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憶裏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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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有一年了吧,即便在一周前交警大隊相遇前兩人從未見過麵,但薑廷東的確已經認識孔映一年了。
    其實那個夏夜的情景,在薑廷東腦海中,已經極其模糊了。
    他唯一確定的是,那天,他聽說了前女友徐懷莎與他的堂兄薑傲交往了的消息。
    當時他們分手不過才一個月,他還囿於情傷萬箭攢心,她卻已得新歡,對象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堂兄。
    他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走在街上,夜燈在他眼裏變成遊動的金魚,看得他恍惚心躁。大概是撞上了幾個不良少年,自己又出言不遜,才點起了動手的苗頭。
    他隻記得啤酒瓶在頭上炸裂開來,自己踉踉蹌蹌地癱倒在地。溫熱的血就那樣順著前額流淌,世界的一切聲音變成了他生命的背景音。
    他以為他這輩子就算這麽完了,直到在急診室醒來,看到坐在他床邊的林泰和顏晰,他才知道,沒有什麽事,比活著更難了。
    孔映的記憶,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深紮在他腦海的。
    初見孔映的時候,他將自己的驚訝克製得很好。擁有別人記憶這種事,就連他的主治醫生都花了好幾個月才相信,他更不指望旁人會理解。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美食家。”對麵的孔映將意大利麵熟練地纏繞在叉子上,優雅得像一隻暹羅貓。
    菜是薑廷東點的,偷窺到旁人記憶的好處之一,就是你知道她喜歡吃什麽。所以薑廷東點的是孔映最愛吃的天使細麵,連搭配的醬汁都是她喜歡的剌山柑醬。
    “合你的口味?”
    “嗯。”
    孔映早上沒吃東西,剛又做了那麽久手術,這會兒早就餓了。
    “是最近才回國的嗎?”薑廷東淡淡問。
    薑廷東難得主動搭話,孔映哪會輕易放過他,於是反問:“你怎麽知道?”
    “剛才顏晰手術的時候,有幾個護士在聊你。”
    “哦,那你大概沒少聽到奇怪的話吧。”
    醫院人多嘴雜,她一年前突然離職如今又突然回來,免不了被人嚼舌根。
    薑廷東的確是聽到了些有的沒的,但他向來對八卦不感興趣,所以對他來說,也隻是左耳進右耳出了。
    “我剛回國一個星期,你的朋友出車禍那天,我剛下飛機。”孔映頓了頓,不知道該不該提起這個話題,“他……”
    “林泰是顏晰的前任助理,我們是上下級,也是朋友。”
    “通知家裏人了嗎?”
    “他隻有一個老母親住在鄉下,我怕老人家受打擊,先瞞著了。”
    前腳顏晰的助理林泰被人謀殺,後腳顏晰本人又從高空跌落,一個星期而已,熟悉的人接連出事,薑廷東還能保持理智條理清晰地處理事情,孔映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是做音樂的?能在mg娛樂當製作人,應該很有趣。”
    孔映是顏晰的粉絲,她雖然不太關注他的幕後團隊,但薑廷東的名字時常出現在作曲作詞人行列,她多少也有些印象。
    “沒有旁人想象的那麽有意思,有時候泡在錄音室一兩天都出不來。”
    “那顏晰的專輯,都是你做的?”
    “一部分。”
    薑廷東並非刻意惜字如金,他就算在相熟的人麵前,也說不了幾句話。能跟第二次見麵的孔映聊得起來,已經算是他人生的突破了。
    不過,孔映卻一點都不介意他的少言寡語,隻覺得這男人,挺有意思。
    孔映轉著漆黑的眼珠,若有似無地從他修長的手指看上去,流暢的肱二頭肌、無限結實的胸肌、領口下若隱若現的鎖骨,最後停在了他高挺的鼻梁。
    天天泡錄音室的人,還能把身材管理做得如此之好。孔映向來不欣賞健美先生那種過度追求視覺效果的身材,薑廷東的卻剛剛好。他的肌肉協調勻稱,像用筆尺精心設計過。衣物的包裹下,他看起來甚至有些瘦,但孔映非常確定,那裏頭藏著一具極其完美的軀體。
    她是學醫的,活人死人見過無數,不曾看走眼。
    薑廷東注意到她毫不避諱的目光,心中泛起一絲訝異。
    看來時間的確能改變一個人,在他的記憶裏,她不曾這樣直截了當。
    “之前也在寶和醫院工作?”
    孔映的資料,他離開交警大隊後就查了。他太急於知道存在於自己腦海中一年的女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而她作為一名著名外科醫生,網上的資料又太詳盡。
    “畢業之後,我先是留在美國工作。不過兩年前吧,我母親希望我回寶和幫忙,我就回國了。”
    說是幫忙,其實是為繼承醫院做準備。
    她原以為自己將人生規劃得異常完美,事實上她也做到了。隻可惜,一切美好都停留在了一年前。
    “但一年前發生了意外事故,我被父親送回舊金山休養,最近覺得恢複得差不多了,才回來重新上班。”
    是車禍。
    當時母親也在車上,據說當場就死了。而孔映在那場車禍的重創下失去了部分記憶,事故的經過,甚至母親的樣子以及和母親之間的回憶,通通消失不見了。
    沒有記憶,她連流淚的權利都沒有,隻得從旁人零星的講述中,默默祭奠。
    母親過世後,父親繼任了院長一職,而她出國療養的這一年,骨科主任的位置一直空閑。她是院長獨女,填充空位這事,沒人敢提。
    薑廷東記憶裏的孔映,並非如今這個樣子。她會哭會笑,會跟男朋友撒嬌,真實又可愛。工作上,她比任何人都專業認真,但隻要一脫下白大褂,就會馬上變成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小女人。薑廷東見過太多她笑的樣子,現在見到落落穆穆的她,竟然有些不適應。
    其實與其說她為人冷酷,倒不如說她對任何事都興趣缺缺,一副及時行樂、樂完就走的態度,好像把誰都不放在眼裏。
    她將真心埋葬得太深,到了旁人眼裏,也就是無心了。
    薑廷東買單的間隙,門口的服務生捧著一小碗清口糖走來,薑廷東在五六種口味中挑出一顆西瓜味的,遞給孔映。
    “謝了。”孔映接過去,邊剝糖紙邊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西瓜味的?”
    薑廷東頓了一下:“隨手拿的。”
    孔映不過是無心一問,他卻有些戒備起來。
    他不想露出破綻,但動作是下意識的。在他的記憶裏,孔映對一切西瓜味的食物都非常執著,甚至有一次男朋友把酸奶的口味買錯,她還悶悶地生了好久的氣。
    而她的那個男朋友,如今又在哪裏呢?
    回到醫院,護士告訴孔映,說有兩名警官在她辦公室等她。
    兩人穿著便衣,向孔映出示了警官證,說有關林泰被害一案,有些情況要向她了解。
    孔映有些奇怪,她隻是現場第一發現人,連個事故目擊者都不算,況且她當初在交警大隊已經做了詳細的筆錄,這些警察怎麽還抓著她不放?
    握過手,三人落了座。
    “我們是市局重案一組的,我姓趙。”
    趙警官長相普通,卻長著一對鷹眼,眼神十分銳利,像要把人穿透。
    直覺告訴孔映,沒人能在這個人麵前說得了謊。
    “有什麽事我能幫上忙的,您盡管說。”
    “我們剛收到一份痕檢報告,肇事車輛裏檢出了第三人的新鮮血跡。也就是說,除了兩名死者以外,當晚車裏還有第三個人。”
    “第三人?”
    這就奇怪了。
    她當時走到翻車地點的時候,兩個死者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可沒見著第三個人啊。
    “是的,副駕駛上有少量血跡,但並不屬於任何一名死者。我們調取了收費站的監控錄像,發現當時副駕駛的確坐著一個人,不過他戴著棒球帽,我們看不清他的臉。在發現第三個人的dna前,我們還以為坐在副駕駛的是死者林泰。但後來經過我們痕檢科和法醫科的檢驗,林泰當時是被丟在貨廂裏的,是出了車禍才被甩了出來。所以我們初步判定,這個第三人在車禍後棄車逃逸了。”
    孔映本來以為是那個死了的司機殺了林泰,在前往拋屍的過程中倒黴撞上了隔離帶,沒想到這又牽扯出來了第三個人。
    “您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當時附近有什麽可疑人員嗎?”
    孔映搖搖頭:“沒有,我到的時候,什麽人也沒看見。那條路人煙稀少,如果有人經過,我肯定能察覺到。”
    “您再回憶回憶,那晚真的一點奇怪的事都沒發生?”
    “奇怪的事……”
    孔映思索著,當晚的畫麵在她腦中鋪展開來。
    那天已經很晚了,她下了紅眼航班,疲倦至極。她從機場停車樓取了車直接上了機場大道,還沒走出三公裏,就看到一輛廂式小貨車翻倒在路旁。
    她把自己的車停在緊急停車道上,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前去查看事故狀況。那天的夜很靜很靜,萬籟俱寂,但當她剛剛蹲下去想要確認林泰是否還活著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機場大道下麵是蘆葦蕩。”
    孔映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兩名警官不明所以,麵麵相覷。
    “我走近出事的那輛車的時候,聽到蘆葦蕩裏有聲響,不過我當時以為是風吹的,或是什麽小動物,就沒在意。”
    “蘆葦蕩……”趙警官短暫思索了一下,立刻起身,握了握孔映的手,“這條線索非常有價值,謝謝您配合調查,我們保持聯係。”
    警察來得也快去得也快,護士敲了敲孔映辦公室的門,探頭探腦:“孔主任,沒事吧?”
    “沒事。”孔映見到護士,順口提了一句,“對了,顏晰手上的傷,你記得幫他處理一下。”
    “傷?”護士不解。
    “手心上的摩擦傷。”
    “孔主任,他手上沒有傷啊。”
    孔映抬頭:“沒有?怎麽可能?”
    孔映放下手邊的工作去了icu,這會兒顏晰還沒從麻醉中蘇醒,她翻遍了他的掌心手背,竟一點傷痕都找不到。
    這不符合孔映一直以來的認知常識。
    她做骨科醫生這麽多年,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國內,都接觸過一些高空跌落傷,但凡病人跌落時尚有自主意識的,手都會條件反射地去抓任何身邊的物體,所以這些人入院時也常常伴有手部外傷。
    但顏晰的手,實在太幹淨了,幹淨得讓她覺得不對勁。
    除非……他是失去意識後,從升降機上掉下來的。
    可這很奇怪,她早上趕來醫院的路上看了一些顏晰的醫療記錄,雖然他的工作強度很大,但近幾年的體檢都顯示他是一個相當健康的人。
    “他被送來的時候,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嗎?”
    “那時候人已經休克了,情況很緊急。”護士答道。
    孔映越發感到奇怪,按理說脊髓完好的話,人應該是非常清醒的。
    “哦對了,他那時候血壓也很低,但我們用了藥之後好多了。”
    碎骨壓迫到脊髓,導致血壓降低倒也勉強說得通,但如果低血壓和休克都不是脊髓受到壓迫造成的呢?
    孔映腦中突然閃過四個字——藥物濫用。
    而且很可能是嗎啡,嗎啡最大的副作用就是降低血壓和抑製呼吸。
    孔映不想隨意做出論斷,但她作為醫生,不能排除顏晰濫用處方藥的可能。
    “抽點血,做個藥檢,除了管製藥物,也讓檢驗科找找副作用是血壓降低的藥。”
    等到孔映快下班的時候,藥檢報告終於出來了。
    結果讓孔映驚訝。
    血液結果呈陽性,不是嗎啡,而是沒有任何成癮性的降壓藥可樂定。
    報告顯示顏晰的血液中存在著相當劑量的可樂定。即便此刻距離意外發生時已經過了快十個小時,但得益於可樂定較長的半衰期,它還是被檢測了出來。
    可樂定是降壓藥,然而顏晰沒有高血壓。健康人吃了這個,血壓會驟然降低甚至陷入昏迷。
    “處方藥、血壓、休克、跌落、‘意外’……”孔映盯著報告,無意識地轉著筆。
    所有細碎的線索慢慢在孔映腦中結成一條線。
    她終於知道為何顏晰手上一點傷痕都沒有。
    因為他掉下來的時候,根本就毫無意識。
    孔映回到家的時候,太陽正落山,棕櫚市的夕陽向來是迷人的。至少,比舊金山的夕陽讓人有安全感得多。
    她在美國出生,後返國,童年在棕櫚市度過。14歲時又孤身回到美國,一路讀到醫學博士畢業。畢業後又在美國執業許久,直到兩年前母親叫她回國幫忙,她才又重新踏上故土。
    她曾在寶和醫院工作了一年,在她這不算漫長的一輩子裏,在她所剩的零星記憶裏,那一年她過得愉悅滿足。如果兩年前她不曾回國,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盡管她已離開棕櫚市十幾年,但這裏還是那個能夠給她歸屬感的海港城。
    隻是如今,安全感不僅要靠這座城,還要依靠幾片抗抑鬱藥。
    孔映吞下幾片舍曲林,正在思考晚飯吃什麽,就聽到有人按門鈴。
    對講畫麵裏,溫沉正拎著吃的在門口等她。
    “你怎麽來了?”
    溫沉進了門,將手上拎著的幾樣小菜和半打啤酒在孔映眼前晃了晃:“知道你不可能做飯,到了深夜餓了又要叫外賣,還不如我做了親自送來。”
    孔映像被戳中痛處一般,驕矜地歪著頭:“你幹脆說我是黑暗料理的代言人得了。”
    溫沉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事實上,他對這裏相當熟悉。從前和孔映是同事的時候,兩人經常在她家一起喝酒聊天。
    溫沉將保溫盒整齊有序地在餐台上碼好,對孔映說:“煮點米飯吧,我沒事先煮飯。菜冷點沒關係,米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抱歉啊,我家連電飯煲都沒有。”孔映風輕雲淡地擺擺手,“你去看看冰箱吧,那裏麵有現成的。”
    溫沉正疑惑著為何孔映家裏沒有電飯煲卻有煮好的米飯,便走過去一探究竟。
    結果一拉開冰箱門,就看到至少二十盒即食米飯壘在那裏。
    “煮個飯有那麽難嗎?”溫沉拿了兩盒出來,歎氣。
    “不難啊,隻是不想等。”
    與其讓孔映為一鍋米飯等上半個小時,還不如讓她多看半個小時醫學期刊。
    熱好了飯菜,兩人在餐桌前坐定,溫沉開了一罐啤酒,推到孔映麵前:“喏,特意幫你買的,你最愛的牌子,在美國喝不到吧?”
    “哦,我以前喜歡喝這個嗎?”
    “是啊,你忘啦?前年的時候吧,我們外科出去聚餐,你第一次喝這個酒,從此一發不可收……”溫沉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不再往下說了。
    他知道孔映失憶,一年前她出車禍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隻不過他不曾想到,孔映連這樣簡單的事都記不得了。
    “還沒有完全恢複嗎?”溫沉試探地問。
    “嗯,還要段時間吧。”孔映聳聳肩,看起來不是很介意的樣子。
    早前在醫院大家忙成一團的時候溫沉還沒怎麽察覺,此時麵對麵坐著,他才發現,孔映比一年前瘦了許多,也不如從前那般生氣勃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溫沉忙著給孔映夾菜,他自然是心疼她的,工作強度那麽大,又吃不好,如今又忍受著失憶的痛苦,怕是睡得也不踏實。他要是知道她一周前就回國了,早就來登門了。
    溫沉將視線落在她在進食時有些下垂的眼:“你這一年,怎麽樣?”
    “挺好。”
    “可我看你瘦了不少。”
    “我這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麵前?”
    “我聽說……”
    “溫沉,咱們能換個別的話題嗎?”
    孔映打斷了溫沉的話。
    其實她不介意溫沉問她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更不介意將sarah對她的診斷和盤托出,她唯一不想的,是在說了這些之後,被別人當作怪物。
    溫沉知道她有自己的理由,便不再追問。
    兩人默默無語地吃完了這頓飯。
    溫沉收拾桌子的空當,料理台上的一板藥片落入了他的眼中,他拿在手裏一看,竟是舍曲林,抗抑鬱藥的一種。
    溫沉心中一緊,沉聲道:“你怎麽在吃這個?”
    正窩在沙發上看書的孔映聞聲抬頭,看見他手中的藥,不禁為自己的粗心懊惱,早知道吃了藥就該馬上放回抽屜的,現在被溫沉看到,又少不了一番解釋。
    “你得了抑鬱症?”溫沉見她不答,追問道。
    “ptsd。”
    “創傷後應激障礙?”
    “是啊。”孔映把注意力放回書上,讀了兩段才繼續說道,“沒什麽好擔心的,我在美國待的那一年,幾乎全耗在康複院裏了,所以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我以為……你不記得那晚的事了。”
    “是不記得了,可笑嗎?明明不記得了,卻因為這段不存在的記憶得了創傷後應激綜合征。他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為我做評估和診斷,費盡心機把我定義在一個學術病稱下,我還能怎麽樣呢?”
    溫沉想安慰她,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孔映放下書走過來,從溫沉手裏拿回藥,語調異常平穩:“喝酒嗎?”
    兩人端著剩下的啤酒走上露台,nosa公寓是全棕櫚市為數不多的幾棟能同時觀賞到海景夜景兩貌的建築,景色堪稱壯麗如畫。兩年前孔映從美國回來,就拒絕了父母要她回家裏住的請求,自己買下了這裏。
    天已經黑了,海岸線模糊綽綽,海天一色下,清風徐徐而來。
    孔映張開五指去感受著這虛無的滿脹感,風兒鑽進她的一個毛孔,又從另一個毛孔離開,帶走了些許白日的汙濁。
    溫沉偏頭去看她,孔映側顏的玲瓏輪廓中,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美感。而她的皮膚又極白,在月色的照耀下幾乎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美,一如從前。
    “其實,我不怎麽喜歡這個露台。”孔映突然說。
    這棟樓是一層兩戶的設計,孔映住在頂樓,她和鄰居家的陽台雖然不連在一起,但挨得很近,腿夠長的人,一翻就能進來。
    這種有違安全感的設計,是她唯一不喜歡的地方。
    “隔壁那一家三口,我記得還蠻好相處的吧?”
    “物業說那家人一個月前移民新西蘭了,房子早前已經轉手,隻不過新業主好像最近才搬進來。”
    “那你和這個新業主的陽台風格還挺像的。”溫沉打趣。
    按理說人們都喜歡在陽台上種些花花草草增加點生活情趣,再不濟也稍微裝飾一下添些煙火氣,可孔映的露台和她鄰居的一樣,除了一張躺椅外什麽也沒有。
    隻不過,孔映認得隔壁那張躺椅的牌子——馬克?紐森的設計作品,價格相當不菲。
    一張椅子從側麵反映了關於她的這個新鄰居的兩個事實,一個是多金,一個是有品。
    孔映和溫沉聊了一會兒,後者給她推薦了一位姓梁的醫生,據說是棕櫚市數一數二的心理醫生。
    孔映沒放在心上,過去的一年裏,形形色色的心理醫生她見過太多,每一個都在試圖尋找她的病因,企圖幫她變回以前的“孔映”,卻沒人意識到現在的她,或許是個合理的存在。
    天已經徹底黑了,像被人潑了濃墨,唯剩一角白月光,讓人感到安慰。
    溫沉接了個醫院的電話,有個住院病人主動脈瘤破裂,危在旦夕,召他回去做緊急手術。
    於是溫沉留下幾罐還未開封的啤酒,匆匆走了。
    雖說是夏夜,但夜裏溫度到底是低了下來。這大概是棕櫚市和舊金山最像的地方,無論白日多溫暖,一旦太陽隱去,就隻剩下毫不留情的凜冽了。
    孔映回到衣帽間取了件衣服,往回走的時候,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是個陌生的號碼。這很奇怪,她的號碼是這次回國後重新申請的,暫時還沒有太多人知道。
    “孔醫生。”電話那頭傳來相當有磁性的聲音,聲調很低,再有辨識度不過。
    孔映這才想起來,是白天吃飯的時候她把自己的號碼留給了薑廷東。
    “哦,薑先生你好。”
    孔映是個直來直去的人,薑廷東的確很有吸引力,也是她欣賞的類型。但是這麽多年來她接觸的患者形形色色,倒也學會些看人的本領,薑廷東是那種把將自己的心保護得滴水不漏的人。所以,她以為他不會打來的。
    至少,不會這麽快打來。
    “這麽晚沒有打擾到你吧?”
    “沒有,我睡得比較晚,你有什麽事嗎?”孔映用肩膀頂著手機,將外套披上,往露台的方向走。
    “我晚上去寶和看過顏晰,聽護士說你找過他的經紀人。”
    藥檢報告出來之後,孔映的確試圖向鄭浩舜了解些當時的情況,不過她並沒有見到人。
    “是有這回事,他明天會來醫院嗎?我有點事想問他。”
    “顏晰住院,工作上有許多事需要處理,他被社長派去善後了,估計這些天都會很忙。顏晰的父母已經趕到了,如果你有急事,我可以把他們的聯係方式給你。”
    孔映不確定兩位老人家承不承受得住她這個猜想。
    “不用了,再說吧,我目前還隻是猜測。”
    “猜測?”
    “顏晰血液裏的降壓藥濃度很高,我有點在意。”孔映一邊說著,一邊拉開露台的門,“不過我也隻是猜測,不能確定降壓藥和他跌落有關。”
    薑廷東正聽著孔映講話,卻感到她的聲音在耳邊越發變得真實起來,幾乎不像是從聽筒裏傳來的。他下意識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隔壁的陽台上,竟然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恰巧孔映這時候也轉過頭來,看到薑廷東的臉,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笑容。
    原來,她這個多金又有品的神秘鄰居,她早已見過了。
    而看到她回眸一笑的薑廷東,突然覺得心裏的某一處,塌陷了。
    “喝嗎?”孔映搖了搖手中的啤酒。
    還不等薑廷東回答,一罐啤酒就飛了過來,他伸手接住,又準又穩。
    薑廷東搬來這裏的時候,以為隔壁沒人住的,因為簽過戶協議的時候,房產經紀就跟他說,隔壁屋主出國去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孔映的公寓空置了一年是真,她的領地意識向來很強,非常排斥陌生人進家門,所以寧可空著也不願意租出去。
    薑廷東喝了一口啤酒,上下顫動的喉結有種說不出的性感。
    “所以,顏晰的事,你怎麽看?”
    “據我所知他一直很健康,並沒有理由吃降壓藥。”
    薑廷東的話從側麵證實了顏晰並不是自主服用可樂定的猜想。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期間薑廷東回房去接了個電話,等他再回到陽台的時候,孔映竟裹著外套在躺椅上睡著了。
    說是外套,也不過是件薄薄的羊絨衫,棕櫚的夜晚這樣涼,睡在這裏不是什麽明智之選。
    孔映也不是故意要睡在這裏的,她今天實在有點累,第一天回來上班就做了大手術,下午又是滿滿的門診。一個星期之前,她自己也還是個病人呢。
    “孔醫生,孔醫生。”薑廷東叫了兩聲,想提醒她不要著涼,但孔映睡得很沉,一點回應都沒有。
    薑廷東看著她呼吸均勻,似乎睡得很熟的樣子,隻得轉身回去了。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洗完澡的薑廷東放心不下,出來確認,孔映果然還睡在那裏。
    他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她再這樣睡下去怕是會生病。
    薑廷東嚐試打她的手機,隔著陽台他能看到孔映的手機屏幕在她懷裏亮了起來,隻可惜……靜了音。
    薑廷東搖了搖頭,回到臥室打算休息,可人剛躺下,手機就推送進來一條氣象信息,提示淩晨有中到大雨。
    他糾結半晌,無奈起身,打開客廳的燈,重新拉開了通往露台的門。
    薑廷東沒想過,他這輩子還會做翻露台這種上不了台麵的事。
    孔映睡得很熟,呼吸均勻,胸口一起一伏。
    薑廷東知道做醫生的辛苦,所以並沒有叫醒她,隻是將熟睡的她輕輕抱進了屋內,將她安置在了沙發上。
    做完這些,他又把搭在扶手上的毯子拿來給她蓋。
    結果就在掖毯子角的時候,孔映醒了。
    孔映在美國的時候,曾師從一名泰國教練練過多年泰拳。幾秒鍾前她正睡得迷迷糊糊,隻感到有人對她上下其手,出於自我保護,她下意識地就是一拳揮過去。
    可惜,她碰上的是常年練綜合格鬥的薑廷東。
    薑廷東看見揮過來的拳頭,順勢一躲,身體比頭腦先做出反應,左手抓住孔映的手向她背後扳去,右手對著她的肩膀狠狠一按。
    隻聽哢嚓一聲,孔映的慘叫隨之而來,幾乎掀翻屋頂。
    薑廷東這才覺得不對勁,連忙放開了手。
    可惜為時已晚。
    孔映的肩膀,已經順利脫臼了。
    坐在急診室裏的孔映快要氣瘋了。
    薑廷東有些無措地在她床邊坐著,二十分鍾前,他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的。
    接待孔映的急診科醫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見到薑廷東的時候已經花癡了好一陣,這會兒又親自來送x光片,問薑廷東:“你的複位做得好完美啊,比很多骨科醫生做得都好,是受過專業訓練嗎?”
    薑廷東看向麵色不佳的孔映。
    複位是孔映在家自己做的,疼得她連嘴唇都咬破了。
    孔映懶得聽小醫生迷妹一樣的搭訕,腳一蹬地,直接走了。
    小醫生一看薑廷東也要跟著走,趕忙拉住他:“你跟你女朋友講,那條三角巾一定要戴滿三周。這段時間千萬不要過度使用肩關節,不然會拖長病程的。還有,要定期來複查,如果恢複不好,轉成習慣性脫位的話,可就不好辦了。”
    “知道了,謝謝。”說罷,薑廷東就急匆匆地去追孔映了。
    “誰呀?好帥啊!”另一個醫生見薑廷東走了,湊過來八卦。
    小醫生望著薑廷東的背影歎氣:“就是啊,帥成這樣簡直太犯規了。唉,可惜有女朋友了。俊男配美女,可沒我們普通人什麽事了。”
    薑廷東繳了費,大步追上了孔映,後者看著自己被三角繃帶吊起來的手臂,都不知道該從哪件事氣起了。
    是氣這個人以“淩晨降雨”為由半夜翻陽台進了家門?
    是氣被這個人以“蓋毯子”為由偷吃豆腐?
    還是氣被這個人以“下意識回擊”為由掰脫了她的肩膀?
    “你知道這下我將近一個月不能做手術嗎?”
    雖說她才回來上班,還暫時沒有手術預約,可把一個骨外科醫生搞到肩膀脫臼,這跟把一個歌手搞到失聰失聲有什麽區別?
    “對不起,但我會負責的。”薑廷東道歉的態度倒是意外地誠懇。
    “你怎麽負責?幫我做手術嗎?”
    “真的很抱歉。”
    一向強硬冷漠的薑廷東今天的態度如此之軟,讓孔映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她看著因為找急忙慌出門送自己上醫院,腳上還穿著拖鞋的薑廷東,實在沒法發火,隻好沒好氣地嚷了一句:“行了,先回去吧。”
    兩人上了車,車開出去了一會兒,孔映都沒吭一聲,薑廷東問:“還疼嗎?”
    剛才孔映在家給自己複位的時候,薑廷東看著她那痛苦的樣子,急得把指節都捏白了。
    孔映沒有回答,薑廷東側頭去看她,才發現她已經睡了。
    她本就累了一天,又這麽折騰了大半宿,不困才怪了。
    薑廷東把車停到路邊,俯身過去幫她降低座椅靠背,結果剛摸到按鈕,孔映的頭就滑到了他肩上。
    薑廷東歎了口氣,他托住孔映的頭,然後慢慢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這樣孔映的頭就可以穩穩當當地靠在他的肩上了。
    聽著她均勻的呼吸,望著車外如遊動的魚一般的路燈,薑廷東歎了口氣。
    這不是他的計劃。
    他的計劃是要遠遠避開她的。
    可她似乎,要越走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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