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明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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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女子聚到一起時永遠都會做的兩件事。有時還會聊到女紅、詩書、茶藝……總之,閨房中女兒家的琴棋書畫之趣,同樣適用於宮闈。
朱明月耳畔聽聞一一對答的語調,不禁想到現在正是永樂初年,後宮還很清寂,除了少年正妻徐皇後,僅有幾位原藩邸的妃嬪,又都以徐皇後馬首是瞻,彼此相處甚篤。否則像現在這種場麵,少不得還要有諸多妃嬪出席,笑裏刀、綿中針,好些個將門虎女要吃不消了。
等過了些許時辰,有佩戴著腰佩的女官進來請示。這便是查姿探容的部分結束了。稍後或許會留諸女在宮中用膳,以觀舉止、風度;往後幾日再宣召進宮的,就是合心意的幾位,要繼續觀察德行品格。朱明月看到亭子裏麵打扮得頗是花枝招展的那幾個,覺得她們可能要失望——皇室選媳,門第為先,然後是才德;一個個地篩選、剔除……最是謹慎周全,並非靠描眉畫目就能脫穎而出。
出乎意料的是,徐皇後與諸女又交談了幾句,便讓掌事太監將眾人送出宮,並未讓她們多留。
閨秀們悵然若失地離開邀月亭,望著徐皇後施施然離去的背影——明燦燦的華蓋牽引,後麵則跟著華服麗容的眾女官;旁邊還有專侍打扇的侍婢。在最後麵的,是呼啦啦的一幫宮女。眾星拱月,端的是惹人豔羨。
朱明月跟著諸女一起,在太監的帶領下走出側殿,一雙眼睛卻始終不離走在前麵不遠、由侍女引領的沈明珠。
在邀月亭坐了大半個晌午,她都沒把自己認出來,也不知是那日未曾對她留心,還是根本緊張拘束得不敢抬眼皮。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叫住她,剛跟著拐了個彎,就被迎麵過來的一個侍婢禮貌地攔下,說是她有隨身之物落在了亭子裏。
朱明月了然地看著那麵生的宮婢。也對,半路回請這樣的事,在宮裏也是慣用的。
她跟著過去,也沒詢問為何不是將自己領回到邀月亭,而是徑直穿過柔儀殿的側殿,再往西側殿的暖閣裏麵走。等跨進了那道紅漆門檻,也沒有見到在她料想中會被一同請回來的另幾個千金。偌大的錦殿內,除卻隨侍宮婢,隻有徐皇後一個。
“臣女拜見皇後殿下。”
她壓下狐疑,叩拜行禮。
徐皇後正握著一個雕鳳紫砂壺煮茶,聞聲沒抬頭,隻朝著她招了招手。
茶案上擺著各色瓷碗,紛繁釉色,襯托出裏麵盛著的琳琅茶品。徐皇後半跪坐在蒲團上,俯身夾了幾根針狀的茶梗,在鼻尖聞了聞,然後挑進半月形的琉璃盞中。
都道是雨前茶被京城中的某個富戶搜購一空,豈料各色名貴茶品已然悉數進了皇宮內苑。原本從地方進貢的香茗已是極品,朱明月卻在那茶案上瞧出了幾樣異常罕見的;這才明白,原來李景隆是摸準了徐皇後喜茶的嗜好,借花獻佛。
這時,壺中水沸。
徐皇後鋪了些水,將火熄滅,又取來煮好的茶,在幾個琉璃盞上澆過一遍,拿起其中一盞,遞給了朱明月,“來,聞聞看。”
朱明月依言嗅了一下,“雲霧。”
其中,也調和了君山銀針和信陽毛尖。
“南有嘉木,其樹如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阿九送本宮這麽多茶品,眼瞧著要到盛夏,若來不及喝卻都要受潮了。”
徐皇後自顧自地說到此,聞香杯的氣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宮婢將紫砂壺接過來,給兩人倒了少許。香茗先過鼻息,而後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誠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葉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輕者失香,重者則會黴變。”
“若是已經受潮了呢?”
朱明月將茶盞握在手心裏,盞中茶水清淺,壺中的卻呈濃醇的青碧,凝綠茶葉在壺底打著卷兒——
“民間有土法,把受潮茶葉放在陽光下曝曬,卻不知會影響茶葉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確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葉放在幹淨的鐵鍋裏用微火烤,邊烤邊翻動茶葉,直至幹燥發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宮裏麵的能人不知凡幾,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類貢品,怎麽會沒有人懂得如何儲藏茶葉。徐皇後有所一問,也不過是在考她。
徐皇後微微一笑,“剛剛本宮瞧著亭子裏的那幾個將門虎女,甚是可愛,舉止言談,比宮中金枝灑脫。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卻端淑貞靜,又博聞強識、才德兼修,委實難得。”
朱明月聞言,忙起身謝恩。
這時候,徐皇後放下手中的琉璃盞,“你的事,本宮多少知道一些。這麽多年,難為你了。”
當徐皇後喚李景隆為“阿九”時,朱明月便知這位皇後殿下對當年建文宮中的人、事,該是知之甚詳;同時倒是忘了,眼前的這位中宮之主亦是將門之後——太祖爺時期開國第一功臣、徐達的嫡長女。靖難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都是臣女應該做的。”
“本宮也聽說,之前皇上想要賜你郡主封號,亦想讓你重回禦前、掌席女官,卻都被你拒絕了。皇上是個念舊情的人,你父親又為皇上盡忠了大半輩子,理應對你有所眷顧。”
“臣女不敢居功。”
徐皇後抬起頭,這才將目光投射在她的臉上,不禁讚歎道:“真是個美麗的姑娘。”
那籠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妝純然的清麗容顏,皓齒紅唇,明眸善睞,宛若一枝初綻未綻的白薔薇,縱是洗盡鉛華,也難掩一抹渾然天成的貴氣風流,讓已到中年的徐皇後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經有所考慮。本宮的那三個皇兒,秉性迥異,唯有煦兒最肖乃父,天賦異稟,能征善戰,在馬背上闖出了些功績。然而都說做娘親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熾兒性格醇厚仁善,溫文爾雅,與煦兒一文一武、一靜一動,卻是頗得本宮歡心。”
徐皇後說到此,又笑言道,“當然還有燧兒,年紀最小,也最是胡鬧,性子難免驕橫浮躁了些,還需要曆練。”
徐皇後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宮之前命人捎了話,讓你父親好好想想,再進宮來與本宮複旨不遲。而今你來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嗎?”
不比深閨女子的柔弱嬌嫩,徐皇後的這雙手指腹上滿是老繭,肌膚粗糙,更像是做慣活計的感覺。朱明月忽而想起來,這其實是一雙拿過多年纓槍的手。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興兵靖難前往大寧借兵之際,建文大軍兵臨城下。正是這位巾幗不讓須眉的燕王妃親自登城督戰,激勵眾將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鎧甲作戰,才成功守衛了北平城。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曆時整整三年的靖難之役結束,燕王妃再次踏進皇城的時候,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
交疊在一起的兩隻柔荑,一個手心溫暖,一個卻微微泛涼。
這麽快,就要跟她要一個最終的答複?
不能抗拒,不能答應,加不能做出任何選擇。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態度,代表著整個刑部以及王朝半數將士的態度,同時直接決定著國公府未來的命運。她尚且不能替爹爹來拿這個主意,更加無法承擔作出選擇之後,即將掀起的一道道驚濤駭浪。可她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絕對不能表現出絲毫;否則藐視皇室,國公府一樣擔待不起。
“皇後殿下容稟,臣女的爹爹是軍人,軍人的天職便是服從。”此刻她已將茶盞放下,雙挽著的手,與額平齊扣在地上,朝著麵前這身著明黃宮裝女子深深俯首——
“臣女亦然。”
不過是兩盞茶的功夫,朱明月由禦前掌席女官親自送出宮。
她身後還跟著懷抱著豐厚賞賜的兩名宮婢。到底是開國功臣的將門之後,當了多年燕王妃,溫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幾分豪邁直爽——心裏麵著實看重了,便不吝誇讚,甚至是破格的封賞,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等那女官帶著人走遠,帷幔後麵的人才堪堪走了出來。一成不變的純黑色僧袍,寬大的袍裾隨步履輕擺,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軀。
“貧僧還以為殿下這便要下旨了,豈料待她這般慈厚。”
徐皇後往紫砂壺中添了些水,笑道:“本宮瞧著那丫頭,可是個人物。”
“看來殿下是真心喜歡她。”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