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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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因為他太稱職了,將上城一應奴仆的分工細化到最細,才導致了中間的陰錯陽差——
昨日一個叫梅罕的侍婢死在了修勉殿,阿都啞等五名守衛勇士奉那九幽之命將屍體處理掉,照例是直接扔到蕉林荒山,讓屍體喂蟲子。然而因為某些原因,蟲子沒有碰梅罕那具屍體,烏圖賞知道後,通知了阿都啞等人,五個人又不得不趁夜過去將其拖回來。
這就出現了問題,梅罕的屍體被帶回來之後,交給了專門負責處理善後的奴仆,阿都啞等人完成了分內,就離開了。隔日一早,烏圖賞收到的稟報是梅罕的屍體已經被妥善處理掉,而他並不知道阿都啞等人在隨後都遇害了。如果不是小疊峰起火,恐怕直到阿都啞他們幾個在當差之日缺席,才會被人發現他們失蹤的事實。
“老爺,阿都啞幾人能將梅罕的屍體送回來,說明他們在後殿那邊掘屍的時候,並未遇到危險。但是他們又死在了後殿……”烏圖賞皺著眉,“這豈不是說明,他們是在掘屍之後,再次回到了後殿。可好端端的,他們去那種地方做什麽呢?”
後殿不僅是禁地,在知情人眼中,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
那九幽是何等玲瓏心竅之人,聞言睨下目光,“你什麽意思?你是說,阿都啞他們背叛了我?”
烏圖賞弓著腰道:“老奴絕不敢懷疑老爺您的判斷!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最近咱們曼景蘭來了不少外人,假使有內鬼,不正好到了他們四處活動的時候?當然,老奴也不是說阿都啞他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隻是三更半夜,還是後殿……”
若非不可告人,何必偷偷摸摸?
若非去見誰,何必選在蕉林荒山那種讓人忌諱的地方?
烏圖賞用兩個反問,欲言又止地引起了那九幽的疑心。
那九幽本就是個疑心極重的人,修長的手指在小豹的後背一下一下撫摸,似是沉默又像是在思考,好半晌,才徐徐地道:“這件事就交給你秘密去查,不要大張旗鼓,更不要興師動眾,一旦查到任何蛛絲馬跡,立刻來報,能內部消化的,就內部消化……”
“老奴明白。”
“行了,你出去吧,把玉裏叫進來……”
“是。”烏圖賞俯首叩了一下,彎腰退了出去,低垂的臉上一抹笑意忽現忽逝。
等玉裏進去的時候,裏麵伺候的侍婢全部被清除,就連領她進來的烏圖賞都被屏退了。
撩開簾子跨出門檻,烏圖賞走到抄手遊廊中,抬手摸了摸蹭破的下顎,疼得齜牙咧嘴。他要去亭子裏避避雨,這時,就見迎麵走來一道身影,“烏圖賞管事留步——”
“拓索統領,”烏圖賞打了個招呼,“怎麽,有事?”
拓索麵色有些不善,道:“烏圖賞管事,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討教討教——昨夜帶著屍體過去複命的,分明隻有阿都啞、莫連、岩烙和姑鐺四個人,沒有岩乞,你為何知情不報?”
烏圖賞神色一緊,下意識地往身後暖閣看了看,又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沒好氣地瞪了拓索一眼,“拓索統領有什麽事,不妨跟我到亭子裏去說!”
這場雨下得很久,就像是開了閘一般,劈裏啪啦砸下無數銅錢大的雨珠下來,天地間結成厚厚的一片水霧。
“你是不是瘋了,暖閣一共幾道門,你在閣前的抄手遊廊裏大呼小叫,生怕自己腦袋長多了是不是?”
烏圖賞背著手教訓道。
拓索冷哼了一聲:“烏圖賞管事別扯開話茬,阿都啞他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為何又要混淆視聽?”
麵對拓索一臉審視和質疑的神情,烏圖賞忽然笑了,道:“你不會是懷疑我殺了阿都啞他們吧?”
拓索道:“我當然知道不是你。昨晚上是我負責東西兩麵的巡守,你若是擅自出門,我必然知道。”
烏圖賞道:“你知道就好。還有,這不叫混淆視聽,我隻不過是適當地篩選出了一些該報的,篩掉了一些不該報的。九老爺日理萬機,不是什麽事都要事無巨細。”
拓索道:“你不用跟我在這兒裝腔作勢,昨晚上阿都啞他們去後殿取梅罕的屍體,去時五個人,回來時四個人,再後來,就全死了。剛剛你去救火,在那芭蕉林子裏發現了一具骸骨,已經證實是岩乞的。這些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
“說明什麽問題?”
“阿都啞他們四個會去而複返,很可能就是找岩乞去了,卻在林子裏發現了岩乞的屍骨。當時行凶的人恰好沒走,幾個人動起手來,阿都啞他們不敵,被打死後屍體被焚燒!”拓索說到此,滿眼是憤怒的目光,“上城出現了一個武功高強又行跡叵測的人,應該立刻全城搜捕才對,烏圖賞管事卻故意將此事隱瞞下來,到底是什麽居心!”
麵對拓索咄咄逼人的質問,烏圖賞麵色不改,搖著頭不無嘲諷地道:“侍衛統領編故事的能耐不錯,但這是不是事實,不是你紅口白牙幾句話就能下定論的。我告訴你,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你威脅我?”拓索怒目而視。
“我不是威脅你,而是給你指一條明路,”烏圖賞撥開拓索指向他的手,“原本在這殿前有我、有那釋羅、有拓索侍衛統領你,以及合巴統領,已經夠多了,後來又冒出來十二守衛勇士……整整十六個人,各自為政,權力分散得一塌糊塗。如今一下就死了五個,變成了十一個,不是清靜很多嗎?”
烏圖賞說到此,又道:“對了,應該是十個,那釋羅早就被踢出殿前了,他不算。”
拓索道:“你跟我說這些到底要表達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理應掌握在少數人手裏,而不是多個人。”烏圖賞背著手,望著亭外漸漸變小的雨,“拓索統領是個頂頂忠心之人,但並不是個愚夫。我知道,你與阿都啞他們情同兄弟,他們死了你比誰都傷心,但逝者已矣,拓索統領難道不應該為自己多考慮考慮?”
拓索直直地盯著烏圖賞,片刻,冷笑道:“說得好聽,烏圖賞管事不過是害怕因為阿都啞他們幾個的死,九老爺治你一個瀆職大罪,才故意要隱匿不報!還想要扯我下水與你一起分擔罪責?”
“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反正對這件事我是不打算深究的,最好是讓剩餘那七個守衛勇士自己查去,或者……九老爺疑心之下,將他們都……”烏圖賞抬起手,在脖子前擺出一個手勢。
拓索心底發涼:“我真是不明白,憑烏圖賞管事今時今日的地位,難道仍不滿意?”
烏圖賞轉過身來,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拓索,道:“地位?你我二人,現在隻能站在這亭子裏候著。不是很說明問題了嗎?”
冰冰涼涼的水晶枕,地上熱氣騰騰的火盆,兩個季節的用物,卻在同一時間、一間屋子裏見到。包括玉裏在內、曾在修勉殿前伺候過的人,對那九幽這種怪異的癖好,早已見怪不怪。
跪在地上,玉裏的膝蓋如同一萬隻螞蟻在鑽,又麻、又疼、又癢。
足足一盞茶的工夫,頭頂上才傳來男子的話音:“你在曼臘土司寨一待就是七個年頭,可是辛苦你了……”
原以為要被狠狠責罰的玉裏,滿腔的恐懼在這一句話中煙消雲散,她匍匐著磕了個頭,嗓音微顫道:“回稟九老爺的話,能為您鞍前馬後,為您赴湯蹈火,都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分,奴婢不苦……”
“土司老爺還好嗎?”
“土司老爺一如既往,倒是奴婢離開之前,土司府裏遭了大變故,短短時間內,神祭堂風雲變幻,幾經易主……土司老爺趁著土司夫人離府的短時間內,可是沒少下功夫。”但凡是土司府發生的事,事無巨細,每隔半月玉裏都會寫成密函讓人送回猛海,但說到前一段的種種事端,玉裏難免心生唏噓。
“你若是以為那隻是土司老爺的僥幸,可就大錯特錯了,”男子輕笑著,“為了能在那‘短時間’內一蹴而就,土司老爺前前後後不知鋪墊了多少,又花費了多少心思。”
玉裏道:“土司老爺縱然是機關算盡,也不及九老爺您半分,一出手就輕而易舉地瓦解了土司老爺的經營——奴婢等有幸在您跟前效勞,為回報您的賞識大恩,必是鞠躬盡瘁,百死不悔!”
土司夫人能夠有驚無險地回到曼臘土司寨,玉裏覺得,這中間自家主子必定是“功不可沒”。
剛剛略抬起頭的一瞬,但見榻上男子明豔不可方物,半臥在那裏猶如一朵妖嬈盛開的罌粟花,又如一隻豔麗驕傲的孔雀,徐徐吐芳,媚意橫生,照得滿室皆是融融春意。而身前不遠就是一個燃著石蠟的火盆,暗香氤氳,透入鼻息,令人不禁心旌蕩漾。
七年時間,這男子居然已經生得如此模樣。
玉裏心神一惑,隻覺得一股很奇異的感覺從心裏湧出,不知是驚豔還是其他的什麽感覺。
羅漢床上響起男子的笑聲,“哦?既然是鞠躬盡瘁,為何沈明珠失蹤一事,你不來稟告給我,反而先去了沈明琪和鳳於緋那裏……”
還是提到這兒了。
玉裏心中駭然,伏倒在地連連磕頭道:“九老爺容稟,祭神侍女和她那個貼身侍婢不見了,奴婢原以為……她們是去了沈家當家的住處,趕緊過去找。誰知道又被沈公子絆住,說什麽沈小姐一早就被烏圖賞管事的人帶走了,不用奴婢操心……奴婢一想不對,就要告辭離開,豈料沈家當家和鳳公子兩人強行扣住奴婢不讓走!奴婢不敢在他二人麵前亮出身份,隻好假意被他們困住,一直想找機會脫身……”
夫妻大難臨頭都各自飛,何況隻是朦朦朧朧有好感的男女。
玉裏說的這些話一半是假,一半卻也是真。
朱明月之前的猜測沒錯,當晚鳳於緋回去後,果然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甚至不曾跟沈明琪透露一句,隻是在翌日清晨早早起了,特地等著送上門來的玉裏。沈明琪起得也很早。等玉裏慌慌張張地找到兩人住處,向他們倆打聽朱明月的下落,跟鳳於緋一頓訴苦,又一頓廝磨後,正待離開四處去找找,就被沈明琪扣住了。
玉裏覺得,這沈家當家肯定是早知道朱明月會失蹤,而他扣下自己,無非是替朱明月拖延時間。
玉裏對此嗤之以鼻,想從上城這樣的地方逃跑,無異於癡人說夢。之前跟鳳於緋討論過的那些脫身之法,不過是哄他的罷了,十幾年來,她就從沒見到有人成功過——最後的下場,不是喂了蟲蟻,就是喪命在蛇鼠腹中。
玉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趾高氣揚,仿佛這一切都是她的傑作,這時候,就聽頭頂上傳來男子的聲音:“玉裏,你還是姑娘嗎?”
什麽?
玉裏腦子裏忽然嗡的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時,一雙手伸過來,落在她頭發上。
微涼的手指從她的頭發,緩緩撫摸到了她的耳朵、臉頰、下顎,最後又流連在了滑膩而緊致脖頸……玉裏心中大駭,驚慌得不行,她一動都不敢動,更不敢抬頭,隻覺得心跳加速,連呼吸都灼熱起來。
“我問你話呢,怎麽不回答?”
“奴、奴婢……”
“嗯?你說什麽,靠近點兒……”
玉裏跪在地上,用膝蓋慢慢往前蹭。她已經不習慣這樣的姿勢。在曼臘土司寨是不興這種跪禮的,而在曼景蘭,在上城,凡是近身伺候的奴才無不如此卑賤而恭順,仿佛天生卑微如螻蟻一般。
玉裏原本跪得也不遠,一直跪爬上了羅漢床的腳踏,那隻輕揉著她脖頸的手,就順勢滑向了她的鎖骨。薄薄的短衫圓領,領口還繡著淺綠色的花簇,男子修長的手指落在她脖頸上佩戴著的一串珍珠,然後伸進了衣領裏。
玉裏忽然身子一顫。
低垂著的眼睫,半眯半闔之間,她見到自己的胸前隆起一隻手的形狀,正肆意地在上麵愛撫、揉捏。
玉裏閉上眼睛。是的,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土司府裏的侍婢,隻要稍有姿色的,十有八九就被土司老爺采擷過了。可她從來未有過這種感覺,她感到恐懼,卻無可逃避,讓她興奮,讓她濕潤,讓她受寵若驚,又讓她從靈魂深處發出戰栗。
玉裏輕輕喘息著,不由自主地挺起上身,將傲人的渾圓乳房往男子的手掌裏送。就在這時,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厲斥:“滾!”
玉裏惶惑地睜開眼睛,不由得往床榻上看了一眼。男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羅漢床上,美豔絕倫的麵龐一片潮紅,呼吸粗重,壓抑而痛苦的神色讓他的麵容略微扭曲,額頭青筋暴出。玉裏想伸手去扶羅漢床的邊緣,抬起手的一瞬,虎口上就是狠狠一痛。
“啊——”玉裏的慘叫聲在暖閣內響起。
守在外麵亭子裏的烏圖賞和拓索兩人齊齊一驚,快步走到抄手遊廊裏。烏圖賞站在東屋的窗扉下麵,隔著厚厚窗紗,朝裏麵輕聲問了一句:“老爺?”
好半晌,裏麵傳出話音:“沒事!進個人來把她拉出去!”
玉裏被抬了出來,身上沒有傷,隻有虎口上有兩個深可見骨的牙齒印,鮮血淋淋。
朱明月是被疼醒的。
漆黑不見五指的地方,睜開眼睛,與閉著眼睛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臉上隱約能感到涼涼的濕意,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打下來的感覺,還有草木似有似無拂過的微癢。
她身上很疼,也非常冷,能感到渾身從裏到外都濕透了,又薄又濕的衣裳緊緊黏著身子,涼風一吹頓時引起了她止不住的冷戰。可她剛剛一動,四肢百骸猶如被碾過一般的劇痛傳來——尤其是兩條腿,腫脹充血的疼痛讓她顫抖。
這是哪裏?
他們……沒死?
“沐、沐晟。”
朱明月張開嘴,喉嚨沙啞得厲害。
沐晟就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周圍沒有光,無邊的黑暗似吞噬了一切,但她憑借手指的摸索,在地上摸到了他衣袂的一角。少女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慢慢地朝著他的方向爬過去,一點點,一寸寸,直到爬到了他身邊,“沐晟……”
無助的小姑娘像一隻孤單的雛鳥,拚命地呼喚著鳥巢裏麵的夥伴。
男子沒有絲毫回應,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風吹動他的衣擺微微掀起,而他安靜得就像是永遠地睡去了。
“沐晟。”朱明月又喚了一聲,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襟口上,暈開一個個小圓點。
需要多少勇氣,才能直麵死亡?
真正難得的不是慷慨赴死,而是明知生路渺茫,也要在萬分艱難的情況下活下來。
當麻木的痛楚隨著意識的清醒逐漸回籠,沐晟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模模糊糊的神智支配著感官,讓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個悶熱潮濕的洞裏,空氣窒悶,還有一股動物腐屍的味道。
“你怎麽還不醒呢……剛剛又下雨了,很大,我就把你搬進了這個蝙蝠洞裏,或許,也是老鼠洞……”
“這裏似乎是廢棄了許久,除了一些又腥又臭的稻草,沒看見其他的……可能是因為現在天亮了,蝙蝠都在我們的頭頂上睡覺吧……”
有少女輕微低柔的話音,時斷時續地在耳畔響起。
“如果到了晚上你還沒醒過來,蝙蝠醒了,我們就會成為一頓便宜晚餐……不,我會在那之前再把你搬出去……但是我很累,我怕我撐不到晚上了……”
溫熱的氣息拂在手指上,“你真的很貪睡,我都睡了兩覺,每次醒來都發現你還在睡,一點動靜都沒有……其實我也很困,掉下深穀的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就這麽死了……以前我想過無數種自己可能的死法,從來沒想過,會是跌落索橋摔死在深穀裏。”
“沐晟,如果你醒過來,我就原諒你之前欺負我的事。”
“沐晟,如果你現在醒過來,我還會告訴你一個秘密……”
“好。”男子低沉喑啞的嗓音,輕飄飄地響在頭頂。
朱明月抬起頭,正撞進男子一雙黑沉清透的眼眸裏,眼底滿是血絲,眼神卻固執清澈,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你醒了!”
她眼中露出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