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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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映趕回棕櫚市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他剛簽了捐獻全身器官的協議。”一直守在醫院的衛虹見孔映來了,隻說了這麽一句。
    衛虹不是沒有怪過孔映。
    可如今薑廷東遊走在生死邊緣,雙目失明的孔映又在薩婆婆的攙扶下跌跌撞撞,衛虹沒有氣力再糾纏薑怡的事情了。
    還有,今早醫生告訴她,薑廷東在各項生理指標這麽差的情況下,能夠撐到現在,已經十分不易了。
    衛虹知道,他是在等孔映。
    他拚盡全力留的這最後一口氣,是在等他最愛的人。
    “這是他保存在我這兒的,說是萬一沒見到你最後一麵,讓我交給你。”衛虹遞給孔映一個小盒子和一盤cd。
    孔映摸索著盒子的邊緣打開,手指探進去,摸到了一對環。
    原來是他們的結婚戒指。
    原來他還留著。
    她把盒子牢牢抓在手裏,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我……進去看看他。”孔映推開了薩婆婆的手,聽著護士的聲音,摸索著牆壁自己往前走。
    護士跟她說,今天薑廷東已經不似前陣子那樣日日昏睡,尤其是聽說孔映要來以後,已經能多少說一些話了。
    孔映默默聽著,心裏略有慰藉,可她又怕,怕這就是老人們說的回光返照。
    消好毒,穿好隔離衣,護士引著她進了病房。
    她摸索著,伏在薑廷東床前,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來啦。”呼吸器下,薑廷東艱難地說著話。
    聽到他的聲音,孔映一陣鼻酸,可忍著沒哭,她知道薑廷東不喜歡她哭。
    “氣我騙你嗎?”
    孔映搖搖頭:“不生氣。再說,你偽裝得一點也不好。”
    薑廷東笑了,如釋重負:“那就好,我怕你怪我。”
    孔映摩挲著他的手,他的手很涼,生命在消耗。
    “你還記得我要自殺那會兒,你跟我說了什麽嗎?”孔映問。
    “說什麽了?”
    “你說,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
    薑廷東喃喃:“是啊。”
    “可沒有你,我怎麽辦呢?”孔映像是在問薑廷東,又像是在問自己,“我這麽自私,總想著要你照顧我,你得死在我後邊才行。”
    他何曾不這麽想呢?
    薑廷東看著孔映,一生太漫長,他這麽早就要走,留她一個人,他不放心。
    他盡力了,隻是天不遂人願。
    “廷東,你娶我吧。”孔映頓了頓,“就現在。”
    薑廷東沒想到孔映會提出這個要求,隻覺心中溫熱,卻沒敢講話。
    “本來我是想等你從中國回到羅勇府,再跟你坦白薑怡的事的,對不起,如果我能早一點……”
    “不晚的。”薑廷東小心翼翼捏起那枚鑽戒,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給她戴上。
    “你確定,要嫁給我?”薑廷東微微地歎著氣,人之將死,他又何必再為孔映套上枷鎖。
    “你是怕我戴上這戒指,以後就忘不掉你了嗎?”孔映道,“薑廷東,我不忘你。”
    薑廷東就知道她會這樣說,那是他認識的孔映,倔強,清冷,卻又熾熱。
    終於,他輕輕把戒指套上了孔映的無名指。
    孔映拿了剩下的那枚,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薑廷東的無名指,仔仔細細套上。她又慢慢站起來,俯身在薑廷東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
    “是什麽時候?”薑廷東問。
    “嗯?”
    “你對我第一次心動。”
    “等你度過危險期,就告訴你。”末了,孔映又補充了一句,“隻要你活著,我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給你。”
    薑廷東的手指拂過她長長的睫毛,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雙眼睛,裏麵有他所愛的一切。
    “你知道嗎?知道你看不見了的時候,我的心都要碎了。”薑廷東凝望著孔映那雙無神的眼,“我把眼角膜留給你,你要替我活著。”
    “我什麽都不要,我就要你活著。”
    “孔映,我累了。”
    “你別這樣,薑廷東。”見他隱隱有告別之意,孔映像大事不好般拽住他的衣袖,“薑廷東,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
    “噓,別哭。”薑廷東用盡全力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我的好姑娘。”
    說完這句,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即便孔映看不到,她還是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穿過她的胸腔,徹底離她而去了。
    孔映囁嚅地叫了兩聲薑廷東的名字,沒有回應。
    “是那次,是你說要帶我去一個沒人找得到我們的地方!”
    那場醫療事故,她被暴怒的患者家屬圍攻,他救她於水火,捧著她的臉認真告訴她,要帶她去一個沒人找得到他們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心動。
    可他聽不到了。
    空氣裏,隻留下生命監測儀拉長的警報聲。
    眼角膜移植手術被定在了兩天後,與薑廷東的葬禮在同一天。
    薩婆婆提出留下來照顧孔映,一直照顧到她眼睛康複為止,孔映不答應,堅持讓她回了泰國。
    在這樣的時間裏,任何人的陪伴,在孔映眼裏都變成了負擔。
    況且,她離開的近兩年裏,薑廷東是如何獨自熬過日日夜夜,她光是想想就痛得喘不過氣。她如今獨自麵對,就是要親手把自己的心捧到劊子手麵前,看著它被千刀萬剮
    這樣,會不會贖一點點罪。
    棕櫚市的這年春天,天氣驟然冷了起來,氣象局發布預警,說是棕櫚市迎來了百年一遇的強冷空氣。原本美麗熱情的海濱城市,冷風席卷著行人們的匆匆腳步,顯得蕭瑟冷清。
    孔映回到了nosa,明天,就是手術的日子了。
    她從包裏取出那盤薑廷東去世前留給她的cd,摸索著推進cd機。
    裏頭傳來沙沙的聲響,慢慢地,前奏響起,呢喃般的哼唱傳了出來。
    孔映愣了一秒。
    是那首會在她怕黑時撫慰她的安眠曲。
    這首曲子,是她在離開薑廷東後,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的那一首。
    孔映明白,薑廷東希望她在以後漫長歲月的黑夜裏能少一份驚惶,多一份安穩。他的心,她再懂不過。
    音符撫摸著孔映的鼓膜,就像在黑暗的雨夜,愛人走來,在黑夜裏扭開一盞台燈,靠著她喃喃自語。
    可是她的愛人已經不在了。
    一曲結束,孔映摸了摸臉,掌心濕了大半。
    忽而,門外傳來嘈雜聲,像是有人在搬家。
    孔映走到門邊,將門打開一條縫,隻聽一個女聲在說:“這些是要拿走的,剩下的收拾好扔掉吧。”
    她聽出說話的人是衛虹。
    薑廷東的遺物並不多,大部分都在nosa,衛虹取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已打包好,不日就打算丟掉了。
    “能不能留給我?”
    孔映將門完全打開,聲音很輕,平靜得像一潭湖水。
    衛虹知道她就住在隔壁,見到她並不十分驚訝。
    看著她那空洞的雙眼和消瘦的身子,衛虹那滿腔狠毒的話到底是說不出口,隻道:“你拿去吧。”
    隨後,衛虹就指揮著工人們把那個不要的紙箱子搬進了孔映的公寓。
    工人見孔映瞧不見,心生憐憫,將箱子一路搬到客廳,走的時候還幫孔映帶上了門。
    一道門,隔絕了全世界的喧囂與嘈雜。孔映獨坐在紙箱子麵前,沒有表情。
    她慢慢摸索著,箱子裏的確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一台母帶錄音機、一些書、一些資料,還有幾盤錄音母帶。
    雙眼看不見,孔映隻能一切摸索著來,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她才把錄音機重新安裝好,將母帶放了進去。
    她以為裏麵會是薑廷東以前做製作人時的曲子小樣,卻沒想到一按下播放鍵,傳出的卻是薑廷東說話的聲音。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7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開始錄這個,大概這樣可以假裝和你說說話吧。在電視上看到你捐贈了全部財產,寶和醫院的人又說你辭職了,可是沒人知道你去了哪裏,我很擔心。明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我的身上為什麽裝滿了無力感?不應該故作冷漠,不應該對你說走了就不要回來,應該死死拉住你,無論如何也不放你走的。”
    ……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95天,已經三個多月了,沒有一通電話,沒有一條微信,甚至連做夢也夢不到你。我搬回nosa了,每天都要走到露台很多次,想著什麽時候你會突然出現在隔壁。如果那樣是我癡心妄想的話,起碼讓我在夢中見到你吧,這樣小小的願望也沒法滿足嗎……”
    ……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172天,我30歲生日,想看到你捧著蛋糕唱著生日歌祝賀我。到底是為什麽呢?每一天,我都還在有你的蹤跡裏生活。吃到甜的東西會想到你喜歡西瓜口味,喝到紅酒會想到你的吻,看到海鮮會想到擁著胃疼的你的夜晚。空氣中到處都有你的日子,這樣一天又一天,你也和我一樣嗎?”
    ……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365天,見到了溫沉,知道了一些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自作主張在你書房裏找到了阿曼達的信,原來你一直在背負阿曼達的錯誤……”
    ……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372天,聯係到了舊金山的benson醫生……”聲音到這裏突然停止了,孔映仔細聽著,母帶一直在轉動,可除了哽咽,什麽都沒有。
    ……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461天,明天我就要飛南蘇丹。你會不會怪我來得太晚,那條60秒的微信,我知道你盡力了,如果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
    “今天是你離開的第470天,在保姆林媽那裏打聽到了薩婆婆在泰國的大致地址,不知道你會不會在那裏。你還記得你曾經問我的那個問題嗎?我的答案沒有變過,無論這個世界如何改變,我們依然。”
    孔映嗚咽著,將額頭貼上冰冷的地板,慢慢痛哭出聲。
    六個月後,nosa公寓主臥裏,起床鈴聲響了許多次,一個女人終於從被窩裏探出了頭。
    深藍色的金邊絲綢睡袍勾勒出女人窈窕的身材,她光著腳落在了地板上,慵懶地搖了搖脖子。
    咖啡機嗡嗡作響,空氣裏飄著濃縮芮斯崔朵的香氣。電視裏播送著晨間新聞,女主播的聲音仍舊甜美。
    “近日,阪薑製藥前任會長薑廷東被害一案告破。據警方介紹,嫌疑人名叫費思源,係洛美琳藥物試驗的受害兒童家長,因對阪薑製藥心懷怨恨,於三個月前闖入阪薑製藥地下停車場,將正打算駛離公司的薑廷東刺傷……”
    女人瞥了一眼犯人的麵孔,隨手關掉了電視機。
    坐回梳妝台前,化上優雅的妝,絲綢睡袍的肩帶被拉向兩側,順著滑潤的肌膚褪去,隨後,又換上一套黑色的緊身連衣裙。
    收拾妥當,女人踩著尖細的紅底高跟鞋出門了。
    法拉利488引擎轟鳴著,載著女人來到一處花店。
    “又來買花啊?”年輕的花店小哥見老主顧來了,熱情地招呼著,“還是老樣子,十株白色馬蹄蓮?”
    “嗯。”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精致的臉。
    小哥麻利地將花紮好,遞到女人懷裏,好奇地問:“看您每周都來,這花兒,送人還是自用啊?”
    女人撥弄著懷中嬌嫩的花兒,沒回答,隻是問:“你知道,馬蹄蓮的花語是什麽嗎?”
    “喲,這可難倒我了,買這花兒的人不多。”
    女人笑了,低低道:“是——‘忠貞不渝’。”
    未等小哥再說話,女人已經離開了。
    車子開得飛快,很快出了市區,一路奔向位於郊區的山茶崗紀念墓園。
    女人很快登上西麵的一座小山丘,這裏她每周都來,墓碑的位置她早已爛熟於心。
    隻是今天,那裏還站了另外一個人。
    “梁醫生?”女人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
    梁昱君聞聲抬頭,看到女人的臉,淡淡地笑了。
    “孔映,好久不見。”
    “你怎麽在這裏?”
    “薑廷東也是我的病人,我理應來看看。”
    “這樣。”孔映慢慢走上前去,在薑廷東的墓碑側麵放下那束新鮮的馬蹄蓮。
    墓碑上刻著他的生卒年月,1986/6/20-2017/4/1,照片裏的人西裝革履,英俊冷淡。
    “我聽到新聞的時候,也很震驚,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突然過世了。據說凶手是藥物試驗孩子的家長,遷怒薑家人,才下的手,是真的嗎?”
    “是啊。”孔映低垂著眼,看著照片上那個有著鯨魚形狀眼睛的男人。
    “他很偉大,我聽說他的器官救了五個人。”梁昱君的手扶住孔映的肩膀,“節哀。”
    孔映沒答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風將梧桐樹枝吹得嘩啦啦響,但那是唯一的聲音了。
    兩人也不知站了多久,梁昱君開了口:“有時間嗎?找個地方坐坐,聊聊吧。”
    孔映頷首。
    山茶崗紀念墓園偏遠,周圍少有餐廳茶座,兩人便走進了墓園內的一家供吊唁親朋們稍事休息的茶館。
    梁昱君選了個十分僻靜的角落,點了一壺菊花茶。
    “聽說你回國後,沒有回到寶和醫院去,而是把心思都放在基金會上了?”梁昱君邊幫孔映斟茶邊問。
    “嗯。”
    “怎麽沒回去工作呢?”
    “有職業經理人在,我不用操心了。”
    梁昱君點點頭:“很奇怪是吧,你又回到了這裏,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的確是物是人非了,在她踏上去往南蘇丹的飛機的時候,就該知道的。隻可惜那時候的她顧著逃避,卻沒有發現,有些事她忘記學會珍惜。
    “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
    “我是問,她什麽時候走的。”
    孔映不解地搖搖頭:“她?”
    “到了現在,還要隱瞞嗎?”
    孔映突然充滿戒備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懂你什麽意思。”
    “你看,你還和以前一樣不會說謊。”梁醫生又笑了,“你知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她不是你逼走的。”
    孔映盯著梁醫生,眼神慢慢由防備變成了無奈,又變成了憂傷。
    “角膜手術結束後,她走了。”孔映慢慢轉著手中的茶杯,“你是怎麽發現的?”
    “你不是她,你不是醫生,所以你不能回去醫院。她一直很關心慈善,所以你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她完成這個心願。還有……”
    “還有什麽?”
    “如果她還在的話,是沒有勇氣來看薑廷東的。”
    孔映的聲音顫抖起來:“一切因我而起,我會替她活下去,並日日贖罪,贖害死薑怡的罪。”
    梁昱君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阿曼達。”
    梁昱君走後,阿曼達摸著自己無名指的那枚戒指,在座位上坐了很久很久。
    半年前,角膜移植手術後,在病床上醒來的,不是孔映,而是阿曼達。
    阿曼達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控製著這副軀體,明明留下那封信後,她不曾打算醒來了。
    她等啊等,等著孔映將她驅逐出這具身體,可是冬去春來,又到了初夏,孔映沒有絲毫回來的跡象。
    那時候她才終於懂了,薑廷東死了,把孔映的心也帶走了,那種徹心之痛讓她永永遠遠地沉睡了,不會再醒來了。
    為心所困,失去了薑廷東的孔映,哪兒也去不了,像一隻受傷的困獸,隻能選擇一場隱秘的自殺。
    是啊,孔映說過,沒有薑廷東,她也活不下去。
    他們本是兩個病入膏肓的陌生人,互相拯救,互相依附,沒了彼此,就算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而這一切,阿曼達清楚,自己是始作俑者。
    於是她不再自稱阿曼達,她扮成孔映,學習她的表情,學習她的語氣,學習她的穿著打扮。她演得很好,除了梁昱君,沒人看出破綻。
    那是她對自己的懲罰,對自己獨活的懲罰。
    她會替孔映活著,完成她的心願,在這個世界留下名為“孔映”的印記。
    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阿曼達走出茶館,淡紅的秋櫻隨風而飄,外麵的棕櫚樹一如以往的綠意盎然,陽光透過大片葉子的縫隙灑向地麵,卻照不進她心裏。
    她走回那一片熟悉的山崗,在薑廷東身旁的那一塊墓碑停下。
    那是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隻刻著生卒年月,1987/7/27-2017/4/3,而那十株馬蹄蓮,就被放在薑廷東的墓碑和這塊無名碑的中間。
    不遠處,有個隨父母來吊唁親屬的小女孩問:“爸爸,隻有認識的人的墓碑,才會挨在一起,對嗎?”
    那個爸爸看了一眼兩塊墓碑回答:“他們可能隻是恰巧葬在一起的陌生人。”
    陌生人嗎?
    或許吧。
    還記得,重見光明的那一日,阿曼達拿起病床床頭的日記本,第一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廷東,你等我。
    所有人都以為薑廷東死了,孔映仍好好活在這個世上,他們最終沒有在一起。
    隻有阿曼達知道——他們,永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