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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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寧覺得,此刻的自己即便是站在她父皇母後的麵前,他們隻怕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她這回帶出來的雖說是一些尋常衣物,但畢竟是宮裝,料子花樣都是上乘,裙擺與袖口也都是依著怎麽樣美麗怎麽樣去製作的,既費布料,又很有些華而不實。也難怪花蓉會說那裝扮實在不方便做活,等到換了一身花蓉給她找的衣裳,悅寧便明白了。這一套粗棉布的裙子都是窄袖,裙擺做得也不大,再用塊布把頭發全攏起來,穿個圍裙,戴一副袖套,這才是幹活該有的模樣。
看花蓉的樣子似乎還有些擔心悅寧覺得簡陋粗鄙,然而悅寧隻覺得新奇有趣,站在一小塊有些模糊的銅鏡前看了半天,倒還覺得自己挺美。
到真正幹活的時候,才終於把悅寧的那種覺得有趣的玩樂態度磨滅了。
雖然已是暖春,但打上來的井水還是有些冰冷刺骨的。
那一大簍一大簍的瓜果蔬菜,看著新鮮又漂亮,但等拿到手中才發現,其中是夾雜了泥土和雜草葉子的,甚至悅寧剛拿到手中,還看見一條肥胖的青蟲從一棵青菜中爬出來,嚇得她尖聲大叫,手中的菜也被她一把扔了出去。
“……”
“要不寧妹妹還是先……”
“不不,我隻是一時還沒……沒反應過來,才嚇了一跳。”悅寧提著一顆心,幾步跑了過去,伸出兩根手指十分為難地將地上那一棵青菜撿起來,認真打量,細細觀察,果然看見那一條青蟲還沒來得及爬走。
悅寧看得頭皮發麻,卻又隻能咬緊牙關,使出一股惡狠狠的霸氣來,將手中青菜用力一甩——
那蟲子在上麵抓得牢牢的,竟然紋絲不動。
它甚至還昂起了頭來,也不知它有沒有眼睛鼻子,可看那模樣,竟似乎好像在嘲諷這可憐的悅寧公主一般。
悅寧憋了一口氣,卻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花蓉看了半日,實在覺得好笑,便“撲哧”一聲笑起來。
“花姐姐……”
“給我。”花蓉走上前來,將那一棵青菜拿了,再快準狠地將那一片附了青蟲的青菜葉子摘了下來,一轉身便丟進了一旁的雞籠子裏。籠子裏的雞一下便騷動起來,撲扇著翅膀全對準了那一片青菜葉子,鬥得你死我活,隻為爭奪那一口吃食。看來,方才那一隻“嘲諷”過自己的胖蟲子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悅寧總算呼出一口氣來,但也不禁有些臉紅。
自己竟連一隻小蟲子也鬥不過!
花蓉開始還有些忍著,後來大概越想越覺得好笑,尤其看悅寧那副嘟著嘴紅著臉的樣子,索性就放開了笑。花蓉本就不是什麽大家閨秀,性子也極其爽快,這樣大笑並不讓人覺得難看或粗俗,反倒有一種率真的魅力。悅寧看著,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大笑起來。
這一下午就在歡聲笑語之中度過了。
雖然,真的很累。
井水涼涼的,清洗到最後,感覺那股涼意好像鑽進了骨頭裏。小板凳坐太久了,屁股也疼,腰背也好像直不起來了似的。
但看一看這一下午的“成果”,她又有一種從前從來沒有過的滿足感。
花蓉的樣子看起來倒還是精神十足。
“妹妹好好休息一下,我這便去弄飯菜,一會兒貴客就來了。”
說了半天的貴客究竟是什麽,悅寧還真的有些好奇了。
“到底是什麽客人?”
“我這店開了好幾年,也就這位客人時常來光顧。”花蓉突然笑了笑,“我看他啊,也不見得真覺得我這兒東西有多好吃,多半隻是在這兒圖個清靜罷了。”
聽花蓉這麽一說,悅寧還真是好奇死了。一個光顧了幾年的客人,然而並不是覺得這兒的東西好吃……圖個清靜?吃飯的地方有什麽好清靜的?悅寧自小便在宮中長大,最擅猜測人心看人臉色,她見花蓉的語氣神態,隱隱猜出這位客人是個男子,那……一個男人老是光顧一個單身女子的店……嘻嘻。
悅寧倒也想幫著一起準備晚飯,但忙了一下午,悅寧真有點兒吃不消了。
最後,她嘴上說著幫忙,身體卻不聽話地倚靠在了廚房的門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在灶台前忙碌的花蓉閑聊。
雖說花蓉總是謙虛說自己做的東西並不好吃,又說什麽也沒有什麽客人覺得她的飯菜可口,但照悅寧來看,花蓉的廚藝隻怕不比她的小廚房掌事宮女李姑姑的手藝差。悅寧雖然自己不怎麽樣,但好歹是見過,聞過,嚐過的。此時看著花蓉有條不紊一樣一樣地做起來,聞著一陣陣濃鬱的香味,悅寧的肚子十分不自覺地叫起來。
悅寧摸著肚皮,顯得特別尷尬。
花蓉一點兒取笑她的意思都沒有,反倒說道:“哎呀,你必定是忙餓了。飯菜還有一會兒才好,你先吃塊點心墊墊?”
“我……我先出去倒杯水喝。”
花蓉沒覺得什麽,悅寧卻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這這這這……實在是太丟人了!
悅寧借口喝水,跑得慌不擇路,卻一走出來便看見外間大堂裏似乎有個人。
該不會是……賊?
“花姐姐可在?”
哎?
看來不是賊……那……是花蓉所說的“貴客”?
可這位“貴客”的聲音怎麽聽起來有點兒耳熟。悅寧盯著那人,他漸漸走近,穿過大堂朝著後院走來。她更覺得這人是前不久才剛見過的……不,是經常見到的,非常非常熟悉的一個人,是……裴子期?!
完了!
悅寧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在這麽個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偶遇裴子期。
說時遲那時快,悅寧趕緊將頭上包頭發的手巾取了下來,蒙住了半張臉,係在了腦後。隻希望這黑燈瞎火的,自己又這般裝扮,裴子期不會認出來。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見了廚房門口站了一個人,當然,他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這人並非花蓉。
裴子期在離悅寧三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
“……”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一處唯一的光源便是廚房門口點的一盞極為昏暗的小角燈,照的光也是模模糊糊的。悅寧借著這點亮光,隻能依稀看出裴子期穿著一件很普通的青布袍子,但袍子上的花紋一點兒也看不清,甚至,抬起頭四目相對,她能看見他熠熠的目光,卻看不清楚他麵上的神色。
那麽,他到底……看出來了嗎?
“哎,裴大人來了。”正在這時,花蓉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咦,你們兩個怎麽在這兒傻站著,快去堂上坐。”花蓉朝兩人介紹道,“這位裴大人便是我與妹妹說的熟客了。這個妹妹姓寧,是我請來幫忙的。”
悅寧的一顆心七上八下,努力按捺住自己想要逃跑的衝動。
而裴子期目光卻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臉上。
“寧姑娘好。”
“裴……裴大人好。”
悅寧的舌頭有點兒打結,麵上又綁了一塊麵巾,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想來裴子期也沒聽出什麽。
悅寧稍稍放下了一點兒心,卻沒料到花蓉瞥了她一眼又道:“妹妹你怎麽蒙著臉?可是被煙氣嗆到了?這可不行,越是嗆到了,越要張大嘴呼吸!”還不等悅寧拒絕,花蓉便伸手將她臉上的布巾扯了下來。
“啊——”
悅寧臉上一空,趕緊抬頭去看裴子期的神色。
可這點光線,她根本看不清楚裴子期的臉?
好像有那麽一瞬間,裴子期眼光一凜,但又仿佛那隻是她眼花了,看錯了,很快地,裴子期竟然笑了笑。
“寧姑娘長得有幾分像在下的一個朋友。”
“哎喲,這可巧了。”
花蓉倒真覺得有些意外。
悅寧偷偷吸了一口氣,假模假樣地低頭小聲答了一句:“裴大人所見必定都是名門高戶的女子,我不過是一個鄉野村姑,裴大人必定是看錯了。”
裴子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卻又轉頭朝花蓉道:“花姐姐出來這半天,隻怕鍋裏的水要燒幹了。”
“哎呀——”
花蓉急急忙忙地進了廚房,誰想那每日都擺出一副翩翩君子風度的裴子期也跟著進去了。
悅寧站在門口,終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
“裴大人今日一個人來的?”
“……嗯。”
“那位許大人今日怎麽沒來?他上回還說我這兒的蔥香魚是他吃過最好吃的!”
“他倒是想來,隻不過他不得空。”
廚房裏的兩人果真十分熟稔,很有些話聊。
廚房外的悅寧躡手躡腳地趕緊回了自己的房中。
她點亮了燈,坐在模糊的銅鏡前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在自我安慰,悅寧感覺自己此刻的模樣,似乎一點兒也找不到那個高高在上的悅寧公主的樣子。眉目麵容當然還是一樣,可好像還是有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裴子期應該沒看出來吧?
嗯,肯定沒。
不過,這下可糟了。
今日天黑算是逃過一劫。可畢竟裴子期是這兒的熟客,若往後他白日裏來,哪怕看出一點兒蛛絲馬跡來……那該怎麽辦?
那一天晚上,悅寧沒敢出去吃飯,她可不敢再與裴子期有什麽接觸,萬一真被裴子期看出什麽端倪來,那可就糟了。到後來花蓉來找她的時候,她推說自己太累,這也不完全是謊話,忙活了半日,就喝了幾口涼水,飯都沒吃上一口,又受了個不小的“驚嚇”,實在是“累”慘了。
也許是她可憐巴巴的眼神出賣了她,很快,花蓉就送了飯和熱水過來,還囑咐她吃了飯好好休息。
飯菜的味道很是不錯,花蓉之前所說果真是謙辭,至少對悅寧這張極為挑剔的刁嘴來說,花蓉的手藝可與她宮中小廚房的掌廚李姑姑一較高下。悅寧悶在小屋裏偷偷摸摸如做賊一般點了一盞小燈,借著那點昏暗的光,特別不顧形象地抱著一碗鮮魚湯和幾樣小菜,大快朵頤,根本停不下嘴。
要讓她來評判的話,花蓉這廚藝當真不凡。若能有個像鬆鶴樓那麽大排場的酒樓給花蓉來做,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看來世人世事的確都如花蓉所說的那般一樣……
“咚咚咚。”
突然有人敲門,打斷了悅寧的思路。
悅寧摸了摸有些鼓的肚皮,猜測會不會還有什麽飯後小甜點,正裝在一個漂亮的瓷碟子裏,端在正敲門的那個人手中。
這想象很美。
所以悅寧趕緊扔下手中的筷子,喜滋滋地跑去把門打開。
“花姐姐!”
“……”
她與佇立在門外的一竿“青竹”來了個四目相對。
悅寧差一點兒就將裴子期的名字脫口而出,好在她在關鍵時刻收了聲。
而她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這副樣子,看在裴子期眼中什麽樣。
雖然屋外隻有一點兒晦暗的光亮,但借著廊下的燈火,以及不太明亮的月色,裴子期還是看清楚了。她大概以為自己掩蓋得很好,或者說,她以為敲門的人是花老板,所以毫無防備。裴子期所見到的,是一個頭發有些散亂,滿目都是驚慌,臉頰上還沾著一顆飯粒,嘴角還殘留著油漬的年輕女孩子。
其實,這並沒顯得“儀容不整”,反倒有種難得的可愛。
此刻的她非常像是被人抓包的一隻剛偷吃完的貓咪。
裴子期嘴角略彎,心情突然好起來。
“裴……裴大人。”
悅寧嘴上雖然顯得遲鈍了一點兒,但是心裏的念頭轉得飛快。裴子期怎麽突然來找她?裴子期怎麽知道她住在這兒?哦,他必定是問過花蓉了。但他這樣刻意找來,難道是發覺了什麽?還是說,他從一開始他就看出來了……
“……嗯。”裴子期略微一點頭,竟然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了。
“……”
這一天下來,到了晚間梳洗過後躺在床上時,悅寧是真的累得說不出話來了,本以為要輾轉反側胡思亂想,誰知剛躺下就累得呼呼大睡。
那之後幾日裏,悅寧憂心忡忡心驚膽戰,但令她覺得奇怪的是,後來什麽可怕的事情也沒有發生,日子就這麽平平穩穩地過去了。而裴子期也沒有再到這小店來。
當然,後來悅寧找了各種機會裝作不經意地與花蓉聊到過裴子期。原來裴子期並不單純是這家店的客人,早些年花蓉家遭逢變故,差點將這小店賠進去,後來是花蓉走投無路,忽然想起與裴家有舊,這才知道原來這個一直到店裏吃飯的客人就是裴家的兒子。裴子期果然也仗義相助,幫她將這店贖了回來。裴子期的意思是隻當將這些錢借給花蓉,等她生意好了再慢慢還他,花蓉卻說索性讓裴子期當個幕後老板,每年給他些分紅,直到她將錢還完為止。
這就難怪花蓉當裴子期是個“貴客”了。
不光是“貴客”,這麽說來,裴子期還是幕後的“老板”之一啊。
眼見裴子期不再來,悅寧也漸漸放下心來,後來小半個月裏,她竟然十分神奇地慢慢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她帶出來的那些衣裳首飾也不愛穿了,每天就穿那麽兩件花蓉給她找的舊衣裙,長發包起來,袖子挽起來,幫著花蓉打打下手幹點雜活。她這才明白,自己從前耀武揚威端著架子說要學做什麽糕點,那都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
一開始,她是怎麽想到要親自動手做吃食的?
她還記得前幾年,有一陣小廚房的李姑姑做了拌麵,她覺得好吃,便央求著李姑姑教她做。後來她果真去小廚房擺弄了一下,便成功了,當時宮裏都傳她做的拌麵好吃,連她的父皇母後嚐了,也讚了幾句。但此時想想,那似乎也都是李姑姑預備好了一切,擀麵切麵,過水撈麵,再切好配菜,預備好了調料,隻讓她將那配菜撒上去,再將醬汁攪勻了倒進去,就假模假樣地傳出來,說是悅寧公主做了一碗好麵。當時她可得意了,可也隻得意了一陣,便不喜歡再做什麽麵了。那時畢竟貪新鮮,覺得做麵說起來不夠好聽,她看到小廚房做的糕點好看又精致,便非要自己做糕點,後來……
後來她就不想再提了。
糖與鹽都分不清楚,醬與醋也弄不太明白。
悅寧自己也不會想到,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逼婚”,她順利逃出宮來之後,她會在短時間內,慢慢弄清楚廚房裏各種瓶瓶罐罐裏裝的都是什麽,甚至能在剛才店家拿錯了陳醋給她時,她一下就反應過來了。
哎喲,陳醋那個味兒……
她以前是怎麽回事聞不出來的?
當然,分辨這些,她也是吃了一番“苦頭”的,花蓉可不知道她是公主,直接將那些瓶瓶罐罐都放在她麵前,讓她每個都嚐一遍,說是吃了就記住了。
那一天下來,她的舌頭以及肚子,都遭受了一番劫難。
悅寧回想起這些來,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便拎著自己剛買的醬,快步往小店走。
誰知一隻腳才剛邁進門,她便聽見裏頭似乎有人說話。
先是花蓉的聲音:“……這麽久不見你來,可是在忙?”
回答她的那一個聲音,悅寧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驚得悅寧差點把手中的醬瓶子摔在地上。
他正是多日不見的裴子期。
“最近,禮部都在忙一位公主的婚事。”
哎,等等?什麽?公主……的婚事?
悅寧想了又想,似乎到適婚年齡的公主,就隻有她這一個?比她年紀大的公主們都已經出嫁了,而比她小的公主個子都還隻到她的腰呢。裴子期所說的婚事……是怎麽回事?悅寧趕緊縮回了身子,悄沒聲地伏在門邊偷聽。
“咦,上回你不是說那位公主病了嗎?”
她隻聽得花蓉問了這麽一句。
對對,公主走失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一般遇著這樣不可說的皇宮隱秘,報出來都是說病了不能見人。
“就快好了。”裴子期道,“隻等這位二公主的病一好,便要招那位蘇公子為駙馬。”
“……”
“蘇公子?”
“……他們二人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呸!
原來她那個狠心的父皇真要把她嫁給蘇岩!而這個絕情絕義的裴子期居然還要幫忙籌備她的婚事!
“哎,這可是好事。”花蓉居然也跟著說了一句。
花姐姐尚算是不知情,那裴子期卻……卻壞到底了!
站得腿腳都有些麻了,悅寧卻還沒想好自己該不該這時候突然就這樣進去。當然,若是依著她以前的性子,她必定會不顧一切地衝進去惡狠狠地將那裴子期斥一頓。不過眼下她這境地,卻隻能委委屈屈地縮在牆角,在腦海之中想象著如何把那可惡的裴子期胖揍一頓。
“奇怪了,我讓寧妹妹去買醬,她怎麽買了這麽久還未回來,該不會出什麽事吧?”
“什麽?她還沒回來?”
“可不是。要不,勞煩裴大人幫我看會兒店,我出去尋一尋。”花蓉道,“哎?”
哎?
悅寧抬起一隻腳,正打算趁這個時機進門,卻沒想到一抬頭,就看見裴子期已站在了門口,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小動作。
對,悅寧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此刻自己是什麽模樣。
她一隻手拿著醬瓶子,一隻手扒在門邊,一隻腳站在原地,另一隻腳卻抬起來正要邁步。她因為站得太久,腰酸背痛腿又麻,要論儀態是一概沒有的,狼狽與尷尬卻是不必說。
“寧姑娘。”裴子期微微頷首。
悅寧迅速地站直了身體,麵上裝作波瀾不驚,內心卻如波濤洶湧一般。這裴子期是屬貓的?走路都沒聲音?說出現就出現?當然,她也很快擠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朝裴子期點了點頭:“裴大人好。”
說完,她立刻與他擦身而過,絲毫不停留,直奔廚房。
她手裏還提著醬瓶子呢。
也許是悅寧自由長在深宮之中,多少總見過一些陰謀詭計。她總覺得裴子期這一來二去的,似乎是在盤算著什麽。
試探?懷疑?
不成不成,她可不能這麽被動,必須想出個辦法來。
也許真如裴子期所說,他之前許久未來是因公事太忙,之後,不知是否忙完了,他隔三岔五就要來小店一次。
不過,他每次都是獨自前來,不帶隨從,也不帶……
“怎麽許大人不來了?”有時花蓉會這麽問。
“他忙。”
每一回,裴子期都這麽答,特別地理直氣壯。
但悅寧也不是傻子啊。
暗暗觀察良久之後,悅寧得出了一個結論:裴子期肯定看出來了,就算沒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他是心裏有數的。否則,他不會跑得這麽勤,也不會不帶那個見過她,甚至會認出她的禮部侍郎許初言來。
她其實也沒天真到,以為隻是換了一套裝束,就能騙過裴子期。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裴子期既沒有戳穿她,也沒有帶人來抓她回去,是不是也就可以證明,裴子期暫時是站在她這一邊兒的?
哼,就算不是,她也要讓他是!
很快就有了個機會。
晴了幾日之後,那一日突然下起了綿綿細雨。原本就冷清的小食店,更是沒有客人了。
到了飯點也隻來了兩個客人,看樣子還隻是趕路的路過了,便進來隨便吃點兒。到了半下午,花蓉交代了幾句就出了門,說是南市來了一批河鮮,聽人說價格便宜又新鮮,她便要趁著沒什麽客人去看看,若真不錯就帶一些回來。
悅寧一個人看店,看著窗外的陰雨天,感覺人也蔫了。
沒想到在這不早不晚,似乎不會有客人上門的時間裏,裴子期來了。
當時,悅寧正閑得無聊,趴在櫃台上翻看一本舊話本。悅寧一邊看,一邊還在心裏嘀咕,花蓉平時從早忙到晚,竟然還有空看這些。其實她以前在宮裏的時候,也會找紅豆偷偷托人去宮外買一些話本看,有些還有點兒意思,但大部分都是粗製濫造,內容也都不好,甚至還有一些是從別的話本裏東抄一段西湊一段拚在一起的。放在櫃台上的這一本卻不同,雖然舊了些,但寫得很是精彩。其中也不全是什麽才子佳人的套路故事,更多的是一些民間的普通人的故事,讀來十分有趣。
悅寧沉浸其中,看得高興,突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
這可把悅寧嚇了一大跳。
她抬頭一看,卻是裴子期正站在她的麵前。
悅寧正看到精彩處,卻被人這樣打斷,而那人還是最近令她煩惱的裴子期,頓時就沒什麽好氣了。
然而裴子期似乎毫無所覺,還擺出一副惺惺作態的樣子,微微頷首,如往常那般打了個招呼:“寧姑娘。”
寧他個頭啊!
“花姐姐不在。”
“……哦。”
裴子期一臉淡然,似乎並不在意悅寧的態度,也不在意花蓉並不在的事實,反倒一屁股坐了下來。
悅寧握著小拳頭忍了又忍,最終磨磨蹭蹭地從櫃台後邊走了出來,拎起桌上的茶壺,給坐在那兒的裴子期倒了一杯茶。然而那茶壺裏其實就隻剩下一點兒涼水和茶渣,然而悅寧拎著茶壺,差點兒將那茶壺整個都倒過來,才發覺這一事實。再看看白瓷杯子裏那一點兒可憐的茶水和幾點黑茶渣,悅寧一下就呆愣了。
最尷尬的是,裴子期還伸手將杯子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放到嘴邊,微微飲了一口。
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樣,要不是那茶是悅寧自己倒的,她幾乎要以為那是一杯清香甘甜的好茶!
“裴子期!”
悅寧憋不住了,她也從來都不是那種喜歡躲躲藏藏的人。之前,她能夠忍那麽久,躲那麽久,也算是長這麽大以來的頭一回了。何況她這幾天左思右想,正打算找機會跟裴子期攤牌呢,所以當下就毫無負擔地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誰知裴子期還是那副死樣子,麵上毫無波瀾,而且還問了她一個問題:“不知此時在裴某麵前的是寧姑娘還是悅寧公主殿下?”
悅寧咬牙切齒,額角猛跳:“你什麽意思?”
“若是寧姑娘,直呼在下的名諱似乎有些無禮了。”裴子期不疾不徐地將手中的涼水泡茶渣放了下來,才緩緩道,“可若是公主殿下,微臣隻怕要立時叫人來將失蹤多日的殿下帶回宮去,再去皇上麵前負荊請罪。”
“……”悅寧冷哼一聲,她根本就不吃這套。
從小就在宮中混成了個人精,就算她在廚藝方麵欠缺了那麽一點點,那也不代表她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恐嚇到的。
“裴子期,你當日沒能揭發我,拖拖拉拉半個多月,你以為此時再將我帶回去就沒事了?”悅寧雙眼望天,根本不去看裴子期擺出來的架勢,笑道,“到時候我就跟我父皇說,我之所以能夠順利出逃是因為你的協助……對,這家店的老板娘花姐姐也是你的熟人,嗯,我父皇就可以治你個拐帶公主,窩藏公主,還有還有……”
悅寧張嘴就開始胡說八道。
就憑他,還想威脅她?還不知道是誰威脅誰呢?
她轉眸一瞅,卻見裴子期仍然不慌不忙,聽她數落了半天的“罪名”,又突然歎了一口氣。
“殿下是否願意嫁給蘇岩?”
“……啊?”
他怎麽不按套路來啊?
“其實……”裴子期略頓了頓,才道,“上一回我所說的禮部籌辦婚禮一事,是假的。”
“……”
啊呸!
“那麽,殿下願意回宮嗎?”
似乎這個問題才是裴子期最想要問她的。
“我不回去。”
“……哦。”
聽了這個答案,裴子期似乎也並沒有多意外,更談不上有什麽失望或者遺憾,他仍然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
雖說悅寧暫時還不想回去,可她心裏還是有些想知道宮裏的情況怎麽樣了。而且既然知道上一回裴子期所說的什麽婚事是假的,那她就愈加想知道她的父皇母後在她離宮之後會有何種反應,又有什麽打算。偏偏她想知道的這一切,除了問裴子期……還真是別無他法。
“我父皇他……”
“很生氣。”裴子期回答得很簡潔。
“然後呢?”光是生氣?
“……也很擔心。”
“……”
悅寧急了,早將自己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天的計謀都忘光了。她在宮外高高興興地玩了這麽多天,當然是新鮮又有趣的,可聽裴子期這麽一說,她難免要想起疼愛她的父皇母後來,心中總算是冒出了那麽一絲後悔。
“不過,皇上又說你膽大妄為,是該給些教訓,所以對外隻說你生了病,並未派人來尋。”
“……”
好了,她要將剛才在心頭冒出的一絲後悔收回去。
至於她的母後如何,問裴子期這個外臣肯定是問不出來了,悅寧也隻能安慰自己,她自小是頑皮慣了的,她的母後應該早就習慣了,雖然,她這一次玩得是大了那麽一點點。
悅寧一麵認真聽著裴子期說話,一麵在心裏反複思索揣摩,臉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而裴子期說完了,就坐在那裏頗有興味地看著悅寧的神情,看著看著,下意識又端起了桌上那一杯涼透了的茶渣泡水喝了一口,終於微微皺了皺眉。
見悅寧沒有再開口的意思,裴子期又問了個問題。
這問題是他早就想問的,自從悅寧走失之後,他到處費心尋找的過程中也想過無數次,打定主意要在見到她之後問問她,卻不知為何,被悅寧這半個月以來的“寧姑娘”阻攔了一下,他就沒那麽急著問了。
“殿下為何離宮?”
這問題其實不難答,但悅寧張了張嘴,還是沒能立刻就說出來。
為什麽離宮?
要說刺激到讓她做出這麽驚世駭俗之事的緣由,當然是因為紅豆偷聽到的話,讓她錯以為她的父皇要將她嫁給那個蘇岩。但此時裴子期說其實她父皇並沒有這樣的意思,她似乎也不是很願意就這樣回去。那麽,原因大概是……她還在賭氣吧。生她父皇的氣,也生……這裴子期的氣。還有就是,她這樣跑出來之後,發現宮外的生活其實不錯,又認識了花蓉,還跟她一起學起了廚藝,而且她也不必再遵守什麽宮規,想做什麽想說什麽都太自由了!
可這些理由,都有些說不過去。
跟小孩子一樣幼稚!
她才不要承認呢。
左思右想,悅寧找了個理直氣壯的借口:“宮裏太悶了,我想出宮透透氣散散心,感受一下民間生活!”
裴子期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看那樣子,好像接受得很勉強。
“殿下打算何時回宮?”
“不知道。”悅寧答得很快,“你不是說我父皇還在氣頭上?等他什麽時候不氣了,或者等我什麽時候想通了,再說吧。”
裴子期聽了,竟然笑了笑。
“蘇大人日日去求皇上,皇上其實有幾分同意。”
咦?怎麽又扯到那個蘇岩的身上去了?不過這麽說來,她也不算賭氣也不算誤會,她的父皇竟然真的願意將她許配給那蘇岩!
“殿下若真的不願,倒是可以再躲一陣。”
啊?什麽什麽?
她沒聽錯吧?那個刻板得要死的裴子期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該讓她的父皇過來好好聽一聽,將這個可惡的裴子期……不,不對,裴子期現在好像還在自己沒用任何陰謀詭計的境況之下,就站在了她這一邊兒?
悅寧發了一會兒呆,眨巴眨巴眼睛,頭一次覺得自己還不夠了解裴子期。
最終,兩人好似說完又好似沒說完的話,因花蓉回店而打斷。
花蓉提了兩簍子河鮮回來,傘都沒打,被細雨淋得有些狼狽了,但見到裴子期,還是很高興的。她十分熱情地招呼了幾句,便要去換衣服。然而走到一半,她突然回頭對悅寧道:“寧妹妹,今日有新鮮的魚,正好讓你大展身手,做個我上回教你的魚湯,讓裴大人嚐嚐。”
聽到這話,裴子期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提到魚,他不免要想到前不久春獵時,他與悅寧兩人誤入山穀迷了路的事。那時,悅寧烤的魚……令他終生難忘。
然而他再一抬眸,卻見悅寧麵上一掃方才的複雜情緒,興致高昂地挽起了袖子,滿口答應下來,雙眸之中似有星子閃爍,熠熠生光。這樣的悅寧,竟然讓裴子期也跟著對那一道還未做出來的魚湯有了那麽一點點的期待。
花蓉的手藝頗佳,教了半個月,說不定……
悅寧拎起了花蓉帶回來的魚簍子,略微有些吃力,再一回頭,卻見裴子期接了過去,並將地上的另一隻簍子也提起來。
“君子遠庖廚!”
這話原本是悅寧最討厭的,但她此時偏偏想用來譏諷裴子期。
裴子期雖是個書生,但從來都不是拘小節之人。見悅寧不怎麽搭理,他隻挑了挑眉,便拎著魚簍子尾隨了悅寧跟到了廚房。悅寧擺出來的架勢也挺像模像樣的,她先將那簍子打開,再用一個小漏網撈了半天,撈出一尾新鮮的魚來,然後衝洗,去鱗。隻不過,當她將魚放在案板上,舉起尖刀的時候,她突然有些猶豫了。
呃……魚怎麽殺?
偏巧那一條魚方才隻是有些昏厥,此時不知是不是經曆過刮鱗之後又清醒了過來,明白了眼前境況,竟然用力地掙紮起來。
“噗……啪!”
隻見其一躍而起,悅寧再也抓不住它,那魚竟然借力彈起來,直朝裴子期的方向甩了過來,然後魚尾一扇,竟然“啪”的一聲打在裴子期的臉上。然後,那魚才掉落在地上,又在地上翻騰起來。悅寧被這變故驚得呆了,再一看裴子期,平日裏總是維持著的淡然神色似乎也有些撐不住了,眼睛瞪得比平時大一些,嘴也微微張著,好像並不比她受到的驚嚇要小,更可笑的是,剛才那條魚竟然一尾巴甩在裴子期的臉上甩出了一道紅印。
那條魚滑不溜丟,她實在是摁不住啊……
這這這……真的不能怪她!
但悅寧看看裴子期,又想想剛才發生的事情,再也忍不住了,“撲哧”一聲大笑起來。
等到花蓉進了廚房,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似乎也有些繃不住。但花蓉到底比悅寧要略微沉穩一些,她輕咳了一聲,就將笑意藏起來,接著便請裴子期出去,還倒了熱水給裴子期擦臉。悅寧越想越覺得好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再一抬頭,她卻看見裴子期涼涼地飛了一個眼刀過來,心中一凜,總算是止住了笑。
咦……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眼前的這個裴子期,好像是個假的裴子期。
最終還是花蓉收拾了殘局。
仔細一想,她的確還沒教悅寧如何殺魚。畢竟花蓉心中總還覺得悅寧應當是個離家出走的千金大小姐,有些髒活她便不願讓悅寧來做。而且這半個月以來,吃過了悅寧做的東西,她總算明白了為何悅寧向她傾訴自己做的東西沒人愛吃了……愛吃才不正常吧?因而,特地教她做這道魚湯,也是因為這魚湯簡單,隻要放好作料,一鍋煮熟,就能吃了。
等花蓉收拾了那條“桀驁不馴”的魚之後,魚湯仍交給悅寧來做。
到夜幕降臨之時,食客裴子期端坐桌前,等著“寧姑娘”端菜上桌。
“今日我將大門給關了,就專門伺候你這一位貴客。反正我這隻是小店而已,本來也沒幾個客人。”花蓉將飯菜都擺好,笑容一如往日。
悅寧自從與裴子期說開了,也放下了那些別扭,毫不客氣地就在裴子期的對麵坐了下來,當然,她沒忘記偷偷瞟一眼裴子期的臉。
看來那魚打得還真是不輕,裴子期臉上的紅印子還在,隻是用熱水敷過,顏色似乎稍稍淺了一點兒。悅寧自以為是在偷看,然裴子期不知為何很快捕捉到了她的眼神,還頗有深意地回看了她一眼。
悅寧莫名覺得有些心慌,趕緊移開目光。
“這道魚湯……”
“是寧妹妹做的。”花蓉道,“裴大人快嚐嚐。”
“是……那條魚?”
“……是。”
裴子期麵上竟然露出了一點兒咬牙切齒的樣子來,伸出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卻又慢條斯理地放入了口中。悅寧看得有些想笑,卻又覺得不好,隻能低頭看腳,拚命憋住笑。
“怎麽樣?”
花蓉那急切的樣子,似乎比裴子期品嚐自己做的菜肴時更緊張。
裴子期可不是第一回吃悅寧做的東西,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本身也就沒抱多大的希望。正因為如此,吃到口中之後,裴子期竟然有些意外地覺得這魚做得還不錯。至少沒糊,也不生,魚肉是軟和的,也嚐得出鮮味。非要挑剔一點兒的話,大約是薑放得少了點,還帶了些腥味,味道也做得重了一點兒,魚肉都鹹,隻怕那魚湯是喝不成了。
“太腥,太鹹。”裴子期做出了評價,但又夾了一筷子。
悅寧聽了這話,抬起頭來,鼓著眼睛朝裴子期“嘁”了一聲。
花蓉先是一愣,接著不知為何卻笑了。
“看來,我不在的這一個下午,你們……倒熟起來了?”
聽了這話,悅寧總算回過味來了。
對對,她就覺得怎麽好像哪裏不對,好像……她眼前的這一個裴子期不像她從前認識的那一個裴子期,但橫看豎看,又正是那個人。還在宮中之時,裴子期這個人為人方正卻又謹言慎行,凡事都要遵從宮規禮法,在她麵前的時候,即便沒有旁人,也總是循規蹈矩,自稱“微臣”,口稱“殿下”,吃她做的那些失敗的糕餅,也從不露出為難的神色,反倒將話說得極為好聽。可如今,悅寧偷溜出宮,裴子期似乎變了一個人。雖然他們下午那一番談話之中,他還是“微臣”,她還是“殿下”,但裴子期言談舉止不似從前那般了。
是因為自己不在宮中,他就不將自己當成公主了?還是因為他不在任上,便不用背負那個“裴大人”的殼子,徹底地放飛自我了?
這麽說來,難道從前她見到的那一個裴子期才是“假裴子期”,此時此刻見到的才是真實的裴子期?
其實,盡管裴子期將她做的魚湯說得差勁,她卻一點兒也生不起氣來,反倒覺得眼前這樣的裴子期更好。至少比原來那個總是低頭躬身的“裴大人”順眼多了!一個小店的食客,與一個店中做活的寧姑娘……這樣兩個身份,挺不錯的。雖然心裏這麽想,悅寧卻也有自己的驕傲,所以聽到這兒,難免要回一句嘴:“誰……誰與他熟了!”
當然,除了那一碗魚湯,其他的菜都是花蓉親自下廚做的,味道頗佳。
悅寧吃得很開心,當然,也能很正確地品評起自己做的魚湯,感覺的確如裴子期所說,還有些淡淡的魚腥味,而且……味道是有點兒重了,不知道魚湯是不是……悅寧剛拿起湯匙,卻見裴子期將那一碗魚湯端到了他的麵前,然後拿起湯匙將本就不多的魚湯都舀進了自己的碗裏。
“……”
“裴大人?”
“這魚湯可惜了,太鹹,隻能泡飯。”裴子期麵上一派自然,又將剩下的魚肉也夾進了自己的碗中,說道,“可惜了花姐姐特地買的鮮魚。”
“……”
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這裴子期竟然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可惡?
悅寧憋著一口氣,不想與他計較。
花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既覺得有些好笑,又擔心說得過多令頭一次做魚湯的悅寧自信心受挫,最終決定閉口不言。
正所謂食不言寢不語,嗯……埋頭吃飯就好。
一頓飯罷了,花蓉收了桌子,又特地泡了一壺好茶,端了過來。那茶雖不是什麽名品,但也極為清冽甘甜,帶著一股淡淡茶香。裴子期不由想得起下午喝的那兩口涼水泡茶渣,更覺得此時的茶十分美妙。那茶悅寧也喝了一口,似乎不小心燙到了舌尖,便坐在一旁連連吐舌。
“今日難得裴大人也來了,正好幫我想個主意。”
“什麽主意?”
悅寧被吸引了注意力,先追問了一句。
“可是為這小店?”裴子期似是早有猜測,將手中茶盞放了下來,極為認真地問了一句。
“正是。”
“這小店怎麽了?”悅寧聽了更是來了興致,“我也來一起想!”
其實這半個月以來,悅寧雖然沉迷廚藝,但也旁觀了這小店半月以來的境況,心中有數。
小店主廚花蓉的手藝那是沒的說,可偏偏生意就是好不起來。
當然,其中原因複雜,比如這店開的地方就不大好,雖在京內,但已靠近城郊了,周圍都是辛苦勞作的普通百姓,偶爾來開個葷倒是有的,但畢竟是少數。再比如,雖然花蓉廚藝上佳,但做的菜多數都是小菜樣式,對那些真正喜歡大吃大喝的酒肉之徒來說,又未免顯得太清淡太單調了一些。還有,便是這店太小,裝修也太普通了,廳堂也太狹窄了。
不過,這些做生意上的問題,要問裴子期這麽一個幾乎不沾染世俗事務的讀書人……
好像奇怪了些。
沒想到聽了花蓉所言,裴子期竟然還真的仔細想了想。
“若不能做大,不如做精。”
咦。悅寧眼神一亮,似有所悟。
花蓉卻還不甚明白,又問道:“做‘精’怎麽做?”
“其實這地段也算不得特別偏僻。”裴子期道,“在下那一個最愛吃喝玩樂的友人許兄,就常去嶺山那邊一家小店解饞。嶺山那一處可是得出城,比你這兒要偏遠得多了。據聞那一家鋪子也不過就是些山珍野味,但的確吸引了不少貪圖新鮮之客。”
花蓉仍有些疑惑:“可我這兒……沒什麽山珍野味啊……”
“花姐姐!咱們雖沒山珍野味,但我們有花姐姐您啊!”悅寧笑道,“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吃慣了大酒樓的富貴菜式,偶爾也會想換個口味的。”
裴子期知道悅寧懂了,便忍不住微微頷首。
三人又商議一陣,決定隔日便開始對這小店進行整改。悅寧隻想到要給這小店做個招牌,再給店內的菜品都取個風雅的名字,而裴子期卻提了個大膽的想法:將店內所有菜的價格都翻一倍,再定下每日隻接五桌生意的規矩。
花蓉聽了又是一驚:“店裏的菜不過是些尋常菜,怎麽能收那麽高的價錢?還有,若每日隻做五桌,那也太……”
悅寧想一想,卻明白了。
“花姐姐,正因為少,才顯得彌足珍貴!若是客人想吃便能吃到,便不稀罕了!那既然珍貴,多收些錢也是應當的。”
“這……”花蓉似乎還是有些不理解。
不過,就連悅寧都沒想到,裴子期看著不過是個書生,沒想到竟還對菜品又提了一些想法。那些普通的家常菜的確簡單,但若在其中花些心思,便能令人耳目一新了。比如此時春意正濃,便可應景做一桌桃花宴,以桃花為點綴,擇選春日最新鮮的小菜,最肥美的魚,再釀上一壺桃花酒,光是聽著便覺得又風雅又美味。還別說,連悅寧都開始有些期待起來。
這麽看來,花蓉所做的菜,自然是“彌足珍貴”的。
可裴子期此人,倒也不同於朝內那些或是毛毛躁躁,或是自詡才高的年輕官員。他穩重端方,秉性溫厚,守禮又不拘小節,還很有才華……嗯,雖然悅寧沒聽他談過詩書,但懂詩書算不得什麽,就算是死記硬背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難得的是,他常能在一些小事情上顯露出自己不同尋常的想法來。
這麽看來,放眼整個朝內,裴子期倒也屬於一顆“彌足珍貴”的明珠了。
“……”
她在胡思亂想一些什麽呢?裴子期明明是害得她有家不能回的罪魁禍首!
對對,要不是裴子期非要給她找什麽駙馬,就不會惹出這麽一籮筐的麻煩事了,更不會害得她離宮出走了!
悅寧迅速平穩了自己有那麽一丁點兒跳亂的心,拋開了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認認真真地參與到了“如何做好小店生意”的討論之中,選擇性地遺忘了決定給自己擇選駙馬的“罪魁禍首”其實是她的父皇。
幾日之後,小店煥然一新。
當然,其實小店還是那家小店,他們並未在裝修上多花費,隻不過在各個角落稍作布置,便顯得有些不同了。白瓷瓶子裏插了幾枝青翠的柳枝,牆上掛了一幅豔而不俗的桃花圖,大堂去往後院的門上掛了一條頗有農家風味的碎花布簾子。外邊兒也掛上了製好的招牌,並未塗漆,隻用了一塊木牌,上書兩個大字:小憩。那兩個字是裴子期寫的,不知是否寫的時候花了特別的心思,那兩個字之中仿佛也透著一股閑適慵懶的味道,令人一看便覺得親切。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悅寧與花蓉縮在廚房裏,笑嘻嘻地討論著新菜的名字。
當然,光有這些改變是不夠的,裴子期不但想了改進小店的辦法,也考慮了如何讓這一家特別的小店聲名遠播。
擔負起這一責任的,正是那最愛吃喝玩樂的許初言。
許初言早來過花蓉的小店,當時也是讚不絕口,但後來因為悅寧的緣故,裴子期便再也不叫許初言到小店來了。畢竟許初言是見過悅寧的,而許初言此人又是個一驚一乍,憋不住話的人,萬一他要是當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喊一句“拜見公主殿下”,隻怕花蓉要被嚇得花容失色。
不過,為了小店的生意,裴子期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隻能讓許初言來做這個。自然,裴子期早早就與悅寧打了招呼,讓她暫時躲在廚房裏不要出來,許初言畢竟與花蓉沒有裴子期那般相熟,隻會在外間坐著,並不會入後院去廚房,所以,想來是沒有什麽妨礙的。
到了這一日日落時分,果然有客人上門。
悅寧早與花蓉說好,自己要在廚房準備,理由也是現成的:花蓉的廚藝不用說,但在菜品裝盤點綴方麵的天分就不如悅寧了。悅寧便說這是小店改頭換麵之後第一次接待客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而自己又不如花蓉那般會說話,便要將招待客人的重任交給花蓉了。
花蓉不疑有他,聽得外間動靜便出去了。
悅寧雖不能出去,但也十分好奇,等到花蓉回來便問她:“有幾個人?”
“三個。”
“咦?裴子期、許初言之外……還有一個是誰?”
“也是一個年輕的公子,聽他們稱呼為蘇公子。”花蓉想了想又道,“看那容貌人品也是不錯的,就是……臉上好像帶了點兒傷。”
“……”
該不會是那個……蘇岩吧?
正說話間,廚房的門簾被人一掀,裴子期走了進來。
“裴大人?”花蓉似是有些意外。
“花姐姐去招呼他們吧,在下有些話想與寧姑娘說。”
“哦……哦。”花蓉聽了,別有深意地看了悅寧一眼,這才端了幾盤涼菜出去。
悅寧可沒心思去想花蓉那眼神是什麽意思,她見裴子期來了,趕緊問道:“那個蘇岩也來了?裴子期,你是不是故意的!”
誰知裴子期卻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也沒想到……”
裴子期久未與許初言相見,提到小店的事,許初言一口答應,並說自己最近與一個“酒肉朋友”十分談得來,順便一起帶來,也有助於小店日後的生意。當時裴子期並未多問,可到了這日一見,才知道許初言帶的人竟然是蘇岩。
裴子期難得驚嚇一回,便趕緊找了借口到後廚來。
悅寧逃出宮來過了一陣舒心又忙碌的日子,好不容易把那個討厭的蘇岩忘了,誰知道這一回正主居然上門來了,氣得她差點兒就要衝出去將那個蘇岩趕出門外。
“他不是什麽好人,他爹也不是什麽好……嗯……”
話說到一半,站在她麵前的裴子期突然伸出手來拉了她一把,甚至還抬手將她的頭摁入自己懷中,抱得很緊。
“……”
啊?!悅寧腦子發蒙,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自己的臉騰地一下就跟著火了似的發燙起來。
“裴大人……”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哎喲,我說呢,怎麽許大人為這家店說了半天好話,原來是為了裴大人費心,至於裴大人是為……嘿嘿。”
聽到這既討厭又熟悉的聲音,悅寧便確定此人正是蘇岩。
這麽說,裴子期是見到蘇岩來了,才……
也……也是。
不然,素來拘禮的裴子期,怎麽會做出這種毫無廉恥的事情來……
“嗯。”麵對蘇岩的揶揄,裴子期竟然十分淡然地接了話,“難得來後廚偷個閑,還請蘇公子行個方便。”
“好說好說。”蘇岩趕緊道,“是在下唐突了,這便不打擾了。”
聽了這句話,悅寧感覺到自己依附的這個胸膛與自己一同鬆了一口氣。
其實,裴子期雖然看著非常清瘦,但他的胸膛很寬厚很溫暖,而且,還帶著一股好聞的淡淡墨香,竟然令人有些留戀。
誰想那蘇岩才轉身,又突然殺了個回馬槍。
“哎,還有一事得麻煩裴大人。”
“……”
這蘇岩到底要搞什麽,非要在這尷尬的場景下說什麽“事”,又是什麽“麻煩”的。
“不知是何事?”裴子期倒還淡定。
“嘿嘿。”蘇岩又發出那種略顯得有些猥瑣的笑聲,“在下自然願意成全裴大人的美事,但也想請裴大人幫在下在皇上麵前多多美言,讓在下求娶到公主殿下。”
“……”
若不是此時被裴子期抱得太緊,悅寧非要立即將這個蘇岩手撕八塊不可!
裴子期並未答話,也不知麵上露出了什麽神色,那蘇岩卻突然拍了自己一巴掌,說道:“哎呀,在下真是糊塗!說不打擾了又說了這等廢話,這次是真的再不打擾了!”
後廚這一片小地方,終於清靜下來。
可裴子期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竟然還不鬆開手。
是怕那個蘇岩再返身回來?還是……
悅寧心中一陣慌,手足無措地推開了裴子期。
推開之後,她下意識地又去捂住自己仍然發燙的臉頰。真是……丟死人了!
然而待她抬頭一看,卻見裴子期也傻愣愣地看著自己。
他……
他他他他他他……的臉好像也有點兒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