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放不下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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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薑廷東睜開眼睛。
這是孔映離開的第365天,整整一年過去了。
他每天都以為自己會在這難熬的掛念中死去,可每當清晨來臨,他還是會醒來。
手機日曆提醒著他,上午九點,有一個全球心髒病藥物會議要在新皇酒店會議廳舉行。
薑廷東打好領帶,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又想起他和孔映住在一起的時候,孔映每天都要為他挑選搭配西裝的領帶。
為什麽她已經離開了這麽久,還存在於每個角落?
八點四十,薑廷東驅車來到新皇酒店。
他還記得這裏,和孔映最後一次見麵的地方。
可他當時太傻,不知道那會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如果他知道,他大概死,也不會放她離開。
薑廷東將鑰匙交給泊車小弟,步上台階。
然後,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溫沉。
“薑會長。”溫沉追了上來,禮貌地衝薑廷東點了點頭,“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薑廷東冷冷側了一下頭,並未停下腳步。
溫沉察覺到薑廷東的敵意,笑道:“現在還把我當情敵看待嗎?”
見薑廷東不答話,溫沉又問:“孔映還好嗎?我昨天才回國,但發現她的號碼已經打不通了,好像辭去了寶和醫院的職務了。”
聽到孔映的名字,薑廷東這才收起腳步,慢慢定住眸子:“她離開棕櫚市了。”
薑廷東的回答讓溫沉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他疑惑道:“你和孔映,不是在一起嗎?”
“我找不到她了,整整一年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找不到?”溫沉一下子急了起來,“是不是她身體裏那個人格做了什麽事?”
“什麽人格?”
“她沒告訴你嗎?她有人格解離綜合征,她身體裏還住著另一個人格,有時候那個人格會跑出來控製她的身體。她回去你身邊之前對我說過,她想要盡快治好,這樣才能安心留在你身邊。”
薑廷東手中的會議資料,輕輕地飄落在了地上。
直到現在阮沁還很困惑,為什麽薑廷東突然打電話給她問她要孔映家的鑰匙?
現在薑廷東正站在孔映的書房裏,試圖找出孔映離開的原因。
這間公寓已經太久沒人住過了,早就鋪了一層薄薄的灰,阮沁一邊打掃,一邊問薑廷東:“你確定學姐是因為某個特殊原因才不得不離開的?”
孔映的書架裏裝滿了書,大多是大塊頭的醫學書籍,薑廷東找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什麽價值,便把注意力轉向了孔映的書桌。
書桌上東西不多,但其中一個文件夾引起了薑廷東的注意。
那個文件夾的標簽寫的是——personal medical record(個人病史檔案)。
薑廷東翻開文件夾,裏麵是孔映記錄的車禍後有關自己的所有病曆,包括在美國的就診經曆,以及在梁醫生診所的治療進度。
正在薑廷東翻看的時候,一封信掉了出來。
阮沁湊過來看,見到這封信的署名是阿曼達,覺得有點熟悉,她隨即想起來,阿曼達,不就是寄血書給孔映的那個人嗎?
“當時寄血書給學姐的,也是個叫阿曼達的人。”
隻是一張紙而已,看得薑廷東心裏發涼。
這張紙,正是當初阿曼達在梁醫生的診所寫給孔映的道別信,信上,也完整地記錄了薑怡當時到底為什麽沒有得到救助。
薑廷東一閉上眼,就能想象到當時薑怡無助而驚恐的樣子,他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她,讓她那樣孤獨地死去。
可這一切,從來都不曾是孔映的錯。
孔映隻是為了承擔這個身體所犯下的錯誤,承擔阿曼達的貪婪的後果,才不得不選擇離開的。
除了一年前那條沒有聲音的語音消息,她再未與他的世界有任何聯絡。
她到底會在哪裏?
薑廷東開始到處聯係認識孔映的人,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下落。
接到電話的白蘭薰告訴她,孔映在大概一年多前,來過她的畫廊,在那幅雪青色的睡蓮前坐了很久很久。
“她隻說她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當時以為她是說去旅行,就沒多問。”
薑廷東想起很久以前白蘭薰對他說過的話:“這株睡蓮看到在水中的自己,產生了疑惑,它搞不清了,到底自己是睡蓮呢,還是水中那個才是睡蓮,而自己隻是個倒影呢?”
薑廷東終於懂了。睡蓮和倒影,指的就是孔映和阿曼達。
一切早有預兆,隻是他未曾注意。
國內沒有人知道孔映去了哪裏,薑廷東沒有辦法,隻得開始嚐試聯絡孔映在美國的一些朋友,期待他們會知道一些內情。
阮沁和靳律也一起幫忙,最終電話打到孔映在美國療養時的主治醫生sarah那裏的時候,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
電話打通的時候,正是棕櫚市的傍晚,舊金山的早晨,阮沁拿著手機闖進了薑廷東的會長辦公室,連秘書都沒能攔住她。
“學……學姐她……”阮沁話都還沒說全,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怎麽了?”薑廷東看到她的表情,心裏一沉。
“是學姐在美國的主治醫生,她……”
薑廷東來不及想其他的,迅速起身,從阮沁手裏拿過手機,用英文說道:“你好,我是孔映的未婚夫。”
“你好,我是benson醫生,你叫我sarah就好。”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實在抱歉,我真的不知道cheyenne她已經訂婚了,不然我得到消息的時候,是一定會告訴你的。”
“她出什麽事了?”
“我很抱歉,她一年前在南蘇丹做無國界醫生的時候,受傷去世了。”
在那之後的很久,阮沁都無法向靳律描述,那一瞬間薑廷東的表情。
如果一個人的身體還活著,靈魂卻死了,大概會是那樣的表情吧。
他站在那裏,握著手機,好久好久,久到阮沁確定sarah早已掛斷了電話,薑廷東仍舊一動不動。
阮沁和秘書都不敢出聲,隻能眼睜睜看著,薑廷東的眼淚順著臉頰一滴滴落下來。
孔映早就不在了。
她決定去做無國界醫生的時候,登記的檔案裏留的是美國的地址,緊急聯係人填的也是sarah的信息。她出事的時候,無國界組織第一時間就聯係到了sarah。
南蘇丹戰火紛飛,連診所都要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保存遺體並不容易,sarah知道孔映的父母已經去世,在中國又沒有別的親人,隻能答應無國界組織先行火化的提議。
就這樣,孔映出事的一周後,sarah飛往南蘇丹,將孔映的骨灰帶回了舊金山安葬。
孔映死去的那一天,正是薑廷東收到那條沒有聲音的語音信息的那一天。
原來她用盡了生命的最後一點力氣,想傳達給他些什麽。
可惜,他再也聽不到了。
從那之後,薑廷東就像變了一個人。
他很少回家,通宵達旦地工作,原本就不苟言笑的人,變得像一台沒有溫度的機器。
人人都誇他敬業,替去世的父親將公司打理得如此之好,卻沒人看得到他心中巨大的缺口。
倘若從前是思念,那如今,是永失所愛。
他寧可孔映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幸福地生活著,永遠不再與他聯絡,也不希望她就這樣消失,留給他滿身的遺憾與傷痛。
轉眼三個月過去,無國界組織終於回複了薑廷東的請求,同意他前往南蘇丹去看一看孔映生前工作的地方。
就這樣,薑廷東即刻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踏上了去往南蘇丹的路。
中國與南蘇丹之間沒有直飛航班,薑廷東先飛到埃塞爾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而後又轉機來到了南蘇丹首都朱巴。
孔映當時的駐紮區域距朱巴還有一段相當遠的距離,薑廷東乘車加獨木舟渡河再加徒步數個小時,才終於抵達流動診所所在地。
迎著獵獵的風,薑廷東望著這一片荒地上建立起來的簡陋的流動診所,想到當時孔映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心中抽痛。
流動診所的負責人,英國籍醫生pratt接待了薑廷東,在聽說他的來意之後,pratt醫生的神色有些驚訝:“我不太明白,你不是阮護士的未婚夫,而是孔醫生的未婚夫?”
“阮護士?”
“一年前那場轟炸,給我們的流動診所帶來了重創。越南籍的阮護士在那次事故中不幸遇難了,而孔醫生她隻是受傷,並沒有生命危險啊。”pratt醫生說罷,喃喃自語,“會不會是哪裏搞錯了?”
幾天前無國界組織的非洲總部給pratt醫生打過電話,隻說是遇難的醫護人員的家屬要來,所以他今天見到薑廷東,還以為他是阮護士的家屬。
“稍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過了大約二十分鍾,pratt醫生終於回來了,薑廷東焦急地站了起來,期盼著他能帶來一絲奇跡。
“是總部的文件搞錯了,把孔醫生和阮護士弄混了,至於你所說的孔醫生的骨灰,應該是阮護士的。”pratt醫生抓了抓頭發,“真不敢相信他們犯了這麽大的錯誤,薑先生,真對不起。”
那一瞬間,薑廷東覺得自己的心髒活了過來。
就像冬天的魚,遇到溫暖的河流,陡然醒了過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那孔映還在這裏工作?我能見見她嗎?”
“她已經不在這裏了,那時候局勢很混亂,她受了傷,短時間內不能再做手術,所以就自行退出醫療隊了。至於去了哪裏,我隻記得她說過想去泰國休息一段時間,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兩人正說著,診所裏突然走進來一個黑人小男孩,是和媽媽一起來接種疫苗的。
pratt醫生看到他,馬上對薑廷東說:“看到那個小男孩了嗎?他就是反對派轟炸我們診所的時候,孔醫生拚死也要救的小家夥。那時候孔醫生為了完成他的手術,說什麽也不肯撤離,就耽擱了幾分鍾,這才受了傷。”
薑廷東遠遠望著活蹦亂跳的小男孩,忽而想起在寶和醫院的時候,孔映就是這樣,從不曾放棄過任何一個病人。
pratt醫生繼續說道:“你的未婚妻不僅是個技術精湛的外科醫生,更是個心懷大愛的人,你應該為她感到驕傲。她守護了希波克拉底誓詞,是一個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你能找到她,代我向她問好。”
“我一定會的,謝謝你。”薑廷東握住了pratt醫生伸過來的手。
“祝你好運。”
一個星期後,薑廷東來到泰國羅勇府的一個小漁村。
從前孔映和他提過薩婆婆的事,他從保姆林媽那裏問到了薩婆婆居住的大致地址,直接把公司的事務臨時推給社長,飛來了泰國。
但畢竟隻是大致地址,這一帶有許多村莊,到底能不能找到,他心裏也沒底。
附近的村民都很熱情,雖然語言不通,但都很樂於幫忙。
就這麽輾轉找了三四天,終於在這個極其偏僻的小漁村裏,有人認出了薑廷東拿著的照片裏的人。
村民特意給他畫了張草圖,用箭頭告訴他怎麽走,應該找哪棟房子。
薑廷東按著這張圖走,明明看著是死胡同了,可是走到盡頭,突然出現左拐的一條小路。
薑廷東從小路慢慢穿出來,一棟臨海的別致清雅的二層民宿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畫麵。
孔映穿著一片式的墨綠色長裙,坐在門廊的搖椅上,眯著眼睛輕輕搖著。
她一點都沒變,仿佛他們昨天才見過。
他找了她那麽久,久到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再相見,可她卻在一瞬間闖進他毫無防備的視線。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沙灘上,沒有聲響,隻留下一串串腳印。
“小映。”一個老婦人從屋內走出來,捧著一碗剛切好的菠蘿,招呼孔映,“來吃水果了。”
“您又去買水果啦?”孔映笑眯眯的,伸手去摸叉子,卻撲了個空。
“你看你這孩子,總是這麽心急,我拿給你。”薩婆婆彎下腰,將叉子柄塞進孔映手中,又將她的手握上,“好了,吃吧。”
薑廷東隻見孔映摸索著拿起碗,用叉子胡亂地使著力,半天才叉起來一塊水果送到嘴裏。
“甜吧?”薩婆婆一邊慈愛地瞧著孔映,一邊捋順她耳邊的碎發,“我們小映頭發有點長了,改天我給你剪剪吧。”
“索性就剪成短發吧。”
薩婆婆轉過身,看到站在門廊外的薑廷東,愣住了:“你……”
“薩婆婆,怎麽了?”孔映問著,眼睛卻沒有看向這邊。
薑廷東又向前走了兩步,隔著柵欄幾乎要和孔映麵碰麵,可後者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是沒有聚焦地、空洞地望著薩婆婆站的方向。
她瘦了,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很孱弱,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她的眼裏,沒有光。
那一刻,薑廷東的心仿佛被揉碎了。
薩婆婆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薑廷東,後者用一種近似請求的眼神,咬緊嘴唇用力搖了搖頭。
“怎麽了?是有人來了嗎?”孔映再次詢問。
薩婆婆轉向孔映,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隻是個路過的遊客。小映啊,我扶你進去吧,待會兒太陽該落山了。”
“嗯。”
薑廷東眼睜睜看著,孔映慢慢摸索著薩婆婆的手臂站了起來。
他不敢出聲,雙眼卻早已通紅。
過了一會兒,薩婆婆獨自出來了,衝薑廷東擺了擺手:“她已經回二樓房間了,你進來坐吧。”
薑廷東跟著薩婆婆進了這棟二層小樓,屋內是傳統的泰式裝潢,精美典雅,客廳的正麵供奉著金身佛像,空氣中飄著一絲香燭的氣味。
“坐吧。”薩婆婆端來一杯冰茶。
“謝謝您。”
“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這地方,應該不好找吧?”
“您認識我?”薑廷東剛才還在想怎麽跟薩婆婆解釋自己這次來的用意,沒想到薩婆婆單刀直入。
“也不算認識,小映來泰國的時候,錢包裏夾著你的照片,我無意中看到的。你是她的……”
“我叫薑廷東,是她的未婚夫。”
“原來是這樣,那你……”
“她失蹤之後我找了她好久,後來聽說她在南蘇丹做無國界醫生的時候出了事,她的同事和我說她在轟炸中受傷了……”
薩婆婆歎息:“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已經徹底看不見了。”
薑廷東隻覺腦中轟隆一聲,理智被炸得蕩然無存。
“那個時候,他們的診所被炸毀了。她的肋骨斷了,眼角膜也被化學品燒傷了,視力一天比一天下降得厲害。”
薩婆婆每說一個字,薑廷東的拳頭就攥緊一分。
“所以她就退出了無國界組織,來泰國找我了。她來的時候,視力已經非常不好了,她說她累了,問我能不能收留她。”薩婆婆說著,抹起了眼淚,“她是我的外孫女,我怎麽會不管她?可我隻是想不明白,她這麽善良的孩子,我的小映啊……為什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這樣的人,得到全世界都不算貪婪,可老天偏偏什麽都要奪走。
何止薩婆婆不懂,薑廷東也不懂。
“我信佛信了一輩子,沒求過佛祖什麽事。但現在隻有一個心願,就是讓我們小映的眼睛好起來。”
“我想帶她回國,國內的醫療條件更好,或許有得治。”
“我何嚐沒有勸過她。”
“她怎麽說?”
“她是不會跟你走的。她說過,她從前做錯了事,傷害到了愛她的人。所以她沒有顏麵回去,她說唯一能做的,就隻有贖罪。”
薑廷東明白,孔映還在為薑怡的死而自責。
“她對我說,如果她被壓在診所的廢墟裏的時候,就那麽死了就好了,那樣就能解脫了。我知道,她的心死了。除非醫好她的心病,不然她寧可瞎一輩子,也是不會回去的。”
薑廷東沉默。
“所以,就讓她繼續留在我這兒吧,她雖然不是我的親外孫女,卻也是我的心頭肉,我會好好照顧她。”
“可是……”
薩婆婆搖著頭打斷了薑廷東的話:“你還年輕,有些事既然無法挽回,就該向前看。聽我的,回去吧。”
一個星期後,薑廷東提著大包小包,回到了薩婆婆位於羅勇府的民宿小樓。
他在董事會上告了假,並在這一個星期內將全部工作一應安排好。
薩婆婆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懂了。
“我想要照顧她,請您允許我在這裏常住吧。隻是,我有個請求,不要讓她知道我的身份,不然她一定不會讓我留下的。”
薩婆婆歎息地搖搖頭:“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就不勸你了。”
薩婆婆手腳麻利地打掃出一間臥室,薑廷東就這樣搬了進去。
“薩婆婆,來客人了?”住在隔壁的孔映聽見了響動。
“嗯。”薩婆婆看了看薑廷東,“我請了個傭人,叫阿東,以後就要在我們家常住了。”
“是嗎?”孔映摸索著走到薑廷東的房門口,用生疏的泰語向薑廷東打著招呼,“你好,我是孔映,是薩婆婆的外孫女。”
薑廷東想答話,卻怕她聽出自己的聲音,張著嘴卻不敢發出聲音。
“小映啊,阿東他……”薩婆婆看著這兩個人,心都快要揪起來了,“阿東的嗓子受過傷,不太方便講話。不過沒關係,他聽得懂中文,你有事的話,都可以和他說。”
“這樣子。”孔映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對不起啊,我看不見,以後估計要常常麻煩你了。”
薑廷東握住孔映的手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顫抖。
歲月匆匆,他沒想過他隻能以陌生人的方式與她相見。
但他知足了,隻要看到她還活著,他就知足。
薩婆婆家離海邊不過幾百米,與著名的沙美島遙海相望。雖然同是海濱城市,但羅勇府的氣候與棕櫚市卻不太相同,棕櫚市晝夜溫差極大,但在羅勇府,無論白天黑夜氣溫都很宜人。
孔映漫步在沙灘,薑廷東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每當她要走偏的時候,他就會上前拉一下她。
他不敢逾越,生怕她起疑。
突然,孔映停下了:“阿東,這裏可以坐嗎?”
她大約是走累了,薑廷東馬上扶著她,在沙灘上坐下。
“真好,是不是。氣溫剛好,風剛好,海聲也剛好。”
“我從前也跟一個人看過許多次海,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正好趕上日出的大海。後來,正午的海、日落的海、深夜的海,我們都一起看過。”孔映笑著搖搖頭,“不知道他現在再看到海,還會不會想起我來。”
他在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眼中,看到了苦澀。
薑廷東多想告訴她,就算某一天這個世界上的江河湖海全數消失,他還是會一樣想念她、想見她。
遠遠地,海灘上幾個中國遊客的手機裏傳來一陣歌聲,正是顏晰今年新專輯裏的歌,叫《終局》。
mg為顏晰製作這張專輯的時候,已經是孔映失蹤後的事了,那時候薑廷東也早已離開g社長的盛情邀請下,薑廷東還是為顏晰寫了這首《終局》,由他親自作詞作曲兼製作。
“我知道這已是終局/人們都說終會忘卻/你也說我會忘卻/但眷念隨時間增長/我眼睜睜絕望無能為力……”
孔映靜靜聽著。
薑廷東側頭看著她。
他知道,這大概不算是最好的終局。
但他已別無所求。
這一天,薩婆婆外出買東西,薑廷東也跟著去了,隻留孔映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曬太陽。
隔壁住著一對老夫婦,是從曼穀退休後搬來羅勇府的,尤其是妻子汶瑪姨,人很健談,明知道孔映泰語不好,但每次都會隔著院子的柵欄跟孔映聊上兩句。
“又出來曬太陽呀?”汶瑪姨熱情地打著招呼。
“嗯。”孔映點點頭,算是見過了。
“我說,你薩婆婆是從哪裏找到的阿東?長得那麽帥,都可以去做明星了。”汶瑪姨說完,才意識到孔映看不到這個事實,趕忙改口,“聲音還很好聽呢!”
“阿東他……跟您說話了嗎?”
“你也知道,阿東不會講泰語,所以我們也沒什麽話。不過那天我倒是聽見他和你薩婆婆在說話,聲音低低的又有磁性,好聽極了。”
還未等孔映再問,薩婆婆突然衝進院子,衝孔映叫喊:“小映!”
“怎麽了?”孔映聞聲不對,趕忙問道。
薩婆婆衝到孔映麵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快跟我來,阿東溺水了。”
汶瑪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隻眼睜睜看著她們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孔映是在跟著薩婆婆奔去海灘的路上才知道前因後果的。
小朋友淘氣,不知道怎麽啟動了停在海邊的水上摩托車,一下子躥了出去,幾個小孩子哪裏會開,結果半路就翻了,孩子們掉進了海裏。當時薑廷東和薩婆婆正在回家的路上,薑廷東見狀,馬上衝進海裏麵去救孩子,先是救上來了兩個,等到救第三個的時候用盡了力氣,就溺水了。
薩婆婆帶著孔映趕到的時候,薑廷東已被其他人救上了岸。孔映不敢耽擱,跪下來摸索著他的胸口,直接將他的襯衫撕開了。
當她的手觸碰到他的皮膚的時候,她有那麽一秒的愣神。
“怎麽樣了?”薩婆婆焦急地問。
“等一下。”孔映抬了抬薑廷東的頭,打開了他的呼吸道,然後馬上開始做胸部按壓。
每三十次按壓,伴隨著兩次人工呼吸,如此循環往複,就在孔映快要堅持不住了的時候,薑廷東終於咳著水醒了過來。
見到人醒過來,圍觀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
“沒事吧?”薩婆婆可真是被嚇壞了。
薑廷東擺擺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孔映也筋疲力盡地跌坐在沙灘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被救的孩子家長千恩萬謝許久,才領著三個小淘氣走了。
薑廷東慢慢將孔映扶起,卻明顯感覺後者有些抗拒。
“阿東,你衣服都濕透了,趕快回去換一換。小映,你也快回去歇歇吧。”看著兩人都沒事,薩婆婆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回了家,薑廷東換下濕衣服,去衝了個澡。等他衝完澡出來,卻見到孔映站在衛生間門外,像是在等他。
孔映什麽都沒說,隻是伸出右手,碰到了他的肩膀,然後一路往下,抓住了他的手。
她沿著薑廷東的掌紋,細細摸索著他的掌心,似乎想要確認什麽。
薑廷東心裏顫動,又生怕露出破綻,想收回手,又不舍得收回。
就在他躊躇間,孔映慢慢放下了他的手,道:“對不起,是我冒犯了。”
薑廷東想抓住她收回的手,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秒,縮了回去。
薑廷東不知道自己要忍耐多久,忍住抱緊她的衝動。
明明他回來的那一天就已經下定決心,如果能以這樣的方式待在她身邊,他寧願裝一輩子不講話。
可等真正走到這一步,他無法抑製地變得貪心,他想治好她的眼睛,他想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
“阿東,你有沒有想過談一場毫無保留的戀愛?遇到喜歡的人,不再衡量不再計較,緊緊抓著他不放手,就算他不喜歡也要厚著臉皮追上去,一直到……一直到不愛了,才放手。”
孔映說著,低低笑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那樣的。一定。”
薑廷東在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悲戚。
轉眼將近一個月過去,阪薑製藥有許多事務還在等待薑廷東處理,秘書的電話來得越來越頻繁,董事們也越發不滿。
但他無法丟下孔映不管。
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如果不曾有薑怡的誤會,如果當時他留住她,她也不會跑到非洲去做無國界醫生,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她的眼睛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薑廷東起草了辭呈,打算飛回棕櫚市辭職並交接工作,然後再回到羅勇府來。
薩婆婆怕孔映起疑,隻說阿東打算回去探親幾天,過陣子就回來。
孔映聽了隻是點點頭,也沒什麽反應。
臨走前,孔映和薩婆婆去送他,孔映眼睛不好,卻堅持送他到去往曼穀的大巴車站。
“阿東,你要是家裏的事太忙,不用趕著回來的。小映有我照顧著呢。”臨行前,薩婆婆囑咐著薑廷東。
孔映聽著,原本空洞的目光慢慢集中在薑廷東身上:“我等你。”
說完這句話,孔映隻感到被阿東抱了一下,他抱得很輕,裏頭卻藏了太多話。
就這樣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
薑廷東的音訊就像逃走的水蒸氣,無處可尋。
孔映開始有些不安,經常會催薩婆婆聯係阿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可薩婆婆沒有薑廷東的聯係方式,也隻能幹等。
那一天天氣很好,孔映正坐在客廳納涼,座機響了,電話是薩婆婆接的,隻聽薩婆婆“嗯嗯”了幾聲,然後就是無盡的沉默。
“怎麽了?”見薩婆婆許久不說話,孔映問。
薩婆婆躊躇了一下:“是中國來的電話。”
孔映已經聽出了薩婆婆語氣中的不尋常,於是追問道:“到底怎麽了?是不是阿東的消息?”
薩婆婆歎息。
“阿東他,不回來了。”
孔映的心瞬間提了起來:“為什麽?”
“他在家裏那邊出了事。”
“出事?出了什麽事?”
“說是被人捅傷了,搶救了好幾回,都沒能脫離生病危險。剛才他的朋友來電話,說他想見你最後一麵。”
孔映手裏的杯子“啪”的一聲掉落在地,碎了一地。
“怎麽會……怎麽會……”
“唉,事情出了挺久了,之前一直在昏迷著,早上好像醒了一會兒,隻說了一句想見你,就又昏睡過去了……”
“我不相信……”
見孔映這個樣子,薩婆婆也跟著抹眼淚:“小映,是婆婆不好,一直瞞著沒告訴你阿東的真實身份。其實,其實他就是……”
孔映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摔倒了,又爬起來,薩婆婆想要來扶她,都被她推了開來。
其實孔映早就知道了。
聽了汶瑪姨的話,她起先隻是懷疑,直到在沙灘上阿東因為救小朋友險些溺水,她觸碰到他胸口因心髒手術留下的疤,才真真正正地確認。
可是她不敢說。
一旦說了,她就又成了那個害死他妹妹的凶手,她又不得不逃離他身邊。
和薑廷東分手的時候,她太怕了,因為怕被愛人拋棄,所以她先下手為強,說出了決絕的話。
說到底,是她太自私。
總是在衡量,總是在不安,戰戰兢兢怕受到傷害,卻傷了她最愛的人。
應該留在他身邊,應該對他坦白薑怡和阿曼達的事,如果那之後會被討厭會被甩的話,也應該咬緊牙緊緊跟在他身邊的。
現在,不在了。
一切,都不在了。
孔映張著嘴,無法發出聲音,她隻感到有一種悲慟從心髒深處炸裂開來,蔓延到了四肢。
她喘息著流淚,好久好久,終於哀號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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