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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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蘇岩真的賣力幫了什麽忙,小店的生意竟然真的好起來。
    一開始每日隻有兩三桌客人,漸漸地,竟然需要提前預訂才能安排了。不過花蓉也依然遵從裴子期一開始定好的規矩,每日隻接待五桌客人,一桌不多,即便有客人願意多加錢,或是有特定原因想插隊,她都一律回絕了。
    日子長了,小店在京中飲食客中,竟然真闖出了一番名聲。
    許多人慕名而來,甚至還有不少客人都出自高官貴胄之家。因小店地處偏僻,老板娘也從不過問來客身份,皆是一視同仁,又多了許多圖清靜的客人。有一回,悅寧偷偷在簾子後邊看了看,竟然還看到了當朝的丞相大人帶著自己的妻子兒女一同來用飯!
    沒想到裴子期的這辦法挺管用的!
    不過,一想到那日在後廚發生的事情,悅寧就忍不住臉紅起來。雖說那是裴子期情急之下不得已的所為,但……還是太放肆了!哼!
    最糟的是,明明那是後廚發生的,隻有他們兩人與蘇岩在場,卻不知道花蓉是怎麽看出了一點兒端倪,時不時地就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她。尤其是裴子期偶爾過來的時候,花蓉不但眼神怪怪的,還總是刻意地要給他們兩人留地方說話,自己找借口躲出去。
    這麽一來,悅寧就更尷尬了。
    他們根本什麽都沒有嘛!
    不但沒有,而且因為那次的那一抱,悅寧心裏別扭,很久都沒搭理過裴子期了。
    裴子期大概心裏也明白,多數時候隻是來小店與花蓉說兩句話,問問近日的生意,就很快告辭,也不留下來用飯。
    可悅寧覺得他這樣的行為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很快一個月時間過去了,這一家名為“小憩”的小食店的生意蒸蒸日上,花蓉決定在月末這一天關門謝客,隻邀請了裴子期一人,擺酒設宴,好好慶祝一番。經過這一個月的“磨煉”,悅寧也小有進步,能將一些簡單的小菜做得“以假亂真”,甚至有幾次,花蓉偷偷將她做的菜端給客人,那些常客似乎也沒吃出味道有什麽不同。不過,照悅寧看來,很有可能是那些食客全是“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啥滋味”。
    日漸西斜,花蓉帶了滿滿兩簍子的菜回來,喜氣洋洋地開始準備慶祝宴。
    悅寧自然是在一邊打下手。
    剛擇了一會兒菜,花蓉突然轉過臉來,露出微妙的笑容,問她:“寧妹妹今晚打算做什麽菜?”
    悅寧眉頭一挑,簡單幹脆地道:“就做一道。”
    “什麽菜?”
    “魚湯!”
    夜幕降臨之時,那位“貴客”姍姍來遲,麵上似有倦容。
    花蓉見了,忙問道:“裴大人可是太忙?早知你這麽忙,我就不……”
    “這店可也是我出了錢出了力的。”裴子期打斷了她的話,難得地壓低了聲音,開了個玩笑,“再說也沒什麽忙的,隻不過是被喊去訓了一番話,站累了。”
    裴子期官至尚書,當然不是隨便什麽人能訓他話的,他這麽說,必定是……被皇帝喊去了。花蓉心知肚明,不再多問,可悅寧忍不住要跑出來問上一句:“為什麽事啊?”
    這話聽在裴子期耳中,自是猜到她關心的是她的父皇。
    可聽在花蓉耳中,就是另一番意思了,花蓉見他們有話說,又別有深意地看了悅寧一眼,趕緊找借口去了後廚房。
    裴子期看了悅寧一眼,才回她:“還能為什麽?自然是為那位‘病重’的二公主殿下。”
    “……”
    這是皇室素來的慣例,若有什麽不好明說之事,突然少了某個人,或是犯了什麽大忌諱,或是出了什麽醜聞,一律對外以“得了重病”為借口,將此人的消息掩蓋起來。悅寧離宮出走,自然算是一樁“醜聞”,便隻能說她是生了重病,不能見人,挪去了偏僻的宮殿休養。
    悅寧撇了撇嘴,隻道:“怎麽還沒氣夠啊?再說了,關你什麽事,怎麽去訓斥你?”
    “多少有些關係。”裴子期道,“若沒有我這個‘多事之人’非要摻和這位殿下的婚事,說不定她也不會因此而‘病重’。”
    “……”
    “哎?你們還在討論那位公主的事?”
    花蓉端了幾樣涼菜出來,剛好聽見了後麵那句話。
    “可不是!”悅寧眼皮一翻,沒什麽好氣道,“正是你這媒人沒做好,變成‘黴人’了!”
    有花蓉在,悅寧就算還有些疑問,也不好再多問了,她索性跑去了廚房,將她準備的那一條魚好好地拾掇了,做起了魚湯。上一次她也是做的這道菜,誰知卻被裴子期無情地批判了半天,她這一次當然是萬分用心做了這魚湯。
    盡管她嘴上心裏都不願承認,但她的的確確是在上一回被裴子期刺激到了。
    在那之後,她發憤圖強,拚搏努力,就為了做好這一道魚湯。
    然後嘛……當然是要狠狠地羞辱回去。
    花蓉也很快入了廚房,忙碌起來。
    說是三人一起慶祝,其實隻有裴子期一個閑人在外頭喝茶等著,與平時來這小店裏當客人時並無什麽分別。後廚裏的兩個人忙了半個時辰,終於將酒菜都擺了出來,三人分主次落座。花蓉坐了下來,卻又很快站起來倒酒。
    “花姐姐別忙了。”悅寧站起身來道,“我來我來。”
    悅寧瞅見裴子期的筷子伸向了那一碗魚湯,她立即抓起酒壺將那筷子一擋,然後把魚湯挪到了花蓉麵前,再給裴子期倒酒。
    誰知裴子期的筷子卻又轉了個向,仍朝那魚湯而去。
    悅寧又將酒壺一轉,借著給花蓉倒酒的工夫,再一次把那雙筷子攔住了。
    “……”
    “這魚湯……”裴子期似笑非笑道,“看起來不錯。”
    “不好。”悅寧搖了搖頭,“方才我粗心沒收拾好,太腥了,放鹽的時候也沒小心,味道重了。”
    “哦?”
    “花姐姐,你嚐嚐。”
    花蓉半信半疑,拿調羹舀了,嚐了一口。
    “沒有啊。”
    不但沒有悅寧所說的那些毛病,這魚湯做得還挺不錯的。
    這魚湯看似簡單,但做起來很費工夫,魚要收拾幹淨,煮的時候既要配好作料,還要看好火候,其實是很有些難度的。悅寧來小店不過短短一個月的工夫,能做出這樣的味道,可見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但這“苦功”是為了研究這道魚湯,還是為了……
    花蓉瞥了一眼悅寧,卻見悅寧睜大眼睛鼓著臉頰,凶神惡煞地瞪著裴子期。
    確切地說,她是瞪著裴子期一直躍躍欲試想要伸過來的筷子。
    花蓉忍不住又要露出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來了。
    這兩個人……倒很有些歡喜冤家的意味嘛。
    裴子期左右都不成,隻能收回筷子,語氣淡淡地丟下一句:“小氣。”
    “……”
    花蓉終於沒能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總算打破了這又尷尬又詭異的氣氛。
    悅寧氣得不輕,剛要發作,卻聽見外邊的門被人“咚咚咚”地敲響了。
    花蓉眉頭微皺,大聲朝外回應了一句:“今日小憩休息!恕不接待!”
    然門外那人似乎有些不依不饒,嬉皮笑臉地在外頭道:“我知道,你們不是要慶賀小憩的生意興隆嗎?這得算上我一份才對呀,一開始還沒人知道‘小憩’,那是本公子去一個一個拉來的客人。裴大人,花老板,你們說是不是?”
    這聲音實在討厭,出現的時機又這麽尷尬,更是讓悅寧厭惡至極。
    花蓉略略遲疑了片刻,才問道:“是……蘇公子?”
    “哎,花老板,我這都在門外站了半天了。不先請我進去再說話嗎?”
    “……”
    花蓉有些犯難,隻得去看裴子期,裴子期則看了悅寧一眼。
    悅寧忍了又忍,最終卻將腦袋一甩,氣衝衝地起了身,朝後廚走了。
    裴子期這才朝花蓉點點頭。
    花蓉心裏也憋得慌,但這蘇岩的確是不能得罪的,隻好去開了門。誰想門外卻並不是蘇岩一人,還有許初言跟在後頭。兩人都先與花蓉寒暄了幾句,說了幾句什麽冒昧打擾,實在唐突之類的套話。花蓉心裏更不是滋味,既然知道,你們還來“冒昧”?還來“唐突”?
    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花蓉總覺得,這個蘇岩進了屋子之後,先掃了一眼桌上的杯盞碗筷,接著便四處亂瞄,像是在找什麽似的。
    花蓉可不知道那許多細節,見蘇岩如此,隻覺得心慌起來,難道這蘇岩上回見到了悅寧,惦記起悅寧來了?這……倒是大有可能。畢竟悅寧的容貌身姿都不尋常,尋常男子見了哪有不留心的?可是這蘇岩……花蓉是當真有些看不上。
    蘇岩接下來的一句話著實讓花蓉大吃一驚。
    “裴大人,你那個……相好的姑娘呢?”
    蘇岩所言“相好的姑娘”,自然是指前一次來小店時,在後廚撞見的悅寧。
    隻是當時為了遮掩住悅寧的真麵目,裴子期不得已將悅寧按入自己的懷中,假借“相好”來躲過一“劫”。可他萬萬沒想到,這蘇岩是個大嘴巴,轉過身去便告訴了許初言,兩人背後不知怎麽議論了一番,許初言又從裴子期這兒聽說了他們打算開個慶祝的宴會,就這樣巴巴地趕來,想趁此機會見一見裴子期的“相好”。
    裴子期略微掃了許初言一眼,便猜出了大致的經過。
    許初言埋怨了一句:“裴兄偷偷有了相好,卻不告訴小弟知道,實在過分。”
    花蓉麵上的神色可就精彩多了。
    她早覺出那兩人不對,沒想到竟然……哎呀,原來都已經成“相好”了?
    裴子期頓時感覺一個頭兩個大,但偏偏這一場戲又不得不繼續演下去。不經意間看到桌上那一碗悅寧所做的魚湯,他突然有了個說法。
    “她不方便見人,我讓她進去了。”
    裴子期既然想好了,便神態平和,語氣自然。
    “不……不方便見人?”許初言素來是個粗神經,從來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於是一連串的追問脫口而出,“裴兄,你這又是什麽說法?這也太不夠意思了,裴兄偷偷藏了美人,還不肯讓我們看一眼,見一見,難不成還怕我們兩個將她吃了不成?這有什麽呀?”
    裴子期瞥他一眼,語氣淡淡地道:“她麵有微瑕,不願見生人。”
    “……”
    裴子期說得含蓄,蘇岩與許初言卻從這話中琢磨出了不同的意味來。
    許初言心思簡單,立時心下有些歉然。原來他這裴兄喜歡上的姑娘,大概是臉上有什麽疤痕或者印記?這自然是不好仔細再打聽的了。但年輕姑娘都在意自己的容貌,當然不願意見人,偏偏自己方才還那麽咄咄逼人,真是……
    “……是小弟唐突了。還請裴兄替在下致歉。”許初言這一句說得十分真誠。
    “嗯。”裴子期就這麽順順當當地將許初言的歉意不客氣地收下了。
    但那蘇岩是多個心眼的人。
    這理由雖說得過去,但蘇岩不大相信。他的想法也簡單,裴子期一表人才,又身居高位,無論是他本人,還是自他的家世背景來說,都是朝中難得的青年才俊。原本蘇岩就覺得古怪,當時他隻猜測大概那姑娘長得十分美貌,否則裴子期怎麽可能看得上這樣一般的姑娘?可誰知今日裴子期又說那姑娘容貌有微瑕,這就更奇怪了……也許,是那姑娘生得實在太招人,裴子期不願讓人看見?再或者,其中藏著什麽不能示人的隱秘……
    蘇岩心中轉過無數念頭,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向許初言拱手,以示歉意。
    “那我們……”
    “裴大人,我們雖然來得唐突了點,但也不是空手而來。”蘇岩見許初言似有退意,便趕緊打斷了他的話,將他們早準備好的禮盒遞給了花蓉,才又道,“既然來都來了,裴大人該不會讓我們就這麽走了吧?”
    花蓉頓時對這蘇岩的好感又降了不少。
    看來此人不光是個紈絝子弟,還很不要臉啊!
    裴子期倒是淡定得很,隻微微頷首,朝蘇岩與許初言兩人道:“請!”
    結果,原本是屬於裴子期、悅寧與花蓉三人之間的慶祝宴會,最終卻因攪局之人的到來被迫分散。
    最慘的當然是不得不躲進後院的悅寧了。她真是太慘了!餓著肚子不說,還不敢動不敢出聲,最可憐的是,她還得心驚膽戰地等著外邊的人酒足飯飽離去!光是想想那一桌子的美酒佳肴……悅寧的肚子就忍不住要咕嚕咕嚕地叫,口水也差那麽一點兒就流出來了。
    她以前當公主的時候,哪遭遇過這麽淒涼悲慘的待遇啊!
    她之所以“流落民間”有家回不得,罪魁禍首就是那個壞透了的蘇岩!
    悅寧暗暗下定決心,等到日後一定要找機會報這“一飯之仇”!
    也不知熬了多久,悅寧喝了一肚子水,餓得前胸貼後背,終於隱約聽到前頭有些響動,又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花蓉來敲門了。
    “寧妹妹,他們都走了,趕緊出來吧。”
    “哎……”悅寧有氣無力,掙紮著開了房門。
    兩相對比之下,門外的花蓉卻是紅光滿麵,雙眼還冒著精光,一見悅寧就追著問她:“快老實交代交代,寧妹妹什麽時候成了裴大人的‘相好’了?”
    呸!什麽相好!
    悅寧可不喜歡這個詞,聽著就讓人覺得帶了一點兒輕視的意味,簡直就像是什麽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關係一樣。
    但是再想想,她與裴子期根本也就不是那種關係嘛!
    “不不不,那都是裴子期的托詞!假的!”悅寧趕緊否認,否認歸否認,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老覺得臉頰有點兒燒燒的,辯解道,“我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這話隻是為了騙那蘇岩,才不是真的,花姐姐你可千萬別誤會了。”
    “哦?為何要騙那蘇岩?”
    雖然猜到一些,但花蓉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因為……”悅寧絞盡腦汁,最終半是編半是實話地找了個借口,“花姐姐你沒發現嗎?那蘇岩不是什麽好人,他啊……他覬覦我的美色!妄圖對我不軌!裴子期雖然討厭了一點兒,但也算是個正人君子,所以他就隻能這樣幫我了。”
    “哦……”花蓉麵上卻又露出更意味深長的神色來,說道,“可這方法,說是幫忙,也不太妥當。”
    “怎麽不妥當?”
    “‘正人君子’會用這種方法來幫人?”隻聽得花蓉道,“姑娘家的名節可是最要緊的,這雖說是幫忙,但此事若是傳出去,隻怕會以假亂真,日後也沒人敢娶你了。”
    “……”
    悅寧聽著,竟然覺得有些道理。
    “所以說,隻怕裴大人果真對你……有些不同,說不定與那蘇公子一樣,都是對你有所‘企圖’,正好借這機會……”花蓉剛說完正經話,又忍不住“不太正經”地調侃了一句。
    “……不可能!”悅寧氣勢洶洶,擲地有聲地扔下了一句話。
    裴子期才不是這種人!
    這話悅寧沒說出來,到嘴邊了又咽進了肚子,然而那肚子……似乎頗有意見地發出了“咕嚕嚕”一陣響。
    “哎喲,我隻顧著說話,倒是忘記了你還沒吃東西。”花蓉不再多言,趕緊起身去後廚,“菜都吃得差不多了,隻能委屈妹妹,吃個魚湯麵了。”
    “魚湯……麵?”
    “對。”花蓉又笑了,“他們要坐下來吃飯,你可知裴大人幹了什麽?蘇公子剛要去嚐你做的那一碗魚湯,裴大人就將它端給了我,說是那湯涼了不好喝,讓我收到後廚去。你可說說看,這麽珍視你做的菜,哪是把你當作尋常人看待?”
    “……”
    雖說悅寧聽了之後的確有些感激裴子期沒讓那個蘇岩“糟蹋”了自己精心做的魚湯,但誰又知道,會不會是裴子期本就嫌棄她做的東西呢?
    最終,悅寧冷哼一聲,不願直麵這個問題。
    魚湯麵很快就做好了。
    那魚湯是悅寧認認真真做的,甚至是超水平發揮,過後雖然冷了,但再熱湯下麵的人可是有著絕佳手藝的花蓉,因此,味道自然不差。熱熱地吃下去,肚子也飽了,人也精神了許多,悅寧總算將一肚子的怨氣都一同消化了下去。
    花蓉也沒什麽事,說好了這一日不開門,店關著,她也閑了,就坐在一旁和悅寧東拉西扯。
    反正她們兩個小女人,可不講究什麽寢不言食不語。
    說到那兩個突然上門的不速之客,花蓉可真是沒什麽好感。不過許初言是花蓉早就認識的,而且看當時的樣子,許初言是被蘇岩拉來的,所以花蓉對他倒是沒太多意見,但對那個蘇岩,花蓉提了兩句就忍不住要搖頭。
    悅寧當然更對那個蘇岩沒好感了。
    要不是那蘇岩,說不定她還不會逃出宮來呢!
    聽到花蓉對其有些不滿,悅寧一邊附和一邊盡情數落,簡直快要將那蘇岩說成十惡不赦之徒。
    花蓉聽得好笑,不由得笑了出來。
    “哎,你可知方才他們磨磨蹭蹭吃了飯又不肯走,有多招人煩?”
    “……可苦了我,坐在房裏餓肚子。”
    悅寧想想都覺得生氣。
    “最後還是多虧了裴大人。”花蓉又道,“裴大人說這店裏也沒什麽好玩的,不如去街上逛一逛,聽說今日鬆鶴樓弄了個花燈會,那蘇公子總算是被拉走了。此刻想想,裴大人也一定是知道你餓得不行,這才想法兒趕走他們,好讓你出來吃飯。”
    “什麽?什麽花燈會?”
    花蓉是想將悅寧與裴子期湊一對,可悅寧壓根沒怎麽聽,隻聽見了那一個“鬆鶴樓”與一個“花燈會”。
    “我也不知道,就隻聽說去的人多,熱鬧得很。”
    “哇……花姐姐,我們也去看看熱鬧!”
    “成。”
    京城最有名的鬆鶴樓,早就為悅寧所知。
    想當初,她偷溜出宮去參加鬆鶴樓的花點大會品嚐點心時,還將那個差一點兒就成為她駙馬候選人的人推下了樓梯呢。雖然當時情況複雜,也不能完全怪她,但想起這事,悅寧為自己居然連那人的樣貌名姓都記不太清楚而感到一絲愧疚。
    時隔多月,再想想自己此刻的身份,似乎……鬆鶴樓倒變成她們小店的對手了?
    當然,可能人家鬆鶴樓根本就沒把她們這區區小店放在眼中。
    不過,悅寧一聽什麽花燈會就想去看熱鬧,倒不是她真想了這麽多,純粹就是聽著有趣,自己又沒見過,便想去湊熱鬧而已。而花蓉聽了這主意,卻也表示讚同,除了熱鬧之外,還有一種“考察”的意味在裏麵。
    盡管她們店小,但也想見見人家大店是怎麽開的,順便見識一下這名聞天下的花燈會又是怎樣一個活動。
    兩人收拾一番,很快就出了門。
    按理來說,此時不年不節的,突然辦個什麽花燈會,的確是夠奇怪的。京內一般弄燈會,多是七夕、元宵之際,拿近的來說,花朝節也已過了,也不知鬆鶴樓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一路走來,倒也遇到了不少要去看熱鬧的人,三兩句聊起來,兩人總算知道了點內情。
    說是花燈會,不過是圍繞著鬆鶴樓的招牌點心做文章。
    就如同當初的花點大會一般,這一回也是鬆鶴樓尋了個噱頭又辦了一次。雖然不年不節,但人家也有人家的風雅說法,正是要入夏,許多新鮮漂亮的花兒都在這春夏之交時豔麗綻放,於是便以花為名,燈為媒,熱熱鬧鬧地辦一場盛會。
    “聽來倒是挺有意思。”花蓉感歎了一句。
    “我倒覺得沒什麽意思,與花朝節時的花點大會大同小異。”悅寧有些不以為然。
    說話間,她們便到了鬆鶴樓。
    鬆鶴樓建在整個京城最繁華的兩道之間,一共五層,建得十分精美華貴。應那花燈會的名頭,此時層層都掛滿了花燈,密密麻麻,鮮豔又漂亮。而在所有花燈的最頂上,都掛著一隻碩大的仙鶴燈,又是別有趣味。悅寧覺得有趣,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再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花蓉停在鬆鶴樓的門口,站著不動了。
    “怎麽了?”
    “每人要先收五錢銀子……”
    “五錢銀子?”這可讓悅寧大吃了一驚,“哪有還沒點菜就先交銀子的道理?”
    待要質問,那守在門口的兩個小二笑嗬嗬地解釋了兩句。
    原來這花燈會也有些講頭,雖收了五錢銀子,但可以每人領到一盞花燈,那些送給客人們的花燈,就掛在那亮堂堂的大堂之中,隻要交了錢,就能任選一盞自己最喜歡的燈。至於那燈,便是用來參與那花燈會的。
    “到時請各位貴客去樓上雅座,就根據自己的花燈為題,或是寫字或是作畫皆可,到時讓各位貴客們一起品評,到時選出三位最佳的來,今晚的消費一概免費。”
    “待到這花燈用完了,還能將下頭的穗子拆下來,每一個燈裏都藏著一卷字條,憑那字條可換取一份鬆鶴樓的獨家點心。自然,這每一盞燈不同,字條上寫的東西也不同,全憑大家的手氣。”
    這麽聽來,區區五錢銀子能換到的東西還真是多,光是那精致的花燈與送的點心,應該也不止五錢銀子了。
    花蓉也不是那等小氣鬼,當下立即給了銀子。
    “來兩盞燈。”
    “好嘞。兩位貴客這邊挑燈。”
    花蓉選了一盞芙蓉燈。
    花蓉選那芙蓉燈,一來是覺得芙蓉花富貴漂亮,二來便是她名字之中也帶了個蓉字。而悅寧則走來走去,半天沒有選中。
    “妹妹選那盞夜曇燈吧,那夜曇燈做得實在精致,跟真的似的!”
    “真的夜曇也不算什麽。”悅寧有一次還被她父皇半夜喊起來看那夜曇盛放,然而她瞌睡連天,隻覺得那花白慘慘地在深夜之中綻放,實在陰森,不知到底有哪裏好看,因而對夜曇實在提不起興趣。突然看見一抹十分鮮豔粉嫩的顏色,悅寧眼神微亮,指著道,“我要那盞桃花燈。”
    “桃……桃花燈?”
    花蓉有些意外,那帶著她們選燈的小二也很是傻眼。
    桃花燈也不難看,但……終歸是太常見了,所以這鬆鶴樓裏掛了好幾盞桃花燈,還剩了大半沒有人領走。花蓉雖不知悅寧到底是什麽身份,但也從一些細節看出悅寧出身高貴,必定不是普通人,怎麽看也不像是會喜歡那般常見的桃花之人。至於那小二,每日裏迎來送往,早就練就了一雙利眼,看出悅寧容色氣質都不同尋常,甚至剛才言語中談到珍貴的夜曇花也不屑一顧,沒想到她會選擇這麽普通的桃花燈,當然當場呆愣了。
    悅寧才懶得管別人怎麽想。
    她就喜歡這桃花燈。
    桃花多好,粉粉嫩嫩多嬌豔,桃花自枝頭被吹落的樣子也分外美麗。她們小店之前所做的不正是桃花宴嗎?當然,說到桃花……悅寧難免還要想起白馬寺的桃花,那是裴子期陪她去看的,那兒的桃花真的很美,隻可惜到了這個時節,隻怕都要落光了。嗯……桃花……裴子期那時帶她去看桃花,正是因為她做了那糟糕的桃花糕。
    想到這兒,悅寧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花蓉和那小二又看呆了。
    桃花燈好,的確好,這美人笑起來,可不就和那桃花一樣絢爛迷人嗎?
    既然選好了燈,算是通過了鬆鶴樓花燈會的第一步,兩人便順著樓梯往上,一邊走,一邊聽那帶路的小二介紹這花燈會。既然是要去樓上雅座,那自然還要另出一份桌台的錢,另外茶水點心都要付錢。花蓉看了看自己不太飽滿的腰包,實在有些心疼。這鬆鶴樓畢竟不是尋常人來得起的地方。
    誰知,悅寧很識趣地打開了她的荷包。
    “選個景致最好的位置!”悅寧扔給了小二一小錠銀子。
    “哎……”
    “好嘞!”
    這樣的地方,從來都是拿錢辦事,小二看兩人雖然穿著一般,但給錢爽快,笑得見牙不見眼。
    “寧妹妹……”花蓉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要來玩的,就讓我請花姐姐一回吧。”
    悅寧眨了眨眼睛,興衝衝地找起了好位置。這樓上的雅座也是分層次的,環繞著一圈排開,而中間被環繞的部分做成了一個大台子,平時用來表演歌舞娛賓,此時也掛滿了花燈,妝飾得極為華美耀眼。
    恰在這時,忽然聽得台上傳來三聲鑼響,接著,便有人出來說了什麽。
    悅寧與花蓉才剛坐好,沒怎麽聽,便問一旁的小二。
    小二去打聽了一番,回來笑道:“說來也巧,斜對麵那一桌客人也有個選了桃花燈,寫了一幅字,寫的是‘桃花依舊笑春風’,那字寫得可好了……”
    小二正說著,她們果然見台上有人掛起了一幅字。
    說到字畫,花蓉與那小二一樣,都是看不出太多好壞的,最多也隻能說出來“好”,但到底好在哪裏,他們就不太能說得出來了。而悅寧不同,她在宮中長大,見過的什麽字啊畫啊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就算她自己不熱衷這些,見得多了,也能看出些門道來。
    悅寧隻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字……的確很好。
    其實真正好的字,不光是看著漂亮工整,最難得的是,能將寫字之人的情緒與內心都寫進那字之中,就像這一幅字,這一句詩早被人念膩了,看煩了,可偏偏就是這麽幾個字,讓人看了之後如沐春風,仿佛真的看見了那枝頭的桃花,感受到了那和煦的春風。
    不過,悅寧見過不少真正大家寫的字,這樣的字也不能讓她那般著迷,真正讓她愣住的原因是,這字帶了些不同的味道,她發現這字體是她見過的。
    甚至可以說,這寫字的人她還有些熟悉。
    “……這位裴公子的字寫得真是好。”小二還在那兒滿口誇讚,可誇了半天,翻來覆去也就隻會說一個“好”字。
    “裴公子?”花蓉聽了,立馬想到裴子期。
    “對啊。”那小二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音道,“我們這鬆鶴樓的客人啊,可都不一般,這位裴公子,雖然年紀輕輕,可是禮部尚書呢。”
    “哦……”
    果然是裴子期,花蓉點點頭,也沒露出意外的神色來。
    隻是……都是桃花燈?
    悅寧在那眾多花燈之中選了一盞桃花燈,而那裴子期竟然也選的是桃花燈。
    若說其中沒什麽緣故,花蓉還真是一點兒也不信。
    可當事之人悅寧一點兒也沒往這上麵去想,她隻聽得小二說了那句“我們這鬆鶴樓的客人啊,可都不一般”,便忍不住又要笑起來。
    的確不一般。
    這兒還坐著一位真正的公主呢。
    後來,悅寧終於想起自己是什麽時候見過裴子期寫的字了。
    正是裴子期剛領了為她擇選駙馬的差事不久,有一日裴子期入宮交差,恰遇著她與她的父皇在禦花園中閑聊。那時,裴子期恭恭敬敬地朝她的父皇遞上了一張寫了三個名字的紙。當時她卻不太客氣,直接將那張紙抽了過來,看了之後便氣勢洶洶地把上頭的三個名字都否決了。
    似乎那時隻顧著生氣,她見了裴子期的字,也隻是在腦中閃過一個“字倒寫得不錯”的念頭,便沒放在心上了。
    本來嘛,能官至尚書,怎麽說也該是個飽讀詩書,胸中有錦繡的人物,那麽字寫得好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如此想著,悅寧忍不住又偷偷抬眼,看了看台上掛著的那一幅字,總覺得這一句詩寫得要勝過那三個名字千倍萬倍。
    悅寧才不承認自己是帶了點兒什麽別的情緒進去。
    幾樣點心小菜端了上來,又有剛泡好的香茶,兩人坐在雅座的小榻上,倒是挺愜意的。
    也有小二上來問她們二人是否要參加那寫字作畫的活動,花蓉當然是連連擺手拒絕,她的長處可不在那書畫上,而悅寧,更不會留下片言隻字的,這種時候,她總算是想起自己還有個公主的身份。再說了,這鬆鶴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是她們小店的對手,她才不要便宜了對手呢。
    “我們就是上來坐坐,不玩這個。”悅寧隨口敷衍了一句,便讓那小二下去了。
    花蓉鬆了一口氣,趕緊灌了一口茶。她再抬頭一看,卻見悅寧認認真真地盯著桌上的幾樣點心小菜看。
    她們方才也沒認真點什麽東西,悅寧就隨口朝那小二說比較有特色的盡管上,那店小二也就真擺了一桌子的小碗小碟子。其中有幾樣是京內常見的糕點,但鬆鶴樓畢竟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老幾樣,也做得格外精巧,看那色澤,聞其香味,便知是出自大廚之手。當然,除了熟知的,也有幾樣是京內不太能看到的。
    比如悅寧此刻正盯著,並試圖將筷子伸過去的那一個小碟子。
    白瓷碟子裏裝著幾條比手指還要細還要小的小魚幹,而與小魚幹拌在一起的則是炒熟的花生仁與黃豌豆。
    “這是什麽?”悅寧一邊問,一邊已經夾了一條小魚幹放進嘴裏。
    鹹鹹的,帶一點兒魚幹的腥味,但不算討厭,嚼起來幹幹脆脆,還帶著一股花生與豆子的香味。
    “這是南邊兒的吃法。”說到吃食,花蓉可是有見識的,“也沒什麽稀奇名堂,不過是個佐酒小菜,吃著挺香。”
    雖然這樣的搭配的確是怪怪的,但不可否認的是,花蓉說得沒錯,吃一口覺得有些鹹腥,但是多吃幾口便覺得滿口生香,有些停不下來。再多吃幾口,便要喝口茶了。
    花蓉見悅寧竟然會喜歡這小魚幹拌豆子,也覺得有些意外,還以為鬆鶴樓做的別有風味,但自己一嚐,不過是小魚幹的選料更好,豆子花生也更飽滿,炒得更香一些,味道與她往日所吃的也並沒有太大區別。再想想,便想到了,自己吃過,當然不覺得新鮮,可悅寧是頭一次嚐。
    就好像……
    花蓉突然停了著,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寧妹妹是不是早就與裴大人相識?”
    說來花蓉與裴子期還有些沾親帶故,但也絕對是八竿子之外了,算不得什麽正經親戚。裴子期官至尚書,還對花蓉的小店一直照顧有加,因而花蓉一直都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對裴子期一直恭恭敬敬。這樣兩廂對比,悅寧對裴子期的態度就有些令人玩味了。當然,花蓉可猜不到悅寧竟然是公主,她隻覺得也許是哪個富家的千金小姐。雖然也可能悅寧的家世背景比那裴子期還要厲害,但看裴子期對悅寧的態度,似乎又沒有什麽謙卑之態。這麽看來,隻有一個可能:他們早就相識,而且還很熟悉。
    花蓉倒是猜得八九不離十,但畢竟猜不到那麽可怕的真相。
    而悅寧聽了,也隻是稍稍一愣,便很爽快地點了頭:“嗯,認識。”
    不過具體是怎麽認識的,他們之間又有什麽樣的關係,悅寧一時還沒想好要怎麽編,也就隻好一句話帶過。
    花蓉雖然還想細問,但想想隻怕要牽涉到悅寧不太想提及的家中背景,便也不多問了。
    “其實……”不知怎的,提到這茬,悅寧倒忍不住想起她第一回見到裴子期時的情景了,那時,她的父皇吩咐裴子期替她擇選駙馬,而她卻是坐在屏風後頭嗑著瓜子,順便對那裴子期評頭論足了一番,那時,她自然而然地就對裴子期這個人產生了反感情緒,“一開始我挺討厭他的。”
    “……討厭?”花蓉驚了。
    這可不怪花蓉大驚小怪,無論換成是誰來看,像裴子期這般人物,實在是無法令人討厭起來吧?
    “對。他那副不溫不火的樣子,不管幹什麽都是一板一眼,看著就讓人上火。”悅寧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感受特別正常,“尤其是說話,特別讓人討厭。好聽的話肯定不會說,可要說他說話難聽,倒也不至於,可你瞧他那副雲淡風輕,似乎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樣子,總覺得他憋了一肚子的壞水!”
    “咳咳咳——”花蓉剛喝了一口茶,差點兒就噴出來,憋了半天,結果把自己嗆住了。
    “哎,花姐姐你慢點兒……悅寧趕緊站起來,伸手就要替她拍背。
    花蓉穩住了身形,忍不住又追問一句:“一開始討厭,那此時呢?”
    “……”
    要硬說還是討厭,多少有點兒口是心非。
    悅寧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詞,才道:“……還算不錯。”
    花蓉樂到了,捂著嘴又偷偷笑起來。
    笑完了,花蓉難得正經了一回,又道:“裴大人當真是個好人。”
    此話由花蓉說出來,的確很讓人信服,連悅寧也沒什麽可反駁的,隻不過,讓她出聲附和那也是不可能的。隻是誰知道她不出聲,卻有人自背後輕聲應了一句:“慚愧慚愧。”
    慚……慚愧?
    被誇讚者本人都沒在場,誰還好意思這麽不要臉地代替裴子期說這種場麵話?
    誰知回頭一看,說這話的竟就是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背後的裴子期本人。
    悅寧可真被嚇了一跳。
    “你你你你你……哎,你不是在陪那蘇岩嗎?”
    裴子期站著看了一會兒,這雅座位置不大,就一小桌,兩邊是至多隻能容兩人並排而坐的小榻,可此時悅寧與花蓉各坐一邊,他守著禮,也不能隨便就這樣在任意哪個姑娘身旁坐下去。似是又在心中思忖了一番,他慢吞吞地道:“應酬應酬,也就罷了。”
    好在花蓉很快就看出裴子期的窘境,趕緊站起來。
    “裴大人這邊坐。”
    說著,花蓉便往悅寧那邊使了個眼色,悅寧隻好挪了挪身子,讓花蓉在她這邊坐了下來。
    “你們怎麽也過來了?”裴子期坐下之後,倒一點兒也不客氣,一邊問著,一邊喊小二過來再添一套碗筷茶盞。
    “那你又是怎麽發現我們來的?”悅寧反問道。
    “我本坐在那一處。”
    裴子期伸手一指,倒讓兩人看清,那是一個角落靠窗位置,大概他應付那蘇岩極其無聊,偶然探窗正好看見她們兩人入了這鬆鶴樓。既然看到她們走了進來,要再留心去注意她們坐在什麽位置也就不難了。雖說這鬆鶴樓一共五層,但越是往上走便越是布置得華貴精美,一般客人根本上不去,原本如裴子期三人的身份應當還可上去坐坐的,可京內有權有勢的人極多,那麽,要訂到上麵的位置,就得提前預約了,比如這花燈會,上麵幾層的位子早就被人包完了。
    小二知道裴子期的身份,眼看著那兩個普通姑娘居然能引得裴子期來同席,便殷勤起來,不但送了碗筷茶盞,笑得也格外諂媚,順便還特別貼心地將裴子期之前所選的那盞桃花燈一同送了過來。
    花蓉還有些擔心,左看右看,還要多問一句:“那你這樣過來,萬一那蘇公子又來找麻煩……”
    “他與許初言已經走了。”
    “啊?這又是為何?”花蓉很有些不解,這花燈會正熱鬧,他們怎麽就走了呢?
    “他們兩個非要我寫一幅字,我就順便地將那蘇岩的身份一擺……”
    提到這個,也不知是不是悅寧的錯覺,她總覺得裴子期的神色變得有些微妙起來,有一點兒尷尬?又似乎有一點兒荒誕?
    不過這話說出來,花蓉沒太聽懂。
    她想著大概是蘇岩不願讓人知道身份,略坐了坐就趕緊走了。
    悅寧卻深覺此事不會如此簡單,她狐疑地盯著裴子期看了半天,又仔細想了一想。對這蘇岩她雖然了解不多,但從她僅有的記憶之中還是能尋到一點兒痕跡。
    對了,正因那一次春獵讓她十分抵觸這個蘇岩,而後又因那蘇岩她才偷溜出宮,再加上他在小店中說的那些話,讓悅寧對此人一點兒好感也沒有。所以,她似乎也忘了蘇岩這人本身能在當初被裴子期定為駙馬的候選人,除了因為他年貌相當之外,還有些別的原因。
    嗯,家世還不錯?祖上都是文官,算是書香世家。
    還有……
    咦,好像他還是朝內有名的才子,雖然還未入仕,但悅寧記得有一陣子,京內還瘋傳過一陣他的詩詞。
    那大約就是在前兩年考試前夕的事。
    這麽一來,若鬆鶴樓得知他的身份,定然要請他當場作詩了。
    可再看裴子期的反應,難道……
    悅寧再看裴子期的神色,頓時就覺得此人眼神閃爍,一臉尷尬之色。
    哼!
    悅寧想明白了,臉色也就不那麽好看了。
    花蓉看出兩人神色有異,卻也猜不出什麽端倪來。不過,花蓉素來都很有眼色,十分自覺地站起身來。
    “壞了,竟已這個時辰了!我突然想起,明日徐大人訂的那個桌麵還沒準備好,我得趕緊回去了。否則這一晚就別想睡了!我先走一步,你們再玩一會兒。”花蓉所說的倒也是實情,隻不過沒她說的那般誇張罷了。
    “既然這麽著急,那我也隨你回去幫忙。”悅寧也起了身。
    “別。”花蓉將悅寧拉坐下,才又道,“趁這機會,你們二人正好替我想想新的主意。那桃花宴雖好,但吃了這麽久,也該膩味了。再者這眼看熱起來了,桃花也不應景了。要想這些,我可不行,這就全靠你們了。”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悅寧也就沒再勉強。
    “花姐姐路上小心些。”
    “哎——”
    花蓉臨走前,倒也沒忘記自己領的那一盞芙蓉燈,拿來看了半日,果真從燈座下邊的穗子裏抽出了一張卷起來的字條,上麵寫著:“贈鬆鶴樓招牌芙蓉糕一盒。”
    “芙蓉燈裏藏著芙蓉糕?那桃花燈裏豈不是桃花糕?”悅寧啞然失笑,“這的確沒什麽意思。”
    花蓉看了,雖不覺得有多失望,但也對悅寧所言深以為然。
    “那可不一定。”裴子期卻是不信。
    無論如何,最終,花蓉去樓下又領了一盒芙蓉糕,然後,便拎著那盞芙蓉燈照路,先一步回小店了。
    花蓉走了,悅寧與裴子期二人似乎都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兩人竟都沉默下來。
    不過,他們也隻沉默了一瞬。
    悅寧忽然想起,方才自己還正對裴子期生著氣呢。
    “裴子期!”
    裴子期雙目微凜,顯然對悅寧即將出口的話有所準備。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蘇岩隻是個花架子?”
    悅寧很是不忿。
    當初她的父皇令裴子期替她擇選駙馬,而最終裴子期遞上來的三個人選之中,就包括那蘇岩。悅寧還記得當時裴子期信誓旦旦,說那三個人選都是他精心挑選並認真考察過的。結果呢?這還沒過多久,那蘇岩就露了餡兒。從這鬆鶴樓的花燈會來看,再細細推想當初那些詩作流傳的時機,很容易便能猜測出來,這蘇岩多半就是個徒有虛名的花架子,其實他根本不通文才,而那些詩作,多半也是花錢找人代作的,定是為了在考試前夕先造造聲勢。
    在悅寧想來,裴子期定然還要狡辯幾句。
    誰想裴子期隻是歎了一口氣,神色之中竟然真透出愧疚與歉意來。
    “此事的確是我失察。”
    嘁。
    一句“失察”就想輕鬆揭過?
    不過,悅寧見裴子期這副樣子,氣倒消了一半,其實她也知道,她父皇當時催得急,那蘇岩若真是有意要作偽,短時間之內倒也不那麽容易看破。更何況裴子期是禮部尚書,不是什麽事都親力親為的,對了,還有那個姓許的禮部侍郎,看起來與那蘇岩私交不錯,說不定就是他幫了忙“迷惑”了裴子期。
    隻是,心裏雖然清楚,悅寧也不打算那麽輕易就放過裴子期。
    這可是打壓裴子期,欺負裴子期的好機會!
    “你說得輕鬆!”悅寧眉頭緊蹙,雙頰鼓起,氣勢十足地道,“幸虧本公主英明聰慧,不然,萬一要是真信了,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嫁過去,到那時才發現被騙,豈不是悲慘至極?若真到那般地步,你一句‘失察’又能有什麽用?”
    “微臣罪該萬死。”
    裴子期竟然十分配合,雖然礙著鬆鶴樓的雅座這狹窄的位置不便躬身,但也擺出了十足恭敬的態度。
    “‘萬死’就不用了。”悅寧揮了揮小手道,“本公主饒你一死,但你也得將功贖罪才行。”
    “還請殿下明示。”
    “既然這事是你‘失察’所致,那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將此事了結,才能算得上‘將功贖罪’。裴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此刻悅寧的麵上全然不見那些“憤怒”以及“氣勢”,反倒笑嘻嘻的,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來,更顯得這笑容十分甜美。
    見此情景,裴子期便知道,悅寧並不是真的生他氣,而是借著此事,要逼他徹底解決蘇岩這樁事。
    這麽一來,她便不必擔心皇帝會下旨讓那蘇岩做她的駙馬了。
    裴子期鬆了一口氣,不由得失笑:“殿下,其實……”
    “嗯?”
    “其實皇上並不會逼迫殿下嫁給殿下不喜歡的人。”裴子期道,“殿下大概忘了,當初皇上召見微臣,說的便是‘這駙馬人選還得讓她自己首肯方可’。”
    “話是這麽說……”
    其實悅寧在宮外偷溜出走時正遇到各種烏七八糟的事,她一時氣憤,便沒來得及想那麽多,後來雖然也想起過她的父皇曾許下的承諾,但事情已經做出,想回頭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了。更何況後來裴子期還半真半假地騙她,說她父皇已經下旨決定將她嫁給蘇岩,她就徹底不信她父皇說過的話了。
    “可自我及笄之後,父皇母後一心急著要為我擇選駙馬,早日將我嫁出,萬一到最後,父皇急了,說不定也就不管我的感受了。”
    既然聊到這兒,裴子期不免又要舊話重提。
    “那麽,殿下究竟為何不願擇選駙馬?”
    “……”
    又是這個問題。
    悅寧賭氣,沒好氣道:“這世上怨偶太多,我不願做其中一人。我寧可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這一回,裴子期差點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明明不過二八年華的少女,卻要說出這麽老氣橫秋的話來,實在有些可笑。
    但裴子期倒也沒反駁,隻是又問她:“若微臣真將蘇岩之事了結,殿下是否願意回宮?”
    裴子期這麽一提,悅寧才反應過來。
    也對……若解決此事,她是可以回宮了。
    其實她離宮這麽久,忙的時候倒不覺得,閑下來總會忍不住要想起宮裏的人與事。她本以為在宮外自由自在會樂不思蜀,可宮裏也還有她惦念的父皇母後,甚至還有從小便貼身服侍她的紅豆與鬆籽……還有小廚房的李姑姑!若她回去小廚房裏露一手,她們肯定要大吃一驚!
    如此一想,悅寧竟然真有些期待能快些回宮了。
    可是,她還有些菜沒學會做,花蓉那小店又才火起來,她若是走了……
    “我要是走了,花姐姐……和‘小憩’怎麽辦?”
    她既然問出這樣的話來,看來就是真動了心想回宮了。
    裴子期心明如鏡,卻不動聲色。
    “其實花姐姐從前也並非孑然一身。隻是從前發生了一些變故,後來小店裏才隻剩下她一人。”裴子期喝了一口茶,才徐徐道來,“花姐姐可不像殿下這般有誌氣不肯嫁人,她早早便成了親,與她的夫君一同打理小店,也過了幾年好日子。”
    “咦?”悅寧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往事,頓時便來了興致,忙問道,“後來呢?”
    “花姐姐的夫君本是個書生,在這些生意上本沒什麽興趣,後來勉強做了幾年,就與同窗一起去寫話本了。”裴子期對花蓉之事倒是知道許多,對悅寧一一說來,“那時花姐姐倒也並未阻攔,反倒還願出錢為她的夫君籌款印書,誰知他卻被奸人所騙,傻乎乎地將花姐姐的小店抵押了去給人做擔保。”
    之後便是奸人得計逃跑,花蓉的小店被人收走。
    那一家店是花家延續幾代的心血,花蓉自然十分生氣,與她的夫君大吵一架,哪知那人也極為倔強,隔日便留書出走,說要賺夠贖回小店的錢再回來。
    花蓉又氣又急,將那封書信撕了,隻當生命中沒有過此人。
    再後來的事,連悅寧也都知道了。花蓉到處托人,後來七彎八繞地找到了裴子期,裴子期仗義相助,幫她將小店贖了回來,還借與她一筆錢讓她重新開張。
    悅寧聽了這些往事,不由得嘖嘖稱奇。
    最後,也不知怎的,她就先衝裴子期丟了一句:“你看,我說得不錯吧?”
    “嗯?”
    “如花姐姐這般,早早成親,最後倒還不如一人奮鬥!”
    “……”
    裴子期一時無言,還真想不出反駁之語。
    最後倒還是悅寧自己又回過味來了。
    “難道你想……”
    “嗯,若能將那位‘花姐夫’找回來,殿下就不必擔心小店無人了。”
    裴子期所想,的確也正是悅寧猜的那般。當然,在這當中,除了有想讓悅寧安心回宮的理由之外,也是裴子期覺得花蓉與小店的確都是需要人幫忙的,悅寧在店裏不過打打下手,所助有限,但若花蓉的夫君回來,可能小店就真正不需要他與悅寧操心了。還有就是……雖然花蓉從那以後當真不再提此人,可裴子期心裏隱隱覺得,她心裏還是有那麽個人的。
    這個道理,與悅寧說大概也是無用的。
    “好吧。”悅寧突然道,“雖然我覺得一個人沒什麽不好,但我看花姐姐似乎也還惦記著這個‘姐夫’。”
    “……”
    這卻讓裴子期大大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