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互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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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冽冽的聲音,讓正從外麵進來的幾個人,眼底頓時有數道精光迸射。
    被護衛攙扶著的蕭顏不禁再一次側眸,這位沈家小姐真是好玲瓏的心竅。
    將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的少女,言罷便再不語,似乎是等對麵男子的答複。
    卻見沐晟略微勾唇,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你覺得,僅憑三言兩語就能讓本王改變決定,本王隻能說黔寧王府鎮守雲南,而沈家是雲南茶運的總承辦,全省的茶商貨物都出了事,兩家誰也跑不了。何況還牽連到曲靖和麗江的馬隊。要是茶商因此不再信任滇黔的馬幫,不再將茶葉轉到馬幫手裏中轉,要是納西族馬幫就此迅速衰敗一蹶不振,影響邊藏互市的生意不說,對雲南也會有很大打擊。”
    茶馬的交易,在雲南古來有之。洪武四年,戶部確定以陝西、四川茶葉易番馬,在各個產茶地設置茶課司,定有課額。又特設茶馬司於甘肅的秦州、洮州、河州,四川的雅州等地,專門管理茶馬貿易事宜。朝廷同時規定,嚴格控製茶葉的生產和運銷,並嚴禁私販。各級地方官員均有監督之責。
    沈家雲南十三府的茶道總協辦就是這麽產生的。雲南被沐氏平定之後,朝廷未在當地設立監管茶馬互市的官署,但凡雲南茶商,需經川陝的茶馬司進行易貨。因路遠煩瑣,於是由一個沈氏全權負責——每年的課額都由沈家告知給各府、州、縣茶商,然後再由沈家統一將茶葉歸類、過秤,協助走貨的馬幫將文書呈給茶馬司官署。
    直到建文年間,民間的茶馬互市逐漸興旺起來,燕王登基以後,朝廷設立的茶馬製度崩壞日甚,很多官員私下給予方便,將私茶放行,使得很多茶課司和茶馬司等同虛設。沈家便從推舉的接洽專員,變成名義上的協辦,多年來已經幾乎不插手其他茶莊的買賣。沒有想到一向表麵維持平靜的茶馬互市,會突然出這麽大的事。
    “現在不是一兩個茶商的貨物蒙受損失,而是全省的茶商被阻截。”沐晟靜靜看著她道,“阻截的地點,就在沐家軍途徑的曲靖。一旦黔寧王府聽之任之,助長了匪寇的氣焰,最後就會鬧得不可收拾。”
    朱明月看他良久,又聽他說了良久,忽然不知該從何反駁。她不能說他講的這些錯了,可這些順理成章且從大義出發的言辭,又讓她隱隱地覺得哪裏不對勁。
    朱明月揉著因搬書而有些酸疼的手腕,半晌才道:“既然如此,王爺應該出兵剿匪才對。”
    沐晟道:“敢在雲南地界上殺人越貨,黔寧王府斷然不會留他們活路,但現在各府、州、縣都沒有匪寇的線索,想要揪他們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而今更重要的卻是餘下那批茶商的走貨。”
    茶運是雲南賴以生存的命脈之一,若斷絕一時,不知要有多少商戶家破人亡、多少趕馬人喪失生計。
    “那王爺能不能找沈家其他人?”
    這麽重的擔子壓下來,朱明月隻好退而求其次,問道。
    “來不及。”
    沐晟將石桌上那本曬得暖烘烘的書闔上,“從雲南府到曲靖府一來一回會耽誤不少時間。而本王既然決定答應茶商們的請求,幾日內就會帶著隊伍整裝出發。”
    就是說非她不可!
    “王爺根本沒打算征求小女的意見,反倒是將強加的這些,當成是對小女的恩典,但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女子就這麽隨軍上路,王爺有沒有想過小女會落得什麽名聲!”朱明月氣憤地說道。
    帶她離京是這樣,隨意轉道去河南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懊惱和沮喪,讓朱明月不禁滿腔憤懣,從曲靖去邊藏的路途,比從應天府來雲南更為遙遠,如果她當真隨軍前往,不是意味著她對沈家所有的打算和計劃都化作了烏有?
    “這不是理由,”沐晟道,“你本就是商賈出身,平民的女子沒有閨閣千金那些講究,何況這裏還是雲南!”
    雲南當地多是夷族,不比漢人那般傳統,而她隻是商賈之女,士農工商,“她”的家世排在最末,養在成國公府,就連出身都忘了,變得嬌縱又矯情?就算她矯情,也不代表她能拋卻根深蒂固的規矩和約束,時刻受他的任意安排!
    朱明月很想將手裏的書都砸過去,或者搬出一些聖人雲斥罵他的決定,於是下一刻她轉身就走。
    卻被沐晟一把攥住,“本王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你這是什麽態度?”
    朱明月陡然轉眸,“那用不用小女跪地謝恩?”
    陡然僵持的兩個人,橫眉冷對,互不相讓。
    就在其中一個即將說出更傷人的話之前,倏爾,一聲輕咳打破了凝滯的氛圍,蕭顏被兩個彝族侍衛攙扶著走過來,後麵跟著抱著棋盤的管家沐敬。一行四人看著滿苑子堆放著的書籍,還有書堆裏的兩人,明顯都有些傻眼。
    “王爺原來與沈小姐在這兒曬書,難怪我去書房都沒找到人。”
    蕭顏似是沒察覺兩人之間的爭執,款款地走到花樹下,隨手拈來一根含苞待放的花枝,“瞧這木芙蓉開得多好。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府宅裏到處都是枯枝敗葉,雜草叢生。想來是沈小姐的到訪,才讓此處花開滿苑。”
    沐晟看到蕭顏,挑眉道:“你不在屋裏好好歇著,又跑出來曬太陽?”
    說罷,瞥了一眼蕭顏身後的沐敬。
    沐敬縮了縮脖子,抱緊棋盤。
    “想找王爺下棋,但左右敞苑裏都不見蹤影,就猜測王爺肯定是到沈小姐這兒來了。”蕭顏略顯蒼白的臉上,兩片薄唇也沒什麽血色。
    沐晟放開朱明月,“軍醫都交代你應該臥床靜養,想下棋讓侍衛過來說一聲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自己出來折騰……”
    他的話伴隨著他的人,已經逐漸消失在月洞門外。管家沐敬抱著棋盤趕緊小碎步跟了過去,一路走還碰落了兩旁花叢中新抽枝的花苞。
    蕭顏經過朱明月身邊,仿佛是提點般,徐徐地說道:“王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沈小姐非與之硬碰硬,不僅討不到好處,反而還會吃虧。”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後者又道:“何況沈小姐想回沈家,永遠都繞不開黔寧王府的。”
    當各處的茶商得知了黔寧王府答應要沿途護送馬隊去藏邊互市的消息後,激動得悲喜交集,紛紛攜兒帶女跑來犒軍;曲靖當地的彝族居民更是搭棚子,設烤架,好酒好肉擺了整整一條長街。很多沐家軍都得到了百姓們送來的紅巾,連戰馬脖子上都拴著紅繡球和兩串鑾鈴,鑼鼓喧天,載歌載舞,簡直比送親還熱鬧。
    而按照大明所實行的衛所兵製,曲靖府是衛城,有守軍五千六百人;雲南府是都司城,城內駐防著四個衛,再算上黔寧王府的原有兵力,有六萬餘人。從雲南府司趕來迎接藩主的沐家軍號稱兩萬,其實隻有不到三千。那麽除卻留守的士兵,沐晟能帶走的隻有四千餘人。而頗具規模的草寇山寨,一般最多是千餘人。一對一,對於沐家軍是手到擒來,別說還是以一敵四。
    但是沿途保護,說得容易!
    朱明月翻閱過《雲南誌。地理》,雲南的地形極為複雜,西北部是高山深穀,東部和南部是高原。互市之路將從曲靖一路往北,途徑東川府,一百二十裏過徐州府,一百三十裏到達巴蜀境內,二百七十裏至成都府,在朝廷專設的茶課司繳納茶稅和辦理通貨文書,再入藏境,在藏邊進行互市易貨。如此遙遠的路程,隻是雲南境內的一個東川府,高山與峽穀相間,其地勢雄奇險峻,盤踞在山峽之間的又多是草寇、流匪,還有部分土族居民,很多山寨因此連成一片。這樣無論哪一處受到攻打,幾處山寨都會出動。
    所以,反之亦然。
    除此之外,還有糧草輜重。這不是打仗,但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總要吃糧的。整件事來不及稟告朝廷,半路上會不會有地方官來接濟?一旦遇到匪寇,很可能就是兩敗俱傷。當然,尋常流匪不會輕易與朝廷為敵。怕,就怕萬一。
    為此朱明月想過一百種拒絕的理由,但是蕭顏有一句話說得對,不管她有多麽抗拒隨軍遠行,想要回沈家之前都必須通過沐晟的允許。而這次沐晟顯然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初十這日,是黃道吉日,彝家殺雞宰牛。
    趕到曲靖府來送行的隊伍足足延續了十裏長街,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整裝待發的是身著鴛鴦戰襖、挎長軍刀的沐家軍騎兵,騎著威風戰馬,愈發顯得聲威赫赫。還有很多沒穿軍服的步兵,紮著納西族的青藍包頭,穿著羊皮披肩大襟長衫,混跡在馬幫的隊伍裏。
    蕭顏卻病得更重,就連喝送行酒也坐在那頂皂簾暖轎裏,瘦削的臉頰,眼眶深陷,隱約有幾分不吉之相。
    而沐晟就這麽走了。等他再回來,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這位鍾靈毓秀的軍師。
    冬日的雲南溫暖如春,湛藍藍的天,晴朗得萬裏無雲。浩浩蕩蕩的一群隊伍裏,有四駕和兩駕的車輛,有穿著披氈、騎著高頭大馬的馬鍋頭,還有牽著馬的趕馬人。很多自願隨行的商賈,有人靠牲口供馱貨,有人隻能靠雙手推著貨車,徒步跋涉。
    朱明月坐的車卻是用來裝軍需被服的。裏麵不太寬敞,她就交疊著雙腿,坐在外麵的車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