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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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一日和李保羅的稿件終於見報,足足用了三個版麵。不多久,《焦點訪談》跟著線索去挖了好幾條地溝油生產線。市長王聞聲甚是歡欣鼓舞,特地把傅雲鵬叫去誇獎:“你們這個記者關一日啊!非常有眼光!而且有膽識!怎麽,我聽說他腿都斷了?”
    傅雲鵬低聲答:“斷腿的是攝影記者,文字記者在被黑作坊追殺的過程中,懷孕的孩子掉了。這一戰,損失也蠻慘重的。”
    市長大力拍了一把桌子:“好!這是什麽樣的精神!這是什麽樣的新聞素質!這樣的記者才是我們新聞宣傳的脊梁骨!優秀事跡要大力宣傳!大力報道!這個記者,我要見見他!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有新聞理想的人了!我以前見過嗎?感覺沒見過,好像從來沒聽說過。”
    傅雲鵬呃呃了半天,遞話過去:“關一日同誌,其實就是上次您批評的鄭雨晴同誌。您當時批複,要讓她轉崗,我們考慮到年輕人,以教育為主,就……讓她戴罪立功。”
    市長莫名其妙地看著傅雲鵬:“她犯了什麽錯誤要轉崗?”
    傅雲鵬哭笑不得:“可記得上次pc事件了?”
    市長想半天說:“哦!我記起來了!年輕人,錯誤也犯,改正錯誤也快!上次的報道,的確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但這次的報道在全國範圍內有極大的影響,一功一過,相抵。讓她恢複崗位吧!”
    “所以說,響鼓還是要重錘。沒有您的敲打,這孩子很難有今天的成就啊!當年您罵她罵的,也是狗血噴頭得很,小姑娘為此哭鼻子哭好久。”
    市長哈哈大笑說:“小丫頭,麵子薄。領導批評她,那是幫助她進步。葡萄怎麽變成葡萄酒的?雪菜怎麽變成雪裏蕻的?那就靠踐踏踐踏踐踏!她現在,正在通往葡萄酒的路上!好酒幾年後就出窖啦!”
    這組新聞獲得中國新聞一等獎,鄭雨晴當選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李保羅成為當年市級先進工作者。江州市成立了專項治理小組,一舉搗毀市裏數個製油販油的黑窩點,小顧被抓了。
    外邊熱烈喧囂,家裏慘慘淒淒。讚譽和褒獎,其實都是虛的,痛苦和打擊卻是實實在在—孩子沒了。方成媽心疼不已,但還得聽著許大雯的埋怨:“兩個孩子不懂事,你這個過來人怎麽也不懂事?還幫著他們瞞著!”又說,“像這種危險的采訪,你大人知道了就不該讓她去!這下好了,身體虧得吃人參都補不回來!我女兒遭罪了!你家兒子反正不用受苦!”
    方成媽咬著牙,隻歎氣,不吭聲。全國,全省,全市,鄭雨晴得了一獎二獎三獎,她的心卻跟挖肉一樣的疼,看不出一點喜悅。捧著證書獎狀回家,都偷偷摸摸扔櫃子裏,不讓呂方成看見。連她自己都不想看—這些榮譽,是她孩子的命、李保羅的腿,和小顧幾年的徒刑換來的。鄭雨晴再上江心島,那些曾經當她是血親的朋友們,嚇得轉身就跑。小顧的老婆,一沒了生路,二沒了臉麵,帶著白血病的女兒,突然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裏。鄭雨晴去了她家三次—屋門大敞,一片敗象,以前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的雞鴨籠子,就那麽孤寂地空曠著。誰都不知道,鄭雨晴,後悔得,真希望自己從沒去過那個三省交界的地方。
    鄭雨晴順理成章評上了副高職稱,成為全社最年輕的副高。
    方成銀行的小屋分下來,麵積不大,兩室一廳,但這是方成和雨晴倆人自己的小窩,可以堂堂正正夫妻生活了。
    住進去第一晚,呂方成關了臥室門,鄭雨晴趕緊關了燈,倆人摸黑上床。
    呂方成突然醒悟過來:“這是咱倆的家,幹嗎要關門呢?不行!我得把門開開!”
    呂方成昂首挺胸去把臥室門開了。
    鄭雨晴也醒悟過來:“咱倆都結婚了,幹嗎要關燈呢?現在哪怕旁邊站著人看我都不怕!咱是合法的!”
    倆人又把燈開開。
    對著敞開的門,站在雪亮的燈光下,小兩口卻尷尬了,媽的,以前偷摸的搞成習慣,現在堂堂正正,倒不知道怎麽辦事了。最後,還是關了房門關了燈。
    鄭雨晴歎口氣,環顧暗黑的四周:“我老覺得,周圍有好幾個小家夥跟著我。我好造孽的。”
    呂方成撫摸著鄭雨晴的頭發說:“過去的事,不再提。我們現在萬事俱備,隻差孩子,就一門心思直奔這個而去吧!”
    但是,他們突然發現,孩子不是你想要他就願意來的。小半年了,環環空靶。
    結婚前月月怕出意外,鄭雨晴大姨媽駕到,歡天喜地,第一時間給呂方成發短信:“北京喜訊到邊寨。”解除警報!呂方成頓覺一身輕鬆。現在反過來了,鄭雨晴清晨從廁所出來,一臉沮喪。呂方成一陣懊惱:完了,上個月又白幹了!臉上還得裝出一副沒所謂的表情,安慰雨晴。
    “奇了怪了!意外時時有,計劃完不成?估計是……”
    呂方成趕緊張開臂膀邀請說:“頻率問題!必須加大力度和密度!來!”
    鄭雨晴離他八丈遠:“以後要做一個有節操的人!節約操練,子彈省著點用,非排卵不操練。懂?”
    呂方成想想,好像也對,可又覺得自己挺委屈:“求安慰,抱抱總可以吧?”
    鄭雨晴輕輕拍他一巴掌:“不行。哪回都從抱抱開始的,你止得住嗎!”
    禁欲令的同時,雨晴又頒布一項健身令:“強我體魄,壯我中華。”小夫妻貪睡早上起不來,她就每天晚上拉著呂方成去街心公園繞圈跑。街心公園繞一圈,大約五公裏。出校門好幾年了,呂方成早已小腹微挺,昔日的六塊腹肌集中變成一塊。鄭雨晴也不比他強多少,第一次跑,其實兩個人是在挪。呂方成喘著粗氣扶著欄杆說:“五公裏怎麽這麽長!”
    鄭雨晴累得不想講話,但還鼓勵:“將一窩,你跑不快,小蝌蚪速度必定也慢。要不能回回關在我大門外邊?多跑跑就有成效了!”
    成效確實體現在速度上,原先繞一圈一小時,後來隻要半小時。小兩口一心二用,腳下跑著,腦子想著,一個構思稿件,一個腦補報告。一圈跑下來,倆人活兒也幹得七七八八。
    呂方成因為這跑步的速度,曾經發生了兩回大事。一是銀行係統跑馬拉鬆,呂方成輕鬆就奪了冠,二是抓了一個毛賊。
    可惜鄭雨晴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
    高飛毅然放棄了國有上市企業的肥缺,投身創業大潮,沒過多久就結婚了,新娘子吳玲身披白紗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嬌羞又驕傲地挽著高飛的胳臂,接受眾人的祝福。鄭雨晴盯著那個渾圓的大肚子,突然覺得眼澀心酸。呂方圓也結婚了,當年就幹脆利索地生個大頭兒子。方成媽邊準備小衣裳邊嘀咕:“大麥不熟小麥熟……”收拾好這些小鋪蓋,她搬去女兒家長住,幫著方圓小兩口帶孩子去了。
    雨晴掐著指頭算了算:“哎媽呀方成,你家妹妹這兒子,也是先上車後買票的!”
    呂方成悶悶地說:“大驚小怪吧,現在也就在你家拿這算個事。”
    鄭雨晴現在看到人家懷裏的小嬰兒,眼神變得饞癆癆直勾勾的,恨不能把人家孩子挖到自己懷裏。方圓兒子的滿月酒上,雨晴抱著這個孩子親來親去親不夠,一頓飯根本沒撒手。還有一次從呂方圓家回來,婆婆讓抱一個冬瓜走,鄭雨晴抄著孩子就回家了,呂方圓追到樓下才把兒子截回來。
    呂方成忍不住責怪:“你好歹掩飾點,你現在恨不能上街搶劫了。”鄭雨晴幽幽地來一句:“好多人販子,其實不一定是要賣孩子,搞不好是愛孩子。”
    鄭雨晴每年1月2號早上八點到單位計生員那裏領生育指標,但年年到12月31號,造人計劃都落空。眼見得鄭雨晴二十八了,許大雯開始著急:“你肯定是小月子沒坐好,趕緊去醫院開點藥補補身體。”
    結果,醫生瞄著化驗單說:“你雙側輸卵管粘連堵塞。”
    流產給鄭雨晴的身體帶來很大傷害。現在,她必須為年輕時犯下的錯誤買單。
    醫生問雨晴:“今年多大了你?”
    “二十八。”
    醫生唰唰開處方:“幸虧是二十八,你要是三十四歲……”
    呂方成恭維:“那您也是有辦法的!”
    醫生無奈地搖搖頭:“那個歲數再想懷孩子,就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了。去,先通輸卵管。做這個很辛苦的噢。”
    鄭雨晴趕緊大聲說:“我不怕辛苦!”
    雨晴從此每周去醫院通輸卵管,臉色慘白地回來,提著大包小包的中藥,在家天天煎熬。在滿屋彌漫的中藥香味裏,鄭雨晴把新婚照片和油畫全部摘下,換成滿牆的招子圖。
    呂方成下班進門,抬眼看到客廳裏貼一溜胖娃娃,以為自己走錯了門。見到鄭雨晴在餐桌前喝中藥,才放心進門。
    進臥室他又嚇一跳,床頭貼著一溜稀奇古怪的催生帖安胎符。見到雨晴一副等著點讚的表情,呂方成菊花都緊了:“你把家裏布置得神神道道的,好瘮人的!”
    鄭雨晴得意:“會不會誇人啊你!這是一派欣欣向榮生生不息的景象。”
    呂方成四下看看,點點頭:“是是是,不錯不錯。”
    雨晴一有空便抱方圓的兒子回家,進門先給孩子撤掉尿布,隨著那孩子翹著小雞雞到處撒尿。還不許呂方成拖地打掃,弄得家裏臊味驅之不去,連中藥味都掩蓋不住。鄭雨晴還解釋:“這是釋放歡迎光臨的信息。那些四處遊蕩準備投胎的小鬼們聞著味,喲,此處人家,父慈母愛,安全可靠,甚好甚好!跟著就進家來了。”
    “你好歹是共產黨員,說出去叫人笑話!”
    “我黨會原諒我為共產主義創造接班人的赤子之心。宣傳先行懂不懂!你們銀行開發新的理財產品,也得在報上做廣告,上大街散傳單嘛!讓你媽帶孩子再多來幾趟,強化宣傳一下。我要告訴他們,我這裏名額有限,先到先得哦!”
    雨晴那副想要孩子恨不得上房揭瓦的猴急樣子,方成媽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她寬慰兒媳:“雨晴啊,盡力就行了。孩子有最好,沒有也別強求。隻要你跟方成這輩子和和美美的,有沒有孩子,我都無所謂。”
    雨晴嘴上不說,心裏反駁:你當然無所謂了,手上抱著外孫子,哪還在乎我有沒有孩子呢!
    不過雨晴對婆婆的不滿,在見到自己媽媽之後,統統就消解了。人和人,就怕有比較。
    鄭雨晴現在不大願意回家,一回去,許大雯就給她上課,塞給她各路民間偏方求子秘籍。搞得她精神格外緊張。這次她跟雨晴講,每天吃一對豬腰子,可以強腎健身。
    鄭雨晴說:“方成沒毛病,用不著強腎。”
    “是你吃!男保肝女補腎!女人的胎能坐穩,全靠著那口腎氣提著。那些腎氣沒勁的,彎個腰孩子都能掉出來。”又說,“早吃早好了,活活耽誤了幾年。”許大雯摸摸雨晴的頭發,“你腎是不好,頭發沒光澤。”
    除了這些,許大雯還發布各種生子消息。她媽說的每條消息,在鄭雨晴看來,都是在給她頒發生子詔:老同學中誰去美國給兒子帶孩子,當研究孫了。誰家姑娘上個月結婚這個月就測出懷孕,誰的兒子要生雙胞胎……
    “錢惠玲前天上家來發喜蛋,闊氣啊,每家每戶二十個紅蛋!他家大頭當爹了,說連著你爸爸也跟著普調一級,當爺爺了。可把你爸爸高興得啊,跟自己得個孫子似的。老鄭,是不是啊?”
    鄭守富:“你說話別夾槍帶棒,同事家裏添丁進口,我總不能哭喪著臉吧……”
    “那是一般同事嗎?她怎麽第一站就上咱家來啊?看你一臉的笑跟蘸了蜜似的甜,回頭我倒要瞧瞧,錢家那個孫子是不是隨你,沒頭發。”
    “當著孩子的麵說這些沒根據的話有意思嗎?”
    “咦,說說怎麽了,說說能把沒的說成有的嗎?我偏說!”
    許大雯和鄭守富吵完之後,最後總要對雨晴加上一句:“看看人家,懷胎生孩子跟吃蜜蘸糖似的,手到擒來。你怎麽就這樣難呢?方成那麽好的狀元基因,你得給人家傳下來啊!”
    鄭雨晴有點心灰意冷。
    為了懷上孩子,從來不吃動物內髒的她決定試試清水燉豬腰。不是說偏方能治大病嗎?結果雨晴還沒吃先吐一回。那滿室的豬尿臊味,不比小顧的地溝油好聞。
    也是盼子心切,雨晴吐完之後,擦擦嘴,一閉眼心一橫,不過是豬腰嘛,我連永剛老婆那碗麵不也吃過?
    在鄭雨晴艱苦卓絕的努力下,終於驗孕棒上顯出兩道淺淺的杠杠!全家人歡欣鼓舞,方成媽知道好消息,忙不迭放下外孫子,洗淨雙手給觀音娘娘上香:“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謝謝觀音菩薩保佑,老呂家這下有後了……”
    然而好景不長,一個月之後,雨晴發現自己隱隱出血,擔心是流產先兆,方成趕緊帶著她去了醫院。醫生檢查後當頭一棒:“什麽流產,你根本沒懷上。這是假孕,你想孩子心裏坐下病啦。”
    這次假孕讓雨晴隆隆烈烈的求子活動偃旗息鼓,步不跑了,豬腰也不吃了,各種迷信活動自動消失,晚上窩在沙發裏她一動不想動,意興闌珊。人家產後抑鬱,鄭雨晴,孕前就抑鬱了。
    同事都不太敢跟她說話,看她麵色寡淡地天天趴桌子上,一言不發,時而懨懨地看著窗外,跟她說話都有一搭沒一搭的。旁人要這工作態度,劉素英早上去一頓批了,但對鄭雨晴不能。因為她不是不會懷孩子,她是在工作中,把孩子弄掉的,全社上下,都欠她一個娃。
    可懷孕這事吧,誰都幫不了她。
    周末,呂方成推出自行車,衝趴床上不吃不喝的鄭雨晴說:“走,我帶你去學校轉轉。”
    鄭雨晴懨懨地,抬眼看看他:“幹嗎?”
    “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鄭雨晴又斜眼看看呂方成:“什麽日子?”
    呂方成一把把鄭雨晴從床上揪起來,任她不情不願,不高不興,身體扭成麻花。
    呂方成把自行車停女生宿舍外頭,拉著鄭雨晴的手,滿校園溜達,問鄭雨晴:“你記得吧,我們那次在這個小亭子?”
    呂方成再問:“你記得那次,我們在這個放映廳?”
    呂方成又問:“你記得不,我們在四百米操場後頭……”鄭雨晴頭皮都麻了:“別說了別說了,一腳屎!”
    鄭雨晴的情感和嗅覺,突然就回到了十八九歲的青春時代。
    鄭雨晴趴在呂方成膝蓋上,聽他輕輕讀詩:“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鄭雨晴忍不住和:“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麽可唱,隻歎息一聲,飛落在那裏。”
    草地上,夕陽西下,霞光一片,將雨晴臉龐映得緋紅。
    天黑了。呂方成拉著雨晴七拐八繞來到學校體育館,摸黑進了器材室裏。一進門就將鄭雨晴抵到牆壁上,像當年那個青澀又衝動的少年一樣,熱烈地親吻她:“雨晴,你記得嗎……”他呼吸急促,二話不說撩起她的裙子。
    雨晴忽然想起,今天是她和方成金風玉露初試雲雨的紀念日。九年前的今天,也是這裏,也是這個時間。
    九年!
    鄭雨晴這次真的懷孕了!醫院化驗室門口,拿著那張化驗單,對著上麵敲的兩個字—陽性,看了又看。她喜淚落下。
    呂方成恰好發來短信:?
    鄭雨晴立即回了一個:!
    對著醫院的化驗單還不放心,小兩口又在家裏用驗孕棒試了幾次,次次都是兩道杠!
    呂方成嘖嘖稱讚:“你看看,狀元的孩子不一般,上來就是中隊長!”
    鄭雨晴說:“這是我孩子發給我的保護符,我得貼床頭一張,告誡你,男色勿近。”
    鄭雨晴如願以償穿上早就準備好的孕婦裙和防輻射背心。行走坐立一舉一動,緩慢誇張,如懷胎八月。劉素英上下打量,意外又欣喜:“喲,我的媽呀!你!”
    鄭雨晴驕傲地小幅度點頭:“打今天起,我宣布我的護蛋計劃正式啟動!”
    總編室主任馬上退休。表麵上看不過是少了一個主任,但遇上這種情況,報社會對中層幹部來一次大挪窩。總在一個口子工作,不免有倦怠感,也會因為人頭混得太熟,利用職務之便謀點個人私利。但老傅這次不準備大動,隻將劉素英調到總編室當主任,讓鄭雨晴來接劉素英的班,當新聞部的主任。
    報社向來不乏快嘴,啥消息都瞞不了五分鍾,老傅要提拔兩員女將的消息,很快傳開。啥議論都有:有人說劉素英和鄭雨晴算是實至名歸,能力與職位必須匹配;也有人說老傅咋一點不避諱,兩個全是女同誌,不免讓人產生點聯想。
    鄭守富很開心,他覺得自己受益最大,一個是自己帶出來的徒弟,一個是自己家的親閨女,手心手背全是肉,嫡係部隊這下全都上去了。得到消息的鄭守富走路都哼著小調,背著手,將黑公文包拍在身後,輕快地打著節奏,渾身上下透著喜氣。
    鄭雨晴在老傅辦公室聽到任命的消息,竟麵無喜色。
    老傅說:“看不出你小鄭,這樣穩當,喜怒不形於色啊!我的眼睛還是很準的,我這位子,以後肯定是你坐啊!”
    鄭雨晴很苦惱:“我不坐。”
    老傅愕然:“怎麽啦?”
    “老傅,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不是當部主任的事兒,是請假的事。我要請保胎假。”
    老傅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啊?你真懷孕了啊?”
    鄭雨晴撲哧一聲,又氣又笑:“你什麽意思啊?社裏上下是個女的都懷孕了,怎麽我就不能懷啊?”
    不怪老傅這種反應,鄭雨晴都雷聲大雨點小好幾年了。
    鄭雨晴說:“部主任,你另找人。我錯一錯二,絕不能錯三。現在我重中之重,就是生娃。明兒起,我不來上班了。”
    鄭雨晴轉身走了。
    老傅在她身後“哎!哎!”了幾聲,都沒留住鄭雨晴的腳步。
    老傅忍不住歎氣:“這孩子!最大的問題是,她永遠不按正常軌跡走。”
    劉素英非常理解:“去吧去吧!多大的官都換不來一個胖娃娃。”
    鄭雨晴手摸著肚子:“我覺得吧,當記者不如當媽有成就感。我當記者,一年一個大獎。想當個媽,這一通折騰,多少年!我呀,先把媽當瓷實了,等老娘生完娃再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鄭雨晴說的這是理想國境界。基本上,女人一懷孕,跟事業就不沾啥邊兒了。懷胎十個月,哺乳六個月,小蹦豆子兩三年,說有去無回誇張了點,但從孩子落地一直到上幼兒園,當媽的就圍著奶瓶鍋台轉吧。
    劉素英告訴她:“事業這種東西,是留給女絕戶的。你看世界領導人一出來,男的都是攜一個老婆帶倆孩子,還跟一條狗,那是成功男人形象。你再看看成功女人,賴斯、吳儀、樸瑾惠,你見過幾個女領導領著丈夫帶著孩子還拖著狗的?”
    鄭雨晴不寒而栗:“我以後還是老實在家帶娃算了,事業,不要了!以後就指著我們家方成了!”
    鄭雨晴前頭剛放棄事業,轉身就後悔了。因為張國輝從攝影部換崗到新聞部當主任,成了鄭雨晴的頂頭上司。一想到那張雀斑臉,黃黑齙牙,滿身煙味兒加三角斜眼現在天天管著自己,鄭雨晴就咽不下這口氣。
    張國輝上來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鄭雨晴。
    鄭雨晴夜裏孕吐,折騰得死去活來,天亮剛睡沒多久,部門電話就到了:“主任讓你來開會。”
    鄭雨晴:“我請保胎假了。”
    電話裏聲音有些畏懼又有些猶豫:“部門沒批。”
    鄭雨晴噌地熱血就湧頭了。她又開始吸氣吐氣調息大法,盡量不讓聲音顫抖地回一句:“批不批的,我就歇了,扣工資好了。”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張國輝惡心得讓鄭雨晴能立刻犯孕吐的聲音:“雨晴啊,這可不是扣工資的問題,翻遍《勞動法》,沒保胎假一說啊!我們部門現在實行新政,開始考勤,有規章,10次缺勤就開除。你點個卯,愛去哪去哪,但早晚,你得到啊!這,我已經很照顧你了啊!今天早上,算第一次缺勤。”
    如果不是有孕在身,鄭雨晴可以做到直接揣著錘子去敲那個死不要臉的頭。媽的,等老娘平安把娃生下來,我要你死!
    鄭雨晴趿上布鞋,頂著一張跟張國輝一樣的雀斑蠟黃臉,往單位奔。
    冬天,辦公室裏供暖,外頭冰天雪地。以張國輝為首的煙槍們,足不出戶,公然在辦公室裏吞雲吐霧。鄭雨晴前腳把窗戶打開,後腳張國輝就關上。
    鄭雨晴懶得搭理他,就坐在窗邊繼續開。
    辦公室裏其他人受不了了,跟鄭雨晴說:“雨晴同誌啊,北風那個吹,雪花也快飄了,老這麽開窗,我們還能忍,你肚子裏的孩子,會凍病的呀!”
    鄭雨晴說:“屋裏煙味太大,我受不了。”
    有些男同事不好意思打個哈哈趕緊把煙掐了。可張國輝故意把煙往鄭雨晴的方向吹,眯縫著眼,一臉邪邪地挑釁:“大家都是做新聞的,蘇丹紅你們做過吧?毒奶粉你們做過吧?地溝油,小鄭,這個是你自己做的吧?生活環境都這樣惡劣了,處處是毒藥,室內空氣太幹淨反而不好,反差太大容易生病。我呀,我這是犧牲我自己的健康,給孩子提前放放毒,相當於打預防針,孩子一落地,頓時有久違的親切感!吃嗎嗎香,連奶裏,都是一股熟悉的叔叔的香煙味道!哈哈哈哈!”
    對這種把無恥當有趣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逃避。鄭雨晴二話不說,自己拎著電腦站在走廊的窗台邊幹活。大冬天的穿堂風,又吹得她手腳冰冷鼻涕直淌。
    待到雨晴懷孕五個月,身體越發臃腫,上公交車成了她的心病,好像是撞運氣。運氣好點,一上車就有人給她讓座—大多都是為人母的女人;運氣不好就要命了,她擠在人堆裏,被人推來搡去,手都不夠用了,又要護著肚子,又要抓吊環,還得護著自己的包包,幾次都差點摔倒。前後左右的小青年,對著她這位大齡孕婦熟視無睹。司機連著開幾遍小廣播:請給需要的人讓個座。根本沒人起身,甚至還有人冷漠地說:“你上一天班我也上一天班,哪個不想坐下歇歇!”“就是啊,一塊錢還想多舒服?想舒服你坐私家車嘛!”
    鄭雨晴經常好奇,在動物世界裏,一頭懷孕的母獅子或者母狼,是怎麽生存下來的?人的世界與動物世界相比,哪個更殘酷?
    雨晴這天下車,鞋子給踩掉了,站在路邊,踢踏著,想蹲下去提鞋,可是包啊圍巾啊,背帶褲帶子啊,輪番往下掉,肚子也大了,沒那麽靈巧,正自己懊惱著呢,被從後麵趕過來接她的呂方成看見了。
    呂方成不聲不響蹲下去,給雨晴把鞋跟拔上,把鞋襻係好,攙扶著鄭雨晴往家走。方成的手裏,是倆素菜包子。鄭雨晴跟餓狼一樣,接過包子就往嘴巴裏塞。剛吃完,又吐一地。
    第二天鄭雨晴下班,報社門口停了一輛嶄新的沒上牌的豐田花冠。車門一開,下來翩翩公子呂方成。
    鄭雨晴狐疑地看著呂方成。
    呂方成做個請的手勢,給鄭雨晴接過包,拉開車門。
    鄭雨晴坐車上問:“哪來的車?高飛的?”
    “咱家的。我剛買的。”
    “多少錢?”
    “十萬出頭。”
    鄭雨晴一把捂住嘴:“你瘋啦方成,十幾大萬一筆花掉!咱以後不過日子啦!”
    呂方成說:“能掙會花才是經濟的良性循環。放那裏光看不花,那不叫錢,叫紙!再說了,你是我媳婦,給你花我願意。以後我天天接送你上下班。咱孩子,不能受擠車的罪。”
    鄭雨晴感動地說:“我覺得,買個小qq什麽的足夠了……”
    呂方成裝成生氣的樣子:“小qq?你打我的臉啊?你是我花十萬塊買來的老婆啊!這樣的老婆能坐qq嗎?!你等著,不出三年,花冠給你換成淩誌!”
    從此呂方成一天四趟接送雨晴上下班。那時報社裏有私家車的人還不多,呂方成這個舉動,實在給雨晴長臉,在家裏見到鄭守富,雨晴的頭又一次抬得高高的,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