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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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少有人真正見識過錦衣衛的繡春刀,隻聞其名、隻知其形的原因,不僅是由於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直接對皇上負責,身份神秘而超然,更是由於擁有繡春刀的錦衣衛,除了極個別是仰賴非富則貴的家世,其餘則大多是專為拱衛皇權而存在的秘密人物。
    “沈小姐是在被帶離嘉定城之後,才……”
    良久,蕭顏怔怔地抬起頭看她。
    朱明月輕輕搖頭:“小女無法回答。”
    “明琪知道嗎?”
    “兄長他不知。”
    “那王爺他知道嗎?”
    “也不知道。”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等沐晟再從蕭顏的口中得知,就算他再惱怒她的刻意隱瞞,事分輕重緩急,大戰當前,他也會暫時放下一切不予深究。這就是她寧肯過五關斬六將地來元江,卻沒有在最初告訴沐晟的原因。這樣一來,不消她任何解釋,事後,所有人隻會認為她瞞住的是錦衣衛這個身份,而沒人會對沈家小姐的真實性上心,同時,也順理成章地掩蓋了她此行針對沈家、針對黔寧王府的真實目的。
    朱明月到底是太過清醒,走每一步時都留有餘地,都經過謹慎嚴密的計算。
    蕭顏顯然有很多話想要問她,一時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好半晌,才有些艱難地問道:“那麽,沈小姐的這趟元江府之行……”
    “小女不遠千裏跋涉到此,便是為了那氏而來。”
    蕭顏又是一怔,這勢在必行的話裏,究竟包含了多少含義?不由道:“沈小姐可知,屆時大軍兵臨城下,就算是王爺也沒法救你!”
    少女的目光淡而沉靜,“小女知道。可小女還知道,除了小女的兄長和那二十幾名商賈,已然成為黔寧王府的掣肘之外,屆時你們還會遇到另一個無法克服的難題,而那個難題,足以使這次傾盡西南邊陲兵力的剿襲行動,功虧一簣。”
    朱明月跟蕭顏進行了一次深談。
    蕭顏說,她或許是第一個讓沐晟悔不當初的人。
    那個驕傲的男子若是知道她能一路來到元江府,若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不管她是否身負皇命,他都會親自在武定等著她。可誰又能料想到,原來在沈家小姐的元江府之行背後,藏著這麽深的因由。蕭顏一向自詡為算無遺漏,竟也沒想到,當日曲靖大宅中那個心智早熟的少女,會是這樣一個人物。
    而他最初篤定自己能夠幫助沐晟攔下她的想法和打算,在這樣的談話之後,全然失去了立場。他的心裏有些惘然也有些複雜,同時更隱隱有種感覺,在這場與元江那氏力量均衡的較量中,或許會因為沈家小姐的加入,充滿了無限變化與可能。那麽沈家小姐的到來,對雲南十三府、對黔寧王府來說,究竟是意外,還是巧合?
    翌日,當晨曦的太陽落在雪山的頂上,朱明月在彝族侍衛的護送下,離開了永德大雪山。
    從高高的山麓往下,能眺望到一衣帶水的瀾滄江。雄踞壯闊的橫斷山脈,隔出一道源遠流長的江水,深穀間是參差不齊的大岩石,岩縫還間或開著桃花,籠罩著晨曦淡淡霧靄的寬闊江麵,一汪澄碧的江水蜿蜒地往南奔流。
    這條西南邊陲最大的河流,從巍峨的唐古拉山發源,流經青海、西藏、雲南,上遊是冰川和永久積雪,中遊穿行於高山深穀,下遊湖沼分布,一路哺育了彝族、白族、納西族、擺夷族、佤族、苗族、瑤族、哈尼族等二十多個蠻族居民。不同的民族同飲一江水,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同時也描繪出三江並流的燦爛文明和獨特風土畫卷。
    朱明月俯瞰著奔湧不息的江流,視線又逐漸地望向對麵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陽光中若金山燦燦,斷麵岩層滾石陣陣,愈加顯得險峻而大氣磅礴。元江府,就坐落在這山川江域的徑流兩岸,擺夷族人又稱其為“南蘭章”,意為百萬大象繁衍的河流。據說城內的各個村寨和村落在山間盤旋錯落,坐擁險灘深穀、平川冰峰,更有沼澤遍布,地域遼闊,景致萬千。
    從永德縣到鎮康,再到孟定縣,一路往南經過神秘而古老的滄源崖畫,再往前便是直通元江府的一段少有的官道。
    這一日,是六月初三。
    晌午的太陽已然烈烈暴曬,刺眼的陽光照耀著這片尚未開化的土地,也照耀著這座洪武十四年投誠於明王朝的府城。
    待遙遙望見了那高聳的城樓,以及城樓上刻著的“元江府”三個大字,朱明月不禁在想:前後一千七百餘裏的路程,橫跨三座府城、兩座州城、十二個縣、二十一個村落、八個驛站……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過五關斬六將。如此折磨人的一段行程,千萬別讓她失望才好。
    然而不等她走到城門下,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讓人悚然的一幕。
    城樓下,懸掛著一顆顆人頭。
    女子。
    都是女子,垂墜的長發遮住半邊臉,斷頸處的血已經幹涸。依稀可見的是每一張都是精致美麗的麵容,一雙雙空洞的眼睛,仍保持著臨死前的表情,或驚恐、或痛苦、或絕望,栩栩如生。
    是麗江府為替她作掩護,從各州、縣挑選出來準備獻給那氏土司的女子!
    朱明月忽然打了一個冷顫。這些從麗江趕到東川去與她會合的少女,沒碰上她也繼續上路了,居然都死在了那氏武士的屠刀下,頭顱還被帶回來高高掛在元江府城樓上。這說明了什麽?是懲罰,還是對她來到的一種警告?難怪沿途都沒看到元江那氏派出來阻截她的人。
    而她轉瞬就又發現,元江府封城了。
    厚重的城門封閉得森嚴,沒人能再從這裏來往通過,也就不用任何巡查的守城士兵。隻剩下黑色的大纛在箭樓上迎風招展,還有城牆上懸掛著的一顆顆頭顱,孤零零地在風中搖搖蕩蕩。
    以麗江土府的名義獻給那氏土司的這些少女都死了,表示麗江府徹底從元江那氏的同盟關係中除名,麗江木氏給她精心安排的身份就成了一道催命符,再不能拿出來示人。而她更不能再用錦衣衛的身份。眼下想要進城,怕是要另辟蹊徑。
    沒等她拿定主意,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腳步聲。朱明月拽了拽馬韁,轉過身來,卻是一個小和尚背著筐遠遠地從官道上過來。
    在元江的城樓與官道之間,隔出一大片空地。現在封了城門,偌大的地方並無一人逗留,顯得格外空曠冷清。
    午時的太陽格外刺眼,那小和尚用袖子擋著臉,一邊走嘴裏還一邊嘟囔。等離近了才聽清楚:“又封城門、又封城門,想進去還得繞到東麵,真是平白讓小僧多走了冤枉路。”
    那小和尚長了一張討喜的臉,叨叨咕咕的,說話間就來到了近前。朱明月略彎下腰,擋住他的去路:“請問,從東麵就能進城嗎?”
    小和尚似是才看見她,愣了一愣,須臾道:“你是外族人!”
    朱明月點了點頭:“但是我的親戚住在元江府裏。”
    “你是來尋親的?”
    “對。”
    “那你有戶籍和路引麽?”
    “當然有啊。”朱明月從挎囊裏掏出戶籍,朝著他晃了晃。
    少女的年歲也不大,卻生得極美,檀唇啟闔,嗬氣如蘭,不由得讓小和尚臉紅了紅,有些結巴著道:“北、北城門三日前就封了,府城東麵的小城門開著,有四個時辰允許通行,你可以從那裏走。”
    朱明月指了指頭頂上的日頭,“現在可以嗎?”
    小和尚點點頭。
    “你能不能帶我進城?”
    小和尚聽她這麽一說,麵色忽然大變,連連擺手嚷著:“不行不行,土司夫人說了,最近總有賊人想混進元江府,下令各個村寨的村民都不得私通和包庇來曆不明的外人,否則那人一旦犯事,包庇的人也要依族規處罰,全家、鄰裏都要連坐的!”
    朱明月略一蹙眉:“怎麽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土司老爺呢?”
    小和尚歪著頭,伸手指了指掛在城牆上的頭顱:“因為她們,土司老爺把刀曼羅夫人給得罪了,夫人一氣之下封了三大城門,還把土司老爺給關了起來。”
    小和尚說完,又道:“你是不是要進城啊,跟我一道走吧,我領你過去。”
    朱明月有片刻的晃神,聞言“嗯”了一聲,綰了綰韁繩道:“不知道城東的小城門和這北城門相隔多遠,要不我載你一程。”
    小和尚看了看她,又飛快地瞅了一眼她的馬,紅著臉搖頭:“再走一炷香的時間而已,小僧早就習慣了。對了,你來我們元江是想要找誰?”
    “玉嬌。”
    小和尚“啊”了一聲,表示知道。提起村裏麵的人,話也跟著多起來,“我叫岩文,你也可以叫我帕文。因為村裏麵已經給我舉行了升和尚的儀式,佛爺還給我取了法名,叫坎加!”
    擺夷族信仰猛神,也信仰佛教,除了猛神祭和寨神祭,幾百年來元江府幾乎村村建寺廟、月月過佛節,男孩子在七八歲時更要入寺為僧,學習古老的傣泐文和佛經教義。初入寺受戒的小和尚,擺夷族語裏就稱為“帕”。
    帕文的臉上洋溢著驕傲,顯然是剛剛入寺不久。
    兩人一馬順著磚砌的城牆走了一段路,繞過潮濕的土道,大片大片的濃綠撲入了眼簾。雨熱之地的奇異綠植生長得鬱鬱蔥蔥,鋪天蓋地般遍布在城垣周圍,有些高大參天,有些根莖粗壯,樹上還結著碩大的果子,散發著甜蜜的味道。
    穿過一片濃密的芭蕉林,帕文抬起手,指了指掩映在盎然綠意中呈半圓形的城闕,“你看,前麵就是東城小門了!”
    說是小城門,不如說是甕城。
    城門的兩側與外城牆連著建在一起,上麵居然還設有箭樓、門閘、雉堞等攻防工事,且小城門與內城門不設在一條直線上,以此防禦攻城槌的打擊。巍然聳立的城門前設置左右雙闕,距離闕樓不遠築起的是大敵台,相隔五丈則挖出寬約十餘丈的護城河,河麵上架設可容四匹馬同時通過的連鎖吊橋。
    如此強悍的防禦工事,就算是放在險隘關口也不為過。
    朱明月牽著馬跟著小和尚走過護城橋,橋對麵的百姓正站成三排隊伍,在例行檢查的哨崗前麵等著進城。
    “幹什麽去了?”崗樓處傳來哨兵的問話。緊接著,站得最靠前的那一個挎筐的婦女道:“拉扯著個孩子,還能做什麽?上山了啊!”
    “上山做什麽?”
    “當然是填補生計,難道是去趕大象啊!”
    一句話,引得後麵的百姓哈哈大笑。
    那哨兵摸摸鼻子,似不願意跟個婦人計較,吆喝一句:“笑什麽笑,過過過,下一個跟上!動作利索點兒!”
    後麵緊跟著的是個商賈打扮的男子,在他牽著的兩匹馬背上馱著分量不輕的包袱。
    哨兵看罷戶籍,又看了看路引,“來元江府做什麽的?”
    “進……進城做生意。”男子結結巴巴地答道。
    “什麽生意?”
    “織錦和陶器。”
    哨兵打量了他一下,下一刻,把手裏的戶籍往地上一扔,“就你這副賊眉鼠眼、閃爍其詞的模樣,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說,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軍、軍爺,小、小的可是正當生意人!”
    那男子嚇得連連擺手,急忙要爭辯。哨兵上去就是一巴掌,打了他一個七葷八素,“正當生意人?也不瞅瞅你那路引和戶籍上麵的日期,庚辰年的印信,甲申年還敢拿出來用,你當軍爺的眼睛長擰了!不老實交代是吧,來啊,把人抓起來!”
    那男子一見這架勢,貨都不要了騎上馬掉頭就跑。
    “快,攔住他!”
    到底都是訓練有素的,那哨兵一聲大喝之下,旁邊的武士掄起手裏的狼牙棒掃過去,矮小的羈縻馬吭哧一下跪倒在地,馬背上的男子像箭似的飛了出去。
    “跑,看你還跑啊!”
    那哨兵叉著腰走過來,揚起手一鞭子抽在那男子身上,又一鞭子甩在他臉上,頓時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那人抱著腦袋嗷嗷慘叫。
    “土司夫人說了,最近總會有像他這樣的,以各種名目混進咱們元江府圖謀不軌。不嚴密排查不行,錯漏了一個也不行!凡是被抓住還敢負隅頑抗的,下場都逃不過一個死!還有,誰敢包庇賊人,別怪族規無情,同等懲罰論處!”
    那哨兵頤指氣使地嚷完,就讓左右把那男子捆了起來。
    城門前排隊的百姓對這樣的場麵像是司空見慣,朝著男子投了一兩個注目禮,有些同情也有些唏噓,便再沒有過多的理會。朱明月此刻站在隊伍中,眼看就要排到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卻被一雙手從背後給扶住了。
    “這是我家侄媳婦兒,便不必查了吧!”
    細腰、細胳膊的擺夷族女子,生得高挑而窈窕有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卻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直接插隊到最前麵。
    那哨兵被她唬得一愣,緊接著就怒道:“什麽你侄媳婦兒,外地人?還是個外族人!”
    朱明月穿著一身白坎黑裙,紮成雙辮,白流蘇頭帕下隻露出一張美麗的麵龐。此時把韁繩綰了綰,從挎囊裏掏出一份戶籍和路引,又被那女子接過來拿在手裏,往哨兵的懷裏一推,“看見了沒?紅河彝族給開具的證明。人家啊可是從黃草壩來的,跟咱們擺夷族也不算是外人吧!”
    那哨兵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一邊看一邊道:“岩笙那小子真進陶府了?”
    原來是認識的。
    “那還能有假。武職守備,已經做到了第六階,明年就要升五階了。”
    女子的臉上滿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