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兩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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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能渾身一震,更加驚愣的同時,下意識地往門口望了一眼,發現女兒早就把門關上了。
    “爹爹可還記得,太祖爺當年為何要將幾位王爺分封到各地?”
    “屏藩。”朱能道。
    “沒錯,正是戍邊屏藩,就在北方這一帶。”朱明月指了指桌案上的疆域布防圖,“當年由寧王和燕王受命駐紮重兵防守,乃是為了抵禦蒙古。可隨後的一場靖難,燕軍大營一路往南開拔到了應天府;另一位鎮守大將寧王的部眾則皆被燕軍收編。再後來,北軍紮根都城,寧王被徙居至江西南昌府。自此,這北方之防,有,便等於無。”
    朱能聽著女兒的言辭,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片刻,又聽她低聲道:“哪裏是朝臣們閉口拆台,是根本沒法說、不敢說。”
    北平布防空虛,正是因為皇上自己離開了鎮守藩邸,跑到應天府裏推翻建文做了皇帝。這種做法不僅違背了當年太祖爺之命,說得嚴重些,更是“忤逆祖宗”,一旦深究起來,又會延伸到“謀朝篡位、帝統不正”上。朝臣們各個心明眼亮,誰敢站出來多這個嘴?
    “乖乖,若不是把閨女你找來,明天上朝,我還指不定要怎麽胡言呢!”朱能瞠目結舌,一時半刻都沒緩過來。
    朱明月歎道:“爹爹,廟堂不比中軍大帳,一言一行都需謹慎才是。”
    朱能垂頭喪氣地抓著那幾道文書,皺眉犯起愁,“不說不行,可說又說不得。皇上隻給刑部三天時間,逾期必罰。這可如何是好?”
    此刻換作其他人,首先想的,定然是將幾個遼東的地方官捉拿起來嚴懲,將自己撇出去。
    “詔命下到刑部之後,就沒有官員給爹爹出主意?”朱明月問。
    朱能忿忿地說道:“那些人,就恨不能趕緊抓幾個來頂包!”
    朱明月在意料之中,心裏麵仍是湧出一絲喟然。忽地就想到,是否正是深知爹爹這般秉性,皇上才會放心將此事交給刑部。
    “此事說難辦也真是難辦,”朱明月道,“但並非沒有應對的法子。”
    朱能眼睛一亮,“月兒,你有辦法?”
    朱明月道:“爹爹可還記得一個人、一件事?”
    朱能茫然地看著她,朱明月給他倒了杯茶,提醒道:“年節正月十三的時候,李尚書不是提出過一個建議嗎?”
    朱能摸著腦袋,跟著去回想,正月十三,皇上按祖製祭祀完天地回到皇宮,當時君臣們相聚一堂,的確是有一個叫李至剛的禮部尚書,提及北平是皇上承運龍興之地,並建議皇上遵循太祖高皇帝另設一個都城的製度,把北平立為京都。
    “李尚書倒是有這麽一說,皇上龍顏大悅,當即就下令將北平作為王朝第二個京都,並下聖旨昭告天下。可這與北平的防務有何關聯?”朱能問道。
    “若猜得不錯,皇上應該是早有……早有‘遷都’之意。”
    “遷——都!”朱能眼睛瞪圓了,愕然道,“你是說,皇上有意把整個都城都遷過去?”
    這可是大事!滿朝文武想都未曾想過!
    朱明月道:“早前宮中的德興太監來府上時,無意中提到皇上這段時間噩夢連連,哪怕是夙夜處理政務,也不願意在寢宮裏安歇。這麽巧,李尚書就提出了‘定都’的建議,而皇上不假思索就答應了。爹爹不覺得這很奇怪?”
    那李尚書也不知是摸準了皇上的喜好,還是根本就被暗中授意,特意挑了個恰當的時候將此事提出來。皇上當即將那道“定都”的旨意發出去,算是對群臣的試探,也是一種鋪墊;而今北方布防空虛,又逢蒙古騎兵來犯,正好到了付諸實行的大好時機。
    “從皇上的種種態度來看,他喜歡北平更甚於應天府,但是就算有心將都城搬過去,涉及祖製,又將耗費數年之功,不是那麽輕易能去做的。現在卻不同了,北平的防務牽扯到朝廷安危,且是皇上自己結的死疙瘩,不能指責,不能深究,又想要徹底根治,不如用一個三全齊美的辦法。”
    “什麽三全齊美的辦法?”
    朱能問完,自己就先恍然一怔,“你是說遷都?”
    朱明月點點頭,“一旦將都城遷至北平,重新回到燕軍駐守之地,既能根治北方的隱患,又給了皇上一個台階,並在一定意義上使得‘永樂’年號真正成為正統,解決了皇上心有所想、口卻難開的事,難道不是三全齊美?”
    此時此刻,皇上也許正等著一個人,將這個提議說出來。
    “這倒的確是……是個好辦法……”
    朱能被說動了,有些激動,又有些踟躕,很多之前從未想過的、沒留意過的事情,他開始在心裏仔細地琢磨。但他又覺得滿腹忐忑、心事重重,“這可是大事。大事,需要慎之又慎……”朱能摩挲著那道奏本,喃喃說道。
    是大事。
    但皇上早就想好了,何時做、怎麽做,隻是時間問題。
    “月兒,你是如何想到這些的?”
    朱能看著她,有寵愛也有讚歎,說罷,又兀自道:“你瞧爹,差點忘了,我閨女原就是禦前掌席,論資曆,比起那些書吏來不知強出多少!”
    朱明月道:“女兒哪有什麽資曆。這事也並非隻有女兒能想到,禦門前的朝臣們一向最懂得揣摩聖意,怕是早也想到了。隻不過這差事最終落在爹爹頭上,爹爹怕是要當那先出頭的椽子了。”
    還有一個原因,朱明月沒說。
    天底下最出類拔萃的一群人,其實都集中在廟堂。帝都易主之後,那些治國之才不是被株連,就是心灰意冷地出仕,現今圍繞在皇上身邊的舊部,再有能耐,一人也無法當百人用。百廢待興,能臣缺乏,否則刑部掌印也不會推到爹爹的手上。
    像這種彎彎繞的事,原北軍並不在行,姚廣孝能想到,但他身份特殊,沒有立場去提。歸順的建文舊臣們想到了,卻也不會說,他們所有人的家大多在應天府,在富庶溫暖的江南,誰願意有朝一日突然遷至北平那種苦寒之地!
    朱明月能預料到,一旦爹爹將這個想法在朝堂上提出來,會引起怎樣的波瀾。
    朱能不知朱明月的千回百轉,砸了咂嘴,無比豪情地道:“國公府有今日,皆賴天恩庇佑,舍身圖報,舍我其誰!”
    說到此,又笑著道:“前段時間你還說想回北平,現在不想回也得回了,正好借著了這個機會。”
    朱明月不由得苦笑,她哪裏是那意思。
    離開衙署,已是黃昏時分。
    從通政司穿出來,出了內皇城,走到長安街西大街上,很多酒肆和作坊都開始打烊了。走街串巷的小販挑著扁擔回家,剩下那些擺著的小攤,要趕在夜市來臨、宵禁之前去城西。街道兩旁的房屋裏,漸漸升起了嫋嫋炊煙。
    紅豆拎著食盒,一路撅著嘴,卻是老大不樂意。
    “小姐,奴婢以為那些點心是做給老爺吃的。有幾道的手藝還是跟北平府裏過來的老廚娘學的,豈知被那些刑部官員給分食了個幹淨。”
    “吳媽媽可是出了名的好手藝,居然肯教你。”
    原北平府邸裏麵的老人兒已經都過來了,長途跋涉,路上病的病,累倒的累倒,耽擱了很多時日,總算是一個不差地來了京城。舊府邸裏隻留下一個老園丁看門。
    若讓他們知道,皇上有意遷都,幾年以後很可能又要回北平,想必是要氣歪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