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風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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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悲憤地轉過身,狠狠敲了一下床的楣板。卻不防木刺刮到手,生疼。微亂的發絲下,一雙眼睛卻亮若冷星。
相對無言,對坐一夜。
當黎明的曙光漸漸驅散了夜幕的黯淡,外麵的街道上響起寥落的打更聲,已是隔日的晨曦。天色尚未完全亮時,朱明月終於忍不住困倦,拄著胳膊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又不是在那間簡陋的客棧,也不是長安街上,或者說是不是還在都城中也不知道。
搖晃的馬車,坑窪顛簸的道路,還有硌得生疼的硬木靠枕。
待朱明月睜開眼,坐在對麵的男子環抱著雙臂,閉目睡著了。而她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也隻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沒有任何要反抗或是逃跑的打算。
現在這個時辰,想必城中的鑼鼓已經敲起來。紅毯鋪地,從成國公府一直鋪到西華門城樓前,香音齊鳴,佛光嫋嫋,由尼姑牽引著的少女,身著華服盛裝,踏著紅毯一步步走進宮門。從此,也注定了一生青燈古佛的寂寂歲月。然平民百姓來看,卻是很風光體麵的。
這姓沐的也能夠就此確認,自己抓對了人,能夠放心隨意地將她帶回去。
車轅滾滾向前,車簾隨著一掀一掀,視線中飛快倒退著的是陌生的景致。
就這樣走了,連回望都城的機會都沒有。
也沒有來得及跟爹爹告別。
朱明月無數次在心中告訴自己,這一次的離別,是為了往後更久的承歡膝下。可這話,在她七歲那年,就已經說了一遍。
是否是他們這些人的親緣太淺,不是死別,就是生離,總是要輾轉掙紮在那未知凶險的命運裏……朱明月閉上眼,纖長濃密的眼睫在臉上掃下一片陰翳,同時也擋住了眼底氤氳欲墜的濕意。隻剩眼角一顆淺褐色的淚痣,盈盈欲墜,宛若顫巍巍的淚滴。
……
不知道在車裏坐了多久。
也不知道走出多遠的路。
吱吱呀呀的車轅聲,很不結實的側壁,像是隨時都能坐塌。車轅底下恐怕也沒有加厚木板防震,車身隨著慢行快行搖晃出不同的節奏,時間長了,晃得她想吐。
沐晟睜開眼,對麵的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一雙很明亮的大眼睛,裏麵是黑白分明的瞳仁,仿佛是初春的冰雪。他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一陣,然後翻了個身,換了個姿勢闔上眼皮。
“怎的就黔寧王一個。他呢?”
半晌,少女淡淡地開口。
不算氣派的車裏很安靜,隻有沐晟和朱明月兩個人。寬敞得很,卻於理不合。朱明月不覺得沐晟會為了考慮她的名聲,改去外麵的車輿上坐。因此也不打算自討沒趣。而在外麵駕車的兩個車夫,一路上除了進城出城的稟報,幾乎沒有說過話,聽聲音,都不像是那沈姓男子。
好半晌,對麵靠在軟枕上的男子才懶懶地開口,“還在路上。”
回雲南的路上。
朱明月道:“之前看黔寧王挺為他著想的,怎麽現在又不帶著他?”
說起來,自從那日酒樓中一別,好像一直都沒再看到沈明琪。
沐晟睜開眼,望著她的神情含笑,卻透著無與倫比的傲慢和冷淡,“馬車太小,裝兩個人正好。更何況本王不帶他,他自會回去。你不同。”
是啊,她絕對會跑。
就算是為了做樣子,她也得跑。
朱明月覺得他不可一世的態度很討人嫌,又不能開口駁斥,話不投機,索性就不再開口,側身靠在車窗旁邊的簾幔上假寐。
從應天府到雲南,經湖廣之地,要取道長沙府,一路過寶慶府、貴州司,坐馬車大抵需要兩個月時間;倘若是驛站快馬飛騎,少則也得半月。相當的漫長難熬。尤其一直在馬車裏麵窩著,日夜兼程,不等到曲靖府,半條命恐怕都會沒了。
但她從未開口問過一句。
沐家世守雲南不假,沒人知曉在黔寧王府的庇護下還有一個沈家,除卻姚廣孝,沈萬三後人的下落至今是謎。沈明珠是在幼年走失的,那時沈家的嫡長一脈仍羈留江南,在“她”而言,不會清楚那些親族旁宗都流落到了何處。
隻當不知。
又不知過了多久,等行車的速度漸漸慢下來,車轅磕磕絆絆,因速度遲緩反而顛簸得更厲害。外麵響起商販的叫賣聲,還有沿街百姓穿行而過的喧鬧。
朱明月撩開窗簾,見馬車停駐在一家客棧前麵,旁邊還有一片低矮的土坯房,路邊玩耍的孩童把石子彈蹦在地上圈畫的格子裏,清脆的童謠隨著撞擊聲一聲聲傳到車中:
說八月,槐花黃,桂香飄,斷腸始嬌。白蘋開,金錢夜落,丁香紫。
說九月,菊有英,芙蓉冷,漢宮秋老。芰荷化為衣。橙橘登……
江南之地正是最炎熱躁悶的時候,太陽熱辣辣地曬下來,能將地麵烤成個大火爐。應天府中的高門富戶總有些驅熱的法子,在地窖裏儲備著冰,鑿地成池,引活水進自家府宅;皇室的顯赫貴戚則早早避暑別莊,在涼爽之地度過漫長的暑熱。
卻不知這個時節的雲南,是何光景。
朱明月懨懨地窩在車裏,衣襟汗水粘膩,正熱得生煩。這時候,車簾從外麵掀開,然後就是一句毫不客氣的話:“下車!”。
朱明月抬眼望了一眼,難得沒抗拒好脾氣地起身下來,其中一個車夫扶了她一把,竟然是個壯實幹練的漢子。再看另一個也是一樣。約莫都是行伍出身。
當頭的太陽很烈,朱明月抬手擋了一下,隻覺被晃得有些暈眩。
“幾位客官是想住店,還是打尖兒?”
客棧內夥計殷勤地出來打招呼。朱明月特別打量了一下眼前並不算上乘的客棧,眼底隱約期盼,這時沐晟轉過身看了她一眼,朝那夥計道:“三間上房。”
客棧夥計笑嗬嗬地接過隨從遞來的碎銀子,高聲朝著店裏麵喊了句:“好嘞,給幾位客官準備三間上房!”
朱明月心裏微喜,正要往裏麵走,一個包袱就跟著扔了過來。
“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