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風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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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鬆開了按壓在他虎口上的手,那裏還未愈合的傷口又冒了血,頓時將雪白的巾絹泅濕了一大片。
“你這是在威脅本王?”沐晟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不是威脅,”朱明月看著他,“小女不想拖王爺的後腿,但把性命安危交給別人?被王爺帶離京城已是強人所難,而今又要以身犯險……請恕小女貪生怕死,無法相陪!”
朱明月說罷,使勁掙開他的手,推門離開了這間寢房。
她前腳踏出門檻,身後的屋內緊接著響起“砰”的一聲巨響,不知是桌椅被他砸了,還是軟榻被他用手刀砍成了兩截。門外一左一右站的是麵無表情的隨從,聞聲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顯然是習以為常,早已處變不驚。
這樣一直到夕陽西墜,又到夜幕降臨。朱明月坐在沐晟那間屋子裏的東窗軟榻上,始終看著窗外樓下的行人,從川流不息到後來愈發稀少,最後連擺攤的小販都收拾回家,月亮升起來了,昏沉的夜色籠罩在了小小的寧陵縣。
直到寢房的門忽然被大力推開。
毫不客氣的動靜,不用看也知道推門進來的是沐晟。他一隻手還擎著放滿膳食的四足小方案,走進屋來,“哐當”一聲把小食案重重放下,震得上麵的盤盞直響。
“吃飯。”
朱明月有些訝然地回頭,卻見對方已經動作利落地把碗筷擺開,兩小碗香米,三道簡單的菜肴。都不是熱菜,但聊以填腹。
“王爺這是打算用完膳就去拚命?”
朱明月抱著雙膝,沒動地方。
沐晟掀起後擺坐在酸枝紅凳上,擺開碗碟:“你是不是覺得本王必定有去無回?”
“怎會呢?王爺是封疆大吏沒人敢拿你怎麽樣,但是原本從京城離開應該直奔雲南藩邸的人,不該忽然轉道來了河南。”朱明月從軟榻上起身,坐到他的對麵。
“所以就算本王在河南府出了什麽事,並非地方官員的差錯,而是本王咎由自取?”
沐晟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她。
朱明月道:“或者是王爺自己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冒著被朝廷追究的風險,也要來河南府做些枉法之事。”
邊陲重臣若無欽命,絕對不能擅自離開封地。之前留在應天府是因為有聖諭,出了應天府仍然在外麵羈留,不是別有居心是什麽!
沐晟搖頭,道:“你已經替河南府的官員連推脫的說辭都想好了,他們或許會看在這個的分上,饒你一條命。”
朱明月瞪他一眼,然後抿唇道:“小女深知王爺是不會放小女回京了。既然如此,小女為求自保,願向王爺獻一兩全其美的良策,以此勸說王爺收回成命,不要以身犯險。”
僅是查清楚吳高的死因不行,還必須將涉案之人一一法辦。朱明月想過沐晟來河南調查是為了報仇和泄憤,但她沒想到他居然會不顧及自己的身份,對所有的事親力親為。到時候真讓他用軍中的方式快刀斬亂麻,弄得滿城風雨無法收拾,倒不如她給他一個迂回的辦法。起碼不會讓她也跟著被牽連進河南官場,使這趟雲南之行更加複雜。
“本王不需要兩全其美,本王隻想殺人償命、血債血償。”
朱明月也擱下碗筷,“王爺是雲南藩王,不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逞一時威風然後逃之夭夭。而今也不是割據混戰的時候,隨便哪個列土封疆的諸侯王,都能去跨省幹涉別人的政務。”
她的話說得極不客氣,見沐晟投來不善的目光,接著說道:“王爺難道不想聽聽小女的想法?”
“說!”
“各省政事,從來都不會一人獨大。河南除了一個布政使,一個按察使,還有一個都指揮使。很多人管不了也不想管的事,這位都指揮使並不一定也會袖手旁觀。”
當初太祖爺廢除了中書省,設置布政使司,地方的最高長官就是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務。後來燕王登基,又在各省分別設置了按察使和都指揮使。從此,布政使管民政、財政,按察使掌管司法,都指揮使則統管軍務——三人分而治之,互為製衡。
既然事情出在河南,就讓河南自行解決。
而新到任上的這位都指揮使,是在冬至時的大朝會上由皇上當場親自委任的,與吳高的案子沒有利害關係。其人又是原北平的將領,有功之臣,手握重兵。在河南有能耐同時調查布政使和按察使兩位最高官員,非他莫屬。而沐晟作為雲南的封疆大吏,又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何不去向這位新到任的都指揮使討一個人情呢。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是天底下除了以暴製暴,還有王法,而唯有通過朝廷的律例審判,才能最終給枉死的吳高一個交代。
在沐晟出門前的一刻,朱明月忽然伸手拉住他,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淡淡的一句“萬事當心”。
沐晟望著她良久,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才轉身而去。
其實她是想跟他說,河南的這位都指揮使,正是朝中數一數二的肱骨之臣、彭城伯張麟;而他的嫡長女張昭菡是大皇子朱高熾的正妃,是皇親國戚。眼下立儲在即,地方官員應該少跟這樣的重臣來往才對。可她忽然想到自己不能這麽跟他說,也沒什麽必要。
朱明月走到窗邊,目送著樓下騎馬離開的身影,心裏不禁開始計算時間。
從小小的寧陵縣到河南開封府的都指揮使衙門,往返最快至少需要四五日。按照沐晟走的路線,若她也迅速離開寧陵,轉道去德安府,不消兩日便能抵達。那裏正處在河南和湖南的交界處。而沐晟帶了一個隨從,留下一個給了她。如果讓留下的這個人在第二日北上去位於開封府和寧陵縣之間的汝寧府,就算是有人追蹤,兵分三路的走法也能把人給繞開。
打定主意就開始動身。
朱明月幾乎是立即收拾行李,並安排門外守她的隨從也趁夜離開。
如果事態順利,沐晟會在第六日回到寧陵縣的客棧,然後看到她留下的信息直奔德安府。但是直到第八日的傍晚,一點消息都沒有。
朱明月隻身一人來到德安府,住在城南一間很偏僻的客棧裏。入夜時望著外麵漆黑的夜空,心裏七上八下,同時也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因不在掌握而惶惶的坐臥不安。
在第九日的晨曦,天色剛剛大亮的時候,房間的門扉被陡然推開。和衣而睡的少女整個人一驚,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陽光隨著推開的門扉透射進屋裏,照亮了地麵上鑿刻著的花團圖樣,朱明月定睛一看,卻是沐晟滿麵塵霜地站在門口。
終究是回來了。
朱明月起身下地,給他倒了杯茶。
“給你留下的人呢?”
沐晟坐在案前,將手中的佩劍放在桌上。
朱明月知道他問的是那個隨從,淡淡地說道:“作為誘餌去了汝寧府。在動身之前,王爺還需派人去把他找回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送人去替死這樣的話,被她說得毫無愧疚。沐晟看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道:“一個白日過後,假使本王還沒有來,你是不是就要自己去雲南?”
篤定的語氣,說話間,目光從她打好的包袱上一掃而過。
“虧得小女為王爺擔驚受怕,王爺卻向客棧掌櫃的打聽小女退房的時間。”朱明月去銅盆裏浸了一塊巾絹,正在疊成小塊,聞言,沒好氣地遞給他。
他說得沒錯,一則是他遇險,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而絕不會搬救兵;二則是他被絆住,時日耽擱得越久,表明越有危險,那麽德安府也不是久留之地。
沐晟卻不接,隻抬眼看著她一副言不由衷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問道:“本王在想,你把唯一一個隨從支出去,會不會趁機溜之大吉?現在本王全身而退,又在你走之前回來了,是不是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