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溝油”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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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一日同誌在放出來之前,又出事了。
    這次是私事。
    鄭雨晴懷孕了。她劈劈啪啪衝著呂方成就是一頓粉拳:“你可把我害慘了!”
    呂方成笑了:“你都這把年紀了,不是我害你,也得別人害你。還是我害你的好,至少我能娶你。”方成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親吻:“雨晴,這是孩子催我們結婚呢!現在這樣,不由你不結了。我們堂堂正正當爹媽。這一次,我們全家再不分開了。”
    鄭雨晴聽到這話,想了半天,猶豫地點點頭。
    隻是,鄭雨晴不想頂著“關一日”的名號成婚。若是去年結婚倒也罷了,一手捧新聞大獎,一手抱胖娃娃,這叫雙喜臨門。現在倒好,她怎好意思四處跟人發帖說:“請來喝我的喜酒,關一日要結婚了。”鄭雨晴憋了一口氣,想做個大新聞,揚眉吐氣一把,至少摘帽以後,再談個人的事情。可眼下,她縱然有豪情萬丈,也敵不過肚子裏紅線兩行。
    “那,嗯,要不,咱先不要孩子?”
    鄭雨晴怯生生地跟呂方成說,呂方成立刻沉下臉來:“你到底是不想要孩子,還是不想要我?”
    鄭雨晴嚇一跳,沒想到呂方成反應這麽激烈:“我……不是……那意思。咱現在都沒房子……”
    呂方成一下輕鬆了,他並不知一個處分對鄭雨晴的影響還挺大,他一直當個笑話看的:“你放心,孩子絕對不會落大街上。報社和銀行,哪個是缺房子的地方啊!你這個周末,就去把戶口本拿出來,咱去領證。”
    鄭雨晴猶豫著:“你……可千萬不能讓我爹媽知道我懷孕啊!”
    呂方成心突然就橫下了:“不行,我就得親口告訴他們。別讓他們以為我吃素的,沒這功能。你們家好像活在童話世界裏一樣。”
    “哎呀!你討厭!咱結婚歸結婚,懷孕歸懷孕,別兩碼混一起。不然,我爹肯定要生氣。”
    “他氣什麽?本來就是要完成的人生大事,不過順序前後倒倒而已。”
    “人家正背著處分呢,他肯定得說我,幹正事不咋樣,幹邪事……比誰都行。”
    呂方成笑了,捧起鄭雨晴的臉:“來,嘬一個,幹點邪事。你是我十萬塊錢買來的媳婦。”
    一回到家,鄭雨晴就像演員一樣跟父母演戲:“我要戶口本用一下,我得馬上跟呂方成結婚。”
    許大雯和鄭守富一下就驚了:“出啥事了,為啥得馬上?”
    “他們單位分房子,得憑結婚證。下禮拜五就截止。”
    鄭守富還沒搭話,許大雯就掏鑰匙開始找戶口本了:“快快!千萬別塌了這班車!這幾天能把證領回來嗎?”
    鄭守富不樂意了:“急什麽急,明年報社分房子,到時候雨晴也能分上。”
    許大雯也不樂意了:“報社房子能有銀行好?再說了,到時候也不耽誤咱再申請一套嘛!”
    鄭守富連集體宿舍都不讓鄭雨晴申請,現在更反對許大雯的多吃多占:“一共就三口人,你囤那麽多房子幹啥?”
    “我住一套看一套不行嗎?”
    鄭守富恍然大悟:“你想另立山頭搞獨立?休想!”
    許大雯白了他一眼:“要你管?”
    鄭雨晴在倆人鬥嘴中就把戶口本給拿到手了。
    呂方成開始操持他人生第一次裝修。出乎意料,是方成媽提出要重新裝修。他媽家的房子都十幾年沒動了,衛生間裏的水泥槽子和裸露在外的水泥管子,讓呂方成感到慘不忍睹。最後一次裝修,是往地板上刷了紅漆,那是他爹為家做的最後一次貢獻,沒多久就中風去了。房子雖然一天天破敗,但因為承載有關於父親的記憶,所以呂方成一直沒想過要改天換地。尤其是媽媽還住在裏麵。
    太破了,會招孫子嫌棄的。方成媽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坦然,好像一眼看透鄭雨晴的肚皮:“雨晴月子在這裏坐,你倆住正房,讓你妹住你宿舍。”
    裝修的錢,結婚的錢,生娃的錢,單位集資房一筆交清的錢,妹妹呂方圓讀書的錢……
    錢錢錢!呂方成都快掉錢眼裏了。
    每天打手過那麽多張票子,竟然沒一張能給自己用。怪不得師傅告訴他,在銀行,鈔票就是一張紙,你要是真把這票子當錢,那是需要定力的。
    呂方成感覺定力有點不夠用。
    正想瞌睡,就有人給呂方成送枕頭。
    小顧那天風風火火地來找呂方成:“我要貸款,一大筆款!生意太好了!得擴產!”
    小顧就是江心島那個200隻小雞當寵物賣的漢子,去年開了個煉油作坊,貸款50萬,說兩年還完,誰知半年就還清了。
    呂方成問:“你貸多少?”
    小顧說出的數字讓呂方成一驚:“200萬!不是我權限範圍以內的,你得往行裏打可行性報告。”
    小顧說不會打報告,不如我帶你去廠裏看看,你講行,那就行。呂方成看他信用記錄一直不錯,又念及過往的交情,就說:“好,我替你打報告。你信用好,應該能批的,找個保就行。”
    誰知呂方成一走近小顧的油廠,二百米之外就快暈倒了。
    “你這到底是煉油,還是處理垃圾?”
    “煉油!這些都是我的寶貝。你別小看這些髒不兮兮的車,這些都是我的財神爺!你看!”
    原來,小顧煉的是地溝油。蒼蠅滿天烏泱泱地低飛,泔水車一輛輛排隊在廠門口。那肮髒的泔水和清亮透明的成品,形成強烈的對比。
    呂方成問:“不是肥料?”又問,“給人吃的?”
    小顧肯定地點點頭:“賣到飯店,一大桶才三百來塊錢,看著跟正牌的色拉油一樣一樣的!經濟效益可好了!”
    呂方成突然就先於鄭雨晴有妊娠反應了。他胃裏翻江倒海,鼻腔裏火辣辣地泛著油酸味兒,他狂奔出廠,還沒跑遠,就蹲在田埂上哇哇地吐開了。
    小顧追出來跟在後頭喊:“一本萬利!我現在就苦惱產量太小了!”
    呂方成吐得都沒力氣跟他吵架了:“你……你……你離我遠點!你這款,肯定貸不下來!我要是知道你上次貸款是幹這個,我絕對不貸給你!”
    小顧一下就受傷了:“呂經理,你怎麽這樣呢?我哪點犯錯誤了?我不是提前還款了嗎?”
    呂方成:“你不覺得惡心嗎?這能上桌?這吃了怕是要得癌的吧?你要積德!這種油怎麽能賣呢?”
    小顧看著呂方成:“呂老弟,我真當你是我朋友,實話告訴你,這樣的油吃了得不得癌,你說不算,我說也不算,估計得吃十好幾年才知道。但我孩子,現在就病著,需要錢,她不是需要一點點錢,她那病,要好多錢!我好不容易找到個掙錢的法子,堂堂正正不搶不偷,你為了那些都不知道會不會得病的人,對我女兒見死不救?你這才叫不積德!再說了,我特地,把這油沒賣到本地,我都賣外地的。要吃死,吃死人家,這可以了吧?”
    呂方成擺擺手,很嫌惡地看了小顧一眼,徑直走了。
    呂方成都快走到田埂盡頭了,小顧在後頭狂喊:“小呂!我求求你!我多給你利息!我給你15個點!多的7個點,歸你自己!!!”
    呂方成猶疑了一下,接著往前走。
    “20!我給你20!”小顧絕望地大叫。
    呂方成依舊踉蹌往前走,走著走著,又吐一口。
    回到宿舍,呂方成整個人都是癱軟的。碰上另一個開始早孕反應癱軟如麻的鄭雨晴。
    鄭雨晴不敢回家,這種早孕表現,許大雯那老法師一眼就看穿了。她得盡量減少在家裏露麵的時間。
    呂方成對躺在單人床上的鄭雨晴說:“往裏挪挪,我躺會兒。”
    倆人就那麽無言地躺在床上。
    呂方成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句:“24萬。”
    “什麽24萬?你今天又去放貸了?”
    “我在想,我的良心值不值24萬。”
    鄭雨晴大驚:“你瘋啦?哪來的24萬?你別犯罪啊!”
    呂方成清淺一笑,眼睛有些迷離,卻又很清晰:“我是狀元,怎麽可能犯罪?我要是犯罪,100個人都抓不住我。”
    “你別神神道道的,說!你肯定有事兒!我跟你講,我肚子裏有你孩子,你要瞞著我,你對不起我們倆!”
    呂方成說:“今天,那個小顧,要貸款200萬,但他憑他實力,根本貸不下來,他說,我要是能給他貸出這筆錢,他給我20個點的利息,銀行隻要8個點,剩下的歸我。”
    “小顧要做什麽生意需要200萬?他別拿去賭博!到時候你款要不回來,都別說什麽24萬不24萬,你工作都保不住。”
    “不可能。他的生意非常賺錢,我去考察過了。”
    “非常賺錢?現在還有這樣的生意?那給他做,不如咱們做了。”
    呂方成又要吐了:“你我做不了。那味道,你別說聞了,一說我就要吐!”
    “到底是什麽生意?”
    “你知道地溝油嗎?”
    鄭雨晴打電話問李保羅:“你知道地溝油嗎?”
    李保羅那頭正歡快地吃著炸串子,不亦樂乎地回答:“不知道啊!別耽誤我吃大老劉雞胗!”
    鄭雨晴一陣惡心:“趕緊扔了!那玩意兒有毒!”
    “哎呀,我就是個濾芯!過三五十年死了,想到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不遺憾!”
    大半夜的,李保羅開著他的小電驢,後座帶著鄭雨晴滿市溜達,倆人裝成情侶戀愛的樣子,熱烈相擁,從衣服縫隙裏伸出相機,對著大酒店後門拉泔水的車,和趴地上拿著長把勺子衝著下水道撈浮油的人,悄悄拍照。
    照片輸入電腦,李保羅對著屏幕跟鄭雨晴說:“嗨!幹票大的!明天見報!”
    鄭雨晴一把按住李保羅:“趕緊關上,刪掉。不要露一點馬腳。”
    李保羅愣住了。
    鄭雨晴老謀深算的樣子:“有聞必錄會打草驚蛇。這篇稿子發出去,是瞎子摸象、聽風是雨。人家撈地溝油犯法嗎?撈完了回家不能種菜喂豬嗎?”
    李保羅不吭聲了,想了想問鄭雨晴:“那要怎麽樣?”
    “呂方成跟我說,江心島上有個製油點,就是你上次拍雞娃娃的小顧那家,你明天早上去看看。”
    李保羅低頭想想說:“我一個人去不合適。我跟他們不熟。江心島上的人,隻認你。他們把你當親人,不防著你。我去,他不會告訴我的。”
    鄭雨晴非常想告訴李保羅,自己懷孕了,聞不得那味道。也非常想告訴李保羅,江心島的人是她的親人,她不忍心自己去捅這個膿包。但想了想李保羅說得也對,就咽下了。也許,做記者這個行業,很多時候,是不能帶有私人情感的,就叫六親不認吧!
    第二天,鄭雨晴坐李保羅的摩托去了江心島。
    沒走近鄭雨晴就開始哇哇地吐了。
    幸好李保羅也吐了,所以李保羅一點沒看出鄭雨晴有什麽異樣。
    鄭雨晴從包裏拿出餐巾紙,撕兩坨塞進鼻孔,拖著象牙一樣的白紙,張著嘴呼吸,才走近小顧的陣地。
    小顧一看到鄭雨晴,熱情迎出來,高興地笑了:“呂老弟都告訴你了?!我知道他不方便出麵!給你也是一樣的!”
    鄭雨晴索性將計就計:“你這報告,他不能幫你寫,得我幫你寫,所以你要說清楚,錢你拿來幹什麽。”
    小顧一五一十就竹筒倒豆子了。
    鄭雨晴包裏的錄音機不停地轉。進了廠區機器轟鳴,鄭雨晴覺得錄音機肯定錄不清楚,索性掏出來了。
    小顧狐疑地看著鄭雨晴:“你在錄音嗎?”
    鄭雨晴哈哈一笑:“廢話,我不錄音,你幹的這行我又不懂,我萬一記不下來,怎麽給你寫報告?”
    小顧立刻很仗義地答:“我告訴你,不叫呂老弟為難,昨天晚上,我跟我們村的人都商量過了,大家入股,共同擔保,我一個人雖然沒有200萬,但這麽多人湊一塊兒,綽綽有餘!”
    雨晴一下驚了:“共同擔保?”
    “對!永剛家,萬盛家,他們都入股!”
    鄭雨晴不忍心了,原來隻以為牽扯小顧一家,現在整個江心島全帶進去了。小顧說:“一個村的人,要共同致富。我有難的時候,他們都幫我,我不是小氣人,有錢大家一起賺!你相信我,很快就回本了!上次那50萬,不到半年本利全還了!”
    鄭雨晴問:“可是,萬一你機子買了,產量擴大了,人家下遊不收你油,你不就抓瞎了?”
    小顧肯定地答:“你放心,他們有多少收多少!多少都賣得掉!你也不想想,全國有多少人都在吃這個啊!那什麽水煮魚,水煮牛肉的,老板為什麽舍得那麽多油就嘩嘩地放你碗裏啊?”
    這下輪到李保羅吐了。他想到昨晚吃的炸串子。
    小顧特別善良地安慰李保羅:“你放心,我賣良心油,我不賣給我們城裏,我賣外省去!”
    待李保羅吐幹淨了,鄭雨晴拽著他逃離了現場。她站在村口,把鼻子裏插的紙塞拿出來,深深吸一口氣對小顧說:“報告我大概知道怎麽寫了。但就是最後一章銀行一定要看的:你的還款能力。”
    小顧拍著胸脯說:“沒問題!還款能力杠杠的!你看我上次借50萬,半年還了!這次200萬,一年還掉!”
    “200萬是4個50萬啊!要兩年!”
    小顧嘿嘿一笑:“要說你們搞文字的,算賬真不行。我50萬是因為量小啊!我200萬生產能力可不止過去的4倍,生產得多,那賣的錢就多啊!”
    鄭雨晴還表示不信:“你這個生產,又沒有技術門檻!我們市裏也沒有那麽多泔水,沒原材料你哪有油呢?”
    小顧一下就兜底了,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些店是我的客戶。”又掏出一張畫著大小圈圈的地圖,“這些是我將要攻克的堡壘。”又說,“市裏幾家五星級飯店和大餐館都被我包了!我跟他們是長期戰略合作夥伴關係!以前他們這些哪有收入呢?是我讓他們廢物利用的!”
    李保羅嘖嘖讚歎:“銀行要是看到你們這些實力雄厚的合作夥伴,肯定批錢!”說著,拿起相機對著紙拍了張照片。
    得知小顧的司機下午要送貨,鄭雨晴決定跟著過去看看:“我要確定他們把你所有的貨都收了,才能給你寫申請。不然銀行收不回錢,難道收你油抵債嗎?方成是我老公,我得仔細點,不能害他丟工作。”
    小顧恨不能把心掏給鄭雨晴:“唉!小鄭啊!你也不想想,咱們是啥感情!那是生死之交!我們整個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冒著生命危險坐腰盆子來救我們。我這命,都是你給的!我有今天的生活,那也都是你三番五次幫忙得來的!你放心,我虧了都不能叫你虧了!我說句實話,我為啥要讓呂老弟做這單生意?有好處大家分,喝水不忘挖井人,我從心裏想回報你們。你們這都要結婚了,就當我送的禮!”
    鄭雨晴的心,一下就軟了。她拉著李保羅的手,堅定地說:“走!回去!不做了!”
    李保羅知道鄭雨晴舍不得小顧和鄉親,拎著相機,跟雨晴抬腳走人。
    小顧以為鄭雨晴不做這單生意了,急著喊道:“小鄭!你別走啊!你不管我們了嗎?”
    鄭雨晴立定。她突然意識到:她自己,正罩著這個小島;而《都市報》,則罩著整個江州的百姓。
    “那,我下午,跟你司機的車去買油的地方。我見見買主。”
    小顧差點喜得蹦起來:“哎!哎!我這就給他們打個電話。他們在南邊三省交界的地方,開車過去得四五個小時,到地方就夜裏了。我讓他們給你們備飯!”
    鄭雨晴趕緊囑咐:“不說報社,不說銀行,說你貸款的保人要看看他們。最好去了能帶份包銷合同來。”
    小顧依約打電話,放下電話跟鄭雨晴說:“他們說,包銷合同讓司機帶回來,你們別去了。”
    鄭雨晴果斷地答:“那不行!我連他們人在哪兒都不知道,就把錢給你。到時候你剩一張紙給我,我咬你啊?”
    “你不相信我?”
    “我信你,但我不信他們。他們要是打一槍換一地兒呢?我去看看規模,也替你長個心眼。你太老實。到底200萬呢,萬一糊弄你,你就成村子裏的千古罪人了。”
    “他們不讓看。”
    “你別告訴他們。我們去了他們還能打我?”
    鄭雨晴他們乘著司機小趙的車,“突突突”地奔三省交界處去了。
    車開出去倆鍾頭,呂方成上島找小顧。小顧看到呂方成,歡呼雀躍,像見到親人一樣。
    呂方成說:“你貸款的事,我想過了,我給你辦!”
    小顧一臉了然:“我知道啊!你不是讓你媳婦幫我打報告嗎?”
    呂方成立即臉色陡變,他用最快的速度叫上高飛,開著高飛的車,直奔三省交界。
    貨車司機一路放著流行歌曲,酒廊發廊放的那種,吵死個人。但對鄭雨晴和李保羅有利。倆人在駕駛室的後排不時低語。鄭雨晴問李保羅:“這車,你會開嗎?”
    李保羅一看是手動擋,立即搖頭。
    鄭雨晴有些慍怒:“媽的,早叫你學開車你不學,藝不壓身你懂不?關鍵時刻能救命!”
    “說不定屁事沒有,還請咱吃頓飯呢!”
    “先想逃命的事。”鄭雨晴看看自己腳下的球鞋。李保羅也穿著球鞋,一線記者習慣性穿球鞋,經常遇到奔命的狀況,不是跟同行搶新聞,就是跟惡勢力做鬥爭。
    車一路顛簸,顛下大馬路,到小馬路,再到土路。看著車下輔路,日頭漸西,光線暗淡而沒有路燈的時候,鄭雨晴開始後悔了。女性的敏感是天生的。鄭雨晴的心一直在惶恐亂跳,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她打開手機看看,手機有電,幾乎滿格。心裏略微好受。定睛一看,信號是河南的!又過一條路,手機信號又換到湖北。
    車忽然停了。四周沒有一點燈光,司機在打電話約送油的地點。現在不僅鄭雨晴惶恐,連李保羅也開始犯嘀咕:“我怎麽覺得這不是送油,這是販毒?”
    司機通完電話,又把車往前開。這次根本連土路都不走了,直接下了田埂,穿過農田,開到一個破落的打穀場停車。打穀場盡頭是一盞昏黃的燈和一排穀倉。
    司機和幾個人在交易。“22桶油,每桶337……”“來來來,來人把這個抬庫裏去!”
    鄭雨晴和李保羅下車,倆人假裝沒事地四處張望。
    遠處走來一個彪形大漢和一個瘦削的看起來不像農民的精幹男人。彪形大漢問鄭雨晴:“你們,幹什麽的?!”
    “跟著一起來送貨的。”
    彪形大漢:“不是跟你們說了,不要來那麽多人嗎?”
    “那你開玩笑!我那麽多錢擱裏頭,我怎麽也得看看它能不能給我帶籽兒啊!”
    瘦削男一直在旁邊聽,突然冒一句:“聽你口音,像河南人?”
    兩個人口音一對,原來是鄰縣老鄉。氣氛於是變得鬆快一些。鄭雨晴邊往穀倉走,邊指點那個瘦削男:“倉庫那頭再開一個門,一個進貨一個出貨,像現在這樣,先進來的油總堆在最裏邊,時間放長了不就給禍禍了?你要上架子,平敞著放貨太占地方了……你要添置卸貨機器,別疼錢,這些都是替你掙錢的幫手。”
    瘦削男聽了,對鄭雨晴刮目相看:“咦!我現在是真相信你是投錢的保子了!我開始還不讓你來!我踅摸著,你們淨是來搗蛋地!沒想到你還來對了!老鄉!晚上別走了!我請你喝酒!”
    遠處李保羅做個ok的手勢,表示該拍的地方他全拍完了。
    鄭雨晴看到了,就說:“不啦!不擱你這吃飯啦!回去還有事兒哪!”
    司機發動了車輛,李保羅拉開後門讓鄭雨晴先上。瘦削男人打手機給小顧:“你今天來的擔你錢的保子,可是個人物!我以後的錢,也想從她那兒走,可有水平了!”電話那頭小顧一下就得意忘形了:“那可不是!人家好歹也是報社記者、大學生!”
    瘦削男突然麵色猙獰,惡狠狠看著鄭雨晴李保羅,對電話說:“你說啥?!報社記者?!”
    保羅前所未有地機敏,一把把司機從駕駛座上揪下來,自己跳上去,搖了一下手杆,踩了兩下離合器,車突突跳著就往前跑了。後麵一群人追著喊:“別跑!去開車!你們追呀!扒他車!”
    車頂上有個人趴著,伸手夠鄭雨晴的車窗。鄭雨晴抄起後座上的扳手上去猛砸一下,對方嗷嗷叫著給砸下了車。
    鄭雨晴感覺車咯噔一下,她尖叫:“李保羅!你軋著他了嗎?”
    李保羅大喊:“是田埂!是田埂!”
    “太快了太快了!”
    “我不能減擋!!回頭加不上去!”
    “那你踩刹車踩刹車!”
    “不敢!踩了也加不上去!”
    後麵有車的大燈追上來。鄭雨晴哀號:“他們追上來了!他們追上來了!”
    李保羅看不見前路,等發現車已到路頭了,他一個急打方向盤,車呼啦啦,掉下路牙,直接下山,倆人在尖叫聲中掉下懸崖。
    四周一片死寂。
    好半天,鄭雨晴在黑暗中,摸著頭輕輕喊,帶著哭腔:“李保羅,你還活著嗎?你還在嗎?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沒有一點回聲。
    死寂。
    鄭雨晴開始哭了:“來人!救命!”
    還是沒有一點回聲。
    鄭雨晴慌裏慌張打開包,在裏麵摸摸索索好久,摸出手機,她頓時鬆口氣,開始撥打110。
    沒有一點反應。
    仔細一看,沒有一點信號。
    鄭雨晴放聲大哭:“來人啊!我掉山裏了!李保羅!方成!”
    李保羅聲音幽幽地淡淡地飄來:“沒死呢!”
    鄭雨晴喜極而泣:“哎呀!你沒死!沒死!你傷哪兒了嗎?”
    “不好說,渾身疼。腿肯定是斷了。”
    鄭雨晴又哭:“那,那怎麽辦呀?”
    李保羅讓鄭雨晴拿手機照照四周的環境。鄭雨晴試著爬到車邊緣,車晃動得厲害。鄭雨晴探探頭,果斷地說:“不動了。我看不清。不知啥狀況。”
    遠處,傳來嗷嗷的狼嗥聲。
    李保羅有些淒涼地笑著逗雨晴:“肚子好餓,剛才人家留你吃飯,你吃就好了。至少咱做個飽死鬼。”
    “你聽見狼叫沒?”
    “讓它吃你吧,我沒肉。”
    “還是吃你吧!我不能被它吃。”
    “你這個人,真不仗義,聽說過以身飼虎沒?”
    “我要是肚裏沒孩子,我就以身飼虎。為你,我願意的。可現在不行了。”
    李保羅大叫:“雨晴!你懷孕啦!哎喲喲!我真是太高興了!”
    “高興啥呀!都不知咱能不能活到明天。”
    “雨晴,咱這回要是大難不死,我能給你孩子當幹媽嗎?這輩子我也沒啥大誌向,隻想聽人叫聲媽。”
    鄭雨晴驚得一跳,車身亂抖:“你,你真是?”
    李保羅粲然一笑:“嚇著你了?”
    鄭雨晴猶豫地點頭又搖頭:“難怪我總有跟姐妹在一起的錯覺……”
    “這種感覺是對了。我一直想,什麽時候告訴你合適,現在也不用想了,過這村沒這店了。”
    鄭雨晴好奇地問:“你……你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
    “我呀,我喜歡書生型的。聰明,白淨,好脾氣,會疼人。”
    鄭雨晴有些犯嘀咕:“你,說的是我家方成吧?你天天跟我混,以後離我家呂方成遠一點!”
    李保羅嘿嘿一樂。
    鄭雨晴警惕了:“防火防盜防閨密!你保證,不打我男人的主意!”“我保證。我還保證,今後給你們的孩子每個生日都拍一組照片,一直拍到他二十五歲。等他二十六歲娶媳婦的時候,我給封個大紅包。”
    鄭雨晴聽了,隻是嗯了一聲,再沒吭氣。
    李保羅猛一回頭,有些嬌俏:“但你得讓他管我老!當娘一樣伺候!”
    越夜越冷。
    李保羅像條蛇,噝噝地從牙齒縫裏吸吐著空氣:“多好的空氣啊!多聞聞,怕以後聞不到了。”李保羅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鄭雨晴也懶懶地不說話。
    突然鄭雨晴醒悟過來,她抱著李保羅的頭搖晃:“保羅,咱不能睡,得一直醒著!說話,說話!”
    她掏出手機查看,已經過去五個小時了。天都快亮了。李保羅卻沒聲音。
    鄭雨晴摸著李保羅的手:“保羅乖啊,別睡過去啊。我唱歌給你聽。”她開始輕輕唱歌。
    《甜蜜蜜》《大海》《最浪漫的事》《小城故事》《夜來香》《愛像一首歌》《光輝歲月》……屬於鄭雨晴大學時代的歌,一首首回憶起,雨晴都唱了一遍。歌聲在黑夜裏輕輕飄蕩,山穀裏的風,把它們抖散,又帶向遠方……最後,她甚至唱了那個電腦開機曲:燈,燈燈燈燈!
    李保羅氣若遊絲:“雨晴,我要是能活著出去,我就出本《逃難記》,把我們一次一次從黑醫院,到黑礦場,到黑地溝油逃跑的照片都登出去。以前,老覺得記者美美的,哪曉得過得這麽狼狽,算醒世恒言吧!”
    鄭雨晴滿臉是淚。淚水掉到李保羅的臉上,他抬手一抹:“喲!你這都聽哭了,給我感動的吧?”
    雨晴抱著保羅,哭得不可自持:“保,羅,我可以……以身飼虎了……”
    李保羅立刻警覺起來。他艱難地轉身,打開相機,衝雨晴按一下快門。閃光燈下鄭雨晴兩腿之間鮮血淋漓。
    李保羅慌了,他開始扯嗓門喊:“來人!快來人!”
    他慌亂地不停撥打電話,到處撥打。
    天光放亮。一群警察在山崖邊開著吊車,此時雨晴與保羅的車,正掛在山崖間的一棵大樹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