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生枝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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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晟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麵色更是難看得嚇人,“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孫薑氏頓時有些僵,吞咽著道:“妾、妾身也實在是不知道。本以為沈小姐起得早,到莊子各處去散步,可花圃、涼亭、湖畔……妾身都領著人去找了,絲毫沒見到小姐蹤影。眼看著都過了晌午,還不見沈小姐回來,妾身真是怕她是不是失足掉進了湖裏,趕緊讓小廝劃船去湖麵上找,到現在也沒有個結果……”
    孫薑氏說到此處,急得直抹眼淚。
    “莊外呢?”
    “莊外是一片樹林,五裏處就是外城,也派人出去了。但是沈小姐怎可能獨自一人出莊啊!”孫薑氏拿巾絹抹著眼睛。
    阿普居木聽到此話,心裏忽然咯噔一下,卻見自家王爺的臉色已然陰沉得可怖。
    “夫人最後見到她是什麽時辰?”
    沐晟咬牙切齒地問道。
    孫薑氏哽咽著道:“就、就是在給眾人安排寢房的時候。當時雨下得太大,妾身親自送沈小姐來到南廂小苑,便離開了,隨後又將幾位官吏和他們的家眷都安置好,就早早回屋睡下。真不知道僅是一宿的時間,這人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不見了呢……”
    這個時候,從船上下來的小廝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夫人,小的在湖裏找了,沒人!”
    孫薑氏不禁狠狠鬆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道:“你可找清楚了?”
    那小廝抹了把臉,也不知是湖水還是汗,“小的們五個人找得很仔細,有三個艄公還下水去找了,沒在湖裏見到有溺水的人。”
    孫薑氏揪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
    “王爺,依妾身之見,還是趕緊派人再出莊去找找。萬一是被歹人給擄走,或者在外麵迷路遇到什麽危險,再耽擱下去恐怕生變。”
    如果不是墜湖,那麽擄走、迷路,便是對沈家明珠失蹤的最合理的兩種解釋。
    沐晟陰寒的臉上已隱約有怒氣,轉過頭來看向苑裏麵的侍婢,“你們有沒有人見過沈小姐?”
    五個不大的女孩子都低著頭,聞言麵麵相覷,而後紛紛搖頭。
    沐晟走到其中一個個子略高、穿藍衫碎花襦裙的侍婢跟前,“你呢?你也沒見過?”
    連翹被那裹挾淩厲的目光一看,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將頭垂得更低:“昨、昨夜奴婢伺候小姐安寢,小姐說還不困讓奴婢先去休息,奴婢不敢懈怠,便在外間略略睡下,卻不想一下子睡過了頭。待一覺醒來,再去看內間,就發現居然沒有小姐的蹤影……”
    首先來向孫薑氏稟告的沈家小姐失蹤的,也是連翹。
    沐晟的黑眸如淵,“你睡在外間,她想要出屋,必然會驚動到你,你卻說你毫無察覺!”
    “奴婢當時睡得格外死,真的沒聽到響動……”
    她“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尾音拽出一抹哭腔。
    沐晟轉身看向阿普居木。後者即刻會意地上前,一把將地上的侍婢揪起來,“在王爺麵前,容你信口雌黃!是不是你故意把沈小姐放走的!”
    孫薑氏在旁邊聽得既糊塗又心驚,什麽叫“放走的”?
    “沒有,奴婢沒有,奴婢真的沒有!”
    那侍婢哭了出來,瑟縮著身子,顯得十分害怕。
    “其實說來也奇怪,妾身昨夜也睡得格外安穩,更沒聽到外麵有一絲響動……”孫薑氏不禁有些迷惑地說道。
    那廂,沐晟突然轉身朝著廊前主屋走去。
    女兒家的閨房向來不容男子入內,沐晟卻一把掀開簾幔,大跨步邁進寢閣的門檻。
    南廂的這間寢閣格外寬敞雅致,隔著一道水晶垂簾,外間還沒收拾,顯得有些淩亂。裏間卻是整整齊齊,床榻上簾幔半遮著,被褥都是鋪好的;一側的銅盆裏盛著清水、巾架上搭著帕子。
    沐晟摸了摸沒有一絲餘溫的軟榻,平整的床鋪顯示出根本沒有就寢的痕跡,又看向桌上沏好了茶,卻沒喝的冰裂釉碧色茶盞。目光最後落在檀香案幾上一座鎏金紫葡萄熏籠上。
    “阿普居木!”
    苑中的校尉聞聲,跟著走進屋:“王爺。”
    沐晟把熏籠蓋子揭開,取出裏麵的香屜遞給他。阿普居木湊近鼻端聞了聞,忽然就是一震,低聲道:“王爺,是楓茄花。”
    晌午的太陽曬得熱烈,直直投射下來的陽光,將苑內的花花草草都烤得了無生氣。被風雨摧殘了一夜的花圃,萎謝了一地的殘紅,又被曬得幹枯發蔫。
    東廂,二進院前院裏。
    那侍婢跪在院中央的青石板路麵上,低著頭,滿頭熱汗,卻咬著唇一動都不敢動。
    最中間的屋苑,兩道紅漆梨花木門扉大敞著,正對著門坐在桌案前的男子麵容冰冷,在他周身彌漫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戾氣和陰梟,讓人感到心口陣陣的發涼,望而卻步。
    直到阿普居木再次從外麵進來,他才開口:“如何?”
    “不僅是沈小姐的那間寢房,莊內大大小小的屋苑裏,全部熏了楓茄花。”
    “還查出什麽?”
    “阿曲阿伊也不見了。”
    阿曲阿伊和沈家小姐的寢房都沒有就寢過的痕跡,很明顯,兩個人是一起趁夜離開的,且阿曲阿伊必是充當了沈家小姐的車夫。
    阿普居木抬頭瞥了一眼男子寒到極致的臉色,而後飛快地低下頭:“此外,末將還去查看了昨日宴席上喝的酒,又發現了緹齊和千日醉。”
    之前阿普居木一覺醒來時,覺得頭昏腦漲,連喝了兩碗醒酒湯都不能緩解。忽然想起昨日不過喝過幾盞,實在不該這般宿醉,於是便讓莊上的奴仆去窖裏抬出剩下的酒壇,發現是相思塢酒樓中的相思酒無疑。但是剛剛他去畫舫上檢查了未來得及收拾的酒壺,在酒壺的殘酒裏,發現除了相思酒,還有緹齊和千日醉。
    緹齊是濁酒之一,酒液呈丹黃色;而千日醉又叫千日酒,酒性極烈。兩種酒混合,跟緋紅色的相思酒顏色差不多,特地布置在蘭橈畫船上,以假亂真,讓酒過三巡的眾人無一品嚐得出來,卻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至於所謂的“楓茄花”,就是曼陀羅,點燃之後有淡淡香味,不細聞跟熏料無二,一貫用於迷魂香。
    都是迷藥。
    “楓茄花、千日醉……好,很好……”沐晟眸中暴戾橫生,攥著杯盞的手發出皮肉勒緊的聲響。
    “王爺,是否要末將現在就派人去設關卡攔截?”
    此時此刻,阿普居木已經不知道能用什麽來形容座上那男子的心情,他隻知道若隻有楓茄花,或許沈家小姐是在被迷暈的情況下,被什麽人給擄走的。但是連阿曲阿伊都一並消失,隻能說明正是沈家小姐放倒了莊子上所有的人,逃之夭夭。
    但是換酒,下藥,出城……說起來容易,想要利用一夜的時間做到,必是事先做了充分而周密的安排,且蒙蔽過在場的三個文官、七位武將,連沐晟都中了招。如此利落幹練的行事手法,已經不是逃跑這麽簡單,倘若當時有人借機在莊裏痛下殺手,或者一把火燒了莊子,也不是不能辦到。
    阿普居木忽然脖頸發涼,感到陣陣的後怕。
    沐晟濃黑的眼眸一點點轉深,“去,把那個奴婢帶過來。”
    連翹被拎到沐晟跟前,被曬得頭暈眼花、口幹舌燥。
    “還不肯說,是嗎?”
    堂上,男子冰冷地開口。
    “奴婢不知道,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求王爺饒了奴婢吧……”連翹虛弱地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沐晟給了阿普居木一個示意。
    後者走過去,陡然抬起腳。下一刻,那侍婢發出一聲慘叫。
    叫聲淒厲而刺耳,把院外隔著老遠的侍婢都駭了一跳。而阿普居木那一腳結結實實揣在了連翹的腰上,並沒因對方是女子就收斂半分,直接把她後腰的腰椎骨給踹折了。
    “以為打你兩次板子小懲大誡,你就能識時務不敢再犯,想不到竟然敢變本加厲,給眾人下迷藥。本王還真是小看了你!”
    連翹疼得汗和眼淚都下來了,連聲哀嚎道:“奴婢不知道什麽迷藥,奴婢冤枉啊……”
    “冤枉?”手中茶盞被沐晟“哢”的一聲捏個粉碎,他陡然站起身,“本王將她禁足在屋內整整三日,出府踏青卻是臨時起意,如果沒有人暗中相幫,她絕對無法做到這些。隻有你!”
    隻有負責伺候她的這個奴婢,能夠隨意進出知府大宅,能夠去跟孫薑氏提議在寒食節這日出府,也能夠事先到別莊來安排打點,還能夠去外城城門買通當地看守。
    “千日醉、楓茄花、緹齊,尋常人想要找齊都不容易,而你不僅找齊全了,還用得得心應手。”沐晟看螻蟻一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都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本王不管你是什麽人,也不關心,本王隻問你一件事,她究竟去元江幹什麽?”
    一種不寒而栗的冰冷,讓連翹狠狠打了個哆嗦,卻咬唇含淚道:“奴婢隻是奴婢,王爺找不到沈小姐,就來拿奴婢開刀,可奴婢不過是聽沈小姐的吩咐做事。”
    沐晟倏然涼笑:“居然還是不說。”
    “奴婢不知道……”
    不等沐晟發話,那廂,阿普居木狠狠踏在連翹的後腰上。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淒厲地大叫。
    阿普居木卻一絲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說還是不說?”
    連翹已經直不起腰,趴在地上,疼得直發顫:“就算王爺問一百遍、一千遍,奴婢也是不知道!但王爺不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晚了嗎?也許沈小姐根本不是去元江府,而是受不了王爺,自己找借口跑了。也許小姐她不願意待在王爺身邊!”
    “你找死!”
    淩厲的殺意在男子眼底劃過,他盛怒之下抬起手。連翹尖叫:“殺了奴婢,王爺盡管殺了奴婢!王爺找不到沈小姐,便是殺了奴婢也一樣找不到她!”
    沐晟眼底閃爍著殘忍的戾氣,卻將手扣回腰間的佩刀上,惡狠狠地說道:“你放心,你罪不至死,本王不會殺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連翹被人拖下去時,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險些死過去。而一個人的腰椎骨如果折了,便再沒法站立行走,下半生隻能躺在床上度日,這個人等於是廢了。當真是活罪難逃。
    “王爺,從別莊到外城的城門需要半個時辰,醜時一到,就是城門侍衛換班的時間,在那個時候安排馬車進出,最不引人矚目。末將覺得,沈小姐應該就是在那時出的城。而從她失蹤到現在足足過去了六個時辰,足夠再次改變身份、更換馬車,若想去攔截,隻能先她一步,抵達下一個府城的衛所和驛站。”
    阿普居木低頭道。
    當然,他說的是軍中慣用的方法,沒受過特殊訓練的人不會有那種本事。但沈家小姐在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迷倒所有人離開,根本讓人不敢小覷。而那樣一來,也就意味著要對她發下海捕文書,全省緝拿。
    陽光下男子的麵容冷得似無溫度,“派役兵快馬前往東川府到元江的每一個府州縣衛所、衙門、土府,帶去本王的軍令,全城搜捕元江擺夷族人,平民者一律收押;凡遇元江武士,就地格殺勿論!有元江匪寇出沒地,各衛所將官更可自行領兵剿之。凡姑息養奸者、玩忽職守者,便視與跟黔寧王府為敵!”
    話音中充斥的決絕和冷酷,連阿普居木都為之冷怵,“那沈小姐那邊……”
    “告訴沿途的驛站、衛所,打開城門等著她!”
    阿普居木領著沐晟的命令下去了,東川府的驛站裏養著數十個役兵,一下子就要派出去七成。兩百裏加急,沿途換馬不換人,直到把黔寧王府的軍令源源不斷地帶到各處的府、州、縣。
    花圃裏的花經過一夜的風雨,仍舊開得淒淒烈烈。昨日花前的對話猶言在耳,而今花仍在,卻人去樓空。原來她所謂的許諾、所謂的溫順服從,不過都是虛情假意的敷衍,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出府踏青的這一應部署,也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他平生極少失策漏算,現在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栽在她手裏。
    沐晟攥手成拳,“嘎嘣”一下,拇指上的綠玉扳指被捏碎成兩半,“既然你這麽想去,好,本王就給你這個機會。前提是你有那個本事到元江府。”
    沐晟曾跟朱明月說過,沒有他的允許,她不可能跨過四座府城去元江。沒有他的允許,連這座府宅她都出不去,更別說還想出東川府。而今她利用寒食節出門踏青的時機,已然順利離開東川,接下來,就是如何成功地抵達元江府。
    朱明月很難不因此生出埋怨,她的目的地是那氏土司府,眼下僅是逃離沐晟的掌控,就需過五關斬六將煞費苦心。但是如果她連這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在元江府那種地方站住腳跟。沐晟終究是太低估了原燕王藩邸親軍都尉府的能耐。
    東川府與元江府之間,隔著武定州、楚雄府、雲南府和景東廳。
    千山萬水一樣的阻隔,讓朱明月跟阿曲阿伊兩個人棄掉了馬車,選擇騎快馬,晝夜輪班兼程趕路。從東川府六十餘裏到甸尾,過普渡河,一百三十裏再到屏山,又七十餘裏到遠青縣——僅僅用了四日半,就抵達了第一站——武定州。亦如阿普居木估計的那樣,兩人一路上兩次改變身份、裝束,用了不同的身份戶籍和路引,隻為掩人耳目。
    因為大明地方設置實行的是“裏甲製”和“保甲製”,以一百十戶為一裏,推丁糧多者十戶為長,餘百戶為十甲。甲凡十人。歲役裏長一人,甲首一人。《大明律。戶律》規定:凡百姓遠離居所百裏之外,須由當地府衙開具“路引”,若無路引或與之不符者,要依律治罪。
    朱明月懷揣的是三份截然不同的戶籍和路引,分別來自應天府、麗江府和雲南府,無一與東川府有關。然而就在兩人風塵仆仆地在武定州的城門出示路引時,未等進入內城,武定衛所的百戶長鄭虎已經帶著士兵等候多時。
    “末將鄭虎,奉黔寧王之命,特在此恭迎沈小姐!”
    那膀大腰圓的武將聲音高亢、中氣十足,身邊僅跟著為數不多的士兵,卻準確無誤地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她們倆,引來周圍百姓的好奇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