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生枝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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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大的雨點落在湖麵,擊打出蒙蒙的水霧。艄公搖著櫓將畫舫靠近岸邊,已喝得醺醺然的文官和武將們從船上下來,走起路來一步三搖。
    “好端端怎的下起這麽大的雨,本來是想好生款待各位,這下非要淋病了不可。”孫薑氏又是失望又是抱歉地說道。
    那廂,通判李芳的家眷道:“這哪裏怨得孫夫人,夫人也是好心邀請。”
    同知汪大海的妾室也跟著道:“是啊,倒是咱們不好意思,如此叨擾孫夫人和孫知府。”
    亭中,少女擁著淺紫色的大氅望著那一湖煙雨迷蒙。
    雨裏遠處的山峰煙靄繚繞,如潑墨點灑。湖麵上畫舫掛著兩串風燈,暈出一團緋色的煙靄,照亮了艄公黝黑的臉。同時在那朦朧的光暈中,一個男子負手站在船舷的雨遮底下,任漫天風雨傾灑而下,卻安之若素。
    蒙蒙的雨水遮蔽了湖光山色,也模糊了她的視線。朱明月卻覺得那身影的主人,正朝著自己遙遙望過來,含笑深眸,眼底仿佛倒影著一蓑山川煙雨。
    原本沒想要留宿,卻不得不被滯留在此,好在孫兆康的這個別莊寬敞得很,客房足夠容納一行多人。奴婢們打著大竹傘將在座的人送到屋簷下,孫薑氏親自安排了寢房,這便一直忙乎到了酉時。
    外麵的天黑沉下來,雨點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打在窗紙上。連翹從屋外進來,撣了撣裙擺上的雨水,道:“真是老天都在助我們。下起了雨,不得不留在別莊上,就更容易離開了。”
    不是老天,而是朱明月跟姚廣孝學過一些夜觀星相的本事,大約預測到四月十一這一日會有大雨。
    “你安排的那些人手……”
    “奴婢瞧著變天,就讓她們把東西放進了每一間屋裏。至於路引、戶籍文帖和錢糧給養之物都準備好了,就在莊子外麵的馬車上。”
    之前孫薑氏給朱明月置辦的,早都被沐晟一一搜繳走。連翹因此又被打了一通板子,至今傷口未愈,走起路來還有些不方便。
    連翹說到此,低聲道:“不知月兒要何時動身?”
    “不急,藥力混著酒勁發作,還有半炷香的時間。”
    朱明月說罷,取了把竹傘,推開屋門往外走。
    “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連翹有些莫名地問道,卻沒得到對方的回答。連翹不敢擅自追出去,隻好在原地跺了跺腳,又牽動傷口鑽心的疼。
    滂沱的大雨將本就漆黑的回廊遮蔽得一片迷蒙。朱明月打著傘走在有些泥濘的土道上,走過花圃,再穿過一道月洞門,東廂最中間的那個屋子裏,燭火還亮著。
    跳躍的火光將屋子的窗紙照得昏黃,倒映著一個身影。屋內的男子坐在桌案旁,捂著額頭似有些頭疼的模樣,待聽到推門聲,擺手道:“把醒酒湯放下就行了,再去打盆涼水來。”
    “都快到戌時了,王爺該早些安置,為何還要喝醒酒湯?”
    沐晟撫額的動作一滯,抬頭看去,朱明月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在她手中還握著一柄竹傘,雨水順著傘麵滴滴答答淌下來,很快在地上化開一攤水痕。
    “不知孫兆康準備的什麽酒,後勁大得厲害,憑本王的酒量居然也會暈眩。”沐晟坐直了身子,唇角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憑他的酒量隻是暈眩,其餘的官吏大多都醉倒了,此刻正在各自的屋裏鼾聲大作。
    檀香案幾上燃著熏籠,散發出輕輕淺淺的香氣。朱明月收了傘放在牆邊,走過來坐到他旁邊,“看王爺好像心緒不寧?”
    “不知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本王總覺得像是有什麽事要發生。”
    朱明月拿起桌上的井欄紫砂壺,一手輕扶著茶壺上端的蓋子,緩緩注入麵前的茶杯中,然後將茶盞遞給他,“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又是在孫知府的別莊,這麽多衛所將官都在,能有什麽事。”
    她還穿著那件百褶羅裙,衣襟和袖口處都是珍珠鑲滾,愈加襯著烏發似墨,肌膚如雪。沐晟心裏莫名地就一陣柔軟,握住茶盞的同時,也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裏,“許是因為本王覺得你會飛走。”
    “王爺說的哪裏醉話,小女又不是鳥兒,怎麽會飛走。”
    沐晟執起她的皓腕,粗糲的手指撫在上麵淡淡的牙印,是他咬的,似還纏繞著他的氣息。摩挲片刻,忽然低下頭將薄唇覆在上麵,重重吮吻下去。
    唇舌間的觸感柔軟燙暖幾乎不真實,卻彌漫著陳釀的醇香,而她手上原本淺淡的咬痕,被他吮吸得發紅發癢。朱明月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臉頰泛起微紅。
    “這下好了,就算你飛走,本王也能憑這記號把你捉回來。”
    熏籠裏繚繞出純白的煙氣,絲絲縷縷,宛若縹緲而悠長的夢境。而他濃深的黑眸恰似一潭蒙蒙沼澤,亮灼灼、沉醉醉。
    朱明月垂下眼眸,良久道:“王爺有沒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怎的忽然問這個?”
    “小女隻是覺得,王爺這雲南藩王做得很不容易。”
    大多數男子終其一生不過是渴望建功立業、光耀門楣。而他方及弱冠,像這樣的年歲,正是京城的公子哥們忙著鬥雞走狗尋歡作樂的光景,他卻肩負著西南邊陲的興衰安定,在雲南藩王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四年。可他分明蠻橫倨傲、心在武略戰場,卻需收斂脾氣終日周旋在官吏混鬥、地方政權傾軋,心思縝密,能屈能伸,無一日懈怠。
    這樣的男子,很難不讓女孩子動心。
    “本王自然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想守護的人……”
    沐晟用手撐著頭,困頓的雙眸忍不住半睜半闔。
    “那麽王爺一定明白,想要使那些重要的人免遭流離迫害、遠離世事紛擾的心情。而小女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你想守護什麽……?”
    “家人。”
    “本王替你守護。”
    他以為是雲南府的錦繡沈家,她說的卻是十二柱國之一的成國公府,想要保住一個朝廷欽犯的後裔已然不易,她要保護的卻是處在風口浪尖、伴君如伴虎的貴胄門庭。眼下不管京城中是如何暗潮洶湧,隻要她一日身在雲南,成國公府、爹爹,就能在各方勢力的回護中獨善其身,而她已走到這一步,沒有後退的路可選。
    當初陰差陽錯的相遇,朱明月從未想過會發生後麵的種種情形,她取代了沈明珠的身份,卻得到了這個煊赫高貴男子真摯的感情,就像她一直無法理解他為何非要阻攔她去元江府,現在她懂了,原來不僅是為了沈家,也不是覺得她難堪大任。
    朱明月望著男子浸在燈火中的俊美麵容:“每個人都有必須去做的事,無法選擇更不能逃避,我也是一樣……我們都有自己的責任。”
    也許是醉得厲害,她的話音未落,沐晟已經整個人歪倒在她身上。
    薄唇擦在她的脖頸,呼出綿長而溫熱的氣息。
    夜色彌漫上來,朱明月扶他起來的一刻,男子低微的嗓音忽然喃喃響起:“本王……願為你披荊斬棘、抵擋千軍萬馬,為你守護西南邊陲長安永寧……”
    他分明沒用上半分力,在那一刻,朱明月卻再也無法推開他。
    外麵的雨早就停了。水滴順著瓦當“滴答”“滴答”落下來,又在屋簷窗下匯聚。一院子雨水,亮晃晃的,小湖一樣。
    叩門聲,輕輕地響起。
    朱明月起身去開門,連翹有些複雜地看著她:“小姐,是不是應該啟程了?”
    屋內的男子因為酒力和熏籠裏的迷香,已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迷離的燭火將他的側臉晃得一片安靜。
    朱明月撿起牆邊的竹傘。
    “走吧。”
    她沒有回頭,隻感到心底一聲苦澀的歎息。
    她終究不是沈明珠。而時間最終到了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還能扮多久,她希望將來會有人懂得珍惜這個男人。
    時已子時。
    更鼓敲響過一下,蓮湖岸畔的大小屋苑跟著鼓聲進入了酣然夢鄉。回廊裏的燈籠熄滅了,連湖畔的篝火都抽去了焰石,空曠的廊廡裏一人也無。黯淡下來的寂靜夜色中,唯有一輪圓月靜靜地照耀著別莊。
    朱明月穿著一件灰褐色大氅,匆匆從偏門走出別莊,莊外土道上的大柳樹下,有一輛小小的馬車等候多時。
    “奴婢沒想到僅是要離開東川府,就已然這麽費波折,原以為那黔寧王會欣然接受小姐的提議,不想竟是這般難纏,平白耽誤了許多時日。”
    朱明月將車上的行囊查了查,輕聲道:“莊內屋苑都安排妥當了?”
    連翹頷首:“是的。”
    “城門守衛的士兵?”
    “打過招呼了。”
    朱明月看著連翹道:“辛苦你了。”
    “奴婢不能親自護送月兒小姐去元江府,實在是對姚公吩咐的違背……”從小被教育成為一名合格的死士,讓連翹無論對朱明月是什麽印象,都會盡心辦事。此刻滿含愧疚,說得真心。
    “你已替我承擔了兩次杖責,而此去元江需要星夜兼程,你新傷舊傷都未愈,勉強跟著趕路反而會拖慢行程。”
    連翹咬了咬唇,道:“奴婢知道,月兒小姐這麽說,不過是想讓奴婢好過些。”
    這兩個從一見麵就開始互相試探、揣度的女子,出身不同,立場不同,卻有著相似的經曆。其間有過不快,卻不過是立場不同,並沒有利害關係。朱明月輕歎了一聲,苦笑道:“留下來,你將要麵對的也會很多,你想好了嗎?”
    連翹點頭,臉上沒有一絲遲疑:“奴婢絕不會辜負姚公的栽培。”
    朱明月也不再多言,隻輕輕拍了拍連翹的肩膀,道了聲“珍重”,就挽裙上了馬車。
    車夫揚起鞭子輕喝了一聲,拉車的馬匹便拖著厚重的車輿搖搖晃晃地上路。馬蹄聲踏在土道上,飛揚起塵土,一路輕微的“噠噠”聲。
    連翹目送著馬車離開的方向,略微地有些出神。此一行的目的地乃是世人眼中窮凶極惡、龍潭虎穴般的元江府,是足以讓每個從未涉足過的人望而膽怯的地方。而對方居然就這麽走了,不慌不亂安之若素,透著一股見慣大場麵的從容大氣。
    連翹不禁想起自己剛到東川孫氏府宅的時候。那一年她方十二歲,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而她終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安。轉眼六年過去,六年後被喚醒的一刻,沒想到要接應的居然是一個過分年輕的少女。那少女出身顯赫、舉止不俗,也擁有大多女子為之豔羨的傾世顏容。這樣的人,怎麽會適合當細作呢?後來短暫的相處,幾次針鋒相對,卻讓她真正明白了什麽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或許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堪當姚公的重任。
    連翹自嘲地搖了搖頭,扶著有些疼痛的後背,一瘸一拐地邁進門檻。廊內廊外黑漆漆一片,到處都靜悄悄的,似乎連滿苑的花木都在那熏香的氣息中睡去了。
    夜,還深著。
    走的人就這麽走了,留下的卻需要收拾殘局。
    當明媚的陽光順著瑣窗照進屋內,已經是次日的巳時。武將們醒來的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困惑自己身在何處,等莊上伺候的奴仆端著洗漱的銅盆進來,這才想起來昨日被孫兆康邀請來外城賞花踏青,而文官們則大多睡過了晌午,宿醉未醒,昏頭昏腦地不知今夕何夕。
    沐晟坐在桌前,仍感到沉沉頭疼。
    有侍婢捧著醒酒湯進來,校尉阿普居木緊隨其後,進門便吩咐服侍的下人都下去。
    “你怎麽來了?”
    沐晟揉了揉額際,覺得口幹,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素來麵無表情的校尉,此刻一臉的凝重:“王爺,沈小姐不見了。”
    沐晟皺了皺眉:“什麽叫‘不見了’?”
    “早上有奴婢過去收拾沈小姐的寢房,推開門卻發現屋內沒人,就慌慌張張地去稟告知府夫人。孫夫人嚇了一跳,忙讓下人去找,在各處找了一個多時辰,卻都尋覓未果。”
    阿普居木說到此,壓低聲音道:“當著眾多官員家眷的麵,孫夫人不敢聲張,急急找到末將,讓末將趕緊來問問王爺。”
    沐晟像被人打了狠狠一悶棍,一股涼意從心底裏蔓延開來,讓他的頭腦頓時清醒大半,起身即刻就往屋外走。
    男賓們和女眷們的住處有些距離,九曲回廊裏來往的都是侍婢,見到是他,紛紛斂身行禮,卻被男子鐵青的臉色嚇得紛紛往旁邊躲。孫薑氏站在敞苑裏都快急瘋了,指著麵前的幾個侍婢,罵也不是喊也不是,直到沐晟跨進苑落,這才心急火燎地迎上去。
    “王爺來了就好了,妾身要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