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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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終於有一隊侍衛尋了過來,找到了露宿荒野的公主殿下。問了幾句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天幾個內侍嚇慌了神,不知何故亂指了一通,害得兩個小隊的侍衛越繞越遠,找了一夜才找到他們。
趴在裴子期腿上睡了一夜的悅寧公主神清氣爽精神百倍。
相較而言,坐在地上的裴子期卻站不起來了。
一條腿墮馬摔壞了,另一條腿……嗯,被公主殿下枕得失去知覺了。
比墮馬滾地還要令人尷尬的是,這樣一個裴子期,最終是被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從地上架起來,再拉扯上一匹馬,和另一個壯得跟牛一樣的侍衛同騎。
悅寧笑得腰都要直不起來了。
裴子期形象盡毀,難得的是卻不著惱,麵上雲淡風輕的樣子和往日一般無二。
隻是,難得的一個春獵……
雖然裴子期本身對春獵的興趣不大,本來他馬術就不怎麽樣,讓他彎弓射箭顯然也是不成的,因而這一回來春獵,為的就是替悅寧擇選駙馬。可裴子期還是沒想到,自己會落到個臥病於營帳來度過春獵的地步。
裴子期閑得要發黴,雖行走不便,但還是忍不住去掀開帳簾,想看一看外邊。
他才一看見光亮,便感覺格外刺眼。
外頭陽光燦爛,天高雲遠,人們個個都精神滿滿,走路帶起的風似乎都比在京內時要大一些。
“裴大人可是悶了?”
一旁的小內侍小心翼翼地開口。
這個內侍名喚常和,年紀不大,是皇帝體恤他“保護”公主有功,特地撥來照顧他的。這常和人很勤快,也很機靈,就是……不知是否因為從未服侍過像他這般的“大人”,看他的眼神總帶著一點兒敬畏。
裴子期“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若說悶,他往日旬休在家時,也是一人在書房裏,一待便是一整日,也從不覺得苦悶孤寂。這一回,書也帶了,翻了好幾卷,卻總是有些心浮氣躁的。難不成出來一趟,還把自己的一顆寧靜心攪亂了?
小內侍常和可不知道這位裴大人在想什麽。
他隻想著若是自己悶在床上,必定是想出去逛逛,便安慰道:“裴大人若嫌悶,用了午飯,奴才扶裴大人出去走走。”
然而待到用完了午飯,卻不必出去走走了。
營帳的那一條帳簾被人一把掀開,有一人興衝衝地跑了進來,趴在裴子期的床邊,大聲問他:“裴子期,你好了沒?”小內侍常和正背對著他們收拾碗筷,聽得這一陣動靜,忍不住就想要轉過身來嗬斥一番。這人真是好不像話,哪有這麽橫衝直撞地來“探病”的?
咦,不對,怎麽是個女子的聲音?
常和趕緊回頭來看,再一看,便嚇壞了,趕緊低下頭行禮。
“奴……奴才……見過殿下。”
“嗯。”
坐在裴子期床邊的,赫然便是那一位在後宮之中名聲最大的悅寧公主。
這一日,悅寧換了一身正紅色的騎裝,長發高束,一點兒妝飾也沒有,背上甚至還背了一副弓箭,顯得愈加英姿颯爽。就連裴子期也不得不承認,在這沉悶的帳篷裏待了一天,似乎正是這突如其來的一抹紅,才讓他精神一振,不顯得那麽頹喪了。細細想來,他幾次見到悅寧,要麽就是悅寧一身繁複的宮裝讓人敬而遠之,要麽便是清秀小女兒的姿態令人不敢親近,似乎悅寧還從沒有像眼前這般幹練動人過。其實她的眉目生得不是那麽溫婉秀雅,尤其一對長眉生氣勃勃,帶些英氣,她的眼睛倒是生得漂亮至極,眸中閃閃若含星,顧盼之間似乎有層層光華流轉,幾乎要將人吸進去。
“裴子期,你老盯著我看什麽?”悅寧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才發現我生得好看嗎?”
裴子期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麽回事,便真就點了點頭,道:“是。”
話一出口,裴子期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對。
小內侍常和驚得差點打了個趔趄,再一想此事非同小可,又恨不能立時將自己的眼睛蒙住,耳朵堵住,再……徹徹底底地消失。
“奴……奴才去看看藥……煎好了沒有……”
常和聲若蚊蠅,埋著頭小跑著出去。
裴子期總算察覺出了一點兒怪異,下意識地先朝床內退了退,稍稍與半趴在床邊的悅寧拉開了一點兒距離。
“殿下,微臣已無大礙,再休養幾日即可,殿下不必擔憂。”
此話說得隱晦,不過想表達一個意思:既然悅寧是來“探病”的,那麽此刻也算是“探”完了,她也就可以走了。畢竟他們男女有別,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實在不妥。
然而那一根筋的公主殿下似乎一點兒也不開竅,一雙眼睛不避不讓,直直地盯著他,還非要問:“幾日?”
“……”
悅寧卻忽而冷哼一聲。
“你可別忘了,我還要教你騎馬的。”她道,“等你的腿養好了就去,別想賴皮。”
原來是為了這個,裴子期暗暗鬆了一口氣。
“殿下恕罪,微臣聽太醫所言,不敢妄動,隻怕要躺到回京之時了。”
其實裴子期倒有些慶幸,幸虧這腿傷有些嚴重,否則真要讓悅寧教他騎馬那怎能行?倒不是他怕學不好丟臉,反正更丟臉的時候也被悅寧看見過了,而是讓一位公主“教他騎馬”這件事本身就是極為不合禮法的。前一晚大概真是自己昏了頭,或者隻是想哄一哄這位公主殿下,否則,自己怎會答應此事?好在春獵至多不過十來天,等他們回了京內,一個在深宮中,一個在外朝,便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悅寧聽到這兒,滿臉都是失望之色。
裴子期有些不忍。
“或者秋獵之時,微臣還要麻煩殿下……”
“好!就這麽說定了,秋獵時你可不許再摔傷了!”
秋獵可還有大半年,那時他無論如何也已替她擇選好了駙馬,即便還未成婚,也是要留在宮中待嫁了,他們應當並沒有機會再一起騎馬,況且裴子期也並不打算再參與秋獵了。秋高氣爽的天氣,正適宜在後園沏上一壺茶,坐著翻幾卷書。
悅寧可不知裴子期心中在想什麽,她來了半天,先想的是要教裴子期騎馬的事,而後便又想起裴子期答應自己的事。
“對了,嚐嚐這個。”悅寧將自己帶來的提盒打開,端出一疊糕點來。
“小廚房的李姑姑說,這是最簡單又好入口的糕點,我學了大半個下午。”
這是一碟看起來很不起眼的米糕。
大概是覺得白色的米糕看起來太過單調,其上點綴了幾顆赤豆,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似乎沒什麽不妥之處。
裴子期拈了一塊在手中,隻覺十分綿軟,幾乎有些拿不住,便放入了口中。
“嘎嘣——”
裴子期猝不及防,感覺自己的牙有點兒疼。
“怎麽樣?”
他轉過頭來,卻對上了一雙因期待而熠熠閃光的眼眸。
裴子期慢慢咀嚼,咽了下去。
“殿下為何從來不吃自己做的東西?”這的確是裴子期一直以來的疑惑,他哭喪著臉問道,“卻總要讓旁人品嚐滋味?”
“哦……這是因為……”悅寧解釋道,“小廚房的李姑姑就從來都是讓她徒弟幫她品菜,她說,自己做的東西自己是吃不出味的。”
對這位李姑姑,裴子期也是聽聞過的。據說她做菜很有一手,皇帝將她賜給了悅寧,專伺候這位公主。可人家是頂尖的禦廚,她的手藝幾乎已到了令人難以超越也無法超越自己的高度,因而,想要尋求突破,的確是自己嚐不出來了,就得讓旁人來幫她品評,讓她參考。可眼前的這位悅寧公主殿下,很顯然,還是個初學者。
裴子期稍稍思忖了一番,想著該如何開口才能委婉地將這番意思表達清楚。
悅寧卻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了,便從那隻碟子裏也拿了一小塊米糕。
裴子期嚇了一跳。
自己被硌了牙也就算了,公主若是有個什麽好歹……
這一瞬間,裴子期早已忘了什麽男女有別,他伸手要去攔,悅寧舉起手來要往嘴裏放,兩人毫無默契,兩手在中間一番激撞,赤豆米糕脫手而出,飛落在地,滾了一層灰。
“……”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悅寧咬了咬牙,還是問道:“很難吃?”
裴子期搖了搖頭,索性說了實話:“赤豆沒熟,有點兒硌牙。”
“果然……”
“嗯?”
“……我還是不行。”
這話說得又輕又快,卻說得人心裏沉甸甸的,聽來她似乎極其心灰意冷。
裴子期想了想,又拈了一塊米糕,將上麵的幾顆赤豆去掉了,再放入口中,認認真真地吃了下去。
“這米糕……挺好吃的。”
這倒不是虛言。
裴子期雖然平時不太注重飲食,吃什麽都渾不在意,那也並不是因為他吃不出好壞來。這米糕就是用最普通最常見的米粉做的,隻放了白糖,初入口不覺如何,但正因不像尋常的那些糕點一般甜,自然吃完了也不讓人覺得膩,正是最適口最能讓人忍不住要多吃幾塊的。
悅寧看裴子期模樣認真,也學著他的樣子拿了一塊,將赤豆剔除了方寸吃下。
“……嗯,好吃。”
那一雙藏了星子的眼,終於彎成了兩彎新月。
近來,皇帝發現了一樁怪事。
他的寶貝女兒悅寧從前吵著鬧著要出宮來玩,可出宮春獵的這幾日裏,她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雖然也騎著馬跟著一起出去獵了幾隻野兔,但不過一會兒便推說乏了,一個人回了營地。皇帝想起裴子期與他提的借春獵相看駙馬之事,不由得更疑神疑鬼起來。皇帝派了身邊的內侍去打探了一番,內侍回說公主回去之後悶在營地裏跟李姑姑在學做糕點。
這是……怎麽回事?
皇帝滿腹疑慮不能解,而被皇帝分去伺候裴子期的小內侍常和最近卻過得心驚肉跳。
原本以為這位禮部尚書裴大人隻是學識人品一流,沒想到他居然還……還很會哄女孩子?
就連傳說中那位刁蠻任性的悅寧公主,每日裏來探病都是高高興興的。仔細看來,一個是溫文爾雅,如輕風細雨沁人心脾,一個卻是柔婉可愛,眼睛裏還會閃爍小星星。兩人言語之間十分親昵,似乎眼中隻有彼此,再看不見其他的人與事一般。
哎喲,這……這是要出事的節奏呀!
常和不敢再多看,次次都借口要看藥躲了出去。
誰想這一日他剛驚慌失措地跑出營帳,卻一頭撞到了自己的師父——在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內侍黃總管。
“哎……你這小猴崽子!跑什麽呢?”
“……沒……沒什麽。”
“真沒什麽?”
“……”
事情到底還是讓皇帝知道了。
然後黃總管親自去了一趟,說是皇帝親自獵了一隻野鹿,請公主殿下晚間去一同飲酒吃烤肉。
這一頓晚膳,皇帝並未召請其他人,就與自己最喜歡的女兒悅寧公主殿下一同用膳。悅寧公主最得聖心,不光是因為她乃皇後所出,還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她十分懂得該如何討皇帝的歡心,簡簡單單幾句話,若是旁人來說,總覺得是恭維奉承,可從悅寧公主的小嘴裏說出來,真是真誠無比,總能使龍顏大悅。
當然,皇帝這次可沒忘記自己的目的。
“寧兒,朕聽聞你剛來那日做了一樣好點心,幾個年輕小子都誇好,怎麽不見你來孝敬孝敬朕?”皇帝笑眯眯地問她。
“別提了!”說到這事,悅寧不免又想起那一日的不愉快來,她沒好氣地回道,“那些人當麵一套背地裏又是一套,說的都是假話!父皇可別被他們的虛偽欺瞞了!他們不過看著我是公主才假意奉承,一轉身就說得可難聽了!”
“哦?竟有此事?”皇帝像是有些意外,問道,“難道就沒有一人說真話?”
“當然——”
沒有一人說真話?似乎是,可……裴子期不算是說假話吧?他當時壓根就沒說話。
悅寧糾結了半天,又改口了。
“裴子期不算虛偽。”
“裴子期……”皇帝麵色如常,話卻說得有些意味深長,“看來寧兒與裴愛卿關係頗佳,竟已直呼本名了。”
“沒……沒有沒有!”悅寧也不知為何,聽了這話卻有些心虛的感覺,一下便慌亂起來,紅著臉辯解道,“隻不過……他不是依著父皇的旨意在替我擇選駙馬,所以……所以才多聊了幾句。再說這兩次他生病又受傷都是為了我,我總得略表心意才是。”
“哦?”皇帝不說信,也沒說不信。
烤鹿肉已吃得差不多了,酒卻又熱了一遍。悅寧越想越覺得不對,雖然埋著一顆腦袋在吃東西,但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思來想去,她抬頭瞥了一眼站在皇帝身後的貼身內侍黃總管。誰知那個平時總會或多或少給她點暗示的黃總管卻挪開了眼神。
不對,肯定不對!
悅寧畢竟自幼便是在這深宮之中長大的,雖平時任性驕縱了一些,但她往往都能從細微之處察覺到帝後二人的心思。
這一次也一樣。
什麽烤肉飲酒……她這父皇肯定有目的!
可這才說了三兩句話,也聽不出什麽端倪來……莫非,與裴子期有關?悅寧心中莫名地有些心虛起來,但若要問她為何心虛,她又有些說不上來。裴子期?裴子期有什麽不妥?裴子期是一竿迎風不倒挺拔蒼翠的青竹呀!她與裴子期不過是近日多說了幾句話,也算不得……
“依朕看,你與裴卿自幼相識,長大又這般投緣,不如……”皇帝似笑非笑道,“就招他做你的駙馬,怎麽樣?”
“……不要!”反駁之語脫口而出,悅寧索性站起來,又強調了一番,“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裴子期做我的駙馬!”
“咦,這是為何?”皇帝麵上有些訝異之色。
還問為何?若她就這麽答應了,那豈不是承認她與那裴子期有什麽……什麽……見不得人的私情了?啊,不對不對。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要什麽駙馬,而就算要招駙馬,裴子期也絕對不符合她心中原定的那些條件。
“我……我又不喜歡他!”
這倒是句實話。
“況且,他脾氣太直,又不會說好聽的話,總惹人生氣。”悅寧仔細想了想,一條條地數起裴子期的“罪狀”來,“還有還有,他吃什麽都是‘尚可’,‘不錯’,讓他品個吃食也說不出個好歹來。再說,他還是個文弱書生,身體弱,老是生病啊受傷的,對了,他還連馬都不會騎!”
隻因心中那一點兒莫名的“心虛”,悅寧這一番話說得特別理直氣壯。
皇帝聽了,又露出那副笑眯眯的模樣來。
“雖說裴卿的身子的確弱了些,但也都是事出有因。既如此,便讓他再好好休養一陣,選駙馬一事暫且交由侍郎許初言負責。”
“……”
還……還要選啊!
悅寧公主殿下愉快的春獵生活就在這一場鹿肉宴中宣告結束。
第二日,那位禮部侍郎許初言就來求見了。
這個許初言倒是極為眼熟,悅寧想了半天,總算想起了,似乎是裴子期帶她去白馬寺看桃花的時候,遇見了這麽一個人。裴子期年紀輕輕坐上尚書之位,而這個許初言也很年輕,同樣出身世家,他看起來比裴子期要浮華得多。悅寧再仔細想想,當初正是這人讓了一間觀景樓的包間給他們,對,他還帶了個一看就知出身良好的小姐。嘖,悅寧公主已直接將許初言腦補成了花花公子,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那樣的。
因而,當禮部侍郎許初言帶著一位年輕公子來拜見悅寧公主的時候,悅寧順帶著對他帶來的那人也沒什麽好感。
“殿下,這一位是今日才出京趕來春獵的蘇岩蘇公子。”
“……哦。”
今日才來?那又如何。
“早就聽聞殿下馬術精湛,不知在下可有幸得見?”那個新來的倒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樣子,看著是書生的文氣打扮,但雙目明亮,精神飽滿,看來不隻是個文弱書生而已。
“怎麽個見識法?”悅寧興趣索然,卻不得不應付。
“依微臣看,殿下不如與蘇公子比試一番?”那許初言一臉的“別有用心”,說的話也好似是早就準備好的,“這位蘇公子不但才學出眾,所作詩篇在朝內朝外被人爭相傳誦,還自幼有名師指點,騎馬射箭方麵頗有造詣。”
“……哦。”
悅寧揮了揮手。
“那就比試比試。”
皇家圍場不同於外邊,場內的一草一木都常年有人精心伺候,外圍還有重兵把守。雖然從地勢上來說,當然不會有塞外的草原那麽遼闊,但縱馬奔馳在其間,也還是會有一種天高地遠的舒暢感覺。悅寧牽了馬,抬頭看了看,天藍雲淡,是個好日子,但她怎麽就這麽提不起精神來呢?
“那個蘇……”
蘇什麽來著?悅寧有點兒想不起來了。
“蘇岩。”
站在一旁的禮部侍郎許初言一臉諂笑地提醒了一句。
蘇岩?等等,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悅寧想了想,覺得很是耳熟,但她再回頭看看那人,又沒什麽印象。
“……是朝內有名的詩才。”許初言又提示了。
“對!”悅寧想起來了,這個蘇岩不就是裴子期一開始給她提供的三個人選中的一個嗎?她還記得裴子期那方方正正如同他為人一般的字,是哪三個名字她可不太記得了,隻記得自己當時一個一個全否定了。
哼,這個禮部侍郎怎麽回事,被否決的人選還敢再送上來?
悅寧找著了一點兒由頭,心情頓時好起來。
等賽完馬再跟他算賬。
許初言突然後脊背一涼,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公主殿下的笑容看起來有那麽一點兒嚇人。
“走!誰先到那邊山坡上的小樹林就算誰贏!駕——”
悅寧話音剛落就揮舞著馬鞭,風馳電掣般駕著馬飛奔了出去。
“臥病在床”的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可不知道這些事。他安安靜靜地在自己的營帳之中看了兩卷書,到了用晚飯的時候,才覺得這帳篷裏過於安靜了。
那位嘰嘰喳喳的悅寧公主沒有來。
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在午飯過後,或者晚飯之前興衝衝地跑來找他,讓他嚐試自己新做的糕點,或者向他炫耀自己又獵到了什麽小兔子。
連送飯進來的小內侍常和的麵色都有些不對。
“發生什麽事了?”裴子期放下了手中的書。
“殿……”常和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殿下怎麽了?”裴子期的麵色一下變得嚴肅起來,“她出事了?”
“不不不……殿下沒有事。”常和趕緊解釋道,“倒是與殿下賽馬的那位蘇公子……呃……蘇公子倒與裴大人的境況差不多,墮了馬,據說摔得不輕。”
哦。
裴子期怎麽想怎麽覺得這個套路在哪裏見過。
裴子期想起了一件往事。
大概是裴子期剛自皇帝那裏接了旨意,多番考察之後擬定了三個人選之後,與許初言一同去尋第一個人柳子澄時發生的事。那時京內有名的鬆鶴樓弄了一個花點盛會,然後……那位悅寧公主喬裝混入其中便也算了,還與那駙馬人選柳子澄產生了爭執,甚至將他一把推下了樓。
裴子期心裏咯噔了一下。
許久都沒再產生疼痛感的臉頰,突然地,就有點兒疼起來。
裴子期左思右想,內心惶恐。
還好,入夜之後,許初言前來探望,終於讓裴子期找到了一個了解內情的機會。
許初言是苦著臉走入營帳之內的。
“許初言,你這是……”
“裴兄,你這腿什麽時候才能好啊?你這一‘臥病在床’,我可就慘了。皇上命我接手為那位刁蠻公主擇選駙馬的差事……早知道這位公主難伺候,本想順著她的喜好請她與蘇公子賽馬,誰知……哎哎,你這腿該不會也是被……對對,肯定也是被那個刁蠻公主害的!”許初言一屁股坐在了床邊,話說得很直接,他素來是這樣的性子,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休得胡言!”裴子期依然如往日那般嗬斥一聲。
許初言縮了縮腦袋,看了一眼帳內,發覺除了他與裴子期之外並無他人之後,鬆了口氣,才又道:“裴兄,我並非胡言。外人都不知道蘇岩與公主賽馬的真相,我可是尾隨其後看得真真切切的。眼看那蘇岩就要超過那位刁蠻公主,她竟然一鞭子抽過去,正打在蘇岩的臉上,蘇岩一時吃痛,直接從那馬上顛了下來。”
“……”
這蠻橫不講理的樣子,倒真像是那位悅寧公主殿下應有的畫風。
小時候她不就為了一串糖葫蘆抓花了他的臉嗎?
可裴子期覺得還是不對。
幼時那般行為,除了性情刁蠻之外,多半還有些不懂事,可如今……裴子期仔細想想悅寧與他言笑晏晏的模樣,實在想不出她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這倒也算了。”許初言還在絮絮叨叨,“可到了皇上跟前,那位公主殿下還死不承認,非說是誤傷,說她本是為了鞭打自己的馬兒,誰知那蘇岩離得太近,才甩到了他的臉上。嘖嘖,誰信啊?哪有這麽巧合的事。”
“可若真有如此巧合呢?”裴子期忽然開口。
“呃……這不大可能吧……”許初言被裴子期噎了一下,仔細想一想,道,“裴兄,你素來畏懼這位可怕的二公主,怎麽今日卻突然替她說起話來了?”
許初言可是除了裴子期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裴子期“童年陰影”的知己。照他來看,說不定裴子期後來養成了個這麽整日悶在書房不願出門,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既對吃喝玩樂沒什麽興趣,又從來沒有對什麽女孩子上過心的性子,多半就是被那件往事深深傷害的。
可誰知,被欺淩過的“小包子”居然要為殘害過他的“大魔王”說話了?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裴兄,莫非……”
“皇上怎麽說?”裴子期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皇上自然是大發雷霆。”說到這個,許初言來了興致,頗帶了點幸災樂禍的口氣,“皇上趕緊派了太醫去為蘇岩治傷,又加以安撫。之後,聽說將那二公主狠狠訓斥了一番,然後罰她在營帳之中閉門思過,還要罰抄什麽書呢。”
“……哦。”
裴子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準備將小內侍常和喚進來,送走許初言之後便熄燈入睡。
夜已深了,出門隨禦駕狩獵了一日的人們自然早早地都睡下了。
唯有被眾多營帳圍在中央,代表了皇家九五之尊的明黃色帳篷一旁的那一頂略小一些的帳篷裏,還點著燈。
莫名其妙因為一場“賽馬”而突遭橫禍的悅寧公主殿下,正極其焦躁地在帳篷裏轉來轉去,一點兒也沒有要就寢的意思。而跟在她身邊的兩個宮女鬆籽與紅豆,在一旁勸解了半天也不見效果,反倒被這位殿下嗬斥一聲不許多言,兩人便隻好倚在一旁,困得雙眼迷蒙。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在這不大的帳篷裏轉了大半宿的人突然爆發了,可嘴裏說出來的話還是那麽兩句。
紅豆揉了揉眼睛,偷偷看了看外頭的天色。
“殿下別氣了。”紅豆又硬著頭皮勸道,“皇上不過一時被蒙蔽了,等明日殿下再去好好說說……”
“哼!”
“都是那個許大人和蘇公子不好。”鬆籽趕緊換了個說法,“殿下要先睡一覺養好精神,明日戳穿他們的陰謀!”
“呸!”
唉,看來還是勸不好。
悅寧越想越覺得胸口堵得慌,突然張口來了一句:“都怪那個裴子期!”
“咦咦咦?”
“哎哎哎?”
兩個小宮女都是一臉茫然,這事怎麽能扯到禮部尚書裴子期裴大人身上?
“要不是他,我也不會……”悅寧忽然瞪眼道,“總之,就是他的錯!”
“對,是他的錯。”
“沒錯沒錯,殿下明日去找他的麻煩,此刻先歇了吧!”
到了這個地步,也不管這位公主殿下說什麽了,反正隻要能哄得她就寢,睜著眼說瞎話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歇什麽歇!”悅寧一想到這事便覺得有些不爽,“憑什麽我得被關在這受罰,他卻能好好地在那兒睡覺。不成不成,我這就要去找他算賬!”
月黑風高,正是夜半時分。
巡視了一整日的侍衛們的精神多多少少都有些懈怠了,尤其那兩個把守在悅寧公主殿下營帳外的守衛,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似乎困倦不堪。此時突然聽見窗簾處似乎有什麽響動,兩人驚了一跳,趕緊爬起身來前去查看。當然,那邊其實不過是有人掀了簾子扔出了一隻被踢壞的雞毛毽子,而兩個守衛沒發覺的是,就在他們身後,有人躡手躡腳地偷偷從門簾處溜了出來,很快就跑遠了。
公主殿下身邊的兩個宮女紅豆與鬆籽,注定要一夜無眠了。
這一次春獵的營帳是以皇帝所居的那頂最大的明黃色營帳為中心,然後層層往外延伸的。靠近裏邊住的是皇親內眷,而外間則是一些外臣。
但裴子期又有些不同。
雖然裴子期也屬外臣,但這一回跟著皇帝出來春獵的多半是武將,即便有些文臣,也是身上有功夫的文武雙全者,像裴子期這樣的文弱書生,又一來便摔壞了腿,便沒被安排在太靠外的位置。他的營帳甚至還離悅寧的營帳不是太遠,兩帳之間不過幾步路的距離。
悅寧之前幾乎日日都來,因而即便是夜半,她也能憑著印象,很快找了過來。
營帳裏黑漆漆的,看來他是睡下了。
悅寧雖然莫名遷怒,來得氣勢洶洶,但真正站在帳外時,又覺得那一股氣泄了大半,自己成了那個沒道理的人。
其實,她真的沒說一句謊話。
當時她抱著必勝的決心,打算賽馬贏了那個蘇岩,然後再好好奚落他一番,好讓他自覺地遠離自己。當時她也的確一路領先,比那蘇岩要快大概一馬的距離,眼見就要到達約好的小樹林,那蘇岩卻不知怎的突然衝到了她身旁來,她一著急就揮起了馬鞭,偏那蘇岩離她實在太近,馬鞭剛一揚起,就甩在了他的臉上……
後來?
後來她氣急敗壞,回去就先找皇帝哭訴,說了那蘇岩一籮筐的壞話。
也不知是哪一句話惹怒了她的父皇。
結果,好像並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的話,都覺得她就是那個蠻橫不講理,為了贏得賽馬而故意用馬鞭抽人臉的刁蠻公主。
……都怪裴子期!
若他在,她的父皇也不會將擇選駙馬的事情交給那許初言,若他在,她大可以直接甩臉子說不要那個蘇岩,連敷衍都不必敷衍,若他在,他肯定會相信自己,他肯定會在父皇麵前替自己說話!所以,歸根結底,都怪這個可惡的裴子期!
悅寧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終於覺得有些疲憊了,慢慢坐了下來。
暗夜,靜寂無聲,似乎總也等不到天亮,但看那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來,又似乎不過是恍惚間的工夫。
這一日,裴子期醒得很早。
他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明明什麽夢都沒有,也不能說睡得不踏實,但偏偏一清早便醒了過來,而且一睜眼便覺得腦海之中格外清明,一絲殘留的困倦之意都沒有。既然還早,他也沒急著叫那個伺候他的小內侍常和,索性靠坐在床上,隨便拿了一卷昨日看了一半的書翻起來。
翻了半個時辰,他突然聽見外頭有些動靜。
似乎是誰在帳外跌了一跤?
“公……公公公公主……公主殿下?”
“啪”的一聲,裴子期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
他屏氣凝神,果真聽見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很小的女孩子的聲音。
隻是他再怎麽努力聽,也沒能聽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麽。
小內侍常和的聲音倒是在寂靜的清晨顯得特別清晰,隻聽得他又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公公公公主殿下……迷路了?”
“……”
迷路?
悅寧公主殿下大清早在營帳之間迷路的事很快就傳開了。
對於這麽一件事情,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信的人,比如暫時在裴子期身邊伺候的小內侍常和,他對此是深信不疑的。據他所說,原本日日都意氣風發的悅寧公主殿下,在那一日的清早,十分疲憊頹唐,麵色也不是很好看,甚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靠在帳篷外邊,實在嬌弱可憐。
說完這些,常和有意無意地偷看了下裴子期的神色。
然而裴子期隻是微蹙了眉頭,對此不置可否,也沒有再多問一句話。
“裴大人……”
“嗯?”
小內侍常和實在不明白,但相處了這麽多天,他也看出裴子期是個脾性好的人,不同於他想象中那般威嚴可怕的“大人”,故而,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裴大人當時醒了吧?為何不讓殿下進來坐一坐?”
“……多有不便。”裴子期就給出這麽一句輕飄飄的話。
不信的人也有,正是素來最寵愛悅寧公主的皇帝。也不知是否因為前一樁賽馬之事餘怒未消,皇帝聽了,似乎認定了悅寧是想要逃脫懲罰,深夜偷溜不成,又使了什麽詭計在裝可憐博他的同情。因此,皇帝置之不理,反倒又多派了幾個守衛,再將悅寧原本要抄寫的書多罰了一倍。
再過得兩三日,浩浩蕩蕩的這一行春獵隊伍終於開始收拾行裝,準備要回京了。
悅寧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裴子期。
在春獵最後的幾日裏,她就真的靜下心來,待在自己的營帳之中認認真真地抄書。
然而就在即將回京的前一日,被悅寧派出去偷偷打聽消息的小宮女紅豆縮頭縮腦地進了營帳,麵色惶恐,四肢顫抖,眼神之中似乎還飽含了一些極其複雜的情緒。另一個小宮女鬆籽趕緊湊了上來,誰知卻被紅豆一把推開了。
接著,小宮女紅豆“撲通”一聲跪在了悅寧麵前。
“殿……殿下……殿下,不好了!”
“什麽不好了?”悅寧雖然平時總愛鬧騰個不停,但真正靜下來了,倒也還真有幾分貞靜淑女的模樣,見到紅豆如此驚慌失措,她倒是還有心情玩笑兩句,“難不成父皇又想出了什麽新招數要懲罰我?”
紅豆急切地搖搖頭。
“那有什麽不好的?快說快說。”
悅寧見紅豆神色不似往日,心中也莫名地浮上一股怪異的感覺,難不成真有什麽不可預料的糟糕事?紅豆方才出去,正是悅寧支使的,本意是想讓紅豆好好探聽一下那一位“墮馬”的蘇公子腿傷如何,臉傷又如何。雖然賽馬那事的確不是她的錯,但……但既然鬧出這麽大一件事來,她總歸還是得擔些責任……
“該不會是那個蘇岩……”
“奴婢去時,正遇著皇上在裏頭,奴婢就沒敢進去,隻在帳外聽了片刻,誰知卻聽見蘇公子的爹蘇大人……”紅豆頓了片刻,在心中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詞,才道,“那位蘇大人說,蘇公子的臉上隻怕要留疤,與殿下這一場賽馬雖鬧得過了頭,但也可算得上一樁‘緣分’,不如……就……”
“就什麽?”
“……請皇上成就一段良緣,賜婚於殿下與蘇公子。”紅豆說完,趕緊又補上一句,“這話可不是奴婢說的,是那位蘇大人說的!”
“……”
什麽?!簡直豈有此理!
那個蘇岩……仗著臉上的一條疤就要做她的駙馬?
“殿……殿下,殿下先別著急,皇上並未答應,隻說要考慮考慮!”
“可父皇也並未拒絕,是不是?”
“……這倒也是。”
紅豆答了這麽一句,才看到另一旁的小宮女鬆籽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悔得她差點兒咬到舌頭。
“殿下,殿下不必多想!不如直接去問問皇上!”
“有什麽好問的,父皇近日實在不待見我,不如我也不湊到跟前去,免得越說越是上火。”其實,這麽些年以來,悅寧心裏都清楚,她之所以一直能在宮中任性霸道,都是因為父皇的寵愛和縱容,而她也能回回都恰到好處地把握好不觸怒她父皇。可這一回出京春獵,也不知為何……她總有些心煩意亂,尤其看見她的父皇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樣,她便賭氣似的,張口便是頂撞,鬧得很不愉快。
“殿下,要不……要不找找裴大人?”
小宮女紅豆不怕死地又提出了一條新的建議。
“……裴子期那個混蛋!”
最終,悅寧公主殿下咬牙切齒地回了這麽一句。
天色將晚,這是禦駕在此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所有人都已收拾好行裝,隻等第二日一早便拔營回京。
悅寧這裏也是一樣,有紅豆與鬆籽兩個宮女指揮著大小宮女一通收拾準備,很快就整理好了。雖然這一回春獵算是出宮遊玩,但玩得久了,還是難免會讓人有些懷念更熟悉的宮內生活,因而幾個宮女內侍看來都並未有什麽離愁別緒,反而腳步輕盈,看起來十分期待回宮的樣子。
悅寧自個兒卻難得安靜一回,坐在書案旁寫了兩張字,然後才喊來紅豆。
“給我單獨收拾幾件緊身的衣裳,單獨包出來放在一邊。”
這又是為何?
紅豆嘴上答應了,心裏卻生了疑。
“這天兒有些熱了,我要騎馬回去。”
“是,殿下。”
對對,若是在大太陽下騎馬,萬一熱出汗了,也可在路上換換衣裳。
紅豆不疑有他,十分聽話地又另外收拾了幾件衣裳。
待到夜深人靜,熄燈入睡之時,小宮女紅豆隻怕早將這一樁小事忘了。
悅寧躺在床上愣了片刻,聽著外間紅豆的呼吸聲漸漸變得綿長,便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幸虧她機智,臨睡之前弄了一盞安神茶哄騙紅豆喝了,到了這時,紅豆肯定睡得沉,也必定發覺不了什麽。悅寧三兩下穿好衣裳,長發隨意一束,再悄悄地拿了點銀票和碎銀,拎上紅豆為她準備好的那一包衣裳,一個縱身就從後邊的帳簾處翻了出去。
沒錯!她這就是要離宮出走!
在營帳裏悶了幾日,又聽得紅豆所說的那麽一個消息,按“刁蠻公主”悅寧的脾氣,她哪可能還待得住!
讓她乖乖聽話,乖乖回宮,再乖乖聽從她父皇的擺布嫁給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她可不要!
既然不能順從,那隻好……奮起反抗了!
正好,讓自己的父皇好好“冷靜”一陣,而自己,也可趁著這段日子,逛遍天下美景,嚐遍天下美食。
悅寧邁著輕盈的小步子,感覺自己的整顆心都要飛起來了。
好在前段日子她天天出去狩獵,又喜歡四處騎馬亂逛,早把這周圍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了。隻要翻過後邊那座小山頭,就能順路下山,到鎮子裏去,到時在那小鎮裏休息一番,再買一匹馬,就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
悅寧摸黑行路,卻半點也不懼,等偷偷摸摸溜出了那些禦林軍夜巡的範圍,她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後邊這座小山包也不算高,而且因為此處是皇家圍場,那山包上也常有人上去清理,既不會有什麽凶猛的野獸,也有專人開好的山路。
悅寧既覺得新鮮又覺得刺激,倒不怎麽害怕了,一口氣順著山路爬上又走下,竟不過大半個時辰就下了山,找到了那個小鎮。
隻是此時已是深夜,小鎮不過幾十口人家,都早早就睡下了。悅寧在那小鎮子裏找了大半天,總算找到了一處勉強可算是客棧的地方。說是客棧,其實也就是一戶人家自己家的一棟兩層樓外加一個後院,小得可憐,並且客房還有一股陳腐的氣息。但看在那小二半夜被自己驚醒睡眼惺忪地來開門的份上,悅寧多塞了一小塊碎銀給他。
等安頓下來,她才覺得真是有些累了。
這大半夜的……她提著一顆心慌裏慌張地趕了這麽遠的路,是該好好地睡一覺了,畢竟這裏也不算安全,明日一大早,她還得繼續趕路。
悅寧打了個哈欠,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躺在了那張看起來實在不怎麽舒適的床上。
身體雖然疲倦,但等她躺下來,她又覺得腦海之中糅雜著各種亂糟糟的思緒,一時之間反倒有些難以入睡。她先想到的是待到明日一早,紅豆肯定會一聲尖叫,緊接著,所有人都要從這一聲尖叫聲中得知她逃跑之事了。然後,她便想到她的父皇,她父皇平日總是很疼她,幾乎對她百依百順,可他若是知道自己這樣半夜私逃,隻怕要怒不可遏。她那總是溫柔和藹的母後就不同了,若是她母後知道了,大概會擔憂傷心,晚上也睡不好覺。
隻不知道那個裴子期會怎麽樣?
……哼!
管他怎樣,最好能令她父皇覺得此事也有那裴子期的“罪責”,狠狠地懲戒他一番才好!
悅寧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終於迷迷糊糊沉入夢鄉。
悅寧的這一次出走竟然出奇的順利。
她既沒遇到什麽黑店,也沒遇到什麽小偷劫匪,更沒有什麽追兵。
隻不過,第二日一早,悅寧醒來時,覺得渾身有些乏力,窗外天光大亮,很顯然時辰已經不早了。她原本打算好早起趕路,就這麽成了一個笑話。她此時依然困倦,還想翻個身再睡個回籠覺。不過,悅寧那顆暈乎乎的腦袋裏多少還存了點理智,於是強撐著精神起了床。
眼前不會有紅豆和鬆籽來服侍她了,她隻能自個兒換衣裳梳洗,再下樓去問問有沒有什麽吃食。
但至少,這一切都是新鮮而自由的。
悅寧坐在客棧的大堂裏,啃著有些發硬的饅頭,喝著一碗稀粥,開始認真思索她下一步該去什麽地方。
去江南!聽說那裏風景好,小吃也很有名。
嗯,就是有點兒遠……而且聽說那兒的吃食雖然精致,但北地這邊的人不一定吃得慣。
正想著,她卻聽見店門口那個閑著沒事的小二正與門外的一個婆子閑聊。
“聽說山那頭的圍場,今日一早鬧哄哄的。”
“哎喲,什麽事兒啊?”
“不知道,聽說是走失了什麽人,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麽小公主小皇子走丟了?可看那陣仗又覺著不像,隻怕是什麽犯了事兒的官老爺。”那小二一臉詭秘,說了半句,又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總不會是……什麽漂亮妃子之類的吧?鬧得可凶了。”
“那可了不得。”
“可不是,聽說一早便有好幾隊帶著家夥的人朝南邊去了。”
“為什麽要去南邊尋?這是怎麽說的?”
“誰知道呢?興許跑的人與南邊有什麽牽扯,再說了,這既然要跑,哪有回京的道理!”
“這倒是。”
大概但凡民間百姓,都對那重重宮牆充滿了幻想,所以閑來無事,總愛偷偷議論幾句。
這算不了什麽大事。
但在自幼生活在宮牆之內的人看來,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有趣。當然,聽在悅寧的耳朵裏,又多了一重意義,那便是她知道了尋她的人是朝南而去的。若這時她下江南,保不準什麽時候就在路上遇見了。再說了,連這小二都覺得自己既然要跑,便不會回京,那麽,她幹脆就回京!就躲在她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什麽時候解決了那蘇岩的事,她便什麽時候回去。
回京當然好了。
京內是她熟悉的,路又近,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是極為安全的。
想好了去處,悅寧心情大好,將那饅頭和稀粥都吃了,上樓就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然而出了客棧的大門,她又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
此處雖然離京城不遠,但若要徒步,隻怕也是不成的。可這小鎮實在太小,並沒有賣馬的,平時這鎮子裏的人出門多半是坐驢車牛車,但那也要有些錢的人家才坐得起。悅寧這麽個人生地不熟的外來客,想要回京城,還真有點兒難。
這可真是糟透了!
悅寧站在路邊,抱著她那個小包袱,可憐巴巴,東張西望,愁眉苦臉。
恰在這時,她卻聽見叮叮當當一陣極其悅耳清脆的鈴鐺聲,伴隨著驢的叫聲,車軲轆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交雜在一起,既熱鬧又好聽。
悅寧回過頭,果真見到一輛驢車。
那驢子的皮毛油光水滑,模樣也十分精神,昂著一顆頭,竟有些氣勢,但見它脖子上用紅繩掛了個鈴鐺,走起來搖頭晃腦的,又顯得十分不安分。不過最讓悅寧意外的是,駕著這樣一輛驢車的人,竟然是個穿著花布裙子的女子。那女子的年紀不大,長了一張圓臉,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頭發都用一塊碎花布包起來,袖子也半挽著,看來十分利落。
見著這麽一個人,實在是難以讓人不放下心防。
悅寧隻猶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將那驢車攔下來了。
“這位姐姐……”
“哎?”那女子趕緊將驢車勒停了,不等悅寧說話,她倒先開口了,“哎呀,這是哪家的漂亮小姐,怎麽一個人在路邊?”
“我……我是去京城的,昨夜在這鎮子裏迷了路,我……然後我就……”
悅寧還沒想好謊話要怎麽編,越說越語無倫次起來,到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好在那一位笑眯眯的女子似乎是明白了。
“正好我這是要回京裏,你要不要來搭我這個驢車一道走。哎,這鎮子可小了,沒馬沒車的,隻能委屈一下了。”
“不委屈!”悅寧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解決了坐車問題,一下便笑開了,“謝謝姐姐。”
“可別客氣,走走走!”
待到上了驢車,悅寧才發現,原來這驢車後邊用篷布遮了的全是一筐一筐新鮮的瓜果蔬菜,綠油油的菜葉子,紅的黃的果子,漂亮又誘人。閑聊幾句才知道,原來這個女子姓花名蓉,在京城裏開了家小店。恰好這兩日店裏正在收拾,她閑著無事,便去鄉下進購了些蔬果。
悅寧聽得有趣,尤其聽說這位花姐姐居然自己開了家店,更是崇拜得不得了。
“花姐姐,你做的東西一定很好吃!”
“算不得好吃。”提到這個,花蓉卻搖了搖頭,“不過,倒也不算難吃。隻是在這京裏頭,光做得好吃,也不見得就能做得下去生意,要知道那些人不但嘴巴刁,還十分講究花樣。人人都知鬆鶴樓的點心好,可若鬆鶴樓不將門麵收拾得那般富貴華麗,隻怕也沒那麽多人去吃。”
悅寧仔細一想,這話倒還真有些道理。忽然,她心思一轉,有了個主意。
這一回私逃出來,她本意是想到處遊山玩水,吃吃喝喝的,可畢竟是一個人上路,多想想也覺得有些寂寞無聊。既然上天讓她有這個機緣認識花姐姐這麽個人,不若……她就在宮外與花姐姐好好做出一番事業來。
她要讓看扁她的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對!尤其是那個裴子期!
他不是還說自己做飯的天分總要比他騎馬的天分要高嗎?她一定能成功的。
“花姐姐……”
“嗯?”
“其實我……無處可歸,我能不能……跟著你學點手藝。我隻要有口飯吃,有個地方睡覺,我可以不要工錢!”
雖然悅寧之前並沒有在宮外生活的經驗,但她看過的民間傳奇、小說話本也不少,有些遊俠小說裏頭,那些落難俠客也有曾為了不餓死街頭而尋工的,隻不過那些故事裏頭,為了顯得主角命途多舛,遇到的多半是黑心老板。悅寧看這花蓉十分和藹可親,尤其聊了幾句之後,更佩服她的見識。再說了,就悅寧所知,京城裏的大廚多半都是男子,她這還是第一回遇見女子可當家做事的,這簡直太厲害了!
花蓉聽了這話,卻沒有立刻答應,反倒皺著眉想了又想。
“這位妹妹,我這人素來有話直說,你既開了這個口,我也就不藏著話了。”
“嗯!”
“我看你像是大戶人家出身,卻一個人在外遊蕩。我本以為你是迷了路,可聽你這麽說,倒像是有些內情……”花蓉稍稍思忖了一下,才又道,“不過我倒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若真想好了,我花蓉也不是不能留你,隻是,我這人性子直,說話也不好聽,我那店也不大,環境也不好,隻怕以後的日子比你想的要苦得多。到時你若待不下去了,或是想回家了,便早早說清楚,千萬別憋著。”
花蓉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懇,卻也更堅定了悅寧留下來的決心。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成。”花蓉笑了。
小鎮到京城也不過幾裏路,時值正午,這一輛晃悠悠的驢車入了城內。
花蓉所開的小食店當然不可能在什麽繁華的地段,隻堪堪靠近內城,算得上是個人流量大的地段,但若說有多起眼也算不上。前後一共就四五間房,前頭是店麵,後頭是個小跨院,跟華麗與精致一點兒都沾不上邊,但好在十分整潔幹淨,後院裏還種植著一些好看的花木。
花蓉收拾了一間屋子給悅寧住。屋子不大,就一床一桌,多放了兩張椅子便顯得有些擁擠了,但那窗戶開得大,又是朝陽的,其實很不錯。
悅寧略微收拾了一番,竟然一下就適應了從那華麗的宮殿轉到這陋居的生活。
“妹妹你先休息兩日……”
“不必了!既然都到了,就自今日開始吧。”悅寧精神滿滿,道,“說好了是來做工的,怎能白吃花姐姐的。”
“哦?”花蓉笑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客氣了,今晚正有貴客要來,你若收拾好了,就同我將那一車的菜瓜蔬果都分揀好洗淨了。”
“好好好!”
這些可都是她在宮中體驗不到的。
洗那些菜瓜蔬果……看來好像是件有意思的事。
“等等,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
花蓉仔細將悅寧上下都打量了一番,才又道:“妹妹這一身穿著打扮的確好看,但……不適合做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