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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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悅寧並沒有去禦書房。
    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悅寧在送走了她的母後之後,將釵環都卸下了,衣服也重新換回了舒適的家常衣裳。但她躺在榻上之後,想了想,還是叫了紅豆出去打聽消息。
    “都半夜了,殿下還是睡一會兒吧。”鬆籽在一旁替悅寧梳頭發,勸了兩句。
    “嗯,睡會兒。”
    悅寧在蘇府待到掌燈之後不久就被救出,後又被裴子期送回宮中,接著便是梳洗休息,又陪她的母後說了話,此時真的已經是深夜了。聽到鬆籽這麽一提醒,悅寧才覺得果真疲倦得很。隻是之前一直精神緊繃著,所以並不覺得,此時一鬆懈下來,她感覺累得不行,似乎眼睛馬上就要合上,連撐開的氣力都沒有。
    可鬆籽扶著悅寧躺下,她又睡不著了。
    ……心亂得很。
    恰好紅豆此時回來了。
    “聽人說皇上發了好大的脾氣。”紅豆小心翼翼地回話,“護國公府的那位公子得到了皇上的褒獎,說是明日要下旨封賞。可那位裴大人就倒黴了,皇上一時似乎還沒想好怎麽處置,隻說先回去閉門思過,禮部之事暫且不必他操心。至於那個蘇……”
    “閉門思過?”悅寧直接打斷了紅豆的話,她對她的父皇要怎麽處置蘇岩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反正蘇家是不會有好果子吃了。在聽了她父皇要下旨封賞邵翊時,心下不由得又是一驚:她父皇的“封賞”該不會就是讓邵翊當她的駙馬吧?當然,她最關心的,還是裴子期,“隻是閉門思過?那不許他出門,許不許別人去看他?”
    “殿下。”
    悅寧公主殿下的貼身宮女紅豆嚇得不輕,隻因她知道悅寧這話裏的意思。
    “幹什麽?”悅寧皺眉道,“我還沒說我要去呢。”
    “殿下可千萬別再偷溜出宮了。”鬆籽勸道,“上回出宮就鬧出這樣大的事來,皇上是心疼多過於生氣,應當也就算了,可要是……殿下再鬧出事來,皇上隻怕……”
    “怕什麽?”悅寧一掀被子,轉過身去,“別說了,我睡了。”
    她本是有些睡不著的,可躺下了,閉上眼睛,隻覺得極累,不知何時就沉沉睡去了。
    她累得狠了,又睡得不好,便亂七八糟做起夢來。
    悅寧一會兒夢見自己的父皇大發脾氣,喊了人來要將裴子期處斬,自己苦苦哀求都沒有用;一會兒又夢見自己變成了新娘,高高興興地要嫁給裴子期做妻子,誰想到了洞房花燭夜,掀開她蓋頭的是一臉猙獰的蘇岩;最後一個夢很長很碎,她夢見她做了一盒點心,帶著偷偷溜出宮去見裴子期,誰知道裴子期不但不見她,還將她送進去的點心盒子都扔了出來,還派人告訴她,自己不喜歡她這樣的刁蠻公主,讓她死了這條心。
    她似乎沒睡多久,但又好像睡了很長很長的時日。
    等悅寧醒來,第一感覺便是痛,眼睛刺痛,腰背酸痛。
    “殿下醒了?”聽到動靜,紅豆連忙過來服侍悅寧起身。
    “什麽時辰了?”
    “已快到午時了,殿下睡得好沉。”紅豆回道,“方才皇上來過一趟,見殿下還睡著,沒多留便走了。說是等入夜了來陪殿下用晚膳。”
    悅寧的腦子還有點兒發蒙。
    或者說,她的神思還停留在那一堆亂七八糟、雜亂無章的夢境之中。那些夢實在是荒誕不經,可是,等她醒來了再回憶起,似乎每一個夢都在彰顯著一個事實:她好像真的有點兒在意裴子期。
    像花蓉與她的母後所說的那樣,她對裴子期……
    悅寧還有點兒沒辦法接受。
    怎麽可能?這一句話她自己對別人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也自己反問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可到最後,次次都是她自己不確定起來。
    悅寧頭腦昏沉,任由紅豆將自己從床上拉扯起來,再服侍她梳洗穿衣。
    等都收拾妥當了,悅寧也有些清醒過來了。
    想那麽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她悅寧何時變成了這麽個愛胡思亂想的性子?既然想不通,那就索性不去想了,隻憑自己心意來,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裴子期的消息。
    她想見他。
    再偷出宮一次?悅寧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紅豆與鬆籽。雖然也不是不成,但好像這兩個丫頭說得也沒錯,萬一被發現,那可又要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到時若是她的父皇母後知道她是為了去見裴子期……那隻怕他們真要以為裴子期給自己下了什麽迷魂藥。
    唉,怎麽辦才好?
    悅寧靜靜坐著,腦子卻轉個不停。
    “殿下餓了吧?奴婢讓人傳午膳來?”紅豆看悅寧悶悶坐著,以為她是還沒清醒,便先端了一杯熱茶上來。
    “喲,我趕得真巧,午膳有什麽好吃的,我也一同來吃。”
    屋外突然傳來一個十分輕快的聲音,配合著聲音,也很快便有一陣十分輕快的腳步聲朝悅寧的寢宮走了進來。來人穿著一身秀雅的月白色宮裝,蘭花百褶長裙,配了一條水綠色披帛,發髻梳得很高,斜插了一朵宮製紗絹蘭花,配了一支金縷白玉長流蘇的步搖,打扮得雖算不得十分華貴,但明眼之人一看便知這絕非一個普通女子。
    “大姐姐!你怎麽來了?”
    悅寧當然認得此人,這一個便是悅寧唯一的同母姐姐樂雅公主,因比悅寧的年紀大些,已嫁了人,便不在宮中常住,隻偶爾才入宮來拜見帝後。
    “該不會又是餓狠了,來我這兒偷吃吧?”
    悅寧打趣的這話倒也是真的。
    樂雅的駙馬也算是她自己相中的,生得十分白淨文秀,是個好讀書的性子,家中世代做文官,他自己尚在翰林院中任職,性情才學都是很好的。不過,隻有一點……樂雅的性情其實與悅寧差不多,隻是沒悅寧這般灑脫,總有些愛麵子,便喜歡在第一回見的人麵前裝裝樣子,這本來也沒什麽,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有這毛病。可偏偏新婚之後,樂雅發覺,自己不裝下去也不行了。
    在樂雅的駙馬眼中,自己的妻子樂雅公主溫婉柔情,是一個標準的淑女。
    樂雅這一裝,就是一整年……
    有苦隻能往肚子裏咽,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走下去。
    因而,一句,東西也不敢多吃,一舉一動,嚴格按照“溫婉柔情的淑女”來要求自身。壓抑得久了,總需要發泄,所以,她就隻能每個月偷偷摸摸跑到她的妹妹悅寧這兒來大吃大喝一頓,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悅寧當初不願選駙馬,有一半的原因就是樂雅這事鬧的。
    招駙馬?
    太可怕了,連飯都不讓吃,那怎麽行!
    “你可別笑話我了,快把好吃的都拿出來,我餓壞了。”樂雅也不生氣,很自然地就坐了下來,然後盯著悅寧細細打量了一番,說道,“咦,出宮一趟,倒也沒瘦,就是憔悴了些,嚇壞了?昨晚沒睡好吧?”
    “……我沒事。”
    “對了,告訴你一件關於我的好事,讓你也替我高興高興。”
    樂雅這人雖然要裝“溫婉柔情”,但其實是個急性子,見悅寧看起來真不像有什麽事,便要說自己的事。
    “哦?有什麽好事?你家駙馬許你每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了?”悅寧覺得好笑。
    “寧兒你真聰明。”樂雅居然露出一副得意的樣子來,說道,“你猜對了。”
    “不會吧?”
    悅寧純屬瞎猜,沒想到竟然真的猜著了。
    不過,悅寧還是有些不信,她還記得樂雅以前的性子,是喜歡那些鮮豔顏色的衣裳的,也喜歡簪些紅的粉的花。可看她今日的打扮,這素雅秀美的味道……多半是樂雅駙馬的口味。
    “真的。”
    說話間,午膳已經擺了上來。由於雅來了的緣故,小廚房特意加了菜,擺了滿滿一大桌子,尤其是那葷腥之類更是雞鴨魚肉俱全。樂雅一瞧就兩眼放光,直接命自己的丫鬟將一盤八寶鴨挪到了自己麵前。而悅寧看了一圈,卻指了指一道豆腐鯽魚湯,紅豆立即去將那湯盛了一碗。
    “前幾個月,我病了一場。”起來,“當時難受得厲害,情緒也不好,實在忍不住,就對駙馬發了一通脾氣,幹脆將實話都說了,我不是他想的那樣的女子,我好吃懶做,脾氣又急又壞,也不喜歡看什麽詩詞歌賦……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
    “然後,你猜怎麽了?”
    “駙馬被你嚇壞了?”悅寧比較保守地猜測了一下。
    “才不是。”樂雅突然停了筷子,麵上竟然露出一點兒不好意思的神色來,“我那傻駙馬說,他早就看出來了,就等著我告訴他。我自以為自己裝得很像,但其實他與我日日都在一處,難道還不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嗎?他還說,夫妻本為一體,所以他一直在等,要等到我對他敞開心懷,說出真話的那一天。但無論是什麽樣的我,都是他唯一的……珍愛的妻子。”
    “好酸。”悅寧聽得有些受不了了,說道,“那你怎麽還穿成這樣?”
    “我……我穿慣了。再說,我家駙馬也喜歡……”
    得有些支支吾吾,臉都紅了一片。
    “咦,聽不下去了!”
    “喂!你這是嫉妒!”樂雅很是憤慨,“這是沒有駙馬的你對有駙馬的我……赤裸裸的嫉妒!”
    悅寧翻個白眼,感覺自己喝著的魚湯都變酸了。
    “寧兒,說說你,你怎麽樣了?我聽母後說,她看中了那個護國公家的……叫什麽來著?”
    提到這個,悅寧也放下了碗,歎了一口氣。
    “你們兩個,先下去。”樂雅是多了解悅寧的一個人,一看她的臉色,便知她有什麽話藏在心裏,立即將屋子裏的兩個宮女都趕了出去,然後才壓低了聲音問她,“你不喜歡那個……那個什麽……”
    “嗯,我不喜歡他。”悅寧點點頭,但很快又有些疑惑,“可是,我為什麽不喜歡他呢?”
    樂雅聽了這句,差點被口中的一塊排骨噎著。
    “你這是什麽瘋話?”
    於是,悅寧趕緊將邵翊的模樣性情、家世背景、才學武藝都誇了一遍。
    樂雅轉了轉眼珠,很快便笑了。
    “寧兒,我問你,我這道八寶鴨子好不好?”
    悅寧雖覺得怪異,但還是認認真真看了看那盤鴨子,然後點點頭:“挺好的。”這是自然的,送到宮中的鴨子,肥瘦得宜,又有小廚房李姑姑的手藝在,那必定是一道美味佳肴。
    “那你的豆腐鯽魚湯好不好?”
    “也好。”
    “可我獨愛這八寶鴨,一口都不想喝那寡淡的魚湯,至於你,喝了一碗魚湯,也不想將筷子伸進這盤鴨子裏。”樂雅笑道,“我家駙馬便是我的八寶鴨,除了他,這天底下所有的男子在我眼中都是一碗清淡無味的豆腐鯽魚湯。而對於你來說,那個邵翊,是你的八寶鴨,是一道哪怕再豐腴再美味你也吃不下的八寶鴨,至於你的魚湯在哪裏,那……恐怕隻有你自己心裏最清楚了。”
    羲和宮裏的宮女紅豆與鬆籽,是自小就被選出來一直伺候和陪伴悅寧公主殿下長大的。公主的性情脾氣,再沒有誰比她們更了解的了。
    可那是從前。
    自悅寧公主殿下偷溜出宮了一趟之後回來,紅豆與鬆籽都覺著自己有些看不透這位殿下了。
    殿下她好像變了。
    但具體變了什麽,為何而變,這兩個小丫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討論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個結果來。於是她們更努力地察言觀色,想從悅寧的言談舉止裏麵看出點什麽來。可樂雅公主一來,她們就被趕出了屋子,姐妹倆單獨在裏頭吃飯說話,竟然連個貼身伺候的人都不要。
    這一頓午膳用了有大半個時辰那麽久。
    等到宮女內侍們被喊進去收拾東西,那位素來不愛自己動手,總要支使人幹這幹那的樂雅公主,竟然還突然感歎了一句:“自個兒用膳就是愜意,想吃什麽便吃什麽,平日裏吃得不好必定是這幫宮女們在旁邊拘束了我。”
    紅豆忍不住心中感慨:誰?誰敢拘束您啊?
    紅豆跟著悅寧的時日長了,性子也有些隨她。可另一個宮女鬆籽是個細心人。在紅豆被樂雅吸引了大半注意時,鬆籽卻留心到屋裏除了飯菜的香味,其中似乎還有一點兒淡淡的墨香。她尋了個機會朝內室瞥了一眼,果然看見案上攤開了幾張紙,筆墨也都是動過的,還剩了半盞香墨沒有用完呢。
    等到樂雅公主走了,鬆籽便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殿下吃著飯怎麽卻突然寫起字來了?”
    “你不說我還忘了。”悅寧恍然道,“正好你去收拾收拾,把筆洗了。”
    “……是。”
    她就這麽一句話帶過去了,這可與從前的性子不一樣了。
    悅寧當然就是故意不說的。她能說什麽?難道要告訴她那兩個貼身的宮女,自己看上了“一碗豆腐鯽魚湯”?然後還巴巴地停了箸,衝去書桌旁寫了一封信,再央求著樂雅送過去。
    豆腐鯽魚湯……
    對,就在樂雅這麽一比喻的時候,她心中立即想到了一個人——裴子期。
    將裴子期與那豆腐鯽魚湯放在一塊兒比較,雖說有些好笑,但悅寧意外地覺得十分形象。
    樂雅看出她的神色,非要問個所以然出來,她也就隻好原原本本地從一開始講起。那一日,她躲在屏風後頭,聽著自己的父皇對一個方方正正的禮部尚書裴子期說,要為他最寶貝的女兒擇選駙馬。後來的故事就長了,從那三個人選,到一碟桃花糕,有亂糟糟的翻爬後牆,還有白馬寺裏那落英繽紛的桃林,春獵時的山穀烤魚……從宮內說到宮外,再從宮外之事講到她如何遭遇險地,最後,在裴子期來救她時……
    說到那個衝上去的擁抱,悅寧是真的有些臉紅。
    樂雅聽得有趣,自然也要嘲笑打趣一下悅寧,兩人嬉鬧了半天,連飯也忘了吃。
    等到笑完了,悅寧情緒又有些低落了。
    裴子期此時被令閉門思過,禮部尚書之位也岌岌可危,而自己也不敢隨意出宮,實在是憂心至極。
    “姐姐,我該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
    “不如姐姐你掩護我,讓我再出宮一趟。”悅寧還是覺得親自去見裴子期一趟最好,“我想看看他怎麽樣了,順便……順便也問問……”
    “問問他願不願意做你那一碗鯽魚湯?”
    “……”
    “你可真是膽大妄為。”雖然樂雅的性子也算不得乖順,可畢竟她要比悅寧大幾歲,想問題總不會那麽莽撞,聽了悅寧的話,搖了搖頭,“這樣不妥。”
    “那要怎麽辦?”
    “你寫一封信給他,我替你帶出去,出去之後再讓你姐夫找機會偷偷送到尚書府去。”樂雅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自覺這主意十分好,便又朝悅寧笑道,“至於你要問什麽說什麽,你放心,我不會偷看的。”
    信寫好了,樂雅收起來便走了。
    悅寧總算稍稍放心。
    她從來都不是會一直沉湎於低落的脆弱的性子,眼見事情解決了,悅寧也就拋開了,琢磨著今次樂雅來做客,她一心想著裴子期,還沒來得及向樂雅展露一下自己的手藝呢。不過還好,她的父皇要陪她來吃晚膳,那就讓她先在她的父皇這兒一展身手。
    悅寧想著,便開始挽袖子,挽了半天覺得這宮裝實在繁複累贅得討厭,便又一揮手,朝紅豆道:“去,給我找個窄袖的常服來,我的圍裙也拿來,還有還有,找塊布來把我的頭發包上。”
    “殿下……”
    “我要去弄幾個菜讓父皇嚐嚐。”
    “殿下……三思……”
    “思什麽思!”悅寧白了兩個宮女一眼,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要緊事,再一看紅豆遞上來的花布圍裙,她總算想起來了,“糟了!我把花姐姐忘了!”
    “花……姐姐?”
    站在一旁的兩個小宮女一臉疑惑。
    這一晚,悅寧抱著要讓自己的父皇刮目相看的心態弄了好幾道菜。當然,她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就學到花蓉的全部手藝,真正下了苦功去練的,還是那鮮魚湯。小廚房的李姑姑見到悅寧這般架勢,也覺得悅寧有幾分樣子,便就讓了一半廚房給她。
    等皇帝來的時候,他看見的就是一大桌子菜,和一個打扮得跟廚娘差不多的女兒。
    她有點兒憔悴,但雙眸熠熠,看來很有精神。
    皇帝心裏又泛酸又難過,就這樣把一頓本該有的訓斥咽下去了。不過,等皇帝坐下來,看著這一桌子的菜,突然又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他這個女兒做的東西……能吃嗎?
    一旁的內侍是最會穿揣摩皇帝心思的,趕緊喊了小太監過來試菜。
    皇帝狐疑地盯著那小太監看了半天,才終於願意動了動筷子,夾了自己碗裏的一塊魚肉。
    “嗯……”
    “父皇,味道怎麽樣?這可是我親手做的!”
    “還……還不錯。”皇帝的心始終吊著不敢放下來,盡管口中的菜吃起來味道尚可,也沒什麽奇怪的地方,但他隻要一想起過去那些隨手便可舉出來的“慘烈事件”,就不敢多吃了,隨意動了幾下,便放下了筷子。
    “寧兒,朕知道你在宮外頭受了委屈,此事就當作是個教訓,以後你可不許再胡鬧了。”皇帝擺出一副嚴肅又不失慈愛的態度來,說道,“不過此事始終不好鬧開,朕便不找這個由頭。你回來後,朕已經暗自派人徹查蘇家,很快就能將那個蘇岩重重處置了。”
    “父皇——”
    什麽時候該撒嬌,悅寧總是能把控住機會。
    “寧兒知道錯了。依我看,父皇既然要抹掉此事,那就狠狠懲治那個蘇岩也就算了,其他人……”
    “嗯?”皇帝笑眯眯地問她,“怎麽?你要給那個裴子期說情?”
    “……那裴大人也的確算得上將功贖罪了。”
    “你這孩子,就是太過心軟了。”皇帝不為所動,隻道,“鬧出這麽大的事來,他裴子期要是沒一點兒功勞,朕早就將他撤職查辦了!如今隻是讓他先閉門思過,算是輕的了,朕已是看了長公主的麵子。”
    皇帝這話一說,悅寧算是明白了。
    她的父皇憋了一肚子氣,不會這麽快就能消氣的,就這閉門思過的處罰,還是看了裴子期的伯母,嫁入裴家的那位她的長公主姑母的麵子呢!
    悅寧不敢再勸了,萬一再讓皇帝看出什麽端倪來,要治裴子期一個誘騙公主的罪就不得了了。
    接下來這幾日,大概是悅寧公主殿下長這麽大以來最最懂事聽話的一段日子了。她既沒有在宮內鬧得雞飛狗跳,也沒有偷溜出宮再生什麽事端。甚至連宮內的小廚房都沒有如同從前那樣三天一大修兩天一小整。她閑著就去廚房看李姑姑弄各式各樣的點心和小菜,悶著就自己看看書,小睡片刻,還真成了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淑女了。
    看到李姑姑做飯,或是自己翻看話本的時候,悅寧難免就要想到花蓉。
    她想著自己這麽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回去,不知花蓉會不會擔心,也不知道花蓉的相公花姐夫有沒有借此機會回去小店幫忙。這一切都沒有消息,她隻能急切地等著樂雅什麽時候入宮來給她消息,等著裴子期給她的回信。
    這一等,竟然就不知不覺過去了半月。
    這個半個多月裏,悅寧從靜靜等待變成著急上火,後來甚至跑去找她的母後問樂雅的狀況。搞得皇後很有些莫名其妙:“這不年不節的,她哪有空入宮?你怎麽突然這麽想起她來了?”
    “……太悶了,想找人說說話。”
    “既然你這麽想她,那本宮明日就接她入宮來與你聚一聚。”皇後不疑有他,知道她們姐妹感情甚好,便做了主,派了人出宮去通傳一聲。
    “母後最好了!”
    悅寧有些後悔了,自己怎麽沒早點想到這麽一招呢!
    然而,到了那一日晚膳時分,派去傳話的人回來回話,卻說樂雅近日都入不了宮了。
    “怎麽回事?”
    “大公主殿下有喜了!”那傳話的姑母笑道,“才剛一個來月,駙馬府裏緊張得不行,可不敢讓殿下這個時候入宮。萬一有個什麽差池,那就不好了。”
    “哎,應該的應該的,才一個來月,正是要妥當養著的時候。”皇後也跟著高興起來。
    “……”
    悅寧這一回,可算是又知道了什麽叫作人算不如天算了。怎麽剛好這個時候樂雅就懷上了呢?自然,懷孕那是大喜事,尤其樂雅與她的駙馬琴瑟和鳴,這孩子是他們兩人感情的延續,更是大大的好事。
    但她的那一碗鯽魚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吃到呢?
    “對了,大公主殿下還有東西帶給二公主殿下。”那回話的人對悅寧道,“奴婢已經派人送去了二公主殿下的宮裏,殿下快回去看看吧。”
    “哎!”
    悅寧公主殿下拎著裙子,跑得像隻歡快的兔子。
    樂雅送來的東西很多,大包小包,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有,多半都是一些在宮外才有的,比較有意思的玩意兒。悅寧翻找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麽端倪來。偏偏她還心懷鬼胎,不敢讓別人動手,隻能自己慢慢地拆看。
    “殿下這是在找什麽呢?”小宮女紅豆壓低了聲音問鬆籽。
    鬆籽搖了搖頭,她也看不出來。
    兩個人唯一能看出來的,就隻是悅寧找得很急。
    不過悅寧沒發話,紅豆與鬆籽都不敢插手,眼看著悅寧花了小半個時辰將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拆開看了,又亂糟糟地扔在那兒,急得額頭上都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也一無所獲。
    鬆籽略微一想,倒是突然想起來了點什麽。
    “對了,殿下,還有一個食盒,說是大公主殿下親手做的小食。”
    “什麽小食?我不想吃。”
    咦?不對,樂雅不是懷孕了嗎?怎麽還能做什麽小食?以悅寧對樂雅的了解,她那個姐姐樂雅可是光會吃不會做的,也一點兒都沒有下廚的興趣。
    “等等,食盒在哪兒?拿來給我看看。”
    紅豆連忙去將放得最遠也最不起眼的一個小食盒拿了過來,放在了悅寧的麵前。
    悅寧伸了伸手,又猶豫了一下,才將那食盒的蓋子打開。裏麵……會不會是一封信?一封來自裴子期的回信?悅寧滿懷期待,探頭往裏一看,愣住了。
    食盒裏裝的並不是信。
    白瓷碟子,裝了幾根紅通通的冰糖葫蘆。
    這還真如,就是一道小食。
    悅寧有些不敢置信,將那碟冰糖葫蘆端了出來,又仔仔細細地在食盒裏摸索查看了半天。最終,她什麽也沒有找到,盒子裏就隻裝了那幾串冰糖葫蘆。
    真的沒有……
    悅寧累得像狗,就這麽順勢坐了下來,然後隨手拿了一串冰糖葫蘆,咬了一口。
    外頭是厚厚的冰糖,裏頭是酸甜可口的山楂果。
    “……好吃。”
    悅寧由衷地讚歎了一句,就這麽將一串冰糖葫蘆三口兩口地吃完了。站在一旁的紅豆與鬆籽麵麵相覷,完全看不透她們眼前的這位公主殿下了。
    這一日,注定又是一個期待落空之日。
    悅寧也懶得找了,就這麽坐在桌子旁邊,一邊吃著冰糖葫蘆,一邊看著紅豆與鬆籽兩個收拾那被她翻得亂七八糟的大包小包。她好像很久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在宮外隨處可見的小食了。悅寧模模糊糊還有些印象,幼時她常跟著母後出宮到各皇親國戚中走動,在宮外的路上,她偶爾會掀開車簾看一看外頭,就常常看見有插滿了冰糖葫蘆的垛子從車窗旁經過,她鬧著要吃,可那宮外的東西畢竟不幹淨,宮女們沒一個敢下車去替她買的,何況皇後也不許。
    後來是怎麽吃到的?
    她不記得了。
    難道真如她的母後所說的那樣,是那個邵翊偷偷出來買了再藏著進去給她吃?
    若是真的,那邵翊小時候可還算是個不錯的人。
    嗯,應該是真的,他此時也是個好人。隻可惜,邵翊好是好,就是好得有點兒過頭了,正如那道八寶鴨,看著豐腴誘人,可她偏偏就嫌肥膩。她偏愛的,始終都不是邵翊那一道菜。
    轉眼看紅豆與鬆籽,卻比她自己亂翻亂找要有效率多了。
    不過短短一會兒的工夫,她們就將那堆樂雅送來的禮物都規規矩矩地整理好了。
    悅寧咬著冰糖葫蘆略微掃了一遍,問道:“都在這兒了?有沒有什麽別的東西?比如……其中有沒有大姐姐寫給我的信之類的?”
    “……沒有。”
    “哦。”悅寧有些失望,但並不絕望。
    就在她剛才不知不覺地將那幾串冰糖葫蘆都吃完的空當,悅寧想出了一個新的主意。
    第二日一早,悅寧盛裝打扮了一番,然後直奔自己母後的寢宮,通過小半個時辰的撒嬌賣癡,終於將皇後的心求軟了,答應她出宮去看望懷孕的樂雅。但這一回,皇後沒由著悅寧隨著性子就這麽一人溜出去,不但準備了帶給樂雅的各色禮物,還有一大堆跟著的人。悅寧一點兒也沒抗拒,高高興興地就這麽出宮了。
    悅寧還隻在樂雅大婚的時候來過樂雅的公主府,當時人多,悅寧又還是未嫁之身,便也就隻是在婚房中陪坐了一會兒便回宮了,根本沒來得及好好打量。
    這一回來,雖然悅寧有點兒“別有用心”,但她也還是想趁這機會到樂雅府中逛一逛的。
    悅寧見了樂雅,兩人互相遞個眼神,便都是相視一笑。
    樂雅懷有身孕,自然一舉一動都有一大堆的丫鬟仆婦跟著,而悅寧這邊,剛出過事,又是出宮,皇後便也指派了一大堆的人看著。明明是姐妹倆相見,屋子裏卻熱熱鬧鬧地擠了大半個屋子的人。
    “姐姐……”
    “嗯。”道,“你們都出去,公主府沒什麽不安全不妥當的。我要與我妹妹說點知心話。你們這一大幫人杵在這兒,看得我胸悶得慌。”
    孕婦都發話了,那些伺候著的人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但該出去的還是都走了出去,不過,大多數也都沒走遠,都在門外候著,隻怕要喊人的時候喊不到。
    “怎麽樣?”
    “怎麽樣?”
    悅寧與樂雅異口同聲,居然問了同一個問題。
    “你問我做什麽?我能怎麽樣?我好好的呢。”樂雅有些驚詫,“難道我捎過去的東西你沒看?不會啊……你這不都明白我的意思跑出宮來看我了嗎?”
    “什麽東西?”悅寧一下子緊張起來,難道她翻來覆去地找,還是漏了什麽?
    “那個食盒呀。”樂雅也有些緊張,問道,“真沒看?”
    “什麽?裏頭隻有冰糖葫蘆!”悅寧急了。
    “啊?冰糖葫蘆?”樂雅也呆了。
    原來樂雅壓根就不知道那食盒裏頭裝的是什麽。她回來之後就將悅寧的事悄悄地說與了她最信賴也最親近的駙馬聽,駙馬聽了,雖覺得樂雅有些胡鬧,但還是十分聽話地將那封信偷偷遞去了禮部尚書府。再後來,那邊便傳了個口信過來,說有些東西需要幫忙帶進去。
    可恰在那一日,樂雅突然在府中暈倒,緊接著便診出有孕。
    樂雅的駙馬又喜又急,便不許樂雅再管這閑事,也再沒有去過尚書府。拖拖拉拉過了小半個月,直到悅寧求了皇後要樂雅進宮,這才通上消息。樂雅想起那“魚湯”的事,便逼著駙馬又跑了一趟尚書府。之後,駙馬便帶回來那個食盒。樂雅也沒多想,就連同一些雜七雜八的禮物一起送了進去。
    “竟然是冰糖葫蘆,這是什麽意思?你再好好想想,要實在想不出,再去直接問他。”
    樂雅不解,但在她看來,悅寧似乎也沒搞清楚。
    反正閑來無事,兩人便一起胡亂猜測起來。悅寧下意識地說出自己一口氣就將那幾串冰糖葫蘆都吃了。樂雅自己也是個好吃之人,卻要笑她:“你真是,還與幼時一般貪吃!”
    說到幼時之事,悅寧倒又想起她的母後所說之事。
    “咦,那個邵翊小時候還給你買過冰糖葫蘆?”樂雅聽了此言,卻是頓了頓,像是努力回想什麽似的,想了半天,突然問悅寧,“等等,你說的那個裴子期,是不是姑母婆家的一個小子?”
    “……是。”
    悅寧記得,裴子期的伯母正是她們的姑母,一位長公主。
    “哎呀,這可巧了。”樂雅大笑起來,“我也記得一事。說起來隻怕還在你遇到邵翊之前,也不記得當時你幾歲了,隻記得當初母後帶我與你去姑母家,正巧遇到他們那邊的一個小子在後院裏吃冰糖葫蘆。你那時可沒見過那樣的東西,非哭著要。”
    “後來呢?”悅寧問道。
    “後來……”樂雅笑得樂不可支,“母後當然不許,可你趁著我們一個不留神,就從那小子的手上將那冰糖葫蘆搶走了,還抓花了人家的臉!”
    “……”
    真的假的啊?悅寧不信。
    “我還記得你吃著人家啃過的冰糖葫蘆的樣子,不知道多開心。”見悅寧不信,下去,“搶了人家一根冰糖葫蘆,還抓了人家的臉,這麽多年之後,報應這不就來了?得把自己賠進去了!”
    “你……你別說了!”
    悅寧還真記不得那麽小的時候發生過這樣的事,可此時被樂雅突然揭穿,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可若真有此事,那……
    “那他突然送我冰糖葫蘆是什麽意思?”悅寧虛心請教起來。
    “你寫給他的那封信裏到底寫了什麽?”樂雅沒直接回答,而是問起悅寧的秘密來。
    “我……”
    悅寧自己都不好意思說。那時她思緒混亂,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可偏偏麵對的是那麽一個亂糟糟的局麵。早知如此,當初春獵時,她的父皇問她要不要招裴子期做駙馬的時候,她一口答應了就沒這麽多事了。可那時,她又哪裏知道自己會……想要裴子期呢?
    她寫信的時候想了很多,後來莫名其妙,就隻寫了一句話——你可願做我要的那一道豆腐鯽魚湯?
    樂雅“撲哧”一下就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簡直不能自持。
    “糟了糟了。”樂雅道,“他該不會以為你要他跳進鍋裏熬成魚湯,所以趕緊搜腸刮肚地想投你所好,想起你小時候搶過他的冰糖葫蘆,所以便送你冰糖葫蘆讓你好忘記什麽魚湯?哎喲,可真是笑死我了!”
    “……”
    悅寧當然知道八道,可萬一……萬一是呢?
    等到樂雅公主的駙馬回府,已是半下午了。
    駙馬一回來便喊了幾個一直伺候在樂雅身邊的丫鬟仆婦來問,一問得知今日悅寧公主殿下來了,陪了樂雅一天,樂雅心情大好,屋內歡聲笑語不斷,而中午樂雅甚至還多吃了一碗飯,駙馬總算安下了心。
    誰知,屋內的姐妹倆,就正等著他這個駙馬回來呢。
    “駙馬,我問你,我的妹妹可也算是你的妹妹吧?”一進屋,樂雅就笑眯眯地問自個兒的駙馬,她的眼睛笑成兩彎新月,透著一股狡黠,讓駙馬一看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當然。”駙馬硬著頭皮答了,“殿下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我嫁給你當然是好了,可我這妹妹的親事還沒有著落。”提到這個事,樂雅稍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說,你要不要幫幫她?”
    駙馬心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悅寧費盡心思出了宮,總算找到了機會去見裴子期。她喬裝打扮,換了一身男裝,跟在樂雅的駙馬身後上了馬車,離開了樂雅的公主府,一路向裴子期的尚書府而去。至於樂雅,自然還在公主府裏,假裝與她的好妹妹悅寧待在屋子裏閑聊。離開之前,樂雅告訴悅寧,這一次機會難得,但也不能耽擱太久,至多到擺晚膳的時辰就必須回來。
    裴子期的尚書府還是悅寧記憶中的樣子。
    但上一回來,她是偷偷摸摸去翻了後牆,這一次,卻可以借著駙馬的光,堂堂正正地自正門而入。
    “什麽?裴大人病了?”
    其實樂雅的駙馬與裴子期算不上熟悉,隻能說是見過麵說過幾句話的交情。但坐到了尚書府待客的正堂裏,聽得裴子期身邊的侍從長青的稟報,駙馬頓時就有些尷尬了。這下可怎麽辦?他是空手而來的。他本想著將悅寧扔給裴子期,自己便可以去一邊喝茶了,等到兩人把該說的說完,他再將悅寧送回去,任務就完成了。
    可裴子期生病了,人出不來,話也說不上,這可怎麽辦?
    悅寧聽了就更急了,怎麽才半個月不見,裴子期又病了?難道是怕她父皇責難所以裝病?不不不,這種事兒隻有自己才幹得出來,裴子期那麽個方正的人,怎麽會做這種事?那麽,就是真病了。說不定,緣由正是因為半個月前所發生之事,也不知病得厲害不厲害……
    悅寧一著急,就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連忙衝上去問長青:“什麽病?病了多久了?找大夫沒有?怎麽會病了呢……你快帶我去看看!”
    裴子期的貼身小廝長青可被嚇了一跳。
    怎麽駙馬沒說話,倒是駙馬身邊跟著的這個小廝衝上來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堆?這演的是哪一出?最詭異的是……長青盯著那“小廝”看了半天,總覺得此人很有些眼熟。
    “咳咳……”樂雅的駙馬已經開始尷尬地假咳了幾聲。
    長青眨巴了一下眼睛,終於還是開口道:“我們家大人他……”
    “長青,是什麽人?”屋外卻突然有個嬌俏俏的女子聲音傳來,“大人才剛剛吃了藥睡下,可別擾了他。”
    說話間,那女子已慢慢地走進了正堂。堂內的幾人眼前皆是一亮。這是一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子,她穿了一襲暖粉繡合歡花的長裙,頭上盤著小巧的花髻,發間點綴著散發著柔和光暈的珠花。而她的樣貌氣質也與這暖粉珠白十分相宜,讓人一見便覺其溫和可親。
    咦,裴子期的家裏何時多了這麽個年輕女子?悅寧心內頓時冒出濃濃的危機感來。
    長青趕緊上前,對那女子道:“小姐,這是大駙馬,是來找我們家大人的,倒是不知道有什麽要緊事。”
    說完,他又朝駙馬介紹道:“這位林小姐是我們大人的表妹,前幾日剛入京,正在府上做客,順便照應我們大人的病。”
    “林氏女見過大駙馬。”那女子不卑不亢,先行了一禮,才道,“不巧我家表哥病中辛苦,才剛歇息,駙馬要是有什麽要緊事,不如留個書信,等表哥醒來再做決斷。”
    “……什麽?表妹?”
    悅寧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及裝扮,駙馬還未說話,她就先脫口而出。
    裴子期何時冒出來這麽一個水靈靈的表妹來了?而且,看這架勢,似乎還與裴子期很是熟悉。可若說是上門來做客,又哪有讓客人來照應生病的主人的道理?還有,這女子聽得有人來,就立即出現招呼,還擺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態來。最可惡的是,還滿口都是什麽“表哥”,聽著就讓人生氣。
    “這位是……”那位小姐有些莫名其妙。
    大駙馬心中叫苦,麵上還得不露聲色,趕緊也站起身來,隨口編了一句假話:“這是我的親信,自小與我一同長大,當親弟弟一樣看的,她……她與裴大人也算熟識,所以關心則亂……嗬嗬,關心則亂。”
    “哦……這位小兄弟好。”
    裴府的表小姐涵養甚好,雖見悅寧是小廝打扮,倒也沒有看輕的意思,也是行了個常禮。
    悅寧心頭泛酸,一點兒也不想搭理這個“表妹”,轉眼一看見大駙馬露出一副想告辭的樣子來,更是著急,索性便耍起賴來,找了個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
    “既然裴大人睡了,那我們就在這兒等他醒來吧。”
    “……”
    “……”
    在場幾人皆是無語,但這幾人偏偏又都是遵循禮節很有風度之人,遇到悅寧這麽個無賴之人還真是一點兒轍都沒有,場麵一度十分尷尬。最終,還是那小姐先回過神來,招呼起長青:“去叫人送些點心茶水來。”
    長青這才反應過來,的確是自己疏忽了。
    “是。”
    駙馬悄悄歎了一口氣,卻又隻能坐回去。
    那小姐卻也未將這兩人丟下,也跟著坐下了,居然就這麽與大駙馬閑聊起來。悅寧坐在一旁聽了幾句,漸漸也有些佩服這個姓林的女子來。這女孩子看起來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看她垂了一半的長發便知她還未嫁人,可她接人待物,談吐氣質不一般,與大駙馬這種從未見過又毫無交集之人,竟然也能談笑風生。大駙馬在翰林院當差,是頗有文才之人,而這小姐與其論起詩詞經史來也絲毫不遜色。
    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悅寧悶在一邊看著,聽著,越想越覺得那裴子期居心不良。
    虧那裴子期還總擺出一副方正模樣,假裝自己是什麽正人君子,結果呢?卻在家中藏了這麽出色的女孩子?孤男寡女的成何體統!這要是傳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未婚夫妻呢!
    悅寧越想越覺得憤憤難平。
    想完這些,又忍不住想到裴子期。裴子期病了,她自然為裴子期擔憂,可裴子期這一睡過去,半天都不見醒,她又要為自己擔憂,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全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不知坐了多久,裴子期的貼身小廝長青突然又進來了。
    “那位……小兄弟,我家大人醒了,要見你。”
    悅寧騰地一下就站起來。
    悅寧是來過裴子期的尚書府的,雖然就那麽一回,但也印象深刻,她從後牆翻了進來,然後,在一堆侍衛、仆從的眼前從容不迫地與裴子期說話。那時的裴子期也是在養病,對她的態度多半是有些無奈的。可聽了她說要出去逛逛,就立刻準備了馬車,帶她去了白馬寺看桃花。因而,在悅寧的猜想之中,病了的裴子期多半就是她上回見到的樣子,有些清瘦,但精神尚佳。
    誰知,跟著長青左拐右拐地到了裴子期的書房,她見到的卻是個披著長衫,靠坐在軟榻上,病容憔悴的裴子期。
    “裴子期!你怎麽病得這麽厲害?什麽病?”
    小廝長青很有眼色地下去了。
    裴子期略微動了動身子,看那樣子似乎是想要站起身來。悅寧連忙過去扶他,又道:“你要起來做什麽?可是要什麽東西?我去給你拿。”
    “微臣見過殿下,微臣帶病在身,請恕微臣無禮。”原來裴子期是想起身行禮。
    “你跟我鬧這些虛禮幹什麽?”悅寧有點兒生氣,“你先說說你的病是怎麽回事?”
    “殿下不必著急,不過是小病,感染了風寒,隻是開始沒留心,就看起來重了些。”裴子期還是那副死樣子,說話不緊不慢,謙恭有禮,“殿下還是坐遠些,免得沾染了病氣。”
    “……裴子期!”
    悅寧很氣,氣裴子期這樣的態度,也氣自己,帶著一肚子的話來,到了此時卻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殿下貿然前來實屬不妥。”裴子期似乎一點兒也沒將悅寧的氣憤、委屈看在眼中,仍自顧自道,“若是被皇上知道,又要掀起許多風波。”
    “……”
    “殿下一片好心來看望微臣,微臣銘感於心,但既然看過了,還請殿下趕緊回去。”裴子期又道。
    悅寧被氣笑,索性也學裴子期的無賴樣子,隻作不聞,自說自話:“我上回寫給你的信你可看了?送回來的那冰糖葫蘆是什麽意思?”
    裴子期微微一怔,竟然沉默不語。
    “裴子期,你總問我想找個怎樣的駙馬,我今日來正是想告訴你此事。”悅寧道,“你這閉門思過也該閉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去找父皇讓你繼續替我擇選駙馬。”
    “殿下——”
    “我不要那邵翊,邵翊再好,在我心中,也不如一個裴子期!”悅寧快刀斬亂麻,搶在裴子期的話頭前邊說出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裴子期,你……願不願做我的駙馬?”
    問出這一句來,卻是用完悅寧這輩子最大的勇氣了。
    “微臣……”裴子期終於抬眼,看著麵前雙眸晶亮,麵頰發紅的悅寧公主殿下,“微臣不能做殿下的駙馬。”
    “為何?”
    “微臣已有了自小定親的未婚妻。”裴子期緩緩道,“殿下方才想必已見過了,正是微臣的表妹林婉秀。她與母親前日上京,就是來議婚事的。”
    “他說他不能做你的駙馬,是因為他已經有了個自小定親的表妹?”樂雅看著站在自己麵前哭喪著臉的悅寧,真是好笑又好氣,“這意思你還不明白?”
    “……不明白。”
    “這意思就是,若是他沒有定親,就願做你的駙馬。”樂雅特別理所當然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讀了裴子期的回答,另外還要補上一句,“這說明他對你也有意思,隻不過他是個重諾之人,所以不好悔婚。”完了,還要去拿眼神得意地瞥自個兒的駙馬。畢竟,難得有一件事能讓她在駙馬之前顯露智慧。
    “……”駙馬埋著頭,似乎什麽也不想說。
    心灰意冷的悅寧卻因聽了樂雅的這一番分析,被重新點燃了。
    “那也就是說,如果——”
    “如果你找父皇下一道旨意,將那婚約解除,就一切都能按你想的來了。”樂雅存心要開個玩笑,便笑嘻嘻地道,“就看你敢不敢再做一回‘刁蠻公主’了。”
    這哪裏是刁蠻公主,簡直是霸王公主了。
    悅寧自然不屑也不會這麽做。
    可即便是樂雅幫她出了一個好主意,她的心裏也沒有好過到哪裏去。畢竟,她見過了他那個表妹林婉秀,也知道她與裴子期之間的婚約,甚至,林婉秀此次隨母親入京就是為了與裴子期成親的。也許,他們的親事已在籌備之中。
    她該怎麽做?
    難道就因為自己喜歡裴子期,就要拆散別人?對啊,即便她不去求她的父皇,隻要她想要裴子期做她的駙馬,就必定要自私自利地拆散裴子期與林婉秀。
    悅寧仔細想了想,又陷入沮喪之中。
    “我說你有沒有出息?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樂雅白了悅寧一眼,沒好氣地道,“自小你想要什麽,都是衝得頭破血流也要搶,怎麽長大了反倒變得優柔寡斷了?人家隻是定親,又沒有真的成親,更何況,世人如何想我可不知道,照我來看,兩情相悅之事得遵從自己的心意,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一個能壓得住你?隻要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為何不爭取一番就要放棄?”
    悅寧一下就被問住了。
    對啊,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性子,怎麽一遇到這裴子期,就變成了她以前最討厭的那種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的人了?想之前她父皇說要給她擇選駙馬的時候,她開出的條件便是要自己首肯才可。那時有那般魄力,此時卻怎麽能猶猶豫豫?悅寧重重點頭,心中總算有了決斷。
    “那……姐姐可一定要幫我。”
    “自然。”
    時辰已不早了,姐妹倆自然又是親親熱熱擠在一處說話,將駙馬暫時趕了出去。等用過晚膳,駙馬準備了馬車,送悅寧趕在宮門鎖閉之前回宮。
    在那之後,悅寧便三天兩頭尋了機會往宮外的樂雅公主府跑。
    帝後雖有些微詞,但到底也還是默許了,反正回回都派了人跟著,保證出不了什麽亂子。對於悅寧到底是出宮去看姐姐還是想趁機溜出去玩,他們也都睜隻眼閉隻眼。
    朝中也終於有了些變化。
    皇帝總算召了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入宮,兩人在禦書房長談了近一個時辰,誰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麽,後來,閉門思過之事就算這麽揭過了,裴子期的假期也結束了,仍然回了禮部述職。而蘇家在幾日之間倒了大黴,幾個禦史接連上奏折揭發蘇家父子數十條大罪,為官十載的蘇大人被罷官抄家,父子二人皆被判流放苦寒之地。
    悅寧出宮幾次,終於找到機會換了常服,帶了紅豆與她的母後特地派給她的一個貼身護衛出了樂雅的公主府,溜去了外城,找到了在她離開之後生意依舊紅火的小憩,去看望她的花姐姐花蓉。
    小店與她走時似乎沒什麽兩樣。
    此時還不到午時,小店半開著門,也不見有人的樣子。悅寧心情迫切,拎著裙子就歡快地跑了進去。
    “花姐姐!”
    這麽一跑進來,悅寧就愣住了。
    自店外頭看來倒是冷冷清清,可誰知裏頭坐了五個人呢!那五人見悅寧這般衝進來,都轉過臉來看向悅寧。悅寧頓時覺得有那麽一點兒尷尬。當然,更讓她尷尬的是,這五個人裏頭,有四個她都認識,花蓉自然算是其中一個,還有三個,一個是許初言,另外兩個竟然是裴子期與他那表妹林婉秀。
    “這……這麽巧?”悅寧自己都有點兒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許初言驚詫過後,趕緊就起了身,朝悅寧行禮:“微臣許初言見過殿下。”
    花蓉見了悅寧正驚喜著呢,站起來剛想過來拉住悅寧的手,就見到這麽一幅場景,嚇得她被凳子腿絆了一下,直直地打了個趔趄。幸虧身旁有個人伸手扶住了她——就是坐在那一塊的她不認識的那個人。悅寧這才留意到,這是個很年輕的書生打扮的男子,但看他對花蓉親密的態度,悅寧也差不多猜著了,此人應該就是花蓉的夫君“花姐夫”了。
    但此刻也不容她多想了,許初言還俯著首弓著腰呢。
    “免禮。”悅寧這一次才是真正尷尬到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說道,“在外頭……不必多禮。”
    這下可好看了。
    她隱瞞了小半年的身份就這麽被這個愣頭愣腦的許初言揭穿了。
    其餘人也不好再坐著了,都趕緊站起來。裴子期倒算是其中最鎮定之人,隻聽得他道:“這位是二公主殿下,此次算得是微服私訪,大家尋常招呼即可,不必拘禮。”
    哎喲,難得一向死板的裴子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悅寧酸溜溜地看了一眼站在裴子期身旁的林婉秀,想著:該不會是舍不得委屈他這個嬌滴滴的表妹吧?
    隻是悅寧也不好意思要吃這個醋,一揮手道:“對,你們都不必拘束,我就是隨便出來逛逛,就當我是個來串門的寧姑娘好了。”
    “……”
    話是這麽說,可誰敢慢待堂堂一位公主?
    悅寧也不管那麽多,就先直接跑去了花蓉身旁,笑嘻嘻地朝她道:“花姐姐,上回我可不是有意玩消失的,實在是出了很多事,我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麽解釋,等閑下來我再與你細說,那可真是驚心動魄!我差點兒就見不到你了!”
    花蓉本是受了很大的驚嚇的。
    她從前雖也猜想過悅寧大約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甚至家中的父輩可能是高官。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悅寧的身份竟然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公主?當今皇帝的女兒?!
    花蓉越想越覺得這悅寧與她開的玩笑也太大了。她這個“寧妹妹”可是與她一同幹活一起下廚,給她打過下手,做過幫傭的。那皇帝知道她這麽支使他的女兒,會不會殺她的頭?
    花蓉腦子裏亂糟糟的,卻見悅寧已經親親熱熱地湊了上來,還與她解釋起之前的事來。
    這時,花蓉才覺得,太好了,這還是她熟知的那個“寧妹妹”。
    公主什麽的……隻是她的一個身份,既然悅寧不管何時都沒擺過這個公主的架子,那她又何必想那麽多呢?於是花蓉想明白了,也趕緊抓住了悅寧的手。
    “我聽裴大人說了一些,但詳細情況究竟如何,還得聽你來告訴我。”
    悅寧放下了一顆心。
    還好,花蓉待她還像從前那樣。
    “不如你們就都留下來吃個便飯,這一頓,我請。”花蓉笑道,“有什麽事我們慢慢說。”
    這倒是好,但悅寧並不想當著這麽多人說。她想,要不就借口要去廚房幫忙,偷偷跟花蓉說好了。
    “這可真是不巧了。”誰知,林婉秀先站了起來,說道,“我倒也想有這個口福,嚐嚐京內最有名的小菜,偏我答應了我娘去姨母家裏吃飯,這就得走了。”
    裴子期略一遲疑,道:“我送你去。”
    “不必了。”林婉秀笑道,“我看表哥你也有許多話要與老板娘他們說,我自己去就好了。”
    花蓉覺得不妥,道:“這怎麽行?你一個女孩子家,又人生地不熟的……”
    悅寧心裏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想讓裴子期走的。雖然在這小店遇到裴子期是巧合,雖然上一回她已被裴子期拒絕,但……她私心裏還是希望能借這巧合與裴子期多說兩句話。
    可花蓉說得沒錯,悅寧也幹不出那種讓林婉秀一個人走的事來,萬一出了事怎麽辦?
    悅寧轉了轉眼珠子,看了看自己身邊的紅豆。紅豆被看得一個激靈,趕緊搖頭,她是宮裏長大的,也不認識路啊。悅寧又看看身後那個沉默不語總是跟著她的護衛。聽她母後說那護衛武功高強,而且也是個女孩子,這樣形影不離地跟著她正好。可這護衛是個認死理要保護悅寧的人,要她去送林婉秀,隻怕她也不肯。
    那就……悅寧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許初言身上。
    “許大人。”
    “微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許初言趕緊低頭。
    “你送林小姐過去。”悅寧道,“好好保護林小姐,可千萬不要有什麽閃失。”
    “……微臣?”
    “對,就是你了。”
    悅寧覺得自己簡直太機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