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空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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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姚廣孝拿起筷子,夾了一片冷炙放在她麵前的琉璃盞裏,“有些事,其實不必何人評說。青史昭昭,定有公論。”
朱明月對於姚廣孝能說出這種話甚感意外,不禁側眸道:“想必在那史冊上,姚公也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善哉,善哉,小姐又何嚐不是。”
朱明月執盞的手一頓,忽而搖頭,“姚公,您沒喝就多了。”
姚廣孝笑著將杯中的香茗一飲而盡,又再次斟滿,“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以茶代酒,敬我們的燕王、最雄才大略的皇上!”
朱明月不再說話,舉杯飲罷,目光投向了殿中央的獻舞。
此刻編鍾敲奏的是肅穆古樂,宮廷舞姬們小心翼翼地踏著鼓點,白藕似的長臂如風中柳條舒展,纖細的腰肢,還有雪白的脖頸,頗引人遐想,美中不足的是舞姿僵硬而雷同。群臣在席間觀賞,明顯是興致不高。
她始終記得當時的建文帝最不喜這種舞蹈,傳承古製,甚為無趣。每逢祭祀和慶典,坐得久些,總要狠狠瞪圓眼睛,否則便會打起瞌睡。
那個靦腆溫和的少年,總是不擅掩藏自己的心思,但凡是煩膩了,就會被黃子澄發現,那時,方孝孺會咳嗽一聲,提示他其實冠冕都歪了。齊泰則在一側,莞爾微笑。
一切都仿佛是場大夢。夢醒了,或許年輕的帝主仍在,江山依舊。而她還是禦前的女官,埋頭於繁複書簡,卻又謹慎提防,居心叵測,終日想的不過是如何將宮中的一切傳遞出去。哪有後來的這一場靖難、改朝換代……
“月兒小姐跟國公爺一樣,都是淡薄名祿之人,貧僧是甚感欽佩的。”姚廣孝拄著下顎,眼睛裏含著幾分笑意,“要知道那些權勢、功名、厚祿,是多少人想要得到卻求之不得的。在小姐的眼中,卻是如此不值錢。”
前段時間論功行賞,皇上欲加封她為郡主,更想親賜女官之名、重回禦前掌席,卻都被她一一婉言相拒。又有多種賞賜,不能以她的名義,便加在了成國公的身上,格外豐厚。
朱明月被他打斷了思路,回了回神,淡淡地笑道:“小女又不是什麽方外之人,怎麽會免俗。姚公忘了,洪武二十九年,燕山護衛副千戶朱能之女、朱家明月被接回徽州府的懷遠老家;三十一年,染病,輾轉去了蘇州府的嘉定城別莊修養,自此一待便是五年。而在三十一年同被宣侍入宮伴讀,其後又於建文初年升任禦前掌席的那個女官,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
因她家世簡單而清白,太祖爺才會安心放在皇太孫身邊。否則當初以朱能之女的身份進宮,恐怕也等不到建文登基,而今她墳上的野草都要一人多高了。縱有綿薄功勞,也是見不得光的,就如同當今聖上的皇位得來一樣。
“小姐多年的辛苦,皇上會銘記於心。就如貧僧所言,青史昭昭,必有公論。”
姚廣孝說罷,拿起茶杯,就著她手中的酒盞輕輕撞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甚是悅耳。朱明月抿唇一笑,跟著喝了一口。
“但是貧僧有一事不解,憋在心裏鬱結難受,還望月兒小姐不吝賜教。”
朱明月道:“這倒是奇了,世間之事還有姚公不解的?”
姚廣孝笑道:“貧僧也不是聖人。”
朱明月聽他又將這話還了回來,不由啞然失笑:“請說。”
“前段時日,詔書那件事……其實是小姐的提點吧?”
殿中央的舞姬們隨著曲調旋轉著身姿,看得久了,就像是有種暈船的感覺。
朱明月拿著酒盞的手未動,臉上的笑幾不可察地消融了幾分,“姚公可真是會煞風景。您不覺得在今晚的宮筵上提及那件事,有些不妥麽?”
姚廣孝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小姐玲瓏心竅,那事若非小姐手筆,貧僧才倒是看走眼了。”
剛剛累積起來的一點兒好感,在此刻已是蕩然無存。朱明月麵上未露,道:“姚公一番錯愛,小女愧不敢當。”
顯然是不想多言。
姚廣孝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不依不饒地道:“貧僧不才,還算是有些閱曆。譬如國公爺擅征戰,殺敵衝鋒從不落人後,然在仕途上卻並非鑽營之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後點撥,皇上交代的‘招降’一事,無法完成不說,那耿直剛正的秉性,恐怕還會為了那幫人跟皇上起衝突。”
一旦激怒了皇上,按照皇上的處事作風,並不會撤他的職,而是會把所有誅殺之事都交給朱能一手操辦也說不定。到時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真不知這位性子剛烈的武將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反倒是重新推回來,怎樣處置都是皇上的事,與任何臣子無幹。
“小姐年紀輕輕,心思沉穩得令人咋舌。”
姚廣孝兀自下了結論。
“姚公不是更高明?”朱明月道,“什麽都逃不開您的這雙眼睛。”
沒有否認,也沒有直接回答。
姚廣孝摸著下巴,搖頭笑道:“貧僧隻是在想,像方孝孺那種人,執拗倔強、認死扣,斷不會答應歸順。可他的慘死,其他舊臣就算有歸順之意,也都會因此絕了念想,這等因勢利導、釜底抽薪之法,一勞永逸,倒也處理得幹淨。但小姐可知道,皇上惜才,本有不殺之心。”
在那一刻,朱明月的心底裏忽然呼嘯起難以抑製的悲傷,然而她麵上淡淡,隻是垂下眼眸道:“沒記錯的話,最後是姚公將方孝孺舉薦給了皇上,讓其代寫詔書,同時也給了他一個當麵駁斥聖顏、辱罵聖駕的機會。”
會選方孝孺,隻是因為他是最合適執筆的人選。
姚廣孝沒有解釋,隻自顧自地說道:“是啊,可不就是一個麵聖的機會,所以才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與此同時,貧僧也不禁猜測,小姐這麽急著將那些人除掉,莫不是由於他們知曉小姐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編鍾敲擊出幽深而沉重的聲響,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打在心上。
朱明月放下手裏的銀筷。
她從未親手殺過人。可在這一刻,倘若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於無形,或許她會毫不猶豫地將身旁之人的性命結果掉。
他說得沒錯。
方孝孺等人因忤逆聖駕而死,其狀慘不忍睹。然隨之而去的,就是那個秘密。
建文四年七月十三日的那個夜裏,靖難之兵包圍了皇城,未待闖宮,宮城中的寢殿卻忽然著火。其後燕軍闖入,發現殿內已經燒得麵目全非的兩具屍體,一個是早已身死的皇後馬氏,一個則按照身上依稀可辨的穿戴配飾,確認是建文帝無疑。然而那隻是一個與建文帝身形相似的侍衛,換了衣服,代替皇上自焚而死。真正的建文帝,早在城破之時就順著密道逃出了宮外。
這一切並非太祖爺在天有靈,或者什麽鬼神相助。所謂密道,所謂逃出生天,都是他們君臣幾個人聯手的結果。當然,也包括她——在城池攻陷之時,北軍兵臨城下,將整座皇城圍成了鐵桶,隻有她作為皇宮內應,最清楚哪一處是防守死角。
是她放了他。
當時紅豆並不在內苑,否則,她也不會留她性命。
故而,在那之後,她會借著爹爹全權負責審問的機會,提議其去禦前奏請召命牢中的幾個人草擬詔書,實在是對方孝孺等人的了解;同時,也是憑借著對帝王心的揣度。
可他猜對了。
都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