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風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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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頭即刻立正,“有人問的話,小的就說是暴斃死在牢裏麵了,是小的帶人將人埋在了亂葬崗!”
    朱明月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手中銀票遞了過去,“賞你的。”牢頭諂媚地應聲,像接聖旨一樣將銀票接過來,又一把揣在了懷裏。
    等沐晟走到跟前,朱明月上下打量了一眼,“瘦了。”
    沐晟麵色淡然,“也查清楚了。”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兩人一起從衙牢走出來,夕陽西墜,溫暖光輝中兩人的背影被照得一片橘紅色。
    其實沐晟並不用在牢中待這麽多天,因為將寧陵縣案情的前因後果串起來,並不難查:朝廷欽定的巡按禦史江陰侯吳高抵達寧陵縣時,當地蝗災之後的疫情非常嚴重。當時逢上正旦,河南的布政使和按察使都去了都城朝覲,大朝會上,兩位封疆大吏卻對皇上欺瞞了災情。於是遠在府、州、縣的當地官吏就不得不將意欲上奏的吳高強行扣留,也一並扣下了他寫的奏折。
    可能不止寧陵縣的縣令,或許還有知府、知州。
    可能他們曾對吳高百般賄賂,在吳高拒絕之後,為了隱瞞實情不得不趁著災民暴亂將他抓起來,最後殺他滅口。這才有了巡按禦史被暴民打死,又傳身染瘟疫而亡的種種言論。
    而那年輕的江陰侯當時會想些什麽呢?身為擔任巡視之職的巡按禦史,從十三道監察禦史中挑選,最後由皇上欽定,一路從都城走來,審理冤獄,賑濟災荒……可最終他不僅沒能將河南的民情上報天庭,反而被這些沆瀣一氣的官吏謀害了性命。
    沐晟從衙牢回來的當晚,喝了很多的酒。朱明月在三樓隔窗看著,直到他踉踉蹌蹌地走上樓來,那股濃烈的酒氣離著很遠都能聞得到。
    這姓沐的莽夫之所以會去衙牢受罪,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話,而是想去親身感受吳高被抓起來後所受到的折磨。但是她沒跟他說,就算犯人不分三六九等,吳高也不會被一直關在寧陵縣的衙牢。
    想要讓一個人身染瘟疫而死,需要長時間水米不粘牙,並且同疫病者同處一室。被傳染之後,染瘟者會連日高燒,咽喉和舌頭充血發出異常惡臭的氣味;然後聲嘶力竭,因強烈的咳嗽胸口劇烈疼痛。咳血,身體局部腐爛,直至死亡。甚至死了,也不能將屍首拉回到京城安葬。因為瘟疫是會傳染的,必須就地火化,然後掩埋。
    那年輕的江陰侯,也是被埋在亂葬崗了吧。
    等沐晟搖搖晃晃地推開屋門,朱明月特地讓客棧夥計再給他送去兩壇酒。酒裏麵加了兩味藥材,生草烏和曼陀羅花。
    直到隔日的清晨,床榻上的少女在黃鸝輕靈的叫聲中醒來。等她穿戴整齊,才想起隔壁那姓沐的莽夫昨夜喝了被她添了蒙汗藥的烈酒,想必睡到晌午也不會醒來。
    朱明月下樓叫了客棧的夥計,要囑咐一下早膳的事,就聽夥計道:“那位爺早早就起了,出門前讓小的帶話,說是讓小姐好生在房間裏麵待著,等他回來。”
    朱明月聞言一驚,“走了?”
    夥計點點頭,“天不亮就出門了。”
    朱明月心裏頓時就沉了下去。她昨晚特地讓他沉睡,就是不希望他醒來一怒之下去找寧陵知縣或是河南府的任何一個官吏拚命。而她也不用整晚看著他,等睡個安穩覺後再從長計議,可他居然已經一聲不響地走了。
    朱明月幾乎是即刻上樓回屋,然後把不多的隨身之物全部歸攏起來,鋪展開緞麵就開始打理包袱細軟。待她收拾妥當,開門往外走,跟同時推門進屋的沐晟迎麵撞在了一起。
    兩人的動作都很快,朱明月冷不防門外來人,一個趔趄就被撞了回來。
    “你要去哪兒?”
    “王爺幹什麽去了?”
    磕在桌角上的胳膊將上麵的茶盞撞翻,發出“嘩啦”一聲輕響。朱明月看著沐晟滿是胡茬的臉,心裏反而穩了少許;下一刻,揉了揉生疼的手肘,重複問道:“王爺一大早這是去哪兒了?”
    “亂葬崗。”
    朱明月怔了一下,隨即鬆了口氣,又沒好氣地說道:“小女還以為王爺拚命去了。”
    “你收拾東西做什麽?”
    沐晟盯著她手裏的包袱,問道。
    她自然不能說怕他招來當地衙差,禍及自身;轉身把包袱放在一側的軟榻上,從容地說道:“去衙署找王爺啊。”
    原來隻是去了亂葬崗。
    “本王是要去縣衙,但去之前,要先把祈之的屍骸找到。”
    朱明月歎了口氣,“吳侯的屍身該是早已被火化了,骨灰撒在亂葬崗,不可能找到的。”
    話音落地,沐晟扣在桌案上的拳頭因悲憤而爆出青筋,“砰”的一聲打在那屏風架上,黃楊木的實木屏風座就這樣被一拳打成兩截。
    朱明月看著一地的碎木,又看了看他流血的手,淡聲道:“如果王爺是在想,現在就去府衙亮出藩王大印,怕是不僅不能治寧陵縣令的罪,反而會將河南更高的官員給引出來。”
    “引出來不是正好!誰害了祈之的命,本王就要誰的命。”
    “可到時候就怕不能把人家怎麽樣,我們一行四人還會落得跟江陰侯一樣的下場。”朱明月拿出巾絹給他擦拭傷口,沐晟不喜人觸碰,不耐煩地抗拒了一下,朱明月硬是攥著沒鬆開。
    “若是王爺覺得前後查探得如此容易,當地的官員就是酒囊飯袋,根本不足為懼,就太小看地方任上的厲害了。”
    她斂著視線,一眼也不看他,給他包紮傷口的手卻不停,“這裏是河南府,是人家的地方,當地官員的權力已經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既任京官。王爺你縱有萬夫不當之勇,也無法一人當百人用。”
    連朝廷欽定的巡按禦史都敢殺,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尤其在吳高出事之後,三屆京官陸續來往寧陵縣卻未查出絲毫端倪,不僅是因為無能吧。
    沐晟盯著地上的某一處,頃刻,靜靜地道:“本王先安排你離開寧陵縣。等你出了河南,再動手。”
    朱明月給他包紮的手不由得一頓,須臾,歎問道:“動手?王爺想怎麽動?是跑去縣衙將縣令暗殺,然後再去知府衙門殺了知府,再去火燒知州衙門,最後大鬧河南布政使司?恐怕沒等王爺邁出縣衙的大門,就已經被聞訊趕到的衙差給團團包圍了。”
    雙拳難敵四手,一旦驚動當地的官員,就算她出了河南府,也無法平安抵達雲南。而且別忘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除卻巡按禦史,其他官吏均無權插手地方政事——沐晟的這一塊雲南藩王金印,根本管不了寧陵縣,更別說是整個河南。
    “管不了就不管,任由那些奸佞泛濫、禍害無辜?自古欠債還錢,欠命賠命,等他們落在本王手上,本王會讓他們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朱明月被他身上的煞氣一震,隔著染血的絹帕,不禁握住他的手,“可是王爺已經將全部的內情調查清楚,餘下的事就應該交給朝廷、交給負責的官員,而不是越俎代庖,罔顧朝廷法度。到時候整個河南動起來,連黔寧王府也會受牽連。”
    他要查清楚吳高的死因,已經求仁得仁。而今她希望他能夠知難而退,不要因為一時意氣而做出後悔的事,斷送沐家前程。
    “本王說過,祈之根本王是多年兄弟,決不能讓他在異鄉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怕死,本王可以先將你送到鳳陽,那裏距離寧陵縣很近,當地的都指揮使是本王以前的舊部,可以保障你的安全。”
    朱明月驚詫地抬起頭,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清楚地看到男子眼底彌漫出的決絕和無限殺意。
    “王爺這是非要插手?”
    沐晟目光泛寒:“本王來此地就是為了還他一個公道。而今整件事都有了分曉,也是時候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了。”
    “既然這樣,送小女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