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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列西去的列車,它因“天路”而出名。它渾身泛紅,老遠看去,就像一股紅潮,在天際邊呼嘯馳騁,高原從此再也不寂寞。它終於有了人類的足跡,這一年是2006年。
2007年,這列火車迎來了一群西部誌願者,準確地說是一群準警察。人群中有兩個長發遮麵的年輕人尤為醒目,兩個年輕人一胖一瘦。胖胖的年輕人要矮一些,圓臉,大耳,耳朵上隨時都掛著一個大大的白色耳麥,身子常年處於遊動中,一看就不安分;而另一個年輕人則是另外一個樣,獨立、瘦削的臉上更多的是麻木,僵硬的臉如木雕一般,眼前的一景一物在他臉上沒起任何波瀾。
胖胖的年輕人叫彭傑,重慶人。而另外一個叫譙羽,很不幸的是,他就是我。
夜沉如墨,喧囂的列車終於安靜了下來。我把頭抬了起來,也許,什麽也看不到,也許,什麽都能看到……
刀光總是那麽的亮,輕輕一閃,錢包就掉入了手裏。他們看起來訓練有素,心理素質也極佳,一人掩護,鎮定自若,另外一人操刀,不帶一絲躊躇。很快,車廂的中前部就被他們洗劫一空。
明天會是一個什麽樣子?慌亂、哭泣、痛罵、悔恨……也許都有。
身邊的彭傑呼嚕聲一如既往的轟烈。也許,兩個小偷該感謝他,因為是他,讓火車變得更加安靜。
慢慢地,兩個人向我們移了過來,而我,則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撲哧。”
那是小刀的聲音,它聽起來很美妙,讓人欲罷不能。
第二天,太陽還沒露頭,車廂裏吼叫聲、叫罵聲就響了起來。我睜開眼,發現周圍已經亂成一團,先前的安靜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錢呢,我的錢?”
“誰偷了我的錢?”
“你們有誰看見了?”
“哪個王八蛋喪盡天良?他不得好死!”
……
彭傑也不例外,用手掏著褲兜的同時,嘴就沒消停過。
“哪個瓜娃子,我操他祖宗,我……”
“別罵了,你去看看垃圾袋裏麵有沒有。”
彭傑看了看我,愣怔半晌,然後起身向車尾走去。
“在這兒,在這兒……”
彭傑的吼聲,很快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丟失東西的人都站了起來,向車尾湧去。列車頓時陷入了混亂,直到半小時後才恢複了平靜。
“羽哥,你怎麽知道在那?”
“猜的。”
“猜的?”
“他不是猜的,我看到是大哥哥過去搶過來的。”
我的對麵是一個小女孩,我不知道她怎麽知道的,但我知道這下麻煩來了。
“羽哥,你搞什麽,怎麽不早點說?”
“給個教訓不是很好嗎?”
“教訓!”
彭傑瞪大了他的眼睛,繼續說道:
“待會你就知道教訓了。”
彭傑的眼睛到底比我雪亮,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車廂裏的人知道是我找回的東西,非但沒有感激我,反而是一頓臭罵。
“你是不是瘋了,你早點不行嗎?”
“可惜我的包啊,一千多塊!”
“一點雷鋒精神都沒有,就你還是西部誌願者?真是扯淡!”
看著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我心裏隻有搖頭苦笑。
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
也許,我真的不是當警察的料。也許,社會比我想象的更複雜。
兩周前。
廣州,沒有陽光,也沒有招展的鮮花和如雷的掌聲,陰沉沉的天將整座城市蒙上了一層棉紗。老天爺仿佛是在總結,又像是在預言,預言著慢慢褪色的“青春”,預言著那摸不著的“以後”。
“大學你們已經書寫完畢了,現在該你們去社會上書寫自己的人生了。”
和所有的大學畢業生一樣,我離開大學的時候,除了幾件舊衣服,別無長物。
回望大學,一幢幢高樓依然矗立,一排排綠樹依然蒼翠,相比於四年前沒什麽變化。可我呢?
我學會了無聊,學會了空虛,也學會了遊戲人間,我想這應該是大學的一種特殊貢獻吧。
苦笑過後,我搭上那件白色的格子襯衫,踏上了去西部的列車。
西部,擁有廣袤的土地,人口是全國的28%,麵積占到了全國的70%,礦產資源十分豐富,市場潛力巨大。但由於交通的不便,加上很多特殊的原因,具體是什麽原因,實在想不出來了,估計和秦始皇修阿房宮,大肆砍伐林木有關係吧!導致西部成為了全國最貧困的地方。兩百多年前,美國也搞了個西部開發,說文雅點,是開發,說實際點,就是一群缺衣少吃的牛仔去西部搶土著人的飯碗去了,但我們不是去搶飯碗的,我們是去找飯碗的。
“譙羽,去西部當誌願者沒什麽不好,起點雖然低,但上升空間大。再說了,現在找工作這麽難,有機會總比沒機會好。”
是啊,有機會總比沒機會好。老師就是老師,話裏永遠透著哲理。
我的西部第一站是甘肅。墨綠色的營房,整潔明亮的道路,步伐嚴整的軍人,這是蘭州郊區的一個軍事基地,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認識了彭傑。
那時我剛把東西收拾完畢,躺下準備睡覺,就看到一個胖子急匆匆地趕了進來。他就是彭傑。
“兄弟,馬上開會了,快點。”
我沒有理他。
過了五分鍾,彭傑又來了。
“兄弟,大家都到齊了,就差你一個了。”
我本來馬上可以入睡的,但被彭傑的大嗓子一叫,就完全沒了繼續躺著的想法,我不禁怒火中燒。我揚起拳頭,準備和彭傑的麵頰來個不對稱接觸。但迎接我的是一張笑臉,一張很久都沒看過的笑臉,沒有城府,沒有心機,雖然還有青春痘,鼻子也不怎麽有形,被肥肉擠在了中間。
“兄弟,真的,都到齊了。”
一臉無辜的彭傑,讓我看到了憨厚。
我最終隻是瞪了他一眼,然後跟著他來到了會議室。
走進會議室,我就感覺到幾十道目光射了過來,焦距對準了我。我理了理頭發,在後麵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會議室有三百多人。坐在上麵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叫李誌國,體形偏胖,是我們的總負責人。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秘書的樣子,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讓人完全猜不出她的年紀,化妝品在她臉上充分發揮了化妝的效果。
會議的內容很簡單,就是通報這次的整體運作模式。我們這批大學生來自全國各地,首先要在軍營裏接受兩周的軍事訓練,然後才分配到區縣,都是當村長助理之類的小官。
回到寢室,我長長舒了一口氣,身子一歪就躺在了床上。我剛想閉眼,彭傑又湊了過來。
“兄弟,你是叫譙羽吧。我叫彭傑,西華大學的,重慶人,很高興認識你。”
我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
“你是哪裏人?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怎麽也來當誌願者呢?”
“你煩不煩?”
我實在沒心情回答彭傑的提問。說了這四個字,彭傑就規矩了,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離開了。
下午六點,我又被彭傑吵醒了。
“兄弟,馬上吃飯了,你別睡了。”
我知道彭傑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隻得和他來到了食堂。
來到食堂外麵,先是聆聽了化妝女人長篇累牘似的教誨,後來又來了一名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對飯堂紀律進行了詮釋,然後是大家合唱了一首《團結就是力量》。本來還有點食欲的我,胃口全無,打了個報告,出了隊伍,徑直走回了宿舍。
晚上一覺醒來,我就看到彭傑的大屁股在我頭上晃悠。我踢了他一腳,他回頭訕訕地笑道:“羽哥,醒了?”
彭傑怎麽看也不像重慶人,身長七尺,腰寬體胖,倒有些像東北人。他要不是肥胖,多半是個帥哥。
“嗯,坐。”
彭傑依我所言,一屁股坐在了我床上。鐵床低沉地吼了一聲,頓時陷進去一個大坑。我整個人感覺被彈起來似的,趕緊扶了扶床沿。
“嘿嘿!”
彭傑露出整齊的白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羽哥,你是溫州人吧?”
“嗯。”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又得為溫州人解釋半天了。
“溫州都是有錢人啊!厲害!”
我不知道彭傑說的“厲害”是針對溫州人還是溫州有錢人。反正我不厲害,這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雖然我父親好像很有錢,但和我沒關係。
“溫州有錢人隻是小部分,大部分還不是一樣沒錢。你不需要大驚小怪,溫州人都是吹出來的。”
“話可不能這麽說。人家說,全國的房價就是溫州人炒出來的,溫州人沒錢誰信?”
我實在不想在溫州人有錢沒錢上糾纏,就換了一個話題。
“今天晚上食堂的夥食怎麽樣,味道還行吧?”
“很不錯。我真沒想到,部隊的夥食這麽好,我現在感覺肚子還撐得慌。你知道嗎?我吃了三碗飯,加上四個花卷,兩個玉米饃,好久沒吃這麽多了。對了,特別是那個酸菜魚,做得相當地道,潤滑連香,鮮澤有餘,還有……”
彭傑唾沫橫飛,臉上滿是回味,讓我也咽了一口口水。這個時候才想起我還沒有吃飯,於是我隻得又一次換話題,以麻木自己的胃。
“這個床太小了吧!”
“是有點小,比我大學的床還小,我還真怕晚上掉下床。部隊的床怎麽這麽小?”
我看了看破舊的鐵床,估計彭傑要是來一次翻身,這床恐怕得橫倒在地。搞不好,我都要跟著遭殃。
“這樣吧,我不喜歡睡下床,我睡上麵,你睡下麵吧,這樣你就不怕摔著了。”
彭傑見我主動提出換床,激動得無以複加,齜著牙使勁握了握我的手。
“太謝謝了,我沒想到你人這麽好。那我們馬上搬吧,很快就要熄燈了。”
整理好了床鋪,彭傑嚷著要請我喝酒,我卻之不恭。三日無酒,我倒有些饞了。彭傑走後,我看了看寢室四周。
我所在的寢室有四張高低床,住了八個人,我們來之前應該還算整潔,但現在徹底變樣了,整個一農民工宿舍,行李胡亂地放在了過道上,鍋碗瓢盆哪裏都是,各種顏色的被子雜亂地擺放在床上,一部收音機哼哼唧唧地唱著京劇。我雖然知道西部很落後,文化活動很欠缺,但也不至於把全部家當都帶上吧。七月的天氣本來就燥熱,我看到這些東西,心裏像被塞了一個東西似的,怎麽也不暢快,總感覺支援西部的就是一群逃荒的人,背著破爛去找尋自己的夢想。我不由得又開始把自己看輕了。
彭傑很快就回來了,帶回來的全是我喜歡吃的。蝦仁鳳爪,花生抓肉,正是下酒的絕配。
酒喝到半巡,彭傑問了我一個問題,我才發現這小子並不是那麽簡單。
“譙羽,你覺得我們該選誰當班長啊?”
“該選誰就選誰唄。”我打了個太極。
“那到底選誰呢?”
“是啊,選誰呢?”
“我覺得應該選一個責任心強的,有上進心的,對人不錯的,對……特別是對人熱情、大方的那類人。”
我知道彭傑在推銷自己,也知道寢室裏是暗流湧動。畢竟好的起點就是一個好的開始,班長大小是個官,和領導走得近,很有利於以後的分配。甘肅這個地方,隻要是中國人都知道,是全國最窮的地方。內蒙古還有牛羊,甘肅卻隻有看不完的黃沙,數不完的戈壁。缺水是這裏最大的問題,據統計,甘肅平均每人的飲水量隻有全國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更有甚者,在很多地方,連三分之一都不到。平常我們洗菜之後的水,是直接進了下水道,但甘肅有些地方會怎麽做呢?他們洗完菜,會把水留下來洗衣服,然後是洗臉洗腳,最後進入牲畜的嘴裏。基本到最後,水呈現出來的顏色是黑色,物盡其用在這裏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我也不想去沒水的地方,但我沒得選擇。我看了看彭傑,說道:
“你覺得選你怎麽樣?”
彭傑沒想到我這麽直接,愣了半晌,笑了。
“嘿嘿,我行不行?”
“我說你行你就行!”
“真的,那我得感謝你看得起我。如果我真當了班長,絕對忘不了兄弟。”
我看著彭傑激動的臉龐,笑了。雖然這個大胖子拉幫結派的技術不過關,但他有這份勇氣和膽量,並能在合適的時機去實施。我相信,他以後前途無量。
酒是個奇怪的東西,人一旦沾上了它,會很容易迷失,現在彭傑就在跟我一起迷失。熄燈過後的走廊裏,隻有單調的鼾聲在告慰這沉沉的黑夜。我握緊了酒瓶,正準備一飲而盡,卻看見一束白光射向了我。
“都熄燈了,你們怎麽還在喝酒?”
聽這個聲音我就知道是那個化妝的女人。我沒有任何表示,眼光放在了遠處昏黃的路燈上。
化妝女人看見我們沒理她,撿起一個空瓶子,使勁摔在了地上。啤酒瓶清脆地發出了“當”的一聲,碎片撒了一地。迷失的彭傑趕忙一躍而起,動作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狼狽。
“李秘書,對不起,我們馬上回去睡覺。”
化妝女人使勁瞪了瞪我,潑婦般地說道:“趕快給我消失,再讓我看到,你們就別睡了,什麽態度!”
我回瞪了她一眼,拍了拍屁股,然後走進了寢室,身後傳來彭傑一聲聲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