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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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於緋猛然抬頭:“‘將來失去猛海這個後援’——這話是什麽意思?”
    “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鳳公子是生意人,不會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的,不是嗎?”
    就這麽簡單?
    鳳於緋的臉上寫滿了忌恨和狐疑——“可你真能辦到?”帶他走?
    “說請鳳賢弟幫忙是客氣,殊不知憑珠兒現在的地位,就算去跟那九幽討一個麵子,即刻殺了你,也不是不可能。還說什麽後不後援、相不相幫!”沈明琪不冷不熱地說道。
    鳳於緋喉頭一哽,麵現慍色,表情卻是悲憤的羞惱。
    朱明月微微笑道:“鳳公子放心,我說到做到。”
    玉裏端著新茶具,身後領這一行提著新茶水的侍婢上樓的時候,小廳裏的三人正圍坐在桌案前敘舊,阿姆則站在一側侍奉。桌案上還擱著兩本《茶經》。其樂融融的場麵,絲毫看不出方才的一番麵紅耳赤,激烈爭執。
    “小姐、沈公子、鳳公子,這是猛海當地產的普洱,你們嚐嚐。”
    別怪玉裏離開的時間太久,要去儲物庫挑一套稀奇又恰好名貴的茶具,再挑茶梗,用上好的雪山水煮茶、濾茶……與此同時,玉裏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妝容:裹著的帕巾隨意卻不致掉落,因煮茶而微汗的額頭、發絲不能太亂,被熱氣熏的臉蛋泛紅又不能狼狽……
    等玉裏將這些都準備好,使自己滿意了,這才施施然領著侍婢們捧著一個石瓢茶壺上樓來。
    “這是……從古茶王樹采摘的,猛臘紅梗綠芽茶。”沈明琪抿了一小口,讚歎道。
    朱明月也淡淡地品了品,微微皺眉道:“濃了。”
    玉裏一愣,濃了?
    這時,就聽沈明琪道:“的確是多加了幾葉,珠兒真懂茶。”
    她也懂茶,卻從未這麽造作矯情地品過。玉裏微不可知地撇了撇嘴,將期待的目光投向一直沒言語的鳳於緋。
    鳳於緋附庸風雅的興致,早被一個茶托給砸沒了,此刻坐在這裏也是強顏歡笑,囫圇喝了兩口,道:“還成吧,這東西我喝都一個味道,苦得很,不如酒來得醇香濃烈。”
    不如酒……
    朱明月記得曾經也有一個人跟她說過類似的話。
    就這樣,鳳於緋和沈明琪在上城住了下來,被安排在靠南麵蘿芙木開滿的位置,是擁有兩座抱廈的五間正房,離朱明月住的樓閣不算遠。
    鳳於緋借口觀賞正房北麵園中的果樹,留下沈明琪一個人在屋裏,就讓玉裏領著他去修勉殿東側的小暖閣找那九幽。當著玉裏、烏圖賞的麵,鳳於緋指天畫地說了一番朱明月對猛海死心塌地的假話,然後眼巴巴地問那九幽,是否要安排他回武定州了——
    那九幽的回答:“不急。”
    的確是不急,一切都不妨等祭神侍女完成出使,回曼臘土司寨後再說,或者,永遠都不用再說了。
    此時此刻,卻不僅是鳳於緋一個人心神俱喪,在沈明琪和鳳於緋離開小樓後,躺在軟榻上小憩的朱明月也不好過,她並沒有因為擺平了鳳於緋而鬆口氣,而是陷入到一種紛亂的思緒中不能自拔——思緒的關鍵,都圍繞著那九幽給她的這塊“傳國玉璽”。
    在她心中有三個巨大的疑團:
    那九幽怎麽想到傳國玉璽的?
    那九幽為什麽讓她把傳國玉璽帶回曼臘土司寨?
    那九幽打算怎麽讓她跟那榮說,這傳國玉璽是真還是假?
    如果朱明月告訴那榮這傳國玉璽是真的,不就等於直接將建文帝身在猛海的事實暴露給了那榮?那榮在確定了這一驚天大秘密後,會怎麽做?上報朝廷?隱匿不發?還是……同流合汙?而朱明月又怎麽自圓其說這塊璽印的來源?還是說,跟那榮說這璽印是假的?那她帶回去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不,不對,等她回土司府的時候,她的身份就不再單純是祭神侍女了。那榮如何狡黠,也不會想到朱明月來曼景蘭一趟,居然搖身一變倒戈了!
    事實上,連朱明月自己都覺得這很可笑——如果那九幽這麽做的目的是借此告訴那榮,往猛海送奸細這個計劃失敗了,直接將祭神侍女一行人軟禁起來,或者遣送回曼臘土司寨,不是更能說明問題嗎,何必費這麽大周折?還幾乎殺掉了所有土司府來的影衛,將猛海與瀾滄的關係鬧僵。
    朱明月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那九幽這純粹是要戲弄那榮玩,並以此為樂。要知道這個時候的瀾滄土司府,那榮和刀曼羅一定正鬧得不可開交,一旦朱明月以投靠猛海的這種身份回去,很可能讓這兩夫妻暫時放下仇恨,攜起手來,一致對外。
    還是說,那九幽這麽做,是因為即將要有什麽大動作?而那榮也將因此無暇他顧,威脅不到猛海?
    會是什麽呢……
    朱明月枕著靠墊在軟榻上輾轉反側,然而除了那些之外,還有另一件與她關係不大,卻又不能不去想的事,同樣在困擾著她——曼景蘭太平靜了。
    從她七月初八來出使,今日是七月十三,五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可據她在中城、芒色寨子、上城這一路的所見所聞,除了沿途有武士把守森嚴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調兵防守的籌措。
    這不對勁!
    黔寧王府發兵在即,從東川趕赴而來的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也將不日抵達——麵對著來勢洶洶的兵力,瀾滄那邊事不關己、作壁上觀也就罷了,首當其衝的猛海又在耽擱什麽?這是一場幾可預見的亡族之禍!那九幽曾經不遺餘力地讓人大肆搶掠茶商,又公然殺戮朝廷的衛所軍士……種種惡行在前,猛海勢必要有足夠的底氣和膽量才能麵對接踵而至的重罰,難道還心存僥幸,希望朝廷對其寬大處置?
    還有,前段時間在瀾滄,土司府的神祭堂出了大亂子,又有十三寨中的村民、牲畜感染了瘟病,祭神閣內地位崇高的大巫師更是幾經替換,其間連土司夫人都離府了……瀾滄發生了這麽多事,猛海卻絲毫沒有什麽表示!
    有什麽比削弱瀾滄更重要?有什麽比備戰更重要?
    從她來到曼景蘭,一直就有種不安,隨著時間推移,這種不安在加劇。到底是什麽讓她產生了這種感覺?又是哪裏出了問題?
    無數個疑問,膠著在她腦海裏,不僅睡不著,反而愈加清醒了。在外間伺候的玉裏聽到她頻頻翻身的動靜,不由得隔著簾子問:“小姐,怎麽了?”
    “沒事……”
    “是不是天太熱?要不……奴婢給你倒杯涼茶,或者給你打扇?”
    猛海的暑季的確很熱,大大的太陽,潮濕悶熱的空氣,但寢閣內擱了三個冰盆,涼絲絲的氣息還泛著白煙兒,受用得很。
    “不用,你歇著吧。”
    “哦。”玉裏應了這一聲,便沒再說話。
    忙活了一上午,又剛伺候用完午膳,她的確是困頓得不行。要不是阿姆不願意來守著,她一定要回自己屋裏好好補個覺。
    午後的時光在主仆二人的小憩中,靜靜地過去。
    晚膳是跟沈明琪和鳳於緋一起用的,酉時三刻,奉命而來的仆人們拎著八抬提盒,順著樓下的廊廡穿堂而來,絡繹不絕。待一道道擺上了食案,精致講究、獨具特色的佳肴自不必說,所盛菜肴之盤盞居然多半是金銀器。
    鳳於緋心情怏怏,落座後也沒留神太多;朱明月住了一日,已是見多不怪。唯有沈明琪瞠目結舌地坐在案前,半天都沒敢下筷。
    按照大明的禮製,食器自君王至庶民,分別使用金、銀、錫、瓷、漆等料,若有違反禁令者,罪及匠造工人。而宮廷中又因延承元代舊製,日用器皿多見金銀器。如今那九幽待客用的是金樽、銀碗、玉盞、瑪瑙盤……主人家自用的定是比這更豪奢幾分。
    其實也對,劫掠了那麽多好東西,賣也不能賣,又無人可送,與其都儲藏起來,倒不如自己來用。
    那九幽在這些搶來的珍器重寶中,就這樣一直做著驕奢淫逸的富貴夢。所謂飽暖思淫欲,唯一讓人奇怪的就是,除卻伺候的奴婢,偌大的上城見不到一個女子,不是他們這些外人無緣得見,是根本沒有,這在朱明月臨來前,土司老爺就曾意味深長地跟她提過。
    “珠兒,這段時間……你……你受苦了……”
    沈明琪很想找機會跟朱明月單獨說說話,當著一眾下人的麵,又不好將鳳於緋支開,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話。
    “結束了這次出使,我就會回到瀾滄,回土司府去,倒是哥哥,你有什麽打算?”朱明月問。
    “我……”沈明琪不知該怎麽說。
    “還能怎麽辦?幹等著。”鳳於緋挑了一根酸筍,扔進嘴裏。
    “九老爺沒說何時會釋放你們這些商賈?或者沒提出什麽交換的條件?”大半年過去,沒人來救他們,也不像是要大肆迎戰的樣子,按照那九幽斂財無忌的一貫作風,用他們這些商賈置換產業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琪低著頭,不吭聲也沒表態。鳳於緋哼笑了兩聲道:“其實我們也想知道,倒不如你替我們去問問九老爺,看看他老人家到底什麽意思?”
    “胡鬧!”
    沈明琪忽然喝了一聲,又覺得自己的嗓門大了,忙拿起酒卮抿了一口,卻嗆了,止不住的咳嗽。
    玉裏連忙上前來幫沈明琪順氣,纖長的手指一下下揉著沈明琪的後背,軟語安撫。坐在一側的鳳於緋看在眼裏,不輕不重地哼了一嗓子:“說句玩笑罷了,沈兄恁地緊張做什麽?再說,就算沈小姐去問,還能當真問得到不成?左右是貪圖咱們的家產,等把咱們養肥了,也該宰殺吃肉了。就像過年時農夫家裏圈養的豬羊。”
    鳳於緋的話讓人瘮得慌。
    沈明琪的臉憋紅了,喘著氣道:“有些話斷不可亂講!萬一珠兒當真了,果然去找九老爺追問,反遭連累,鳳賢弟拿什麽賠我的妹妹!”
    “沈兄怎麽說話的?怎麽就不能問?白日裏你妹妹還說什麽一日是祭神侍女,就一日……”
    “住口!”
    “姓沈的,你嗬斥誰呢!”
    鳳於緋摔了筷子……
    一頓晚膳吃得雞飛狗跳,而沈明琪和鳳於緋兩人針尖對麥芒一般的爭執,幾句話下來,連平時沒什麽計較心思的阿姆,都隱隱覺得不對勁起來:“小姐,奴婢怎麽覺得這沈家當家有些奇怪呢。”
    俯身給朱明月布菜的時候,阿姆悄聲道。
    不隻是她覺得,鳳於緋也覺得。
    仆從們默默收拾碗碟的時候,沈明琪坐在一旁生悶氣,鳳於緋蹺著二郎腿靠在炕幾消食,卻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投過來,瞟了朱明月一眼。後者則還給他一記警告的眼神。鳳於緋翻了個白眼,摸摸鼻子沒做聲。
    “好了,時辰不早了,哥哥和鳳公子早些回去休息。”
    黃昏漸近,朱明月起身送客。
    “珠兒,我……”沈明琪有些踟躕,又有些難過地低下頭。
    怎的這麽快,他還有很多話沒說呢。
    “行了行了,她還要待上整整五天,你們兄妹有的是機會敘舊。”鳳於緋收到朱明月遞來的示意,忙伸手推了推沈明琪,作勢要拉他走。
    沈明琪還沒忘記之前的不快,很是抗拒鳳於緋的接觸,掙了兩下,沒掙開,又看到滿屋子端茶倒水的下人,囁嚅道:“那珠兒,你、你多保重……為兄明日再來看你……”
    在鳳於緋不耐煩的再三催促下,沈明琪戀戀不舍地走了。
    自從京城一別,細數下來幾乎連句話都沒說上,而今終於有機會傾吐,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沈明琪滿腹心事地走下樓來,又回望二樓窗扉亮簇簇的燭光,不禁萬千惆悵: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在這兒,他很想問問她過去那五年過得好不好?都是怎麽過的,有沒有人照顧她?問她記不記得當年的事,是不是還在怨他……他還想問,她孤身一人來元江府,王爺知道嗎?她有什麽打算?她跟瀾滄那個土司老爺之間又到底有什麽來往,她能不能自保,能不能全身而退……
    說句心裏話,他對鳳於緋白日裏的那些詆毀、汙蔑的言辭,不是不在意,他很心痛,更愧疚得要死,但他沒有立場去說教,更沒有立場去指責她。他覺得這個妹妹雖然離他很近,卻又很遠,遠得讓他感覺近乎不真實。
    “小姐,有沒有覺得沈家當家似在隱瞞什麽。”
    玉裏下樓去送客人了,主仆二人站在二樓的窗扉前,目送著一行三人漸行漸遠。
    “你覺得會是什麽讓他連嫡親妹妹都不能開口?”朱明月反問道。
    “一定是什麽天大的事!”
    說了等於沒說。
    “或者是……說了可能會連累小姐的事。”阿姆補充道。
    “又或者,是說了我可能會連累他們的事。”朱明月道。
    阿姆迷惑地仰頭看她。
    傍晚昏暗的天色從四周籠罩過來,晚霞漸染,餘暉在少女的側臉罩下一層輕媚,“下午是玉裏伺候的,晚上也就該輪到你值夜了吧。”她忽而提到別處。
    “嗯,奴婢特地跟她調換的。”一個下午換一整個晚上,玉裏喜不自禁跟她換。
    “準備準備,子時一刻正,咱們出去探探。”
    “啊?”阿姆張了張嘴,“小姐不是說……咱們在這上城不適宜有動作嗎?”
    “此一時彼一時了。”朱明月的眼底劃過一抹凝然。
    子時一刻正,第二班輪值守夜的護衛交接。
    深夜的上城,大霧,微涼。
    月亮已經升至了夜幕的最高處,朦朧的月光彌漫在濃重的霧氣中,氤氳出閃閃爍爍的銀色。花園小徑兩旁都是濃密粗壯的棕櫚樹,晚風拂過,葉片婆娑搖擺,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響。
    廊廡下的燈籠還亮著,投射得花園裏一片亮幽幽的碧色,白日裏長勢茂盛的灌木叢和綠株,在夜晚時宛若一頭頭吞噬生命的野獸,舒展手掌,又簇簇聚攏,靜靜地等待著自投羅網的獵物。
    兩道黑影從花園中悄無聲息地穿行。沒有光線的地方,雙目不能視物,這兩道身影卻異常利落,毫無聲息地從空地處一掠而過,就閃身進了樹叢,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然而他們的一舉一動,殊不知早已被人收進眼底。
    “小姐,什麽人啊?”
    頃刻後,花木掩映的矮叢後麵,主仆二人走出來。
    朱明月搖了搖頭,總之不會是那九幽的人。
    看那兩個黑影所去的方向也不是她們的小樓,卻直奔了東南麵的遊廊,倒像是衝著沈明琪和鳳於緋住著的屋舍位置。
    “走吧。”
    朱明月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