡,過幾天今年的支教老師會來,是一個男生。反正這裏有兩張床,你可以跟他住,想待多久待多久。”
然後她把教室的門打開通風。她去她房間,我進入教室。我聞到桌子幹燥木頭的味道、粉筆的味道、鉛筆裏石墨的苦味、書架上睡著的本子的味道,這是教室暑假的味道。突然我想到我馬德裏的小學校。
我看見君君在院子裏,她換了衣服,穿破運動衣和靴子,頭發紮起來了。
“我是這麽安排的,先把院子和教室整理一下,今天下午和明天要一家家通知我們後天開學。你幫不幫我?”
“當然幫你!”
太陽已經在山上。我們用工具除掉院子裏的野草,修理花盆和凳子,打掃塵封的教室地板,刷窗戶,整理儲藏室。儲藏室裏有很多勞動工具、餐具和三個大黏土容器。院子的一個角落堆積著所有的樹葉和野草。
做完了我問她:“學生的家在哪兒?”她指著青色的山坡,表示都在山上散著。
“我們要爬山去每一家。”她去房間拿學校的鑰匙,我偷偷地看,樸素的裝飾,一張桌子、一堆書、一張鋪著藍色被子的床……在後麵的櫃子上,有一個我辨認不出來的東西。
她出來,關門。“你看什麽?”
“啊,啊,啊……”我結巴,指裏麵。
“你像剛剛看見鬼了。”
“差不多。”我都不敢說出來,“你……你房間裏有一個棺材,被被子蓋著?”
“你在說什麽!”突然她開始笑,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真傻。走吧,去學生的家。”
我跟著她,剛才我看到了什麽東西呢?
我以為這是一個小村,但是不是,每一戶人家散在山坡上,我們走泥濘歪斜的小路聯係每一家。
每到一家,主人會從木頭和黏土搭建的房子和動物廄裏出來,停下工作,擦汗,熱情地拿出最新鮮的食物——胡蘿卜、蘋果,馬上開始煮玉米。他們用最高的尊重對待君君,看得出來他們都尊敬她。小孩兒看到她會挺胸,像一個軍人看他的長官一樣,表情中透露出愛。我能感覺到她是一個嚴格的老師,而且在這個山坡上奉獻了很大的愛心。大家都對這個神秘的女孩兒表示出大大的愛。
每戶人家隱藏在蒼翠繁茂的樹林裏。農民的生活不容易,辛苦勞作,皮膚都曬黑了,但是每一家都給我一種幸福的感覺。君君說這幾年來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好,通了電和水,有了學校,交通也越來越方便。我看到他們什麽都不缺,尤其是幸福。
我陪著君君通知他們後天開學。雖然他們從來沒見過外國人,但他們不會有任何激動的表現,君君說,是因為這邊的少數民族情緒很淡定。他們用方言說話,我基本上不懂,但是我看懂了他們眼裏對君君的認可和尊重。
一整天我繞在山上,大概去了十家。天快黑了,君君說:“今天夠了,明天繼續,我們去虎家吃晚飯吧,他們家離學校不遠。”她邊走邊吃一個蘋果,繼續說:“虎家是傈僳族的家庭,我剛剛到這兒的時候跟他們住過一段時間,關係特別好。”
我們到的時候虎哥還在田裏勞動。虎女兒在跟兩隻雞玩,開心地在沙子上轉圈,她的褲子破了,臉上也有點泥,看到君君,她乖乖地站起來說:“老師好。”
君君用她最嚴肅的表情說:“後天開學,你知道要幹幹淨淨來,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是,老師。”小孩兒說。突然我明白了echo曾經說的一句話的出處,我笑了。
牧場中有木頭小屋,裏麵爺爺在切菜,虎老婆燒柴,屋子中間大銅鍋裏水開了。
虎哥進來,臉上是大大的笑容,皮焦齒黑,身體結實強壯。我不懂他的話,但是我喜歡他活潑的狀態。外麵漆黑,屋子中央的火和三支蠟燭照亮了我們。
突然虎哥對我說了一句話,君君翻譯:“你吃不吃雞肉?他很開心有客人,他想做最好的菜。”
“哦,我什麽都吃!謝謝!”
他出去,我們在屋子裏聽到外麵咯咯叫的聲音,翅膀奮力扇動,一群雞想逃跑。他回來,手上有一隻大雞。虎哥把雞放在桌子上,爺爺很堅決地斬首了它。
君君對我說:“看你的表情,你是大城市的人。”
我看虎哥把雞血積在桶裏。
虎哥拿來一瓶透明的液體,倒了兩杯。君君說:“他要跟你喝酒。”她看我很糾結,說:“他做最好的菜,跟你喝酒是一種尊敬,必須喝。”我想表達我對君君和虎哥一家人的感謝,我真覺得很幸運能到這種地方,但是我從來沒喝過酒。我想“入鄉隨俗”,把一杯喝掉了。
君君說:“這裏的每一家人都自己釀酒,這是玉米做的白酒,可能有點烈、有點辣。”
吞下酒後我把兩隻手放在脖子上,我裝沒事,但是我想喊,我兩隻眼睛斜了,我的抬頭紋都出來了,冷汗在我的鬢角,我打了個哆嗦,像我受到了鞭打。但是我說:“好喝。再來一個!”
虎哥很開心,君君也幹了一杯。
雞肉非常香,鍋裏放了很多菜。後來那桶雞血倒進鍋裏,外國人平時會覺得惡心,看著像一桶瀑布血倒進了鍋裏,但是西班牙人也吃血。所有的菜都味道鮮美,每一口湯都有大自然的味道。應該非常好吃,但我隻記得屋子突然開始轉圈。
虎哥為了表達對他兒子的愛,一直在他身旁,摟著他,把雞肉放在他的小碗裏。小孩兒最後在爸爸的懷裏睡著了。
我很感動。
君君也喝了不少,但是她很強壯,我弱如玩具。
我們回學校,君君扶著我。我看著黑暗的山穀,感到非常幸福。我想快樂地唱、跳、喊,不過我的世界越轉越快。
我感覺我在星星中飛舞,我慶幸我沒在山穀中滾下去。我們到了學校,我兩步往前、一步往後地進入院子,躺到了早上堆積的樹葉上去。我聽見君君說:“去你房間裏,這裏會冷。”她嚐試拉我,但是她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地方。大醉,我感覺自己在星星中睡覺了。
第二天我醒來,頭疼,就像從星星中掉了下去,頭撞在地上。我臉朝下躺著,樹葉貼在我臉上,嘴巴裏有泥的味道,我像一具屍體浮在河裏。我身上有一床厚被子,應該是晚上君君好心放的。
我轉身朝天空躺著,東張西望。太陽很舒服。在院子的另外一邊我看到了君君,她已經在幹活了——修剪花兒。
“哦,你醒了!”她過來給我一碗粥和一個玉米餅。
雖然吃不下,頭很疼,但我很感謝她,吃了一口,我說:“真好吃!你做的嗎?”
“不是,虎老婆早上帶來的,他們擔心你。”
我抓頭發。
“今天你還要跟我去嗎?”
我艱難地站起來,說:“當然。”
每到一家她都說:“明天要開學了!”
我在那個壯麗的山坡上,很快忘了我的頭疼。我在玫瑰花叢中自顧自地唱,唱過來,唱過去。我開心的時候或者在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就會控製不住想唱歌。
君君說:“晚上我們去李家吃飯。爸爸是傈僳族,媽媽是藏族,他們是這邊最愛音樂的人。”
“我期待,隻希望……不要喝酒。”我尷尬地說。
在山上碰到人時,他們都會說:“老師好。”我對君君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不過她很少說。
我一邊走一邊問:“你什麽時候來到這兒的?”
“正好四年了。”
“你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
“很多巧合。”
談話完了。
晚上到李家又圍著火吃飯。花瓣炒雞蛋、烤豬皮、玉米、辣子雞。
李老婆做酥油茶給我喝。密度大,味道濃,卡路裏應該很高,適合冬天在山上喝。我在本子裏嚐試描述這個從來沒嚐過的味道:橄欖油、牛奶、鹽和一點苦咖啡混在一起加熱。我期待跟小蕾講,我下一封信會有很多故事。
李家在一條小溪旁邊,君君說李家不吃魚,因為李老婆是藏族人,魚是他們的神。
烤了洋芋後,李哥把酒拿出來。我一看到瓶子,胃就到我的嘴巴裏了。
“必須喝一點。”君君說。
邊喝邊吃,我的頭像暈車了一樣。烤豬皮蘸腐乳、豬蹄、玉米餅和果醬。吃飽了。
李哥拿出來一個鼓,用手打,跟著節奏開始唱歌。他的聲音很美,又粗又高。他老婆配合他,他們閉著眼睛,所有的能量都在嗓子裏,悅耳的旋律我永遠不會忘記。音樂是從心裏出來的,不僅能聽到它,還能感覺到它。李哥的聲音像一朵雲飄在黑坡上。
君君表情感動,歌聲好像觸動她了,我問她:“你怎麽了?”
“沒事,這是一首傈僳族歌,我特別喜歡這首歌。”她平時的嚴肅變成了溫柔而充滿惆悵的表情。可能這就是我的病,我在她眼睛裏看到了很多想寫下來的故事。
沒有其他的樂器,就三種聲音:嗓音、鼓聲和我們的心跳聲。
我又喝了一口。
“明天要開學,我們要先回去。”我們緩慢地回學校,我臉蛋又紅又熱,但還好沒上頭。
我們坐在院子裏看夜空。
君君說:“我也釀了我自己的酒,你要嚐一嚐嗎?”我們進入學校的儲藏室,她在考慮打開哪一個黏土容器,我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一把破吉他,髒得像古董一樣,但是能用,我調音。君君把容器打開,倒了一點酒在兩個碗裏,點上一支蠟燭靠近我。雖然我不知道歌詞,我邊彈吉他邊吹出來那首傈僳族歌的旋律。
她看著我,跟剛才在李家的表情一樣。這首歌真有一種感動她的力量。
我們喝酒。這個酒香、烈,但是有一種甜的後味。
她微笑著說:“哦,我給你看一個東西。”
她從房間裏把那個大“棺材”抬出來,然後把蓋著它的被子拿掉,君君說:“這叫古箏。”
“等我五分鍾。”她去換漂亮衣服。
“尊重樂器才能做音樂。”她彈琴。我不懂這個音樂,我隻知道有中國味兒。真美。
突然她停了:“你的名字是什麽?”
我詫異,這是第一次她對我的情況有興趣。“大衛。”我笑了。
我彈吉他,她彈古箏。她問我從哪裏來、我多大、在中國做什麽。我開心地回答這些問題。
“幫我把容器拿過來。”我去拿,它很重,我拉著它。我試一試舉一下。突然我的背很疼,我盡量讓容器不掉在地上。很久沒那麽疼了,我馬上坐下。“你怎麽了?”她問。
我先深呼吸一分鍾,然後講了曾經我想成為運動員和我在加拿大的故事。
“後來呢?”
“有一天我用最高速度滑冰,我隊友給我球,我避開一個對手,但是沒看到第二個對手,他從後麵猛烈地撞擊我,響聲跟爆炸一樣……之後幾個月我都不能走路,我沒辦法堅持,後來選擇不再打冰球。”我看著星星,歎氣,“如果那一天的事沒發生,今天我也不會在這兒。”
君君說:“很疼嗎?”
“這幾年我的身體經常會因為那些年做劇烈運動而疼。背受傷之前我傷了幾次肩膀,但依然堅持夢想。背受傷那次最疼的是心。我清楚地記得那一瞬間的畫麵,像電影慢放,我身體倒在冰上我就知道完蛋了。”
“‘塞翁失馬’,你知道嗎?我當時在上海上班,一個人來這座山走,幾隻野狗像狼一樣進攻我,咬了我。虎哥幫了我,我在他家恢複了幾天。我們聊了很多,他說這裏的學校沒有人管。於是我決定留下來。”
“後來呢?”我問。
“後來我回上海,找一些朋友捐錢,準備我需要的東西。我回這裏了,第一年我教課,也幫著修建學校。現在我半年在這兒,半年在外地掙錢辦學校。”
“你不教課嗎?”
“現在不用,每年會有不同的義工來,我就安排一下。”
雖然我還有一萬個問題,但我隻選擇一個,其他的我可以想象。
“你怎麽會從上海一個人來到這座山?”
她考慮了一秒鍾,表情跟聽那首傈僳族歌時一樣,慢慢地說:“因為一個詩人,這是我的秘密。”
我把那碗酒喝光。“沒關係,我能理解。有時候秘密是一種……需要。”
我真覺得是音樂的魔力把我們的關係拉近了。
君君去睡覺了,我在房間裏花了一個晚上寫她的故事。
我還沒睡覺,六點半君君敲我的門。她穿著旗袍,上麵繡著白色和金色的花。
她特別漂亮,剛洗過頭發,散發著香草洗發露的味道,頭上插了一朵玫瑰花。
“馬上小孩兒要來,趕緊洗澡換衣服,快點。”她的表情還是之前那樣嚴肅。
我看表,自言自語地說:“這麽早?”
跟著第一縷陽光,坡上出現了粉紅色的小點,這些粉紅色小點散布在草叢中,慢慢下來。
學生到學校後,先非常乖地說:“老師好!”然後進教室,打開書朗誦。
我們站在教室門口觀察,太不可思議了,西班牙的小學裏都是喊和跳,我從來沒見過在一個沒有老師的教室裏,學生坐著朗誦。有一個學生讀詩的第一句話,然後全班一起朗誦。我張大嘴,太了不起了!
這間教室裏有三個不同的年級。開始三節課學生按年齡聽君君說要做什麽。
她看著我說:“就因為他們來自這個地方,他們的機會比大城市的孩子少,所以我要求他們更多。我重視他們是否幹淨,不可以因為來自農村就缺乏對學校的尊重,所以這裏的老師也要穿戴幹淨,當榜樣。”
我說:“他們都有一樣的迪士尼粉紅色的包,很可愛!”
“我在上海找人送的。”
根據學生住的距離和父母勞作的時間,他們在七點到八點間到學校。
我想,這裏的師生和家長真和諧,大一點的學生幫最小的學生找地方坐和打開書。我真佩服君君和每一個學生。
我坐在後麵聽課,很享受這裏的氣氛。我想小蕾,她會非常喜歡這裏,她會非常喜歡這些小孩兒。
兩個小時後,學生在院子裏休息。中午,一個藏族老太太煮米飯、炒菜給小孩兒吃。
“這些費用都是我在上海找人來承擔的。”君君說。
我跟小孩兒聊了一些話,他們一開始有點害怕。吃完飯後他們在院子裏玩,我拿出儲藏室裏的吉他,在院子的一個角落小聲地唱西班牙的歌。
小孩兒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後來逐漸靠近。我抬頭的時候一群睜大眼睛的小孩兒迷醉地看著我。我繼續唱所有會唱的西班牙歌曲,我看表,好像回教室的時間到了,君君站在後麵,臉上帶著一個大大的笑,跟我說:“繼續唱吧。”
後來小朋友回教室的時候都想給我看他們早上畫的畫和做的功課。他們不怕我,而且好像開始喜歡我了。
放學的時候就跟早上一樣,我們站在大門口,看著粉紅色的小點沿著彎曲的小路向上爬。
“你唱歌很好聽。”君君說。
我的臉應該紅了。“謝謝!”我其實覺得很遺憾,這麽多年唱得那麽少,我不知道唱得好不好,但是我知道唱歌讓我很快樂,而且我覺得這個快樂是可以傳染的。
“你會在這裏待多久?”君君問我。
我突然一驚,著急地問:“今天幾號?”我都忘了時間,我應該回上海,還有領事館的工作要做。“什麽時候有車去昆明?”
“去昆明的車每天晚上會路過一次。”君君說。
天黑了,君君陪我到第一天下車的那條路旁。
“君君,謝謝,非常感謝。”我能想象在這裏生活會怎麽樣,我想象自己住在這種地方,我會很快樂,我不需要很多,但是我知道現在不行,我還需要尋找。
“這個學校給了我一種無價的靈感和動力,我不太清楚是什麽,但是我太感謝你了。”
“這麽突然離開,小孩兒很喜歡你……”
我給她我的電話號碼:“如果來上海,找我。”
那輛像一艘船的車出現了。我悄悄地上了車,裏麵的乘客都睡覺了,我跟司機買票,找我的地方躺下。我抱著裝滿書的包,看著外麵的星星,睡著了。我夢到我去了一個山上的學校,當然夢裏的學校不可能有真實的那個學校完美。
去昆明的路上,我旁邊躺著一個比較胖的人,他還沒睡醒。他在外套和被子下打呼嚕,我隻能看到一隻手,他的皮膚特別白。我突然想到一個星期都沒給爸爸媽媽發郵件了。我們駛過山穀間狹窄的小路,有時候感覺車要掉下去了。我不怕,生命本來就很脆弱。我在比利時的醫院門診部工作時,看過那麽多人突然發生意外,我對“無常”這個概念了解得很清楚。我心裏接受生活就是這樣無常,但我嫌棄危險的行為,永遠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父母。他們讓我很自由,一直支持我,我不能想象如果這輛車被山穀吞掉,他們不知道我在哪裏,會有多痛苦。我發現給他們打一個電話或者發一封郵件能讓他們放心。雖然生活的意外不能控製,但我答應自己不會故意去找危險的事故。
在任何車上,係好安全帶是我對父母的尊重。
我打算一到昆明就去機場給他們打電話,分享我在那個小學校找到的快樂。
天已經很亮,我旁邊的人好像開始蘇醒,把被子掀開,原來他也是一個老外。頂著大黑眼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hello!”他說。
“hello!”我微笑。
“你是哪個國家的人?”我在上海總是躲避外國人,我一直覺得把我的腦子變成英文係統會讓我的中文退步。想要學好一門語言,就要讓你的腦子用那門語言思考。
“我來自西班牙,你呢?”
“美國。”
“真沒想到我會在這山裏碰到外國人。”
“我也覺得。你在這裏做什麽?”他問我。
看著外麵,我想,我的故事隻有一個詞能形容,我說:“尋找……”
他笑了,“我也是。”他指著車的最後一排,“那三個人是我們團的人。”
我看後麵:“你們團?你們做什麽?”
“尋找啊!”他用美國化的大動作比畫著說,“我們在找一架飛機。這座山上連續很多年發生空難。”他看我很感興趣,就繼續講,“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有百分之五十的飛機飛到這裏遇到麻煩……”
我打斷了他:“駝峰?”我們詫異地看著對方。我沒想到我會再碰到這個故事,他也沒想到他旁邊坐著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就像弗拉基米爾說的,有時候我們跟一個故事有緣分,我們不可能躲避,那個時候聽到這個故事已經覺得很了不起,沒想到會再出現。
“我沒碰到過外國人知道這個駝峰,你怎麽知道?”他有點激動。
“很多巧合……”我說,“你怎麽會找那些飛機?”
“哦,我不是在找‘那些’飛機,我找特殊的一個。”
我聆聽,他繼續講:“這是曆史上墜毀率最高的一個區域,我爺爺在其中一架飛機上遇難了,他是美國軍人。就因為我爺爺的故事,我對這段曆史很感興趣,我研究了一下,找了對這件事感興趣的人,組織了這個團。我還找了同樣在這個航班上遇難的人的孫子。”
“太不可思議了。”我說。
“在美國安排好了,我們開始聯係中國研究過這個故事的人,已經合作幾年了。最後我把我在美國所有的財產賣掉,為了找到我爺爺的飛機。”
我問他:“那以前你做什麽?”
“以前我是一名醫生。”他回答,我笑了。
“怎麽了?”
“沒什麽。”我溫暖地說,“那……飛機在這座山上?你們知道具體的地方?”
“哦,不,隻是大概知道在哪兒,我們來到迪慶州是因為在我的研究中,我聽了很多故事,看了很多照片,認識了很多人,這個州比較大。好像在維西,有一個人在我爺爺的照片中出現過很多次,也出現在我爺爺發過的信中。”他把一張黑白照片的複印件拿給我看,一個美國軍人摟著一個中國人。“好像這個中國人曾經幫了我爺爺很多,從照片中可以看出他很年輕,所以我覺得他還活著。”
“你怎麽會想到在維西找他?”
“噢,天哪!我研究了很多資料,問過很多人,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兒。不過,我沒找到這個人。”
“那飛機在昆明?”
“不是,我們去昆明跟一些專家見麵。飛機在蒼山,我們上個月去了山上十四天,帶去最高技術水平的雷達、金屬探測器。”他歎氣,“其實我們已經知道了具體的地方,不過那裏1950年發生了大地震,很有可能飛機找不到了,需要很大的設備,把它運上山會很貴……”
“怎麽辦?”
“看昆明的專家說什麽,如果隻是錢的問題,我會繼續找下去。”
“太棒了!”我激動得就像我自己要去探索森林,尋找失去的飛機。我看著他說:“生活裏至少要有一次,為了一個故事瘋狂。”
他笑了:“沒錯,很多人說我瘋了。你的專業是什麽?”
“我也是一名醫生。”我們倆都笑了。
我說:“今年我在西班牙領事館工作,講西班牙文學和電影曆史。不過我明年回西班牙當醫生。”
“你的語氣表明你不很確定……”他說。
“是的……”我有一點鬱悶地說,“我感覺我還在尋找我必須做的事情。”
他說:“哦,朋友,生活是一種尋找,繼續努力!”
突然我像分享一個秘密一樣又激動又小聲地說:“我有一個……應該說‘習慣’,當我非常喜歡一個故事,我就會閉關寫下來,寫到我累得睡在地上,這樣能幫我尋找很多答案,幫我了解外麵的世界。我準備寫這座山給我的所有故事,這是一種……需要。”
我回到上海了,我的房子還有那個孤獨的味道,沒什麽變化,每件小東西都有小蕾的回憶。我不要那麽好的房子,我馬上把它退掉了,搬到安福路,離領事館的圖書館兩分鍾路程。我在老房子裏租了一個小房間,裏麵那些張愛玲的故事還活著。
平時我會選擇去找我的夢想,這一次我有點糊塗,除了做我領事館的工作,其他沒有什麽具體的想法,我知道我想做很有意思的事,但是我不清楚是什麽。我一直覺得即使不清楚要做什麽,也要努力去找你的夢想。但是這一次我決定改變,我不會主動去找,我等,等我清楚了方向再去做,而且我等的時候有一件事可以做——寫。
隻需要等,消化這幾年所有的想法、夢想、行動與雄心,這些會融合成一個新的我。
秋天那些在上海的日子我沒有太多的回憶,除了做講座,我幾乎不出門。我一開始寫那個夏天的故事,就停不下來。我翻我的筆記本,看了幾遍君君和駝峰的故事。我承認這個女生很偉大,很吸引我。
我把這兩個故事寫在一起,變成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小說。我用西班牙語寫,越寫越想寫。有時候會覺得我在寫一部不僅我會喜歡,而且在西班牙應該會有市場的書,有時候又會覺得我寫的故事沒有什麽節奏,然後把一個晚上寫的東西全扔掉。
特別是有些部分我需要用我的想象力來填充。君君的話那麽少,想象空間很大,但是最讓我傷腦筋的是她為什麽離開上海,是哪些巧合讓她找到了那座山。
其實我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樣的。隻有一個原因能讓一個人真正地瘋狂——愛。
而且她說了,是因為一個詩人。詩人是什麽?喜歡寫詩?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這個詩人有什麽故事,但是肯定在上海時他們在一起,然後他要回雲南,君君就去找他了。
我給小蕾寄的下一封信就是這個詩人的故事。一個年輕小夥子邊流浪邊寫詩,到大城市裏認識了一個努力打工的合肥女孩兒,這個小夥子來自雲南,他經常唱老家的歌,傈僳族的歌。有一天詩人說他要走了,繼續他流浪寫詩的生涯。我經常想起弗拉基米爾說的話,有些人注定寫一種故事。詩人離開後女孩兒受不了,去雲南找他。一個大城市,盡管有兩千萬人在裏麵,隻要缺少心裏那個人,就會是空的,像鬼城,會讓人受不了。
我每個星期給小蕾打電話,她開始收到大理的故事。她經常問我:“你真的去過那麽漂亮的地方嗎?”我說:“我會帶你去!”
我的講座繼續做。領導要我做一個星期關於“鬥牛”的講座。我是西班牙人,我能做。我知道鬥牛是我們文化的一大部分,很多偉大的藝術家從鬥牛的世界裏得到最大的靈感。lorca(洛爾迦)在西班牙的南方把這種生活當作靈感的源頭。但是我個人跟很多我們那個年代的人一樣,非常反對這個殘忍的活動。我能接受它是我們祖國曆史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不能接受未來我的國家是一個野蠻、殘忍、為了快樂虐待牛的國家。那個星期我們播放了跟鬥牛有關的電影,也念洛爾迦的詩歌。我盡量用中文解釋奔牛節和鬥牛是兩碼事,奔牛節牛不受到任何虐待,鬥牛是讓很多西班牙人慚愧的文化之一。
活動很熱鬧,領事館的領導越來越開心。
我天天都在寫,一直想象這些人的生活:君君、詩人、尋找飛機的老外。我看我自己,我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我不知道,除了當醫生,其他我都是業餘的,我感覺自己什麽都不能做。但是每一次我想象回西班牙當醫生我就不舒服。突然我想,為什麽要回去?其實沒有什麽原因逼我回去當醫生,我也可以回去換個行業。有這個想法不是因為我不喜歡當醫生,不是,醫生是一個非常美的職業,需要用腦子解決每天的問題,每天都有挑戰,我喜歡。但是這種生活,我知道跟二十年以後的生活差不多,讓我有一種受不了的胃疼。
我需要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我想可能我更適合做生意,一天的生活可以完全改變方向,但是對我來說,錢不是一個大的動力,我不會成功。我需要回西班牙做一件讓我激動的事:開辦中文學校、電影公司,我可以翻譯書……
要不我也可以什麽都不做,帶一千本書,去山上,買一頭牛和幾隻雞,看書到老。
10月25日,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在加拿大,第二次是在上海,我一個人過生日。我二十五歲了。領導給我打電話,說西班牙的經濟危機很嚴重,很有可能西班牙政府不再給文化活動經費,可能從1月1號開始沒有辦法再安排我的講座,他說歡迎我繼續免費做。
平時我吃得很簡單,每頓飯二十塊人民幣。那一天我二十五歲了,我找了一個可以看上海夜景的飯店。我買了一百多元人民幣的壽司,慢慢吃,看外麵。我從來沒給過自己這種禮物。我看著金茂大廈,繼續寫我的小說。我不能說我孤獨,我的小說人物陪著我。我閉上眼,想到我奶奶,我能看到她放蠟燭在蛋糕上,讓我吹,讓我許願。我想象她又跟我說:“大衛,許願。”
我想,如果我真的能許願,我會許什麽?當一個文化大師,在中國做文化交流?當一個搖滾歌手?背一台攝像機環遊世界拍紀錄片?去山上看一千本書?
“have a dreaake it a big drea it greatly。”這句話一直在我腦子裏,一萬個答案和清楚的想法湧上心頭,我不僅知道了我想做什麽,而且知道怎麽做。突然我知道不需要選擇,什麽都可以做,我想當什麽就能當什麽。
我回家給小蕾打電話。
“生日快。
“謝謝。你這幾天學得怎麽樣?”
“累,不過我相信會好。你給我打電話實在太好了,我有一件事跟你說!”她語氣有點緊張。
我打斷了她,“我也有一件事情跟你說。”我吸氣,“我要環遊中國,唱歌!”
“什麽?”她喊,“今天你們都瘋了?”
“我們?”我不太明白,我繼續說,“是這樣,那天離開大理,我在路上唱歌,產生了一種魔力,認識了本地人,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了大理。而且那天我穿著拖鞋,坐在地上,歌還沒學好。我想,如果我買一台音響和一支話筒,準備好一些歌,用心做一場演出,會怎麽樣。我能去中國的每一座城市,真正地了解這個國家。我也可以帶著攝像機,滿足我喜歡拍電影的愛好。我會認識很多人,可以邊旅行邊看書,邊學新的歌邊學中文。”她沉默,“我會在聖誕節那天從大理開始,然後環遊中國,我需要好好準備演出。我會做一個另類的歌手,因為我的目的是跟各種各樣的人交流,我會繼續寫故事給你看……”
“你小心一點。”我聽到她的呼吸,然後她說,“我知道你做這個會非常幸福……那我考完試了,還可以去上海找你?”
“小蕾,當然!不過到時候要看我在哪個城市。”我突然想起來,“你剛剛說有一件事要跟我說,什麽事?”
“我想問你,”她的口吻有一點嚴肅,“你發給我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
我很詫異她突然這麽問:“啊……你為什麽這麽問?”
她等了一秒鍾,說:“因為我爸爸……辭職了!”
當醫生的時候,我沒想到我能有一種有足夠的時間來看書的生活。
初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我會承諾很多,實現很少,我們會麵對麵越走越遠,肩並肩悄然失散。你會掉眼淚,每一顆都燙傷我的肌膚。你應該留在家裏,把試卷做完,而不是和我一起交了空白紙張。對不起,愛過你。
1
加班後12點,就去一家很熟悉的酒吧喝酒。酒吧裏的女人都被別人摸來摸去,我沒有興趣摸田園犬,田園犬也沒有興趣摸我,就呼啦啦喝了好多。
田園犬說:“你知道八卦遊龍掌講究的是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嗎?”
我說:“製你妹,不如製服誘惑。”
田園犬當場翻臉:“我嚴肅的時候你也嚴肅一點兒好不好?”
我心想,八卦遊龍掌很嚴肅嗎?靠。
田園犬說:“所以說,在愛情裏,一定要先去追求別人。”
我說:“追你妹,太沒麵子了。”
田園犬說:“一定要先追,因為你先追,頂多一開始丟點兒麵子。如果追到了,就說明你研究了她的愛好,迎合她的喜怒,你已經慢慢滲透她的生活,等你厭倦她的時候,她卻已經離不開你。因此,在結局裏,一般提出分手的,都是先追求的那一個。”
我大驚失色:“太卑鄙了,太強大了,這算什麽?”
田園犬喝了一杯:“如果打仗需要《孫子兵法》,那麽談戀愛,需要的就是‘犬子兵法’。”
透過金黃色的啤酒,我突然發現,每個女人都有了姿色。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酒色。
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慢慢的,當她不放心自己,才把生命托付給你的時候,你已經先發製人,先發離開。
2
六年級的時候,和班長同桌。當時總是班長拿第一名,我拿第二名,於是她是大隊長,我是中隊長。
大隊長和中隊長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一般舉行儀式的時候,她大聲喊:“賴寧,你是我們的驕傲!”而我站她旁邊,嚴肅地行少先隊禮,她不喊完,我不能把手放下來。
因為少先隊禮,老子恨死了賴寧。
有一天,來了個胖胖的班主任。她在上麵自我介紹,我們在下麵議論紛紛。
班長:“長得真胖。”
我:“這麽胖,燉湯一定很好喝。”
班長:“才吃早飯你又餓了?”
我:“這麽胖,我一定要得到她。”
胖胖的班主任宣布了一條最新規則,每天都要睡午覺,誰睡午覺不老實,班長就把他的名字記在本子上。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被班長寫在本子上。唉,老子真想改名叫作懋罱綮,記我名字的時候,也讓她多寫幾筆。
她越是記老子名字,老子越是不睡,要是早點兒讓老子學會生理衛生知識,就一刀砍斷她臉部肌肉,再一刀割斷她文胸帶子。
我之所以知道她六年級就戴文胸,是一次她又記我名字,我就抓她辮子,被她逃脫,再抓,抓到一根鬆緊帶,大叫:“哇,這是什麽?沒事把自己五花大綁幹什麽?”
結果她號啕大哭。
結果我要喊家長。
媽媽告訴我,這叫作文胸,男孩子不能隨便抓。
我心想:不是說應該抓好文化,文胸也算是文字輩的,為什麽不能抓?
等我長大後,再一次抓到文胸,悲哀地想,小時候沒有抓好文化啊,現在抓文胸都隻能抓到a罩杯,抓不到d罩杯的。
3
迎接期末考試,終於不用午睡。班長帶了一本課外讀物,《小王子》的繪圖本。她借給全班人看,我就硬憋著,不問她借。
全班人看完了,她在後麵出著黑板報,我偷偷過去:“借給我看看好不好?”
班長:“不借。”
我:“你借我看,我送你文胸。”
班長咬住嘴唇,不理我了。
我惱羞成怒,暗想,這又哪兒觸犯你了!
在期末考試前,胖胖班主任給大家算總賬,所有被記名字的都要在水泥地上打手背。
一個一個被點名,我都做好從早上打到晚上的準備,結果始終沒有叫到我。
我心想,這個胖子,難道真的被我得到了?
期末考試後,就畢業了。
畢業當天,班長送我一個包裹,裏麵有兩樣東西。
一是那本《小王子》繪圖本。
一是那個記名冊。
我打開記名冊,發現密密麻麻的記錄裏,每一天,都有一個名字被圓珠筆塗成一個藍塊。
送我這個東西幹什麽?我莫名其妙。
直到初中,我的智商終於提升到一百之後,有天我才突然明白,那每一天的記錄裏,藍塊下一定是我的名字!
在她交本子之前,把我的名字都塗成了藍塊。
我衝回家,翻箱倒櫃,找到了那個記名冊,在最後一頁找到了電話號碼。
可是我打那個電話號碼時,班長已經搬家了。誰也不知道班長搬到了哪裏。
於是在我的記憶裏,班長永遠成為了一個美人。
更重要的是,這把我初戀的年齡,從六年級一下子提升到了大一。
歎氣,這跨度也太大了吧。
4
大一的時候,女孩子薑微從外地來找我。她先給我一條綠箭口香糖。
我:“這是什麽?”
薑微:“口香糖。”
我:“頂飽嗎?”
薑微:“你沒有東西吃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沒有錢吃東西,老子還有錢打電話?”
薑微:“那這張電話卡你拿著。”
我:“都沒有東西吃了,我還要卡幹什麽?”
薑微:“那這張銀行卡你拿著。”
我突然淚水掉了下來,去你大爺的電話卡,去你大爺的銀行卡,老子餓。
後來我和薑微打了半年電話。
我發現一個重要的訊息,女孩想我的時候,都是在打電話的時候哭。媽媽想我的時候,都是掛了電話後哭。
再後來,我發現很要好的朋友喜歡薑微。
於是我問薑微借了一千五百塊。
我把這十五張一百塊壓在枕頭底下。
沒有錢去吃飯的時候,不碰它。
沒有錢去網吧的時候,不碰它。
就連薑微打電話說,沒有錢交學費的時候,我都沒有還給她。
嗯,結果朋友幫她交了。
五年之後,他們結婚了。
我送了一千五百塊的紅包。
這個紅包裏的十五張一百塊,都被枕頭壓得平整,沒有一絲褶皺。
我終於還掉了這十五張一百塊,留下了一張綠色的口香糖的包裝紙。
這張綠色的口香糖包裝紙,也被枕頭壓得平整,沒有一絲褶皺。
5
上高三的時候,我沒寄宿,住在學校教師樓邊上的一棟兩層小土房裏。樓上住的是我,樓下住的是退休老校長。
永遠有電,永遠有水,通宵看武俠書從來不用手電筒,想回就回,想走就走,那呐喊奔放的生活!
你讀高三的日子,有我快活嗎?現在回想,都快活得想翻空心跟頭呢。
班主任是個孤獨而暴躁的老女人。我經常因為她的孤獨,而被喊過去談心,因為她的暴躁,而在談完之後被怒罵。
悲憤之下,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早操不出,早讀不去,心情一旦不好,連早課都不上。這叫什麽?
魄力。
6
一天大清早,有人敲門。我開門,是個女生,還拎了個塑料袋子。
我心想,妓女生意怎麽做到高中生這裏來了?
女生:“你沒吃早飯吧?”
我:“不吃,滾。”
女生:“這麽粗魯幹什麽?”
我:“就是這麽又粗又魯。”
女生:“是別人托我帶給你的。”
我:“別人是什麽人?”
女生:“別人不想告訴你,不要算了。”
我:“不想告訴我?那就是不用我還了吧?”
女生:“送你的為什麽要還?”
我:“哈哈哈哈,別人真好。”
女生走了,我一邊吃著麻團和豆漿,一邊心想,別人太窮了,早飯送這個。
我班有朵校花,爆炸美麗,爆炸智慧,學習成績永遠是年級第一。
我的願望是用法律製裁校花同學,槍斃,或者幫我考試,以上二選一。
同桌的願望是用法律製裁門衛,這樣可以半夜偷偷溜到錄像廳看片子,看到一半喊老板換片!
幾年後,同桌被法律製裁了,他在承德當包工頭,偷稅漏稅拖欠工資,被判入獄三年。
當年我就知道這個同桌並非等閑之輩。一天約了我去城裏打遊戲,他居然還帶了一個豬頭妹。
打到半夜,他問我借鑰匙,說要和豬頭妹住過去。
我還要打街霸,用鑰匙和他換了十幾個銅板。
第二天大早就出了狀況,他們出房間時被樓下退休的老校長看見了。
幸好天色不好,老校長沒有認出女生是誰,不然和豬頭妹同居,太掉價了。
無奈天色不好,老校長也沒有認出男生是誰,我房間出來的肯定是我,太委屈了。
班主任開始找我談話,臉色凝重。
教導主任開始找我談話,臉色凝重。
副校長開始找我談話,臉色凝重。
我正在絕望地等校長找我談話,接著鋃鐺入獄,我是個流氓啊流氓!一個還沒有摸過女生小手的流氓,哭跪。
突然校長就不找我了,老師們誰也不提這事了,突然就煙消雲散。我好奇得三天沒睡著覺。
某消息靈通人士私下和我說:“想知道為什麽嗎?”
我:“想。”
消息人士:“十個銅板。”
我:“好。”
消息人士:“你知道校花同學吧。”
我:“廢話。”
消息人士:“是她跑到校長那邊去,說那晚住在你房間的是她。”
我大驚:“這不玷汙我的名聲嗎!”
消息人士:“滾,校花同學是咱們學校高考狀元的唯一希望,是考取重點大學的唯一希望,哪個老師會碰她?她這麽一說,自然就不追究你,事情就過去了啊。”
校花同學不但爆炸美麗,爆炸智慧,還爆炸偉大。
在爆炸偉大麵前,未成年同居就像天上的浮雲一樣。
7
但我後來沒想到,校花同學不比我們江湖中人,她是施恩圖報的。
從此,在校花同學的要挾下,我參加早操,參加早讀,參加早課。但校花同學後來也沒想到這麽做的弊端。
校花同學:“張嘉佳,我們一起報考南浦大學吧?”我大驚失色:“南浦大學?你以為我是校草?名牌大學,那他媽的是人上的嗎?”
“啪。”我的左臉被抽腫。
校花同學:“我們一起報考南浦大學吧?”
我:“你給我一百塊我就填。”
校花同學:“給你一塊。”
我:“一塊?你怎麽窮得像小白?”
校花同學:“小白是誰?”
我:“我家養的土狗,我在它脖子上掛了個一塊的硬幣。”
“啪。”我的右臉被抽腫。
結果兩個人都填了南浦大學。
結果我考上了,她沒考上。
她服從第二誌願,去了天津。
8
天津為什麽不是江蘇城市,搞得電話全是跨省長途,一個學期下來,抽屜裏一遝電話卡。
我消耗電話卡的歲月裏,出現了薑微。
我很少接薑微電話,就算自己在宿舍,也要舍友說我不在。
因為我要等校花同學的電話。校花同學打來占線的話,還要解釋半天。
可是校花同學突然再也不打電話給我了。
打過去,她也永遠不在。
我等了一個星期。難道她死了?他媽的,一想到她死了,我就難過得吃不下飯,我真善良。
我等了一個月。就算死了也該投胎了吧?一想到她投胎了,我就寂寞得睡不著覺,我真純樸。
我等了三個月。我想去天津。
這時候,薑微從外地來找我。
她先給我一條綠箭口香糖。
我:“這是什麽?”
薑微:“口香糖。”
我:“頂飽嗎?”
薑微:“你沒有東西吃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沒有錢吃東西,老子還有錢打電話?”
薑微:“那這張電話卡你拿著。”
我:“都沒有東西吃了,我還要卡幹什麽?”
薑微:“那這張銀行卡你拿著。”
我心想,薑微就是比校花同學富裕啊。
於是我問她借了一千五百塊。
我把這十五張一百塊壓在枕頭底下。
沒有錢去吃飯的時候,不碰它。
沒有錢去網吧的時候,不碰它。
薑微沒有錢交學費的時候,我都沒有還給她。
終於,薑微不理我了。她喜歡我的一個朋友,他們很合適,他們一樣……他們一樣有錢。
我始終沒有去天津,因為……要去也是校花同學來南京對不對?
9
學期末,熟悉的聲音。
校花同學:“你還好嗎?”
我:“你好久不打電話給我了。”
校花同學:“嗬嗬,沒有錢買電話卡。”
我:“太窮了吧你,我有錢我分你一點兒。”
校花同學:“不要分錢了,張嘉佳,我們分手吧。”
我:“……還是分錢好了。”
校花同學:“我說真的,張嘉佳,我們分手吧。”
我:“……我要分錢。”
校花同學:“張嘉佳,記得照顧好自己。”
我:“……分錢分錢。”
校花同學:“有空多打電話給媽媽,她一定很想你。”
我:“……分錢分錢。”
校花同學:“張嘉佳,你想我嗎?”
我:“……分錢分錢。”
校花同學:“不要哭了,記得有一天,我托人給你送早飯嗎?我現在還不知道你吃了沒有呢。”
我:“……我吃了。”
校花同學:“張嘉佳,記得吃早飯。對了,如果再讓你報考一次,你會選什麽大學?”
我心想,我什麽地方也不選,我找個村姑,在那二層小土樓,洞房種田澆糞,這輩子都不用買電話卡。
“張嘉佳,分手以後,你再也不要打電話給我了。”
電話就這麽掛了。
掛的時候,我已經忘記哭了,但是我好像聽到她哭了。
10
五年之後,聽到薑微和我朋友結婚的消息。我送了一千五百塊的紅包。這個紅包裏的十五張一百塊,都被枕頭壓得平整,沒有一絲褶皺。
我終於還掉了這十五張一百塊,留下了一張綠色的口香糖的包裝紙。
這張綠色的口香糖包裝紙,也被枕頭壓得平整,沒有一絲褶皺。
而在這五年裏,我去過校花同學的家裏三次。她的照片一直擺在客廳靠左的桌子上。
照片邊上有本筆記,有一盆花和一些水果。
照片前還點著幾根香。我抽煙,她抽香,還一抽好幾根。
看她這麽風光,可是我很難過。
我知道這筆記本裏寫著,她給誰送了早飯,她為誰背了黑鍋,她要怎麽樣騙一個笨蛋分手,她真是個斤斤計較、施恩圖報的小人。
筆記裏還夾著病曆卡。
我想,應該感謝它,不然我還要消耗電話卡。
我想,應該痛恨它,否則我不會這麽難過。
每次我會和她媽媽一起,吃一頓飯。
每次我和她媽媽吃飯,都說很多很多事情,說得很開心,笑得前仰後合。
每次我在她家,不會掉一滴眼淚,但是一出門,就再也忍不住,蹲在馬路邊上,哭很久很久。
如果我是這樣,我想,那她媽媽也一定等我出門,才會哭出聲來吧。
11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繼續沒有早飯吃。沒有早飯吃的時候,我就想起一個女生。
女生:“是別人托我帶給你的。”
我:“別人是什麽人?”
女生:“別人不想告訴你,不要算了。”
我:“不想告訴我?那就是不用我還了吧?”
女生:“送你的為什麽要還?”
我:“哈哈哈哈,別人真好。”
我一邊吃著麻團和豆漿,一邊心想,別人太窮了,早飯送這個。
送早飯的時候,校花同學和別人一樣窮。
考大學的時候,校花同學和小白一樣窮。
打電話的時候,校花同學和我一樣窮。
聽到收音機裏放歌,叫《一生所愛》。
我沒有抽一口,煙灰卻全掉在了褲子上。
我沒有哭一聲,眼淚卻全落在了衣服上。
電視機裏有人在說,奇怪,那人好像一條狗耶。
狗什麽狗,你見過狗吃麻團喝豆漿的嗎?
抽屜裏一遝電話卡,眼淚全打在卡上,我心想:狗什麽狗,你見過狗用掉這麽多電話卡的嗎?
“張嘉佳,你想我嗎?”
“……分錢分錢。”
“不要哭了,記得有一天,我托人給你送早飯嗎?我現在還不知道你吃了沒有呢。”
“……我吃了。”
“張嘉佳,記得吃早飯。對了,如果再讓你報考一次,你會選什麽大學?”
我心想,我什麽地方也不選,我找個村姑,在那二層小土樓,洞房種田澆糞,這輩子都不用買電話卡。
你等的人,等你的人,都是懂你的那一個
你也曾飛蛾撲火,也曾披荊斬棘,也曾被不屑一顧,也曾不屑一顧過別人。你也愛過,也被愛過;你安慰過,也被安慰過,這世界並沒有特別虧待你。
跌跌撞撞後才能明白,你等的人,等你的人,都是懂你的那一個。
1
從前有隻很可愛的汪星人,因為單身太久,所以被大家笑話,被叫成單身狗。
這隻單身狗受不了身邊的同伴秀恩愛,拿著骨頭就離家出走了,心想:我一定也能找到真愛。
於是他開始遊曆各國。
之所以帶著骨頭,一是因為他愛吃,二是因為這隻呆萌的汪星人曾經聽一個矯情逼盧思浩說過:喜歡一個人就是願意把自己最愛的東西分享給她。
2
汪星人很快遇到了一隻兔子。
兔子很可愛,汪星人感覺自己很高大,想要保護兔子。
他把自己帶來的骨頭都給了兔子,兔子眨巴眨巴眼睛,問:“你給我這麽多骨頭幹什麽?”
汪星人說:“因為我最喜歡這些骨頭了。”
兔子嚐了嚐骨頭,說:“這些骨頭一點都不好吃,但是既然你送了這麽多骨頭給我,那我也給你一些胡蘿卜吧。”
汪星人嚐了口胡蘿卜,心想:這胡蘿卜是什麽,啊啊啊啊……還是我的骨頭好吃,我……我……我……可以向兔子拿回我的骨頭嗎?
想想都送給人家了,汪星人臉皮薄不好意思拿回來,就帶著胡蘿卜繼續上路。
3
汪星人很快遇到了長頸鹿。
長頸鹿炫酷又威風凜凜,很快汪星人就崇拜上了長頸鹿。
可是他沒了骨頭,不知道該怎麽和長頸鹿說話,就默默地陪在長頸鹿身邊。
不管晴天還是雨天,汪星人都陪著長頸鹿,即使感冒發燒也沒有離開。
後來有一天天氣很好,汪星人想著是時候對長頸鹿說些什麽了,然後他抬起頭看向長頸鹿,卻被太陽晃了眼。
他在原地打滾,好不容易緩過來偷瞄長頸鹿,才發現長頸鹿從來沒注意到他。
他心想算了,長頸鹿又高又冷,每天都要仰著頭才能看到長頸鹿,一定會得頸椎病,於是他帶著一口沒動的胡蘿卜又繼續旅程。
4
也不是沒有人喜歡上汪星人。
比如一隻小狐狸。
小狐狸偷偷跟汪星人走了好遠,趁著汪星人休息,把自己偷來的一車葡萄都送給了汪星人。
汪星人心想,小狐狸這麽誠懇,還是收下些吧。
小狐狸看汪星人收下了葡萄開心極了,因為太開心,她沒有注意到汪星人已經走遠了。
汪星人嚐了口葡萄,心想:這葡萄是什麽,啊啊啊啊……還是我的骨頭好吃,我為什麽把所有的骨頭都送給了兔子呢?不行,我要打個滾哭一會兒。
小狐狸心想:哈哈哈哈,汪星人收了我的葡萄,他收下了我的禮物,一定還是喜歡我的,啦啦啦啦啦,我一定要找到他。
5
汪星人遇到了喵星人。
汪星人心想,終於遇到比我矮的矮貨了,我可以欺負一下別人了。
然後汪星人落荒而逃,這隻喵星人最後和一個叫小馬甲的人在一起了。
汪星人遇到了撲火的飛蛾。
他對飛蛾說:“飛蛾,那是火,你撲過去會死的。”
飛蛾說:“我知道啊。”
汪星人搖搖頭,沒再勸,心想,自己也曾經這樣陪過一個人。
汪星人遇到了另外一隻灰色的兔子。
兔子看到他帶著一車胡蘿卜,黏上了汪星人。
汪星人看兔子陪他走了一路,就把胡蘿卜都送給了兔子。
汪星人心想:這些胡蘿卜是我拿骨頭換來的,反正我也不喜歡,不如把它給喜歡它的人吧。哈哈哈,輕鬆了。
兔子心想:這個人對我真好。
其實汪星人隻是給了她自己不需要的東西而已。
6
這個汪星人穿山渡河,翻山越嶺,愛過也被愛過,被傷害過也不經意地傷害過別人。
然後這個汪星人垂頭喪氣地準備回家,遇到了另外一個汪星人。
另外這個汪星人有一車骨頭,他覺得這一車骨頭很眼熟,就問她:“你這一車骨頭是哪兒來的?”
她說:“我看到有隻小兔子守著一堆骨頭正發愁,我就把骨頭買下來了。”
汪星人問:“這麽好吃的骨頭,為什麽她會發愁?”
她說:“你珍視的東西不代表別人也喜歡,別人珍視的東西你或許也不屑一顧。而你喜歡的東西也是我喜歡的,我想分享給你的也是你想要的。”
小狐狸沒有找到汪星人,找不到了;小灰兔沒有等到汪星人,等不到了。
長頸鹿沒有在意汪星人,因為她找的不是他;小白兔沒有喜歡汪星人,因為她不喜歡骨頭。
沒什麽公平不公平。
你也曾飛蛾撲火,也曾披荊斬棘,也曾被不屑一顧,也曾不屑一顧過別人。你也愛過,也被愛過;你安慰過,也被安慰過,這世界並沒有特別虧待你。
跌跌撞撞後才能明白,你等的人,等你的人,都是懂你的那一個。
完美先生與完美小姐
最初,“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與“我的一個美女朋友”,一起住在個土地平曠的所在。他們祖輩逃難而來,世代居此,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宋遼金西夏,元明清民國。如果讓他們考曆史背年代,肯定是零分。所住山外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所住之處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我的一個帥哥朋友”插秧、移苗、栽樹、放牛,“我的一個美女朋友”采桑、喂蠶、織布、做飯。他們吃田產的秫米、竹林產的筍和池裏的魚,偶爾喝點酒。他們坐院子裏吃,每天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東籬下黃花開,暗香撲滿袖子,一路招蜜蜂和菜粉蝶。
後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與“我的一個美女朋友”搬了家。他們得去山居別墅住著,不再耕田了。他們要住在山間,一起坐在幽篁裏麵,彈琴,唱歌。開軒所見,有竹林,有泉水,有卵石,有月光穿過鬆林,照拂流動的小溪,有漁船穿過蓮花,不時往來。春天門外芳草如茵,可以坐著看山。他們有閑,有情致,當然也有朋友。有些朋友住在山間,頭枕青石,身周都是白雲;有些朋友在平原,一見他們來,就會殺雞設酒,讓他們坐在曬穀場上,吹著爽朗秋風,看著綠樹青山,說說收成。醉了之後,“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如玉山傾倒,“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如桃花滿腮,相攜回去,繼續過下一天,路上梨花落滿了肩。
後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變了。他是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大才子,但卻不願蠅營狗苟,去爭五鬥米。他決定隱居,去溪邊當個漁翁,披蓑戴笠,看白鷺飛翔;去田間當個農夫,開渠引水,扶鋤眺雲;去山中當個樵夫,砍柴累了,就和漁夫一起江渚上喝酒,縱論天下;去青樓裏當個色坯,看彩袖殷勤,捧著玉鍾請他飲酒。他做這許多風流勾當,顯得對一切漫不經心,但總會有聖明君主,為了天下蒼生,來求他出山。他總是一推再推,還要去溪邊洗耳朵,不願聽這些話,但最後又會回轉來,想如果不出山,奈蒼生何!於是慨然出山,青雲直上,經綸濟世,做了一番大事業。於是回過身來,看看無邊落木,想起了青樓,噢不對,是青樓旁酒肆裏的蓴菜魚羹和葡萄美酒,於是掛印封金,騎驢下揚州,不帶走一片雲彩去了。當然,這一路,“我的一個美女朋友”都該跟著他,跟著他漁樵耕讀舉案齊眉,跟著他青雲富貴當相國夫人,跟著他歸隱山林相夫教子,最後在葡萄架下含飴弄孫,讓諸位孫子坐在高高的金銀珠寶旁邊,聽奶奶講那過去的事情……
後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成了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他庭有梧桐,青竹為亭,亭中有琴,案上有棋,滿架是書,滿壁是畫。玉獅子鎮紙,湖筆端硯,宣紙徽墨,花石綱沒拖去的假山,貢春製的茶壺,佛堂,山齋,照壁。用的是古玉舊陶、犀角瑪瑙、官燒定窯,吃著鮮蛤、糟蚶、醉蟹、羊羔、炙鵝、鬆子、春韭、雲腿、鴨汁白菜,喝的是陳年女貞紹酒,身邊有明姬、捷童、慧婢。平日在家裏,望著滿園風光,披鶴氅,念佛經,焚香默坐,百慮皆消。偶爾出門,也是因為有大鹽商、大財主、退隱山林的閣老派人來請。推三阻四之後,終於肯去,踏雪尋梅,燙酒言歡,席間來了酒興,隨意揮灑幾句詩來,眾人拍手叫好。等回家,已經有一封封的銀子、一盆盆的劍蘭,遞到了院裏。
“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則該是一個相國小姐,至不濟也得是個鄉紳女兒。自小如花似玉,從來閉月羞花。也學得琴棋書畫,也自會針織女紅。綾羅綢緞不愁,身邊隻隨個丫鬟。最好是哪一日後院賞花,忽聽見前門馬喧嘩。去看時,原來是個少年郎人家——就是完美先生啦——正和老爺敘話。小姐隔簾偷看三四眼,可著郎君在心裏,便叫丫鬟偷捧出碗茶,指挑幾曲琴心,料那郎君,一定聽在耳中,下次來踏雪尋梅,就叫丫鬟遞出個薛濤箋兒。最後郎君提親,老爺允許,轎子過門,郎才女貌,婚姻美滿幸福,人人稱羨。
2013年,“我的一個帥哥朋友”睜開眼睛,見日光已透過他大開的落地窗,灑滿他的海灘小屋。他用智能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後一骨碌起身,去到洗手間。他細心洗漱,用盡了牙醫和皮膚醫生們推薦過的一切健康器材,一邊用移動應用語音功能,聆聽當天他應該知道的新聞、瑣事和新出爐的流行段子。洗漱一新後,他去廚房,嫻熟地做營養配比完美、色彩悅目、仿佛出自烹飪雜誌封麵的早餐,順便翻開一本小牛皮英國十九世紀初版的散文集。
實際上,“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從來是個天才: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七歲熟讀四書五經,八歲書法鋼琴一手抓,九歲會英語。初中拿遍各種獎,還絕不早戀;高中跨國揚聲名,且門門第一;讀大學時清華北大上門求賢,但是架不住國際名校破格倒貼招錄,他隻好出國留學,碩士博士都連讀,不小心還順便創了業。熟習三五門語言,攢下七八輛車;美女背後成行,戀愛無師自通。但他卻放棄這一切,跑到海邊去開了個書店。
早餐已罷,“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出了門。為了環保,也因為工作地點離他的海濱小屋太近,他不必開車,隻是騎輛自行車,輕鬆溜到他自己開的書店門口。書店有著西班牙在墨西哥殖民時期用的白色拱,但內部是地道的歐洲式裝飾。他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拿起山櫸木煙鬥,點上土耳其煙草,坐在原木高桌椅上,邊看書邊等顧客。
雖然他開的書店僻處海濱,但總會有風雅高貴的客人魚貫而入,就像每次母雞抬起屁股,窩裏總有一堆蛋似的。來的客人,都像雞蛋一樣圓滑光潤,客氣溫柔。“我的一個帥哥朋友”於是遊刃有餘,可以幽默寬和地跟他們笑談雅噱,最後免不了讓他們把一本本價值不菲的書買回家去。
午間休息時,“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去了隔壁的咖啡館,遇見了2013年的“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她坐在鑲嵌象牙紋雕的櫃台後麵,身後的櫃子裏鎖滿了英國瓷茶具、土耳其式咖啡壺、金螺鈿漆器和信樂燒茶碗,讓你隔著櫥窗都覺得炫目。隻要你說得出,無論是法式咖啡、意式咖啡、土耳其式咖啡、中式紅茶、英式紅茶、日式煎茶、日式抹茶、俄羅斯式茶炊,她都能就手立辦。當你手捧一杯咖啡,拈起一片秘製糕餅,聽著店堂裏播放的莫紮特《第二十鋼琴協奏曲》,看著牆上由她親自繪製的十八世紀洛可可風綠藤蘿畫時,會覺得自己正在十八世紀的溫煦午後。但是,轉過櫃台,你會看見咖啡館後廂的風格全然不同:她用了木結構梁柱、草席、紙扉、壁龕、長廊和庭院,讓你覺得清雅的東方風格直撲鼻尖,再來一碗茶筅打就的抹茶、一份京都和果子,你就回到江戶時期的日本了。
便是在如此清雅完美的環境中,“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一見鍾情。他欣賞她的知性,她仰慕他的知性。當然,他們都不是小孩子,感情觀很成熟,為人格外理智。他們沒有猴急地結婚登記討論財產,而是在咖啡和藍莓派的甜香中聊天,為感情染色。他們都溫文有禮,懂得給對方自由。他當然會邀請她去吃飯,比如,去海邊餐廳品味新鮮鱈魚或鐵板牛肉,而她也會報之以醇甜的南歐紅酒和自己製作的香辣料以備他早飯食用,自然,飯後他們會在海濱上散步、聊天、談論見到的橘子、狗和花圃,也許會接吻,但他們都會慢悠悠的,把這過程拉到無限漫長。
如此這般,“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就生活在無拘無礙的雲端。
他們永遠年輕、健康、聰慧、美麗而且不缺少成熟,永遠不用考慮牙疼、胃病、頸椎不適、膽囊炎和神經衰弱。
他們各自開著海邊的書店和咖啡店,格調高雅,工作清閑,而且永遠沒有工商部門來攪擾,不用考慮濕氣、白蟻、進貨、賬簿、景氣與否、成本回收。
他們享用著誌趣相投的愛情,而且彼此都成熟聰明,絕對不會給對方任何壓力。
他們當然還得時不時出門旅遊,去到電視節目、時尚雜誌推薦的國度,默默聽當地人說起那些島嶼與橋梁上發生過的愛情故事,然後互握雙手,彼此微笑,深感自己多麽幸福。他們得去京都,得去馬爾代夫,得去濟州島、巴厘島,得去巴黎、羅馬、威尼斯、維也納、巴塞羅那、倫敦、洛杉磯,每到一處,都要拍照留念,以便上傳社交網絡……
就是在去紐約的飛機上,我認識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他們用溫柔的語調,描述了他們的人生軌跡。“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勸我加強自我時間管理,“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則跟我說如何通過學瑜伽、護膚、下廚和充實自我,來對自己好一點。我急急忙忙把他們的話語記錄下來,然後我就覺得自己身輕如燕,仿佛聽他們說說自己的經曆,都能羽化成仙。
當我提出要把他們這些美妙經驗傳授給世界時,他們含笑點頭,而且表示,不要太招搖了。
“主角姓名,就叫作‘別人家的孩子’吧。”
當然啦,他們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去紐約。他們早就去膩了,但每一年,完美小姐都要去那裏掃一些衣服,於是對她百依百順的完美先生也得跟去嘛,反正他們開著的書店和咖啡店,都不用考慮經營問題,隨時可以抬腿走人。到了紐約,他們總會去看一眼自由女神像,看她高舉的火炬以及她的底座的話。
加班的,勞累的,窮困的,被物價、親友、家庭壓力控製的,渴望快樂生活的勞動者
將你們看著美劇、言情小說、網絡段子、好萊塢電影、雜誌、廣告想象出來的美好的物化的生活
交給我吧
我佇立在時尚雜誌、品牌廣告、成功學書籍、心靈雞湯、萬千辦公室族和世世代代讀書人頭懸梁錐刺股後依然忍不住打瞌睡的夢裏
高舉夢想的燈火!
冷暖自知蜜汁烤翅
我和同事跟著一名收押民警,走在空曠而封閉的走廊裏,掠過無數扇嚴絲合縫的鐵門,爬上無數階設有防護網的台階,一路上除了門禁“嘟嘟”的提示音,就是我們沉重的喘氣聲和腳步聲。終於,走廊盡頭的一扇鐵門砰然打開,走出一個嬌小的身影。這女子身穿“號服”,頭發齊耳,麵貌嬌小,目光如炬。我們跟她表明了身份,她馬上轉向我們,點頭示意。
就在一個星期前,她殺死了她的男朋友。
作為一名預審民警,我的工作就是訊問嫌疑人,把他們的筆錄梳理出證據,交給檢察院,再由檢察院對他們提起公訴。麵前的這個姑娘叫初薇,罪名是“過失致人死亡”。刑警隊之前已經給她做了不下三份筆錄,但當我們跟她核對時,她一再強調:“我跟死者不是男女朋友關係,你們不要搞錯了!”
我翻閱著筆錄,問她:“事發時間是深夜兩點,地點是春露植物園的三號大棚裏。李超後腦磕在水池中的假山石上,猛烈撞擊之下腦部充血而死。你之前也供認了是你推的他。對不對?”
“對。他要強奸我,我反抗來著。”初薇麵目平和。
“你倆為何會在那個鍾點出現在那個地方?”我想她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不說話,雪亮的眸子垂下去,臉上黯淡起來。
我旁邊的女同事感覺不對,說道:“是不是有什麽不好說的?要不咱們單獨聊聊?”
初薇囁嚅著:“前因後果太多了。如果要說,會很長時間,你們不是有時限嗎?如果和定罪沒太大關係的話,你們就把他寫成我男朋友吧。我自己明白就行。”
我說:“當然有關係。你的犯罪現場隻有你們兩個人,沒有旁證,而且現在也沒有找到他蓄意強奸你的佐證,再加上如果你承認他是你的男友,那麽處境對你會非常不利。現在你已經被刑拘,不像傳喚期間那麽有時限。至少你應該說清楚你和他那麽晚怎麽會在那裏?”
樹林、花叢、院牆,點綴出了一段青春故事。
她掉了兩滴眼淚,然後開始了陳述。在她的述說中,一段悠悠往事現了形。她的一切造句和形容,都在她溫婉的表述中化作畫卷,蓋過了周圍的白牆和鐵椅子,蔓延到我們腳下。樹林、花叢、院牆,點綴出了一段青春故事。當然,還有那夜改變她生命軌跡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01
我叫初薇,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城市。我家在郊區有個養雞場,自從我上大學之後,我爸媽就搬到場裏住了。每逢周末和節假日我也回那裏和他們團聚,他們在場子的最深處找了一間小房,刷了新漆走了電線安了暖氣,讓我住在裏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其實他們是小瞧他們閨女了,我人長得不錯,學習也拔尖兒,再加上殷實的家境,在學校裏沒誰不把我當號人物。尤其是那幫男生,成天遞紙條拋媚眼,小動作不斷。李超就是這眾多追求者之一。
說實話,我一開始不反感李超。他是個聰明人,被我明確拒絕後並沒有死纏爛打,而是和我稱起了兄弟,沒事時閑扯幾句,有事時招之即來絕無二話,讓人很舒服的感覺。別看李超外表大條,內心其實很有主意。一些在學校裏我煩心的事都是他想轍幫我化解的。這點我很感謝他,還從我家提過兩隻雞專門給他當作謝禮。
我的生活一直沒有太大改變,這讓我感到時間的漫長。我沒交男朋友,一是膽子小怕挨抽,二也確實是沒有看上眼的。我也問過自己到底喜歡什麽樣的,但始終無解。我二十二歲了,是個差不多談戀愛的年紀了,特意去找一個吧,怕吃虧;這麽單下去吧,又總覺得缺點兒什麽。於是那段時間我開始給自己製造矛盾,情緒變得不太正常。一次我無意間甚至跟李超說過,想找個男朋友。李超的反應很快,說:“你要真想找,我就去問問朋友,幫你介紹一個。”
我拒絕了他,不過從此更加信任他。
生活中開始有了一些改變。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早上我聽見我的窗外傳來一陣說話聲。聽聲音像是個小夥子,不是本地口音,但音色很是清澈溫柔。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吃飯了”“趕緊,別鬧了”“這個放哪兒啊?不礙事吧”之類的話。中間還穿插著幾個別人的聲音,聽口音都是一個地方的。我當時覺得挺有意思,因為我的窗外就是場子的院牆,院牆外應該是一大片開闊的樹林和草地,想必是一些來野炊的人駐紮在那裏了,和我一牆之隔。我還從沒野炊過,我爸媽不準我輕易和朋友出去,更不準我拾刀動火,所以我很想聽聽野炊都應該有什麽內容。窗戶太高,我搬了椅子都夠不到,於是我跳出屋子,到院牆下麵去聽。那邊的小夥子說:“你那個排歪了,重新弄一下。”然後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我搞不好,你來。”接著是一個老人的聲音:“這有什麽搞不好的!看書把腦子看壞掉了吧!”接著就是那女孩子與老人的一陣爭執。
我有些失落,半天沒有聽見那個小夥子的聲音了。
好在他們第二天早上又忙活了起來,看來這些人是露了營。這天小夥子心情很好,和那女孩子一直說說笑笑。他的話語很奇妙,不很快,卻顯得異常連貫;不詼諧,卻讓人忍俊不禁。尤其當他哈哈大笑時,我竟然也咧開了嘴。然後我覺得自己很怪異很滑稽,具體說不出來,反正是傳出去一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那種。
我很快忘了這件事,回學校上了一星期課,再回來時趕上個下雨天。我悶在屋子裏玩兒電腦,忽然窗外依稀又傳來那幾個人的聲音,剛開始……的,後來逐漸清晰起來。好吧,我承認有我豎起了耳朵的原因。
那小夥子好像一直在念個什麽東西,不時得到那女孩子的一些回應。他在念什麽呢?我鬼使神差地撐了把傘,頂著劈裏啪啦的中雨貓到牆角裏,聽著他一句一頓地朗讀。原來他在給那女孩子聽寫。女孩子應該是他妹妹,他念一個詞,隔幾秒鍾妹妹應一聲,然後他再繼續。聽他念的那些詞句,好像妹妹隻有小學的樣子。她妹妹有點兒笨,他念完一個詞,我都在磚上寫了好幾遍了,妹妹才大功告成。有時候妹妹還不會寫,他還要苦口婆心地描述,我都替他起急。在淅淅瀝瀝的雨裏,他的聲音顯得更加柔和與生動,好像是一段老電影裏的旁白,雖無修飾,卻讓整個畫麵都溫存起來。
他們怎麽現在還沒走?他們還安營紮寨了?
我的關注逐漸演變為好奇,但那天的雨一直持續到我返校前。我爸備好車來叫我,我把他關在外麵,在窗下摞起兩把椅子,站上去想一睹他們的模樣,但窗外一棵大槐樹濃密的枝丫阻礙了我的視線。我支棱著耳朵使勁收集“情報”,不過很遺憾,這次除了雨聲再沒有其他動靜。他們終於走了?我慢慢吞吞地換著衣服,頭一次這麽滿腹心事地離家返校。
02
我連著兩星期忙期末考試,等回來時已放了暑假。讓我欣喜的是,窗外的他們居然還在。那小夥子的精神頭兒似乎越來越好,話語和笑聲常常縈繞耳邊。我發現他說話不緊不慢,很少打磕巴。被人提問時,也是頓兩秒,考慮周全後給出一個明確和簡潔的答複。即使是有人拿他開玩笑,他也是機智地反嗆或是繞開。比如那次他說他妹妹不務正業,他妹妹不服:“你務正業,不是也沒考上大學嗎?”他不急不惱:“有你這麽個讓人操心的妹妹,怎麽務正業都是白搭!”他母親在一邊滅火:“沐澤,你別招她,臊著她!”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我忽然靈機一動,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查找附近的人,果然在一百米之內找到個叫沐澤的人。他的頭像是張小得不能再小的照片,長方臉,挺瘦的,看不清五官。
他卻不加我,這家夥還挺會玩兒矜持。
一天下午,牆後麵除了小女孩兒和父母的對話,我沒再聽見沐澤的聲音。我備感疑惑,於是終於決定繞到牆外麵一探究竟,也看看他這一家人到底在那裏幹什麽。我覺得自己跟平常不大一樣了,雖然陡然有了勇氣,內心卻極為慌亂。我家的場子很大,連正門都地處偏僻,更別說後院的牆外了。我沿著一條鬆鬆垮垮的土路,踩著路邊星星點點的野菊,假裝愜意地欣賞風景,生怕那些心事亂了步伐的節奏。但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想象力,腦裏憑空蹦出無數個疑似沐澤的形象。我並不是個理想主義者,所以我給每一個虛擬形象都設計了各種粗糙的細節。我甚至給沐澤設計了各種缺點甚至缺陷,以防自己見到他後落差太大難以接受。但我發現,我的亢奮並未因此消退。沐澤那優質的音色、順和的腔調、爽朗的笑聲足以擊退一切褻瀆。
我先看到了那棵參天的大槐樹。樹真大,估計有上百年了,就是它用無數片葉子阻隔了我和沐澤之間的空氣。它的周圍是一片自然形成的樹林,並不茂盛,但綠葉成蔭,自然而然。然後我看到緊貼著我家院牆的地方有兩隻油布帳篷,帳篷旁邊錯落有致地擺了很多木頭箱子。不遠處還支了張小桌子,一個老婦正在桌邊無憂無慮地嚼著黃瓜。這時不知從哪兒躥出個小女孩兒,應該就是沐澤的妹妹,戴了一副大得誇張的眼鏡,嬉皮笑臉地跟老婦說著什麽。我站在她們對麵不遠處,繼續搜索著這個基地。那老婦扔掉黃瓜把兒,朝我招招手說:“姑娘,要蜂蜜嗎?我們這裏純天然,可比商店裏賣的貨真價實。”
原來是一家子養蜂的。第一層謎底被揭開,我開始探尋更核心的秘密。沐澤在哪裏?
老婦還在賣力地攬我的生意,不斷給我介紹蜂蜜的魔力。我幹脆坐在她對麵,做出一副想掏錢又舉棋不定的樣子,勾著她繼續聊下去。聊了半天,我身後響起了一聲喇叭,是一輛貨車停靠了過來。我看看表,已經過了一個鍾點,再抬眼時,一個中等個頭但四肢修長、頭發烏黑的年輕人從駕駛室跳下來,和副駕駛下來的一個老漢一起走向老婦。我心裏敲著鼓,直勾勾地看那年輕人,等他開腔說話。那老婦先是積極地向他介紹起了我,說這姑娘是住附近的,來這兒看看蜂蜜。年輕人看了我一眼,似乎還笑了一下,然後就去了後麵。
他臉上起了一些皮,可能是洗完臉沒抹油的緣故,但皮膚大體還是白亮的;頭發有些亂,尤其是後腦勺兒,一看就是睡覺壓出了波浪。至於五官,客觀來說還是挺普通的——但是那種狀態下,我恐怕也無法客觀。我眼珠子像被他牽了線一樣,看著他在油布帳篷前拿出了什麽好玩兒的東西交給妹妹,說是什麽賣完蜂蜜在鎮上買的。然後兩人又嘰嘰喳喳地談笑起來。
他就是沐澤,就是我成天躲在屋裏偷聽他一舉一動的人。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套路的邂逅,還真是……挺刺激的。
03
那次和沐澤見麵不過區區幾分鍾,我便實在找不到理由繼續在那裏待下去了。走之前我還不忘買一罐他家的蜂蜜,說實話,價格並沒沐澤他媽媽吹得那麽劃算,而且對我還毫無用處。我隻能每天早上用它泡水,據說能緩解便秘。我腸胃一直不好,成天跑肚還來不及治呢,倒先對付上便秘了。我真是病得不輕!
不過我感到自己並沒有愛上沐澤。我之所以對他感興趣,無非就是這種挺懸疑的相遇。正因為有了一個懸疑的開始,才讓我覺得真相是如此好玩。可是我並未觸到真相,這個沐澤的為人處事、內心世界我仍舊是一無所知,所以我的好奇心不消反長,愈演愈烈。於是第二天,我就計劃著準備再去那裏會會他。
當然還是要拿蜂蜜當話題。這次我到了他們那裏時,他正在兩隻蜂箱前麵忙活。周圍嗡嗡飛繞著無數隻蜜蜂,他把蜂箱打開,抽出裏麵的一塊板子,又把一塊新板子放進去,然後蓋上蓋子,又提著一壺什麽東西往箱子的洞裏倒。他母親在一旁看見了我,笑嗬嗬地衝我打招呼,問我是不是有什麽需求。我訕訕地看了看她,然後佯裝自然地踱到沐澤身邊,做出一副欣賞蜜蜂的樣子。沐澤看了一眼我,似乎沒什麽反應,又低頭去兌熱水了。
我問:“還用喂它們嗎?”
沐澤那優質的音色、順和的腔調、爽朗的笑聲足以擊退一切褻瀆。
他說:“對。”
真夠簡潔的,都不夠我去辨別這聲音。
我說:“為什麽?”
他這回看著我:“就是一些蜜啊、水啊、花粉什麽的。”
我噗地笑出來:“我是問你,既然把蜜蜂放出去采粉,為什麽還要專門再喂它們?”
他愣了一下,給我介紹了一些養蜂的常識,比如什麽蜜蜂的習性、什麽花期怎麽產蜜什麽的,我聽不太懂,當然也和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聽有關。我看著他薄薄的嘴唇簡單地分合,吐出一段段曾在我那裏餘音繞梁多日的聲音。這聲音的載體近在咫尺,好像摸到了一個願望,走進了一個夢境。這些賤賤的感覺都讓我不太好意思起來。
“它們不蜇人嗎?”
“不會,它們很乖的。”他憨憨地笑著。
樹林對麵是一片開闊的綠地,沐澤說這正是他們駐紮在這裏的原因。他們要隨著蜜蜂的喜好風餐露宿。這裏野花遍地,紫花地丁、琉璃繁縷,還有一些野生的串紅,被風一吹像是動畫片裏主人公歡笑或是流淚的場景。要是他們這個營地再有個喇叭,放上幾段舒緩的曲子,那我保準會銷魂地暈倒在此。
沐澤笑笑,說我的建議很好,以前有很多同行就是這麽做的,據說能刺激蜜蜂,促進蜂蜜的產量。我無意間開發出一個新話題,當然要順下去,問他覺得放些什麽音樂好?平時喜歡聽什麽歌?他想了想說,記得原先在電台裏聽過台灣的pianoboy的鋼琴曲,覺得很不錯,不過後來再也沒有聽到過。
我銘記於心,當晚在網上搜索半天,終於找到了那個名不見經傳的pianoboy的幾首曲子。然後我抓起手機,向沐澤打招呼,告訴他這個喜訊。
他加了我微信,很客氣地感謝我。我飛快地敲字:回頭我拿給你。半天,他回:你怎麽拿給我?我說:我有p3也不能外放。我搜腸刮肚地想半天,說:你家不是有貨車嗎?車裏不能外放嗎?他打了個無奈的表情,說:那車別提mp3了,連光盤口都沒有,隻能插卡帶。我在轉椅上思忖良久,給李超撥了一個電話。
04
李超家裏是開音像店的,我覺得他能有辦法把mp3轉錄成卡帶。李超還是那副仗義得一塌糊塗的樣子,啥都不問就讓我把文件給他傳了過去,不過他交代得需要幾天的工夫。因為這年頭卡帶和bp機一樣,恨不得要去古董店裏淘。
這幾天我沒事就去沐澤那裏溜達。我已經買了四罐蜂蜜了,連他都問我怎麽需求量這麽大。我忽然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要怎麽說?直說,怕嚇到他;瞎編,又蒙不住他。他可聰明呢,別看平時話不多,心裏比誰都有數。他爸酒後暈頭轉向地丟了錢,他故意把自己的錢扔到帳篷裏讓他撿到;他妹妹糊裏糊塗地把一隻蜂王放走了,他連夜把那蜂箱徹底騰空,混跡在最後麵,避免父母識破。讓我欣喜的是,他竟然願意跟我分享這些秘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已經熟了?可是我的蜂蜜已經四罐了,還能怎麽繼續熟下去?
後來我都佩服自己的智慧。我對他說:“我們來做蜜汁烤翅吧。我蜂蜜吃不過來,家裏也有雞翅,不如你們來幫我處理處理這些東西。”他沒說話,倒是他妹妹,那個總是喜歡躲在樹後偷聽我們說話的小鬼跳出來,拍著巴掌讚同我。我籠絡她:“隻要你哥哥同意了,咱們隨時都能弄。這季節,這資源,打著燈籠都沒地方找啊。”
她妹妹口水都快流到腳麵了。他卻瞪她,眼裏是很明確的反對。他把她轟回帳篷裏,然後繼續做他的巢皮。他拿著大剪子哢嚓哢嚓努力剪著皮,我就在一邊翻來覆去地猜他的心思。有時候喜歡一個人,就真想把他的內心都挖出來。如果一輩子都挖不完,才說明這愛情是天長地久的。
我說:“喂,我的建議怎麽樣呀?”
他頭也不抬:“啥怎麽樣?”
我說:“做烤翅呀。你不想吃?”
他說:“不想吃。”
“為什麽?”
“不好這口。”
正因為有了一個懸疑的開始,才讓我覺得真相是如此好玩。
看來他這顆心還真是挺難挖的。
過了兩天李超把一盤磁帶給了我。那天中午特別熱,我連午覺都沒睡,先去廠房的冰庫裏揀了一袋子雞翅,又把小時候我爸給我烤羊肉串的那套家夥找出來,然後順著梯子爬上院牆。居高臨下地望去,正好看到沐澤坐在馬紮上的背影。他好像正百無聊賴地等著生意,我攏著嘴叫他:“喂,過來幫個忙!”
他疑惑地過來,我就開始把塑料袋、爐子、箅子往下扔。他好像全明白了,但還是無動於衷:“這是幹什麽呢?”
我在上頭指揮:“你把東西預備好,我這就過去。”“我不是說了我不吃嗎?”“那怎麽辦?我都扔下來了。”“你再拿回去唄。這麽多雞翅,大熱天的別壞了。”我做出生氣的模樣:“你行!讓我瞎折騰是吧!我這就跳下去拿行了吧!”然後我就動作幅度很大地扒牆頭。他在底下急了:“嘿嘿嘿,你瘋了吧?”我在上麵張牙舞爪:“你不是怕壞了嗎?要是這麽急,我現在就下去給拿走!”沐澤沒話了,急得團團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麽手足無措的樣子,差點兒樂出聲來。最後他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好好好,你千萬別跳,繞過來吧,過來再說。”
我磨蹭著繞到後麵,見他已經擺好了爐子,正一臉認真地檢查著炭和雞翅。我大搖大擺地過去問:“怎麽,還不趕緊燒火?你還怕我家這雞有禽流感?”
他瞪我一眼:“醃都沒醃,怎麽烤?烤出來能吃嗎?”我問:“怎麽醃?”他稀裏嘩啦地翻著塑料袋,跟查找犯罪證據似的。半天後,他說:“除了雞翅,啥都沒有?真服了你。”他從帳篷裏翻箱倒櫃地端出一些作料,說:“先調汁吧,不醃,根本沒法吃。”我和他妹妹要幫忙,被他無情地轟到一邊。老抽、蠔油、蜂蜜、胡椒粉,擺在我們麵前花裏胡哨種類齊全。沐澤白皙修長的手指在這些瓶瓶碗碗中交錯,不時還端起小勺嚐嚐鹹淡,頗有五星大廚的風範。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叮叮當當了半天,小桌子上不見一滴油點一片鹽漬,連鍋碗瓢盆的位置都完好如初。再看他調出的醬汁,已是四處飄香了。我問他:“你們家到底是賣蜂蜜的還是開飯館的?怎麽作料這麽齊備,手藝這麽地道!”他還在調試,半天才答:“要麽就不吃,要麽就吃好。我是怕你這一大袋子雞翅糟踐了。”
我們開始抹醬汁,這是最讓我受用的環節。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他身邊晃悠,享受著他身邊的每一縷空氣。他的醬汁雖然正宗,量卻很有限,我隻能蘸一點兒塗一點兒,生怕甩出幾滴讓我們彼此心疼。這個過程中除了他妹妹嘻嘻哈哈了幾句,我們幾乎沒有交流。這不符合我的性格,也完全背離了我當初的戰術。我之前總是認為兩人之間話越多才能越熟絡越親近,但這一刻看來,這是格外幼稚的想法。兩人唾沫橫飛半天,倒不如靜靜地待著,感受對方的存在。周圍一安靜,心跳立馬亂了節奏。那就讓節奏徹底解散吧!
他說:“醃好了,不過要擱一宿。”
我說:“你沒事吧?擱一宿,就這天兒還不臭了?”我擦著滿頭大汗。
他抬抬眼,看著眼前那片被曬得晃眼的土路,說:“那最起碼也得擱倆小時。”
我忽然想到了還有其他節目,拿出了那盤磁帶,說:“走走走,帶你們聽個好東西。”
他家的車停在好幾百米外的樹蔭裏。天氣這麽熱,說是要隔倆鍾頭就挪一次,追著陰涼走,省得被曬得沒法開。我亢奮得不行,以至於沒注意竟然把他妹妹放在座椅上的眼鏡坐壞了。我至今無法理解那丫頭片子聽個歌為啥要把眼鏡卸下來。好在他看了看說問題並不大,回頭他拿鉗子正一正就行。於是我隨手把那眼鏡放在了風擋玻璃前,又一本正經地插進了磁帶,好像等著什麽神聖時刻降臨一樣地滿臉虔誠。
鋼琴曲這時爆發了它的魔力。本來幾首在我聽來並不抓人的曲子,此刻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偷瞄著沐澤的側臉,捕捉著他的享受,然後細水長流地吸收和消化。我記得那天太陽特別毒,好像車子停在非洲,外麵是一片荒蕪的沙漠,萬裏無雲,熱氣波動,讓人感到歲月的停頓。我和沐澤在舒緩的鋼琴聲中,好像正在慢慢從這世界上消失。
我們會去哪兒?是並肩偕行還是殊途同歸還是分道揚鑣?這些本應讓我惴惴不安的疑問,此刻都像是甜蜜的打趣,讓我偷笑。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跳下車,開始真正地烤翅。沐澤烤出的頭兩隻給了他妹妹和我,我竟然比她妹妹還樂。那樣子,真像是災民領到了救濟糧。舔一口,那種細品才能品出的神奇甜味兒滲透到舌尖,好像嘴邊是一根小時候引以為傲的棒棒糖,不用吃,拿在手裏就是一種幸福。
但我怎麽能不吃?我不吃,沐澤就不會繼續烤下去。我淺淺地一咬,感到了一片酥脆,然後便是帶著熱氣的鬆軟和肉香。那味道既層次分明又渾然天成,包著一層溫暖,在五內疏散寂寞。再想到這溫暖是沐澤製造的,我忽然更覺感動。別看是三伏天,我卻有種冰雪消融的感覺。
我差一點兒就要流淚了。
沐澤見我忽然不說話了,就問:“怎麽了?”
這是他第一次照顧我的感受,我慌亂之餘也有些驚喜,忙說:“沒怎麽,你烤得真好吃。”
他隻是笑笑,甚至不看我。他是不好意思還是怎麽的?
他胳膊上流暢的曲線、細細的汗毛、幾抹俏皮的炭黑完全占據了我的視野。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看的最持久的畫麵了。
忽然遠處有聲音。沐澤的父母拎著東西從外麵跑過來,語速飛快地朝我們喊著什麽。我下意識順著他們的指點望去,看到了一股被陽光照射得格外立體的黑霧,那霧規模龐大形狀可怖,在土路上乍然升騰,仿佛要吞沒整個世界。到這個時候我依然沒反應過來,隻是看著沐澤發狂一樣地跑過去,然後身後夾雜著他妹妹地動山搖的驚叫。他們家那輛貨車,已經濃煙滾滾!後來我才知道,強烈的陽光可以把一切光亮的東西變成透鏡,聚光出火,比如我隨手放在風擋玻璃前的那副眼鏡。
05
火雖滅得及時,但那車也已經是半報廢狀態,玻璃被熏成了茶色,駕駛室的座椅、方向盤什麽的燒得一片狼藉,方圓幾百米都是刺鼻的糊味兒。他爸爸從別處借來了繩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車拖走,和沐澤一起到鎮上看看能不能修好。臨走時我追著沐澤,說要跟著去。這是心照不宣的提示,如果他不懂,那我一定要有一個負責的表態。我太蠢了,也太點兒背了,怎麽能給他捅出這麽大一婁子!
他卻簡單平靜地拒絕了我:“沒事,你先回家吧。不要對別人說起。”然後指了指那邊焦頭爛額的父母。
那晚回家後我坐立不安,給沐澤發微信一直沒有音訊,也聽不到牆那邊任何的風吹草動。我覺得周圍忽然靜得怕人。連著兩天我都不敢到後麵去。第三天忽然下起了暴雨,伴隨著怒吼的狂風,整個天空都灰暗無比。等我再見到沐澤時,他家的蜂箱都塞進了帳篷裏,整片樹林亂七八糟,無數的水坑和爛泥,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沐澤搬了馬紮坐在樹下,打著手機好像在聯絡外麵的父親。他妹妹一個人在後麵和泥玩兒,弄得一臉泥垢。
等他掛了電話,我說:“實在是對不起。”
他頓了頓,說:“沒關係,現在還在外麵修,應該能修好。不過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大風把花都吹謝了,蜜蜂沒得采,我們可能要換塊地方了。”
“去哪裏?”“不知道,看看再說吧。”“什麽時候動身?”“明後天吧。”沐澤要走了,這意味著我再也無法在牆這邊聽到他的聲音,再也無法去他那裏聊天、玩耍,再也吃不到那麽美妙的烤雞翅了。這些“無法”積聚在一起,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滅頂之災。我開始焦慮和惶恐,害怕自己回到以前那段了無生氣、千篇一律的生活。更讓我不安的是,沐澤家的災難有一部分也是因我而起的。本來我還有機會補償和贖罪,但現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分離讓一切變得縹緲而未知。我心疼和愛慕沐澤,但我好像無法改變什麽。對於那些無法控製的事,人唯一能做的隻有無限歎息。
我無意中和前來找我抄作業的李超提起此事,李超靜靜聆聽,賣力思考,然後說:“其實也有辦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試。”
“什麽辦法?”我支棱起耳朵。
“他為什麽走?不就是因為附近沒了花,蜜蜂采不到蜜了嘛。你找一些花種上,不就能把他留住了嗎?”
聽著倒是那麽回事,但到哪裏去找鮮花?找野花,來不及采,也不可能采夠;去鎮上買,手頭又沒錢,除非去管爹媽要。我應該怎麽跟他們說?說我看上了一個養蜂男子,要買上幾百朵鮮花來給自己創造機會?
“你怎麽那麽軸啊?”李超眼珠子飛快轉著,“山下不是有座植物園嗎?那地方下午五點就關門了,咱們可以等半夜過去,偷點兒現成的花運出來,然後種在你家牆後麵。路我熟,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這簡直是喪心病狂了,我連忙搖頭:“不成不成,那不成偷東西了嗎。再說了,大半夜去那裏,我也害怕啊。”
兩人唾沫橫飛半天,倒不如靜靜地待著,感受對方的存在。
傍晚時分,我又去了沐澤那裏,看著他和母親、妹妹一起收拾東西。他說他爸爸明天會租一輛車過來,然後載著他們就此離開。
地上泥濘一片,一些爛樹葉子和水坑占據了我們烤翅時的地方。我踩棉花一樣地朝他踱過去,問他用不用幫忙。
他說不用。
真是變得太快了。前幾天我們還在這裏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今天已經是送別的場麵了。他也像是回歸了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不鹹不淡的態度,自己忙自己的,好像我從未出現過。我真恨自己怎麽沒有這種心理素質。
我差一點兒就表白了。但這絕不是表白的場合,也不可能收到什麽效果。我隻能硬著頭皮製造私密的氛圍:“其實,有你們在,有你在,我這陣子挺高興的,真的。”
她深深呼吸,仿佛仍能聞到那股香甜而綿延的美味。
他忙得滿頭大汗,彎腰起身,笑道:“我也挺高興的,以後常聯係。”
“你們準備去哪兒?”
“不知道呢。”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翻來覆去地分析他那兩句話。他說挺高興,是真心的還是客套的?他說常聯係,是主動的還是敷衍的?他那一絲笑意,是發自內心的還是生擠出來的?如果想不出答案,我真感覺我會琢磨一輩子。
為了把這未知的答案留住,我又給李超打了電話。
我們預備好手電和幾隻編織袋,趁著夜色,從春露植物園的側門翻了進去,隨便進了一個沒上鎖的塑料大棚。大棚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手電一晃,能看見地上錯落有致地碼放著盆栽,以及不遠處碩大的芭蕉樹和層巒疊嶂的假山。本應是很美的場景,卻在黑暗中顯得毫無生氣。我們倆四處摸索,好像被千萬雙眼睛注視著一樣做賊心虛。我體內好像有股強大的能量支配著四肢,讓我盡管驚恐,盡管心悸,卻依然堅定不移地尋找那些能輕易地栽在地上的花花草草。我甚至分心地幻想著第二天沐澤看到那片荒廢了的土地上一夜之間鳥語花香的興奮表情,幻想著我們再一次點燃炊煙烤雞翅的美妙景象,幻想著我從他那裏探尋我絞盡腦汁輾轉反側也不得其解的答案。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忽然我覺得不對勁,身後李超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一回頭,正抵上他在黑暗中僅剩兩隻光圈的雙目。我下意識哆嗦了一下,問:“你怎麽了?”
然後我整個身子就被他緊緊箍住了。
06
初薇講到這裏渾身發抖。還是我先回過神來,仔細整理一下筆錄,問道:“這就是你為什麽在那麽晚和李超出現在春露植物園大棚裏的原因?”
“對,如果不是為了讓沐澤留下,我不可能在那個時間和李超去那個地方。但沒想到是他一步步給我下了套。”
按照初薇的說法,李超當時就想和她發生關係,她一害怕,加上慌亂,推了一把李超,沒想到李超身後就是一個水池子,池子邊有石頭,李超後腳跟一絆,一下仰了進去,後腦勺兒磕到了池中央的假山石上。
當時她眼前是一片反射著手電筒光點的水花,先是迅速地升騰起來,然後飛快落下,仿佛是放了一束發了潮的禮炮,噴薄無力雜亂無章而又轉瞬即逝。就在這短得不到一秒的過程裏,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聽到了李超落水的聲音,聽到了大棚外麵疾馳飛過的一隻烏鴉的鳴叫。
初薇看著我們淚流滿麵。
“其實我沒想說這麽多,我覺得我真是個奇葩!”
最後經過進一步審理,發現初薇所講屬實。再加上初薇家對死者家積極賠償,所以法院最終隻對她判了緩刑。
結案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眼睛賊亮,舉手投足間格外靈巧又略顯憨直的姑娘初薇。
很久以後的一次回訪工作,讓我和初薇取得了短暫的電話聯係。初薇告訴我,當她回到家時,沐澤一家人早已不知所終。她站在當初他們烤翅的地方,看著周圍依然蔥鬱的樹木和頑強的野草野花,潸然淚下。那依然是一片童話般的景象,好像是故事結束後,空留了一片物是人非的場地。她驀然回頭,仿佛仍能看到一輛舊得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的貨車在她身邊匆匆停下,然後從上麵跳下一個頭發壓得不成樣子的男孩子。那男孩子跟她似乎永遠是一副半熟不熟的樣子,帶著有些愣神兒有些驚訝的表情,衝她羞澀一笑。
她深深呼吸,仿佛仍能聞到那股香甜而綿延的美味。
她幾次拿出手機,想給他發條微信。但看著幾個月前兩人的聊天記錄,字字刻骨,句句戳心,她又遲疑了。
時不常地,初薇還是會墊著椅子、扶著窗台、探著身子往窗外望去。那棵大樹真大,遮天蔽日,隻過濾出一些細密的光線,分裂了外麵的世界。她從那些縫隙中分辨出牆外新長出了一些串紅和野菊花,還有不少盡管歪歪扭扭但依舊泛綠的小樹苗。泥土又香起來,仿佛不論發生過什麽,時間都會回轉到某一個鳥語花香的清晨,然後製造故事。
初薇低頭瞄了眼早已被自己焐熱了的手機,與沐澤的對話框還開著,她卻按不下一個字。她怕她等來的是確認好友的提示。也許沐澤早就把她刪了。他們之間的記憶可以浪漫甚至溫存,但絕不能算美好。連初薇自己都說不清楚,他們是怎麽分道揚鑣不堪回首的。因為那副壞事的破眼鏡?因為那頓餘味飄香的蜜汁烤翅?還是因為那場驟然而來的大雨?總之,一切的“因為”,都始於某年的某日,初薇打開了窗子,發現了窗外的一切。她真有種想徹底封住窗戶的絕望。
但沐澤顯然沒有刪掉她。因為一天她忽然發現他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不遠處的一座山穀,照片上配的文字是:又一次吃了蜜汁烤翅,熟悉的味道!
她發瘋一樣地騎著自行車,朝那山穀飛奔而去。一路上,她覺得世界又明亮了起來。她看到飛馳的影子映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好像一幅幾筆勾成的漫畫,誇張而又幸福。剛剛到達那裏的時候,她果然看見了沐澤熟悉的身影,正在往他家修好的貨車上搬蜂箱,看來又是一次遷徙。那是她時隔幾個月再一次見到沐澤,她興奮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她正琢磨著怎樣出現,忽然又看到一個妙齡女子從車子的駕駛室跳出來,俏皮地親了他一口。沐澤朝那女子輕輕一笑,然後和她齊心合力把剩下的箱子搬進車裏。
初薇認定,他那一笑,絕對是發自內心的。
他們整理完畢一切,然後發動汽車,絕塵而去。
初薇最後說:“如果他能記得蜜汁烤翅的美味,又何必在乎他和誰一起分享呢?”
我竭力想象著一個女孩兒在風中看著一輛車在她眼前漸行漸遠的場景。風中還殘留著那股曾經讓她魂牽夢繞的味道,以及那一句句曾經響在她耳邊,帶給她無限遐想的回聲。那是一個必然的定格,好比再有魔力的美食,都有唇齒留香的完美和缺憾。
姐姐
四季總是有一次凋零。結果無數次凋零。
相愛總是有一次分離。結果無數次分離。
1
到了大學,才發現世界上居然有超過五百塊的衣服。大學畢業,才發現世界上居然有標牌子的內褲。
我在初中的時候,自己偷偷買了條二十塊的短褲,結果被全家人“雙規”。
曾經以為,真維斯什麽的就是名牌啊,非常牛逼。突然逛街發現阿迪、耐克,大驚失色:這是金絲做的嗎?
從那天開始,搶劫殺人放火的念頭,我每天都有的。
一切敵不過時光。
工作之後,始終堅持認為,女人,就應該有好的化妝品,好的服飾,花再多的錢也應該。
因此我依舊穿不超過五百塊的衣服、沒有牌子的內褲,希望能賺到錢給女人買最好的化妝品,最好的服飾。
後來發現,女人找得到好化妝品,找得到好衣服,就是找不到好男人。
而我賺了錢也沒人可以花。
賺到錢了,就慢慢開始不是好男人。
好男人,大多買不起最好的化妝品,最好的服飾。
朋友看不起身邊的女人,挑三揀四。
我說:“你又不是一條好狗,憑什麽要吃一塊好肉?”
朋友:“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肉。”
我說:“女人的確不是肉,但你真的是一條狗。”
朋友:“為什麽?”
我說:“我怎麽知道,我隨便侮辱你。”
後來朋友結婚了。
我送gucci(意大利時裝品牌)給弟妹。
gucci屬於弟妹,那滿陽台晾曬的衣服、褲子、毛巾、床單、拖把,也屬於弟妹。
我和朋友說:“以後弟妹要什麽,盡量買給她。就算她不要,偷偷買給她。”
朋友問:“為什麽?”
我說:“因為你的陽台曬滿衣服、褲子、毛巾、床單、拖把。她消耗在陽台上的每一分鍾青春,你都要補償給她。”
朋友半年後離婚。喝醉後,他趴在桌上嘀咕:“怎麽就離婚了?”
我說:“有結才有離,誰讓你結的?”
朋友:“是不是以前我們都搞錯了?”
我說:“嗯,應該是。”
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肉。
生活除了gucci,以及滿陽台的衣服、褲子、毛巾、床單、拖把,還有另外重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
好多啊。比如鬥地主、紮金花、吃夜宵什麽的。
2
在電視欄目工作的時候,有個女編導。
我問她:“男人有一千萬,給你一百萬。或者男人有十萬,給你十萬,哪個更重要?”
女編導說:“一百萬。”
我說:“難道全部還不如十分之一?”
女編導點頭。
第二天,女編導突然急忙來找我,說:“我昨天想了一夜,覺得十萬重要。”
我好奇:“你真的想了一夜?”
她點頭:“嗯。”
如果你真的想了一夜,說明你有太多的心事。
既然你有心事,又何必再去想這個問題。
無論一百萬還是十萬,不如自己掙來的一萬。
有一百萬,你就是一塊肉。
有十萬,你就吃不到肉。
有一萬,你就不用再去想一夜。
3
有關男女的問題,很小的時候,我問過姐姐。
我:“姐姐,什麽叫淫蕩?”
姐姐:“……熱情奔放,活潑開朗。”
我:“姐姐你真淫蕩。”
“啪。”我的左臉被抽腫。
我:“姐姐,什麽叫下賤?”
姐姐:“……就是謙恭有禮,勤勞節約。”
我:“姐姐你真下賤。”
“啪。”我的右臉被抽腫。
我:“姐姐,什麽叫愛情?”
姐姐:“……就是淫蕩加下賤。”
我:“姐姐你一點兒也不愛情。”
過了半天,姐姐“嗯”了一聲。
過了十年,我才明白,為什麽淚水突然在她的眼眶裏打轉。
4
十年之後。
我坐在寫字桌前,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精神恍惚,腦海空白,痛到不能呼吸。
姐姐過來,鼓勵我:“小夥子把胸膛挺起來。”
我:“我們都沒有胸,挺個屁。”
姐姐出奇地沒有憤怒,一甩頭發說:“幫我下碗麵條去,人一忙就沒空胡思亂想。”
我垂頭喪氣:“吃什麽麵,用舌頭舔舔牙床好了。”
“啪啪。”我被連抽兩個耳光。
“好了好了,我去下麵我去下麵。”
忙活一會兒,把麵遞給她。姐姐笑嘻嘻地端著麵,看著我。
她吃了幾口,突然回到自己房間。
三年之後,我看到她的日記。
“弟弟下的麵裏,連鹽都沒有加,我想,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難過,也就不會做出這麽難吃的麵。我也很難過。”
我突然嘴角有點兒鹹。
我想,如果這滴眼淚穿過時光,回到三年前,回到那個碗裏,姐姐一定不覺得麵很淡,那麽她就不會難過。
5
“抓小偷啊!”街頭傳來淒厲的尖叫。
我跟姐姐互相推諉。
“弟弟你上!你懂不懂五講四美?”
“姐姐你上!你懂不懂三從四德?”
“推脫什麽,抓小偷不是請客吃飯,上!”
“好,上!”
兩個人迅速往前衝。衝到一半,我往左邊路口拐,姐姐往右邊路口拐。
兩個人躲在巷子口大眼瞪小眼。小偷從兩人之間狂奔而過。
呼,差點兒被撞到。兩個人同時拍拍胸口。
這時緊跟小偷後麵,狂奔過去另一個人。
我們一看……是老媽。
老媽一邊追一邊喊:“抓小偷啊!”
兩個人拚死抓住了老媽,沒抓到小偷……
回家之後,一人賠給老媽五百塊。
第二天醒來,姐姐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五百塊。
我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五百塊,鬧鍾底下發現了五百塊。
我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麽放走一個小偷,我憑空賺了五百塊。
等到學會四則混合運算之後,我終於計算明白。
很久之後,我想,如果我還有機會把五百塊放回姐姐枕頭底下,那麽即使小偷手裏有刀,我也會衝上去的。
嗯,是這樣。
6
小時候家裏隻有一輛自行車。28吋大杠永久。
爸爸說生日那天給我騎。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你終於不愛姐姐隻愛我了。”
爸爸說:“你姐姐早就騎過了。”
過了幾年,姐姐有了一輛自行車。每天上學都是她騎車帶我。
我:“姐姐我騎車帶你吧。”
姐姐:“滾。”
我:“媽的,老子力氣太多了用不完。”
姐姐:“滾。”
得到這樣的回複,我很生氣,就在車子後麵滾來滾去。
“啊!”“砰!”兩個人從小橋上摔下去了。
姐姐:“嗚嗚嗚嗚,我以後再也不帶你了。”
我:“嗚嗚嗚嗚,你騎車水平跟阿黃一樣。”
姐姐:“阿黃是誰?”
我:“阿黃是舅舅家養的狗。”
姐姐:“你是渾蛋。”
我:“你是母渾蛋。”
就如此吵了很久,直接導致上學遲到。
又過了幾年,我們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
姐姐又騎車帶我。有人喊,下車。哇,是交警耶。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是她騎車帶我的,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抓。”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是他要坐我車的,我是中學生你不能抓。”
警察一身冷汗。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我不認識她。”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他是我在路邊揀的。”
我:“揀個鬼,你要不要臉。”
姐姐:“要個魂,馬上要罰款了,還要什麽臉。”
警察:“你們走吧……以後不要騎車帶人了。”
姐姐終於要去外地上大學了,把那輛自行車留給了我。我很開心。一晚上沒睡著。
我們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車。
我突然眼淚嘩啦啦流,一邊流還一邊追火車。
姐姐我把車子還給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著車玻璃喊。
我聽不見,但是可以從她的口型認出來:
不要哭。
我拚命追,用手背抹眼淚,拚命喊:“狗才哭,我沒有哭!”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最害怕聽到火車的汽笛。
聽到汽笛,就代表要分離。
送走姐姐之後,我騎車去上學,被很多很多同學笑話。
因為那是一輛女式自行車。
大家說我是人妖,說我娘娘腔。
我依舊騎,因為感覺姐姐就在自己身邊。
到了現在,我走到儲藏間,看到這輛自行車,還是會不停掉眼淚,小聲說,掉你大爺,掉你大爺。
7
1988年,舅舅送給我一個從未見識過的東西,郵票年冊。
我很憤怒:“姐姐,舅舅太小氣了,送一堆紙片給我。”
姐姐:“那你十塊錢賣給我。”
我:“太狡詐了!你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後麵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姐姐:“紙片越來越不值錢,你現在不賣,明年就隻值一塊。”
我:“為什麽?”
姐姐:“你沒看到這裏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麽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我:“……二十塊。”
姐姐:“成交。”
於是每年的郵票年冊,我都以二十塊的價格賣給姐姐。
一直賣到1992年,四本一共八十塊。由於壓歲錢都要上繳,所以這八十塊成了我無比珍貴的私房錢。而且從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氣鬼。
當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學。
第二天她就要離去。我在床上滾了一夜,十六張五塊錢,你一張,我一張,數了一夜。
一直在想:她去外地,會不會被人欺負?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負,都是給我兩毛錢,讓我罵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麽遠的地方,一定要帶錢。
嗯,給她十塊。可以請人罵……罵五十次。
萬一被人打怎麽辦?她上次被嬸嬸打,她說給五毛錢,我都不願意幫她打,外麵人肯定價格更高!
打手請一次算一塊好了,給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著錢被分成了兩遝,而且她那遝慢慢比我這遝還高。
算著算著我睡著了。
最後我塞在姐姐包裏的,是八十塊。
送走姐姐那個瘟神,我人財兩空,回到家裏,忽然非常沮喪,就躲進被子睡覺。
在被子裏,我發現了四本年冊。
每本年冊裏,都夾著二十塊。
我躲在被子裏,一邊哭,一邊罵,姐姐和舅舅一樣小氣,一本隻夾二十塊,人都走了,起碼夾五十塊對不對?
到了今天,這些夾著二十塊的年冊,整四本,還放在我的書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塵,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那你十塊錢賣給我。”
“太狡詐了!你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後麵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紙片越來越不值錢,你現在不賣,明年就隻值一塊。”
“為什麽?”
“你沒看到這裏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麽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眼淚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變得那麽模糊。
8
姐姐:“壞人才抽煙。”
我:“那舅舅是壞人。”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煙,就是好人。”
我:“你有沒有邏輯。你會算log函數,你懂風雅頌,你昨天把黑格爾說成格外黑,你是邏輯大王。”
吵了好幾天,姐姐回大學了。
我在抽屜裏找到報紙包好的一條香煙,裏麵是一條中華。
姐姐寫著紙條:如果一定要抽,那也抽好一點兒的,至少對身體傷害少一點兒。
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張《揚子晚報》,1997年5月22日。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姑娘叫薑微。
薑微:“你喜歡抽什麽煙?”
我:“我喜歡抽好一點兒的。”
薑微:“為什麽?”
我:“對身體傷害少一點兒。”
寒假結束之後,她帶了一包煙給我。一包中華。裏麵隻有十一根煙。四根中華,四根玉溪,三根蘇煙。
總比沒有好。
我:“你哪裏來的煙?”
薑微:“過年家裏給親戚發煙,我偷偷一根根收集起來的。”
我:“寒假二十天,你隻收集到十一根?”
薑微:“還有七根,被我爸爸發現沒收了。”
後來薑微消失了。《揚子晚報》在我的書架上。那張《揚子晚報》裏,我夾著一個中華香煙的煙殼。
隻有這兩個女人,以為抽好一點兒的煙,會對身體的傷害少一點兒。
突然聽到p(一種音樂播放器)裏在放《電台情歌》。
一個美麗的女子要伸手熄滅天上的月亮,一個哭泣的女子牽掛不曾搭起的橋梁,自此一枕黃粱,一時荒涼,疼輒不能自已,掌紋折斷。
這裏是無所不痛的旋律。
姐姐再也不會痛,薑微不知道在哪裏。希望她比我快樂。並且永遠快樂。
9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時間。打字課程,1998年8月27日開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學,自動轉為函授。
我:“a後麵不是b嗎,為什麽排的是s?b後麵不是c嗎,為什麽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機之父)發明的,跟我沒有關係。”
我:“字母這麽亂倫,姨媽和叔叔湊在一起,它們家譜和希臘神話一個教養。”
姐姐:“你他媽的學不學?”
我:“字母太亂倫了,玷汙我的視線!”
姐姐:“讓你掌握鍵盤的順序,和亂倫有什麽關係?”
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要是我摸你胸你一定用刀殺了我。”
“啪啪”。我左臉和右臉全部腫了。
姐姐:“學會打字對你有好處的,可以泡妞。”
我:“泡什麽妞,我不如把錢省下來買三級片。”
姐姐:“你看你看,這叫作qq,可以讓遠方的mm脫胸罩。”
我:“是黛安芬的嗎?”
姐姐:“你學會了不就可以自己問了嗎?!”
於是姐姐幫我申請了一個qq號,然後兩個人搜索各地的mm, id是無花果。
我有了點兒興趣。
發了句話:girl, fuck fuck,哈哈。
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我又發了句話:dog sk!
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我發火了,一下發了三句話:bd, mbd。
姐姐發火了,說:人家頭像是灰色的,說明不在線。
不在線,還q什麽,q他媽蛋。
我立刻失去興趣。
姐姐誘惑我,如果學會打字,就可以用流暢的語言勾引她。這被我斷然拒絕,正直的青年,一定和我一樣會拒絕的。
這些亂倫的字母,不是好東西。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學,把電腦帶回去了。
我唯一遺憾的是,《仙劍奇俠傳》沒有通關,月如剛剛死在鎮妖塔。
但姐姐不會這麽小氣吧?我就開始翻姐姐的房間。
我在她房間翻到的東西有:席絹的《交錯時空的愛戀》,沈亞、於晴全集……這是什麽玩意兒?星座是什麽玩意兒?把所有東西摔出來,箱子底下是一張紙製鍵盤。
鍵盤上有一張字條:我知道你會翻到這裏,麻煩你學習一下字母的順序。
我大驚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這麽狡猾嗎?
結果我就在紙質的鍵盤和電話裏督促的聲音中,過了一個學期。
我:“a後麵為什麽是s,而不是b?”
姐姐:“a後麵是s, b後麵是n。”
我:“複雜得要死。”
整整半年,我依舊不能理解字母為何如此亂倫。亂倫的東西,如我般正直,都不會學習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11點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車站。
因為姐姐說她那一分鍾回到家。
結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點30分。
姐姐和一輛轎車拚命,瞬間損失了所有hp(生命值)。
1999年2月8日17點48分,我趕到了北京。
房間一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間雪白。病房的床單雪白。姐姐的臉色雪白。
她全身插滿管子。
臉上蓋著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過去:“哈哈,不能動了吧?”
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緊閉雙眼,為什麽我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要麽我眼花了,要麽她又偷了我寫給隔壁班花的情書。
旁邊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說:“她不能說話,希望有力氣寫字給你。”
可是,姐姐抓不住筆。
這貨,從來就沒有過力氣。
坐她自行車她沒有力氣上坡,和她打架她沒有力氣還手,爭電視節目她沒有力氣搶遙控器。
她不寫字,我就不會知道她要說什麽。我想,她應該有力氣寫字的呀!
她幫我在考卷上冒充媽媽簽字。她幫我在《過好寒假》上寫作文。她幫我在作業本子上寫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著她,怎麽突然就沒有力氣了呢?
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幾下。
1,2,3,4,5,6。
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幹什麽?
六六大順?她祝我早日發財?
六月飛雪?她有著千古奇冤?
六神無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輪回?她想看聖鬥士冥王篇?
我拚命猜測的時候,突然衝進來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獨自待在這病房裏,看著一切雪白,努力戳著自己的手掌。
1,2,3,4,5,6。
一共六下。
上麵戳一下,右邊戳一下,上麵再戳一下,下麵戳一下,上麵再戳一下,又戳一下。
我拚命回憶著有關鍵盤的記憶。
一張紙質的鍵盤,看了半年,也開始浮現在腦子裏。
a後麵是s, b後麵是n, c後麵是v……
我一下一下地在這張鍵盤裏敲擊過去。
1,2,3,4,5,6。
鍵盤慢慢清晰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這六下分別戳在什麽地方。
i love u。
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滾下來,滴下來,撲下來。
1999年2月8日19點10分,我終於掌握了鍵盤的用法,學會了打字。並且刻骨銘心,永不忘記。
1 i love u。
我縮在走廊裏麵。
在很久之後,我才有勇氣把姐姐留下的電腦裝起來。
裝起來之後,又過了很久,我才打開了那個qq號碼。
隻有一個聯係用戶。
無花果。
雖然是灰色,據說是灰色,是因為不在線。
可這個頭像是跳動的。
我雙擊它。
無花果說:
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個孩子,可是無論多少淚水,永遠不能把無花果變成彩色。
無花果永不在線。
如果還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沒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著sn退役,弄潮兒對著攝像頭跳脫衣舞,我書房電腦的顯示屏上,依舊掛著五位數的qq,永遠隻有一個聯係用戶,並且頭像灰色,永不在線,id叫作無花果。
生育總是有一次陣痛。結果無數次陣痛。
相愛總是有一次分離。結果無數次分離。
四季總是有一次凋零。結果無數次凋零。
自轉總是有一次日落。結果無數次日落。
然而無花果永遠是灰色。
傷心欲笑,痛出望外,淚無葬身之地,哀莫過大於心不死。
擺渡人
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待在你腳邊。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隻是個擺渡人。
小玉文靜秀氣,卻是東北姑娘,來自長春,在南京讀大學,畢業後留在這座城市。她是我朋友中為數不多正常工作的人,不說髒話不發神經,靦腆平靜地活著。
相聚總要喝酒,但小玉偶爾舉杯也被別人攔下來,因為我們都惦記著要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好依次送大家回去。這個人選必須靠譜,小玉當之無愧。
有次在管春的酒吧,從頭到尾默不作聲的小玉偷偷喝了一杯,然後眼睛發亮,微笑愈加迷人。她驀然指著隔壁桌的客人捧腹大笑:“快看他,臉這麽長最後還帶個拐彎,像個完整的斜彎鉤,再加一撇那就是個匕。”
就是個匕!匕!這個讀音很曖昧好嗎?!
全場大汗。從此我們更加堅定了不讓她喝酒的決心。
2008年秋天,大家喝掛了,小玉開著她那輛標致307把我們一個個送回家。我衝個澡,手機猛振,小玉的短信:“出事啦,吃夜宵啊。”我立刻非常好奇,連滾帶爬地去找她。
小玉說:“馬力睡我那兒了。”馬力是個畫家,2006年結婚,老婆名叫江潔。
我一驚:“他是有婦之夫,你不要亂搞。”說到“不要亂搞”這四個字,我突然興奮起來。
小玉說:“今晚我最後一個送他,結果聽他嘟囔半天,原來江潔給他戴綠帽子了呢。”
小玉告訴我,馬力機緣巧合發現老婆偷人,憋住沒揭穿。最近覺察老婆對他熱情萬分,還有意無意提起,把房產證名字換成她。馬力畫了半輩子抽象畫,用他淩亂的思維推斷,這女人估計籌備離婚,所以演戲想爭取資產。
我嚴肅地放下小龍蝦,問:“那他怎麽打算?”
小玉嚴肅地放下香辣蟹,答:“他睡著前吼了一嗓子,別以為就你會演戲,明天開始我讓你知道什麽叫作實力派演技。”
十月的夜風已經有涼意,我忍不住打個寒戰。
小玉說:“他不肯回家,我隻好扶到自己家了。”
我說:“那你怎麽又跑出來?”
小玉沉默一會兒說:“我躺在客廳沙發,突然聽到臥室裏撕心裂肺的哭聲,過去一看,馬力裹著被子在哭,哭得蜷成一團。我喊他,他也沒反應,就瘋狂地哭,估計還在夢裏。我聽得心驚肉跳,待不下去,找你吃夜宵。”
我假裝隨口一問:“你是不是喜歡他?”
小玉扭頭不看我,緩緩點頭。
月亮升起,掛在小玉身後的夜空,像一輪巨大的備胎。
我和小玉絕口不提,但馬力的事情依舊傳播開,人人都知道他在跟老婆鬥智鬥勇。馬力喝醉了就住在小玉家,我陪著送過去,發現不喝酒的小玉在櫥櫃擺了護肝的藥。馬力顛三倒四說著自己亂七八糟的計劃,小玉在一邊頻頻點頭。
由於臥室被馬力霸占,小玉已經把客廳沙發搞得跟床一樣。
我說:“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我給他開個房間吧。”
小玉看向馬力,他翻個身,咂咂嘴巴睡著了。
我說:“好吧。”
臨走前我猶豫著說:“小玉……”
小玉點點頭,低聲說:“我不是備胎。我想了想,我是個擺渡人。他在岸這邊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河那岸有別人在等他,不是我,我是擺渡人。”
我歎口氣,走了。
過了半個多月,馬力在方山辦畫展,據說這幾年的作品都在裏麵。我們一群人去捧場,麵對一堆抽象畫大眼瞪小眼。馬力指著一幅花花綠綠的說:“這幅,我畫了我們所有人,叫作朋友。”
我們仔細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線條,五顏六色。
我震驚地說:“線索紊亂,很難看出誰是誰呀。”
大家麵麵相覷,一哄而散。馬力憤怒地說:“呸。”
隻有小玉站在畫前,興奮地說:“我在哪裏?”
馬力說:“你猜。”
小玉掏出手機,百度著“當代藝術鑒賞”“抽象畫的解析”,站那兒研究了一個下午。
又過半個多月,馬力顫抖著找我們,說:“大家幫幫忙,中午去我家吃飯吧。我丈母娘來了,我估計是場硬仗。”
果然是場硬仗,幾個女生在廚房忙著,丈母娘漫不經心地跟馬力說,聽說你的畫全賣了,有三十幾萬?馬力點點頭。丈母娘說,你自由職業看不住錢,要不存我賬上,最近我在買基金,我替你們小兩口打理吧。
滿屋子鴉雀無聲,隻聽到廚房切菜的聲音,無助的馬力張口結舌。
管春緩緩站起來,說:“阿姨,是這樣的,我酒吧生意不錯,馬力那筆錢用來入股了。”
丈母娘皺起眉頭,說:“也不打招呼,吃完我們再談怎麽把錢抽回來。”
這頓飯吃得十分煎熬,我艱難地找話題,但仍然氣氛緊張。吃到尾聲,馬力默默地走進書房,出來的時候拿著一個盒子,放在桌上,說:“銀行卡的密碼是我們的結婚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過戶給你。”
他頓了頓,說:“太累,離婚吧,你跟他好好過。”
就這樣馬力離婚了,淨身出戶。我問他,明明是前妻出軌,你為什麽反而都給她?馬力說,男人賺錢總比她容易點兒,有套房子有點兒存款,就算那個男人對她不好,至少她以後沒那麽辛苦。
他擦擦眼淚,說:“我們談了四年,結婚一年多,哪怕現在離婚,我不能無視那五年的美好。”
我點點頭,說:“也對。”
小玉幫馬力租套公寓,每天下班準點去給他送飯。一直到初冬,朋友們永遠記著那天。
江潔和現任老公到管春酒吧,和馬力迎麵撞到。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們好。”那個男人說:“聽說你是個偉人?難得碰到偉人,咱們喝兩杯。”
馬力和江潔夫妻在七號桌玩骰子!整個酒吧的人都一邊聊天,一邊豎起耳朵斜著眼睛觀察七號桌。沒幾圈,馬力輸得吹了好幾瓶,臉紅脖子粗。
江潔說:“玩這麽小,偉人也不行了。”
大家覺得不是辦法,我打算找碴兒趕走那對狗男女。小玉過去坐下來,微笑著對江潔說:“那玩大點兒,我跟你們夫妻來,打‘酒吧高爾夫’,九洞的。”
“酒吧高爾夫”是個激烈的遊戲。去一家酒吧,比賽的雙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純的洋酒,叫一杆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個洞,然後迅速趕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誰先完成,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贏了。
江潔盯著她,說:“好啊,就從這裏開始。”接著她點了根煙,報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場嘩然,我還沒來得及阻攔,小玉已經咕咚咚喝完。接著她的眼睛亮起來,如同迷離的燈光裏最亮的兩盞。
小玉和江潔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轟然跟著出門,我盡力湊到小玉邊上,她衝我偷偷一笑,說:“你們都忘記我是東北姑娘啦。”
這天成為南京酒吧史上無比華麗的一頁。
小玉坐著管春的帕薩特,抵達1912街區,從亂世佳人喝到瑪索,從瑪索喝到當時還存在的傳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進去,經理已經在桌子上擺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立刻走,自然有人埋單。
接著走出街區,其他五家酒吧老板聞訊趕來,幾輛車一字排開。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打車,一路跟隨。大呼小叫的車隊到上海路,到鼓樓,到新街口,再回新街口。
文靜秀氣的小玉,周身包裹燦爛的霓虹,蹬著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萬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會亮一點兒。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麵小鏡子,認真補下口紅,一步都不歪斜,筆直走向目的地。
管春默不作聲開車,我從副駕看後視鏡,小玉不知道想著什麽,呆呆地把頭貼著車窗,臉紅通通的。
回起點的路上,小玉突然開口,說:“張嘉佳,你這一輩子有沒有為別人拚命過?”
我一愣,不知道怎麽回答。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說:“我說的拚命,不是拚命工作,不是拚命吃飯,不是拚命解釋的拚命,那隻是個形容詞。我說的拚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願意。”
她搖搖頭,又說:“其實我肯定不會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拚命。你看,我喜歡馬力,可哪怕他離婚了,我也沒法跟他在一起。我喜歡他,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一定會要求他也這樣對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歡我。所以,我隻想做個擺渡人,這樣我很開心。”
我沉默一會兒,說:“真開心,開心得想x他大爺。”
到了管春酒吧,人頭攢動,小玉目不斜視,毫無醉態,輕快地坐回原位。人們瘋狂鼓掌,吹口哨,大聲叫好。馬力的前妻不見蹤影,大家喊著贏了贏了。
朋友衝進來興奮地喊:“馬力的前妻掛了,在最後一家喝完就掛了。”
眾人激動地喝彩,說:“他媽的,打敗奸夫淫婦,原來這麽解氣。小玉牛x!東北姑娘牛x!文靜妹子大發飆,浪奔浪流浪滔滔!歡迎小玉擊斃全世界的婊子!”
我問:“馬力呢?”
朋友遲疑地看了眼小玉,說:“喝到第三家,奸夫勸江潔放棄,江潔不肯,奸夫一個人跑了。喝到第八家,江潔掛了,坐在路邊哭。馬力過去抱著她哭。然後,然後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登時一片安靜。
小玉麵不改色,又喝一杯,輕輕把頭擱在桌麵上,說:“靠,累了。”
如果你真的開心,那為什麽會累呢。
春節小玉和我聊天,說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事業沒進展,存不下錢,打算調到公司深圳總部。我說,很好。
我們給小玉送別。大家喝得搖搖晃晃,小玉自己依舊沒沾酒。先把馬力攙扶到樓下,管春上樓繼續背其他人。
馬力坐在廣場的長椅上,腦袋耷拉著。我看見小玉站在長椅側後方,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長。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麵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她微笑著,讓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馬力的影子。
可是她離馬力還有一步的距離。
她要走了,隻能抱抱他的影子。可能這是他們唯一一次隆重的擁抱。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晚上你的影子就變成夜,包裹我的睡眠。
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待在你腳邊。
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隻是個擺渡人。
小玉走了。
後來,馬力沒有複婚,去藝術學院當老師,大受女學生追捧。但他潔身自好,堅持獨身主義,隻探討藝術不探討人生。
後來,小玉深夜打電話給我,說:“聽到海浪的聲音沒有?”
我說:“聽到啦,富婆又度假。”
小玉說:“現在我特別後悔小時候沒學點兒樂器。一個人坐在海邊,如果你會彈吉他,或者會吹口琴,那就能獨自坐一天。因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
她停頓一下,說:“不過我發現即使自己什麽都不會,也能在海邊,聽著浪潮,看著篝火,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那,我有回憶。”
我有回憶。這四個字像一柄重錘,擊中我的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玉說:“剛到深圳的時候,我每晚睡不著,想跟過去的自己談談,想跟自己說,擺渡人不知道乘客究竟要去哪裏,或者他隻是想回原地。想跟自己說,那些河流,你就別進去了,因為根本沒有彼岸,擺渡人隻能飄在河中心,坐在空蕩蕩的小船裏,呆呆看著無數激流,安靜等待淹沒。你真傻。”
她說:“即使這樣,哪怕重來一遍,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這些年我發現,無論我做過什麽,遇到什麽,迷路了,悲傷了,困惑了,痛苦了,其實一切問題都不必糾纏在答案上。我們喜歡計算,又算不清楚,那就不要算了,而有條路一定是對的,那就是努力變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做自己,然後麵對整片海洋的時候,你就可以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
2012年春節,我去香港做活動,途經深圳,去小玉家吃飯。小玉依舊文靜秀氣,說話輕聲,買了很多菜,跟保姆在廚房忙活。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抬頭看見一幅畫,叫作《朋友》。
我說:“小玉,你怎麽掛著這幅畫?”
小玉端著菜走進來,說:“三十萬買的呢,我不掛起來太虧啦。”
我說:“你在裏麵找到自己了嗎?”
小玉笑嘻嘻地說:“別人的畫,怎麽可能找到自己。”
我笑著說:“你過得很好。”
小玉笑著說:“是的。”
我們都會上岸,陽光萬裏,路邊鮮花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