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商情商都不夠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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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酒店前台辦入住時,鄭雨晴才知道網上訂房擺的這個大烏龍。她心裏壓根兒沒把烏龍當回事,但她不知道,呂方成卻翻江倒海,如同煉獄。幾天後她回到江州,晚上九點半,高飛的司機把鄭雨晴送到樓下,那輛耀眼的車緩緩開出小區,鄭雨晴才揮手道別走進門洞。呂方成一直站在自家窗前,從高處洞察這一切。
    鄭雨晴到家把箱子往門邊上一靠,二霞就主動過來收拾歸類各種物品。萌萌在臥室裏喊媽,鄭雨晴詫異地看著呂方成陰沉的臉問:“這都幾點了她還不睡?!”
    呂方成並不答話,鄭雨晴拿出3d小青蛙直奔女兒的房間,跟女兒說了兩句,就把燈關了,不再理睬萌萌嚷著讓媽媽陪自己。
    她徑直衝進書房開電腦,二霞進來報賬,她手一揮:“二霞,你自己看著辦。瑣事不要跟我匯報。我明天要開集團大會,我得把稿子再順一順。”
    呂方成麵色陰鬱,繞到鄭雨晴身後站定,準備跟她長談。還沒等他開口,鄭雨晴便沒好氣地說:“你別在這裏杵著。我深化改革方案還沒整好。明天說不定死得很難看。”
    呂方成憋住話頭,知趣地坐到地鋪上。他沉默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雨晴,你這次到深圳,天氣還好吧……”
    鄭雨晴簡單地嗯了一聲。
    “住得也不錯?”
    鄭雨晴再嗯一聲。
    呂方成清了一下嗓子,艱難地發問:“你們這次,都誰一起去騰訊了?”
    鄭雨晴沒回頭,嘴裏噓一聲,以示呂方成安靜。
    呂方成拿起手機,按按短信,看看微信。又沒好氣地扯過一本書,嘩嘩嘩地翻得很響。
    鄭雨晴:“求求你了!能不能別弄出聲音來?都跟你說了,不要打斷我的思路!”
    呂方成冷笑:“我還能喘氣麽?你一進家門,就嫌棄這個嫌棄那個!這家裏,誰能入你的眼?”
    鄭雨晴不耐煩地搖頭:“大哥,我腦子現在短路,你別跟我這裏占我內存!”
    呂方成沒好氣地往地鋪上一倒:“好,我躺倒,我睡這兒可以吧?你真沒什麽可跟我說的嗎?”
    鄭雨晴眼睛盯著屏幕,手不停嘴不停:“你去臥室睡!你陪萌萌睡去!我要在這裏,開夜車。”
    呂方成忍著怒火,咬著後槽牙問:“這是要分居的意思?”
    鄭雨晴沒聽出他話裏有話,頭都不回地甩出一句:“以前也沒合過呀!”
    第二天,呂方成特意起個大早,想趁鄭雨晴上班前再找她聊聊。可推開書房的門,鄭雨晴早沒人影了。她上班去了。
    鄭雨晴的轉正與集團深化改革二會合一,會議規格相當之高:市長坐鎮,宣傳部和組織部兩位部長鎮場。鄭雨晴連夜準備了洋洋萬言,她站在發言席上,從五個方麵深刻剖析改革的必要性。
    “首先是生存的需要!我們作為麵向市場的傳統媒體,麵對新媒體的阻擊,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但究竟什麽時候會麵臨分崩離析的局麵,很多同事還抱有幻想……”
    禮堂裏坐滿集團職工,人人手裏捏著一隻筆。大家仰著臉,看著台上的鄭雨晴,靜靜地聽著她的發言。旁邊有人事部的人在發深化改革的投票表。
    鄭雨晴說:“從執行層麵上講,我們很多內在的問題,如:費用問題、管理問題、策略問題等等已經爆發了,基於這些理由,我說它是一個生存的需要,我們要活著就必須有所變化。你再怎麽反感、抵觸,都要去變化……”
    劉素英戴著老花鏡看,手裏的民主測評表上,鄭雨晴的名字下麵有“德能勤政”四欄,每一欄下麵都有四個選項:優秀、良好、一般、不及格。她毫不猶豫在每個優秀的下麵,唰唰打上大大的對鉤。而表格的最下方,“你對深化改革方案的意見是”,劉素英填上:支持。
    鄭雨晴的思路異常清晰:“第二個是戰略執行的需要。我們集團的戰略落不了地啊!最近為了推動本輪變革,我到各單位進行調研,對最基層員工進行訪問,結果讓我很沮喪。在你死我活大敵當前的局勢下,很多同事還在為眼前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爭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由於我們的層級太多,我們的目標與執行力層層衰減,如果是這樣的一種執行力,我們怎麽和外界的競爭對手去競爭?”
    粟主任也在打分,他在表格最下方填上“同意”。
    “第三個層麵是內部管理的需要。大家看到大屏幕數據,我們500名員工,2000多名退休職工,一線采編人員在幾次精簡以減少開支的情況下,隻剩下不到40名。在比拚內容的今天,創造價值的員工如此之少,消耗價值、轉移價值的管理者及部門如此之多……”
    右右拿著筆咬來咬去。
    何亮亮正襟危坐,輕聲地:“點讚!”
    右右翻白眼:“你點你自己的,你看我幹嗎呀?”
    何亮亮很緊張地看著右右,生怕她亂來:“你想好了填啊!”
    右右填完立即捂上紙,何亮亮扒開她手想看,右右使勁捂著不讓看。最後被亮亮看見的是兩個字:“好評”。
    何亮亮不可思議地看著右右。右右不好意思地揪耳朵:“我這人吧,大度!……好吧,我現在也覺得弄髒蹲坑的人是挺討厭的。我自我反省挺好的吧?也不知她什麽時候讓我官複原職?”
    何亮亮忍不住哈哈大笑,並且做出嘴巴張得老大、頭到處亂搖的樣子。右右按住何亮亮的頭,不許他嘲笑。
    鄭雨晴說:“觀念的轉變,能力的提高,是每個在座同事的自我驅動,我們的爺爺奶奶可以學會從搖扇子到開電風扇,我們的父母可以學會打手機發短信,我們自己就不能夠在移動互聯網時代讓自己脫節……”
    張國輝坐在台下,前後左右不停小聲招呼:“都看清楚了再畫!要四項全優!都寫同意!今天市長都來了,我們要和領導保持高度一致!鄭社是我們的好社長,有她在這個位子上,大家都好辦事……嘻嘻嘻!”他邊說邊從口袋裏摸出紙巾擦鼻頭。
    劉素英和粟主任聽到,交換了一下複雜的眼神。
    鄭雨晴的發言已近尾聲:“我知道這次改革的難度,動作大、範圍廣、牽扯的人員多,可能會動了很多人的奶酪。哪怕把他從一個後台支持的管理崗位調到營銷崗位上,他都會有些想法,尤其是在那些‘春風不度玉門關’的地方。說老實話,在中國改革者往往是傷痕累累,尤其是在國有企業,搞不好就會半途而廢,中途夭折。人家說‘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沒改成,你就倒在了變革的路上。這是我猶豫的地方,改好了大家受益,哪個地方做不到位,我們個人就會受到攻擊。但為什麽最終還是下決心去改呢?”
    “第一個原因,是我們集團和股份公司班子成員的支持。這個改革方案黨委會議全體一致通過。對於我這個班長來說,確實堅定了看到未來的信心。大家都不想坐以待斃。”
    “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個人沒有私心和訴求。在報社工作近十五年,我心懷坦蕩,沒有個人私利,沒有個人訴求。改革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我問心無愧。我非常推崇一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為了報業集團的未來,為了《都市報》,為了我們的員工,希望我們的員工和我們一起成長,希望我們的員工都能為集團的發展感到榮耀和自豪。我們不想落後於這個時代,這是我的心裏話。”
    盧市長衝右邊的江部長滿意點頭,又側臉和左邊的組織部長交換肯定的眼神。三位領導頷首微笑,帶頭鼓掌。
    全場掌聲雷動。
    張國輝第一個站起來投票。他就那樣用兩個手指尖拈著票,張張揚揚,一路抖得嘩啦啦響。他不停對台上鄭雨晴擠眉弄眼做著暗示,隻恨不能把票送到鄭雨晴麵前去買好。張國輝夾著屁股走到投票箱前,站定,左顧右盼,四下張望,又衝著台上的領導們逐個諂媚一笑,輕佻地把表投進票箱。
    會議最後,盧市長宣布任命:“我代表中共江州市委,任命鄭雨晴同誌為中共都市報業集團黨委書記,都市報業集團董事長、總經理,都市報社社長!”
    掌聲裏,江部長和鄭雨晴握手:“小鄭哪,祝賀祝賀!這麽短的時間,你就把這裏盤得風生水起,了不起啊!市領導對你相當滿意啊!你,前途遠大!”
    鄭雨晴謙虛:“在您領導之下取得的成績!我還記得您向我宣布任命時,嚇到我腿軟,好幾個晚上沒睡著。”
    江部長笑:“現在不怕了吧?”
    “更怕了!”
    一樓門廳裏,鄭雨晴送別三位市領導,她驚詫地發現,這裏異常幹淨整潔,一掃平時髒亂差的衰樣。不僅紅毯鋪地,綠植盎然,鮮花盛開,連久不工作的led也出現字幕:熱烈歡迎市領導蒞臨集團考察!熱烈祝賀鄭雨晴當選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
    怎麽回事?這次大會特意沒有通知物業,就想讓領導們看看物管有多差,這樣在匯報的時候,好順理成章地把這個作為問題和重點。但是,好像有人走漏風聲了?
    劉素英的個性就是這樣,她想不通的,前麵就算黃金萬兩,強按頭都不喝水。但凡她想明白的事情,刀山火海,九頭牛也拉不回。鄭雨晴回到辦公室,劉素英已經在此恭候,開門見山道:“我想,明天就上崗。”
    鄭雨晴百感交集:“真要這麽快?”
    劉素英肯定地點頭:“既然要開刀,就從我身上下第一刀!不要磨磨嘰嘰了。”
    鄭雨晴頓時淚濕眼睫,她攥著劉素英的手,又忍不住抱了抱劉素英。
    半晌,劉素英打破沉悶:“嗨,能說點吉祥話嗎,我這是華麗轉身,你搞得傷感兮兮的。興許我把物業整得花好月圓的,還跑創業板上市了呢。”
    鄭雨晴立即撣了撣袖口一拱手:“劉總,我祝你,生意興隆年年旺!”
    劉素英低低地道個萬福:“回鄭社,財源廣進天天發!”
    鄭雨晴借機開口提要求:“師傅,你能幫我消化幾個人不?就那幾個開電梯的……”
    劉素英一擺手打斷她:“得得得,你適可而止啊!要走市場化,咱就按市場化來,我還沒開始跑,你先給我係上沙袋。那幾個奶奶,免談!”
    鄭雨晴嬌嗔地白劉素英:“我這給你人財物支持的,你連個人都不替我帶。市場倆字一掛上,都唯利是圖了。”
    劉素英一樂:“你不要跟我搞國企那一套。”
    鄭雨晴抽出紙巾很響地擤了一下鼻子:“這麽多天了,一直克製著,剛才到底沒忍住。哎,哭一哭,心頭鬆快多了。”
    劉素英的聲音也是的,兩個人相視一笑,拿著紙巾擦眼淚揩鼻涕。
    一個不高的男青年,立在門邊探頭探腦,他敲了敲門框,有點猶豫:“我,我,沒打擾二位領導抒發感情吧?”
    鄭雨晴和劉素英都一愣。
    男青年趕緊自我介紹:“鄭社,是我,美術設計部的小李,李曠華啊!”
    李曠華是上來要求承包食堂的。
    鄭雨晴很意外:“你是美院畢業的吧?”
    李曠華:“哎,老板,你不要有學曆歧視嘛!畫畫跟燒飯不衝突啊!用的都是大腦裏創意的那部分。我吧,我有家學淵源。”原來小李爹媽是開飯店的,從三十年前的路邊攤一直開到連鎖十幾家的金滿堂。
    鄭雨晴和劉素英大驚:“金滿堂是你家開的?!你是富二代啊!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李曠華:“不敢講,怕領導去蹭飯。嘿嘿,玩笑玩笑。主要是我爹媽比較自卑,老覺得開飯店不上台麵,他們死活要讓我高雅。不過吧,我從小耳濡目染,對廚藝有濃厚的興趣,鄭社,你如果讓我承包了食堂,就等於實現了我的中國夢!”
    劉素英敲打小李:“食堂工作又髒又累,繁雜得很啊!可比不上你設計欄標畫小刊頭清閑!”
    小李:“兩位領導,食堂交在我手上,我保證菜比現在做得好,錢比現在收得低。我還能給各位加班的同事準備愛心打包晚餐—哎,劉副總,我的食堂還可以和你物業聯手,給大家提供全方位的服務,解決居家難題!不過,我有個前提條件,別告訴我爹媽。他們隻要看我每天早上開車來報社,他們就安心了。”
    鄭雨晴和劉素英相視一笑,立即吩咐陳思雲:“起草文件。”
    陳思雲深提一口氣:“懂!咱集團深化改革的第一炮!”
    “關於劉素英李曠華同誌的人事任免通知”旋即下發到各部門,立即像油鍋裏濺入了水星,反響極大。
    粟主任聽到這些七嘴八舌,走出自己的小單間,立即被記者們包圍:“粟主任,你給解讀一下這個文件?這一老一小讓人感覺是商量好似的,他們這是要把肥缺都占掉的意思?”
    粟主任笑了,衝發牢騷的同誌說:“那,你也可以競爭上崗。劉總物業的位子,你去幹,隻要你能提出比劉總更好的方案。”
    對方立刻縮頭了:“劉總以前綽號就叫拚命三娘!我搞不過她。物業也不是啥好差事,抹地掃廁所的,我不去!”
    粟主任又笑:“那你去承包食堂?”
    旁邊有人擠對他:“就他,搞食堂?粟主任,你饒了我們大家的胃吧!”
    粟主任很嚴肅地說:“是啊!知易行難。看別人占上的位子,都是好。讓自己做,卻都不肯的。你們啊,有這空牢騷,趕緊轉身看看,眼跟前的事還有哪些能主動爭取的。何亮亮已經和江天佑搭了對子,負責建市七百年的宣傳策劃……”
    大家又開始尖酸刻薄:“能不能公布一下你們領導對這次改革的時間表和空缺啊?怎麽好口子全都給占走了?”
    “七百年的宣傳市裏專門撥款有500萬!這好事怎麽輪不到我們呢?”
    “當然輪不到你。你爹是宣傳部長嗎?還傳說她爹馬上要升市長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確實生死存亡!有門路的,和領導走得近的,不僅活下來了,而且吃香的喝辣的,死掉的都是我們這樣的草根!不公平!”
    粟主任:“何亮亮他們小組,兩個人確實力量也單薄了!大家,有願意參加的嗎?”
    一群人舉手:“我去我去!500萬啊!閉著眼花花!”得知還是沒錢也要打酒,500萬一分錢不給花,那些手,縮得比舉得快。
    有一隻手卻還在半空:“記者提問!記者提問!一分錢不花,那市裏給的500萬社裏花哪兒?”
    粟主任一看,原來是劉素英。他指指老劉:“到底是老記者,問題犀利!領導決定,這500萬,花在內容上。今後,凡是出了重大的、優秀的稿子,奮戰在一線的記者,所獲的獎勵,有可能超過鄭社。社裏正謀劃首席記者製。”
    眾人“唰”地都不見了。粟主任詫異地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再大的理想,都得用錢去落地啊!跑得比兔子還快!我還沒說首席記者的標準呢!”
    他打開微信群:“今後我們都在群裏辦公,跑一線的記者不必打卡,以稿子點卯。我們的標準是重質也重量,有新聞價值的稿子,你一年發一篇也行;找不到有價值的稿子,按量計酬也行,但采取末位淘汰製。不適合采編的人,自尋崗位。”
    半天,群裏都沒回音。粟主任笑了。
    張國輝被公安帶走了。在眾目睽睽之下。
    溫泉中心的老胡實名舉報張國輝搞新聞訛詐。老胡之所以能辦下那麽大一個溫泉養生中心,顯然不是尋常人。張國輝得意之時全然忘記在這個複雜關係的時代,打狗也得看主人。更要命的是,張國輝低看了長相粗鄙,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大老粗老胡。老胡每次見張國輝,都帶著錄音筆,每次電話都錄音。帶著這些證據,老胡把舉報信、廣告協議和報紙上的新聞一並交了上去。
    張國輝的時運應該是到頭了—紀委舉報郵箱裏,早幾日就躺著幾封匿名舉報信,舉報罪名是,《都市報》搞“有償新聞”。兩期保健品特刊,采用先黑後洗的方法,有計劃有步驟,先抓住保健品生產廠家的小辮子,再收“保護費”,手法之老道絕非初犯,後麵還附著張國輝在溫泉中心賣保健品的照片。
    兩起事件互為佐證,張國輝一腳踩中,同時引爆。
    張國輝是在辦公室被帶走的,走的時候還故作鎮定地對走廊裏的同事說:“你跟鄭社打聲招呼,就合同單位有點情況,需要我去說明一下,工作暫時移交給她。放心吧,我沒事!”
    張國輝一進公安局的門,就開始咬人。“都是鄭雨晴讓我幹的!首長,你們也知道,我們現在都是一把手負責製!所有的事,她不點頭,我不能幹啊!我個人又撈不著什麽好處!我舉報材料早就寫好了!隻等你們召喚!我怕隻有我一個人舉報,身單力薄被她整啊……”
    張國輝還說自己是傳說中的臥底,在《都市報》忍辱負重,隻等光明來到的那一天。“我早也盼,晚也盼!盼穿雙眼……”張國輝如戲子一般,開始唱樣板戲。
    鄭雨晴一個人在辦公室裏,仰麵朝天閉目養神,腦子飛轉,張國輝亂咬自己,她並不擔心,但又不知道將要麵對什麽樣的局麵。麵前的桌上攤著張國輝一係列報銷單據和財務部畫得驚人的紅線。鄭雨晴在上麵寫了畫,畫了又寫。
    方成媽這幾天總挑醫院的毛病,嫌對麵病床的老太太打呼吵得人不能睡,又是想孫女不能早晚看到,還心疼兒子花的住院費,總之一個要求,出院回家。二霞看她恢複得不錯,就做主辦了出院手續。自從上次打不到車受到歧視,二霞一口氣在手機裏下了好幾個打車軟件,這次她叫了個專車,一個人輕鬆愉快地把老太太接到家來。路上方成媽有點懵懂:“二霞這車是誰家的?比鄭雨晴的官車要高級吧?”
    但在洗澡環節上出了問題,那個熱水器老臣,好三天壞三天,現在又擺譜了,這次讓方成媽一身的肥皂泡,很狼狽地坐在浴缸裏出不來。
    二霞擺弄不好熱水器,隻好向鄭雨晴報告。而鄭雨晴又趕緊把任務轉包給呂方成。
    呂方成在廣場舞排練現場,一邊是音樂沸反盈天,一邊是旁邊小區居民拿大喇叭抗議:廣場舞嚴重擾民!
    看到是鄭雨晴來電,呂方成趕緊接聽,但他根本聽不清電話裏麵鄭雨晴在說什麽。他一溜小跑鑽進洗手間,耳朵裏卻傳來對方掛機的聲音。
    鄭雨晴被呂方成電話裏的噪聲吵得頭疼,對著話筒講半天,呂方成連一句整話都沒回過來。她隻好掛掉,再給呂方圓撥電話,發現呂方圓占線著,便再撥高飛,高飛也占線。鄭雨晴一籌莫展中,突然想到了劉素英。
    呂方成這邊給鄭雨晴回撥電話,鄭雨晴占線。他略一猶豫,鬼使神差就給高飛打過去,高飛也占線。呂方成一聲冷笑放下手機,抬頭,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一臉盡在掌握不屑為伍的鄙視。手機又響了,呂方成蔑視著屏幕上的來電人鄭雨晴,鼻孔裏哼出一聲,手機往褲口袋裏一揣,推開洗手間的門。《最炫民族風》的強烈節奏旋即衝進來,包圍了他。
    鄭雨晴對劉素英說:“大姐,你看,我讓你當物管,先給自己牟上私利了。我家熱水器壞了,您能幫我買一個安排裝上嗎?越快越好。我家老太太滿身泡沫等著呢!我也隻能求您了。”
    劉素英在物管科,一手叉腰一手講電話:“雨晴啊,我這就算上崗了吧?你交代的這些事,沒問題。都可以幫你辦。我的任務就是幫你解決後顧之憂的!但我有一個問題啊!”
    “你放心,發票給我留著,實報實銷!”
    “不是這個事!是物業不讓位啊!我們兩邊現在正準備幹仗呢!”
    老物業和新物業已經都拿著武器劍拔弩張了。一個要上崗,一個不讓位。劉素英在電話裏問:“我到底是現在去換熱水器,還是在這兒拚老命?”
    鄭雨晴嚇著了:“大姐,你千萬別胡來。我是讓你工作的,不是讓你送命的,你要是有啥,我咋跟姐夫交代啊!先撤,先撤!我回來解決!”
    鄭雨晴沒了主意,隻好去找高飛。茶館裏,高飛與鄭雨晴相對而坐。
    高飛打趣鄭雨晴:“我就一個電話沒接你的,你就心急火燎要見我了啊?對我的思念與日俱增啊!”
    鄭雨晴雙手奉上物業合同:“大麻煩,大神你趕緊給我送走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高飛簡單翻了翻,合同輕輕放回桌子上:“就這事兒?要出人命?”
    鄭雨晴飛快地煮水,洗茶,燙盞:“你不要小看這物業,我特地翻了翻這兩年市裏的報紙,光換物業發生的暴力案件都十幾起,人都死過三四個!我就納悶了,看起來也不是啥肥差,怎麽值得動刀動槍呢?”
    “你這是搶奪人家幾十口人的飯碗,那人家不跟你拚命?再說了,哪個物業公司隻管一攤子事?他這一攤子要是敗北了,以後在其他地方想混得響就難了。這就是爭地盤啊!”
    鄭雨晴:“我的改革這才邁一條腿出去,就要給絆倒了?”
    高飛邪邪一笑:“你呀,對待非常人,要用非常方。”高飛端著小茶杯,吹著茶葉嘬水賣關子:“你這個小文人。”
    鄭雨晴放下茶壺:“你什麽意思啊?”
    “書生意氣。”
    鄭雨晴狐疑看著高飛,拿起合同一頁頁翻看。
    高飛:“跟這幫人過招,用法律那就搞大了!他們一屁股屎自己都清楚呢,點他幾句,自動滾蛋。”
    鄭雨晴還是不解:“我怎麽點?手上又沒拿著人家的短處。”
    高飛壓低了聲音:“打人的時候,不是在打,是舉棒瞬間的嚇。”
    鄭雨晴:“他們怕我嚇?”
    “他們怕人民來信嚇。”
    鄭雨晴瞪大眼睛:“這我沒有。”
    高飛歎氣:“唉,一看你就是缺乏對敵鬥爭的實戰經驗……我告訴你啊,這個物業公司敢在報業大樓裏擺攤賣東西,就一定還有別的損招子!合同是吳總簽的吧?這裏麵可有啥貓兒膩?吳總,在裏邊待著,那就是兩不通氣,麻將你會打吧,詐和,嗯?”
    鄭雨晴恍然大悟,深深點頭:“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厲害啥啊,都是一點點自己摸索出來的。日子長了,吃的虧多了,攢的經驗豐富了,你也能給人當智囊團。”
    鄭雨晴有點緊張:“我剛學會說話,現在又得練演技了!你那個emba我不去念了啊,我先到中戲進修去!你知道,我膽小,又不擅長撒謊,到時候別給戳穿了,那我就沒臉活了。”
    高飛點點鄭雨晴的臉:“你呀!連個謊都不會撒,就出來混領導了。”
    鄭雨晴立刻舉起茶杯看看四周,站起來,假裝單膝跪地:“師傅!請受徒弟一拜!”
    高飛給嚇著了:“幹嗎呀,教你點損招,哪那麽言重啊!快起來,周圍人都看你呢!”
    鄭雨晴坐穩,撩一下頭發,很輕鬆地說:“我先練練演技。臉皮子不厚一點,咋撒謊啊!”
    高飛笑,還用又是欣賞又是心疼的眼神,飛快地掠了一眼鄭雨晴。
    鄭雨晴突然又問,如果有內奸,該從哪裏查?她總覺得自己身邊晃動著一個虛影,給物業公司通風報信。
    高飛想了想,疑惑地說:“你秘書?”
    鄭雨晴果斷否定:“思雲不可能!”
    高飛想想又問:“你司機……”
    倆人眼睛同時亮了:“小唐!”
    鄭雨晴在辦公室坐定。十幾年前,高飛導演讓鄭雨晴學會示弱,多用小姑娘的武器,掉點眼淚。十幾年後,高導演又讓鄭雨晴表現鎮定。鄭雨晴深吸一口氣,一副主場比賽勝利在握的篤定,讓陳思雲召來物業李經理。
    等李經理進來,鄭雨晴先向他表示感謝。李經理一愣,明明自己跟鄭雨晴的姐們兒—那個劉素英幹了一仗,怎麽她還謝自己?
    鄭雨晴:“我剛當領導不久,真沒啥經驗,光知道抓內容了,忘記了表象,多虧你幾次補漏,不然,單位上上下下哪能在領導眼裏看著這麽容光煥發?這,還不值得我謝嗎?”
    李經理得意:“哎喲鄭社您客氣了。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拿人家管理費,就是要把活兒幹漂亮了,不叫人挑剔,也不叫人踢攤子。”
    鄭雨晴笑:“你是說劉素英跟您換崗的事吧?”
    李經理不卑不亢:“換崗不存在吧。大家按合同辦事。合同到期可以不續聘,合同不到期,除非我們有什麽錯處,否則……您說是吧,鄭社?”
    鄭雨晴斜眼看李經理笑,笑得邪惡,笑得有內涵,笑得有些嘲諷,卻不說話。老半天了,鄭雨晴就這一個表情,把李經理汗毛都笑豎起來了。
    “鄭社,不知您笑啥呀?我哪點說得不得體?”
    鄭雨晴打開抽屜,從裏麵掏出厚厚的牛皮紙袋,往桌上一丟,歎口氣:“李經理,其實我也不願意讓你走……我做個不好聽的比喻:在家當媳婦的,是希望從外邊請保姆幹活呢,還是想讓自家婆婆來幫忙?”
    李經理不曉得怎麽接話。
    鄭雨晴:“從我內心裏,我當然希望你李經理留下。吩咐工作布置活兒都是契約關係。可是,看樣子,你是留不住哇。”
    李經理覺得牛皮紙袋裏有玄機,伸手去拿。被鄭雨晴一把按住。
    李經理:“那裏麵是……”
    “人民來信。”
    李經理頓時一臉放鬆的表情,他輕輕地嘁了一下:“我這人吧,一不搞女人,二不想當官,一個吃本分飯的,怕什麽人民來信!您收著吧!”轉身便要走。
    鄭雨晴把牛皮紙袋拆開,拿出一封信,展開了看:“搞女人頂多是生活作風不好。想當官呢,那也算有職業理想。可經濟犯罪就是大問題了。社裏有好幾筆賬,數目不清啊!去年,我數數,一二三四五六……最少六筆,到你們的賬上,依據人民來信的線索問財務,財務說是吳總簽的字。這,我就不好交代了。因為吳總的案子都還沒判呢!啊呀!這封信上,連招行和中行的卡號都有啊!不過很奇怪,戶主的名字看著像女人啊!”
    鄭雨晴笑了,有些輕慢地看著李經理:“最近也不知道為什麽,都流行實名舉報,而且查到最後,都落實了。張國輝,張副總,也進去了,去領導那兒保了他幾趟,都保不出來。這次中央反腐的決心很大。”
    李經理住了腳:“這個,我們都是針頭線腦的小賬……”他在猜測那人民來信寫的內容,權衡著輕重。
    鄭雨晴也不吭聲,把信一封一封塞進信封。
    “這些信,肯定不是衝著你李經理的。但每次打老虎都有蒼蠅一起給拍死了,拔出個蘿卜都會帶出點兒泥。”鄭雨晴把信塞櫃子裏,鎖上。
    鄭雨晴玩著手上的鑰匙:“這信,在我這兒,我能保證不傳出去。吳總是我的老領導,不忠不義的事,我鄭雨晴不做。這是客套話,也是實話。我不希望我坐在這裏的時候,還有警察進來。”她再次打量李經理:“我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了。”
    說完鄭雨晴衝門外叫:“小陳,讓小唐送我到高新區去。”她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李經理在鄭雨晴出門的那一刻,突然喊:“鄭社長,那提前解除合同的話,違約金你還是要付的吧?”
    鄭雨晴停了一下,頭都沒回就走了。
    鄭雨晴上車以後跟小唐說:“去高新區,我要找個人。”然後如約給高飛打電話,倆人開始演戲。
    鄭雨晴:“哎,高飛,我現在過去了,看看她還有什麽消息沒在信裏寫清楚的。”
    高飛在電話裏大聲說:“你要注意安全啊!你們倆。別到時候給李經理跟蹤上。”
    “放心吧!我走的時候,李經理還在大樓裏。你能不能幫我到紀檢去摸摸底,看這個女人有沒有到那兒胡說八道。”
    高飛說:“我會的。她就是胡說八道,跟你有什麽關係,又不是你的錯,不都是你前任的問題嘛?”
    鄭雨晴一臉瞧不上的神色:“我最討厭這種不仁不義的女人,好處她沒拿?翻臉不認人!像她這樣的,憑什麽好處都得了,到頭來裝無辜?就不能讓她得逞。跟李經理無關,我本來也不喜歡他。完全不是幫他出頭。但此風不可長!”
    高飛:“你多事!好,我掛了。”
    高新區到,鄭雨晴下車,跟小唐揚揚手,自己往裏麵走。小唐目送鄭雨晴走進高新區,迅速撥打電話……
    沒一會兒鄭雨晴手機響,來電顯示“物業李”。
    鄭雨晴故意晾他,手機就持續不斷地響。響了再響。
    鄭雨晴接了電話:“李經理,您有事嗎?我這正談事呢!”
    李經理果斷地:“鄭社,我們物業開過會了,鄭社轉正履新,我們不能給您工作造成額外的壓力,正好最近又有其他的大廈在招聘物管,我們想是不是這兩天就跟劉總交接一下?違約金,我們也不要求了!”
    鄭雨晴說著客套話,感謝李經理把報社當家一樣管理,最後她說,提前解約了,也不能讓你們這麽多兄弟吃虧,違約金,報社付一半。
    李經理大喜,連連致謝。
    鄭雨晴跟手給劉素英打電話,報告說前方道路已經掃清障礙,請放心駛入。劉素英也報告說,熱水器已經換了新的,老太太正在舒服泡著澡呢。
    鄭雨晴再給高飛打電話,稱讚他是神算子,又心疼:“人家都不要違約金了,你幹嗎非要我給一半?”
    高飛道:“窮寇莫追。這些人都是沒底線的。何必給自己惹麻煩?畢竟,公家的事,不要讓自己受傷害。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去接你,一起吃個飯?”
    小吃街上生意一如既往地興隆。煙霧繚繞,人頭攢動。一群跳舞大媽們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簇擁著呂方成往小吃街走。大媽徐娘半老,挎著呂方成的胳臂,嗲嗲地:“哎呀,今天排練辛苦,呂行長出血犒勞大家啦……我們不能白吃啊,要跳出成績跳出水平!給呂行長爭光!”
    “對呀對呀!”
    “我們肯定拿第一的!”
    呂方成手抄在褲口袋裏,胳臂被大媽們左拉右拽。他笑容滿麵,大媽們集體咿咿呀呀,做撒嬌嗔怪狀。
    一個大媽指著叫:“那邊,有位子!”順著她的方向,呂方成看到鄭雨晴和高飛兩個人,麵對麵坐著,邊吃邊聊,不時還相視一笑。
    呂方成的臉一下就黑了,掉頭就走。
    清晨,鄭雨晴手裏攥著驗孕棒,在衛生間裏等結果。最近工作上的種種瑣事,讓她壓力大到已經三個月不見姨媽的蹤影,成天犯頭疼。驗孕棒慢慢顯示出清晰的一根紅線。鄭雨晴啞然失笑,把驗孕棒隨手扔進垃圾桶。然後,她一身輕鬆,拿起二霞給準備的打包早餐,匆匆出門上班。
    呂方成打開書房門,他一夜沒睡好。頭頂雞窩,眼窩深陷,麵色青黑。這副模樣把他媽嚇了一跳。
    萌萌指著他嘻嘻笑:“爸爸你好像植物大戰僵屍……”
    二霞趕緊給他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麵條,呂方成一挑筷子,麵條裏臥倆雞蛋:“發財了?吃倆蛋?”
    二霞鬼頭鬼腦,指著呂方成的臉色笑:“哥,你不看看自己什麽臉色。你必須得開小灶,多增加點營養,補充蛋白質!不然太傷元氣了!”
    呂方成歎口氣:“工作忙啊!”
    二霞也壓低聲音:“你何止工作忙啊!我看你跟嫂子平日裏話都不多,還擔心你倆感情不好。鬧了半天平時都節省體力,鼓足幹勁整小二!想趕單獨二胎這趟車?那真得抓緊!趁萌萌跟小的年紀差距不大!”
    呂方成疑惑地看著二霞:“你從哪兒知道我們要小二子啊?”
    二霞指指衛生間垃圾桶:“咳,別不好意思了,我都看我嫂子早上驗孕了!”
    呂方成大驚:“驗孕?!”
    二霞體貼地安慰呂方成:“這次沒中。下次努力!”
    呂方成衝著二霞橫了一眼,把碗一放,立即奔到衛生間,一眼看到桶裏的驗孕棒。他如五雷轟頂,立在那裏,動彈不得。
    二霞本來想進去再安慰安慰呂方成,看見鏡子裏呂方成異樣憤怒的臉,嚇得不知說啥。萌萌還在嚷嚷著要紮小辮兒,二霞趕緊捂住她的嘴,帶著萌萌像賊一樣溜出家門。
    劉素英正式入主大樓的物業辦。她拿出管家婆的勁頭,把大樓當自己家來收拾管理。笤帚拖把從大市場批,洗手液大盤紙在網上團。看到鄭雨晴進她的門,劉素英喜滋滋地報賬,今天去一個新開的市場進貨,全場特價,又省百十塊錢。
    鄭雨晴笑她是操心的命,劉素英大笑道:“還說我,難道你不是?!我都聽人議論了,說以前的領導上任就談五年規劃十年戰略,鄭社上來就談省錢,說這不像國企,像大宅門!”
    鄭雨晴突然皺眉:“媽的,賬上有錢,誰不會糟蹋?現在都千瘡百孔了,還談毛戰略啊!為怎麽弄著錢,怎麽把手頭的錢花到位,我愁得大姨媽都快仨月不來了。”
    劉素英半開玩笑半責備:“喲!你別是懷了吧?我昨天還看你打惡心。”
    鄭雨晴翻眼:“沒有。我驗過了。”
    “你這年齡,驗得不一定準,還是去醫院抽個血比較把穩。”
    “不可能。我倆多長時間連話都顧不上說,更勿論其他。”
    劉素英警惕地問:“喲,那,你外邊有人?”
    “你看我現在這樣子,像是有人嗎?我就差賣身報社為奴了。”
    “你……真沒有?再仔細想想?”
    鄭雨晴委屈地說:“我都快結蜘蛛網了。”
    “不老實。沒有你驗什麽?”
    鄭雨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嗨,我不就是中二婦女嘛,我尋思著天上掉下個官帽子都能砸中我,還有什麽事碰不上啊?我怎麽就不能自力更生懷個孕啊?”
    劉素英哈哈大笑,一巴掌拍鄭雨晴後背上:“你還當你自己是聖母瑪利亞啊?你啊,你這不叫二,你叫四!二的平方。不對,你叫井,你橫豎都是二!”
    鄭雨晴自嘲:“事實證明,我不是女神的料,我更像女神經。”
    倆人笑得前仰後合,被二霞一個電話打斷。她結結巴巴:“我哥他……嫂子,我,我說錯話了!垃圾桶裏那個驗孕棒……我以為,是你和……我哥他,情緒相當,不穩定!”
    鄭雨晴聽完又哈哈大笑了:“嗨呀,這事啊,你放心吧二霞!甭搭理你哥!晚上回去我跟他說。”
    劉素英拿手點點鄭雨晴,無聲地說:“二貨,沒事都弄出事來!”
    電話又響,這回是高飛的。高飛居然也關心地問鄭雨晴,確定沒事吧?
    鄭雨晴一驚,他怎麽知道,還真是神算子不成?她說:“我不確定啊……劉姐讓我去醫院抽個血。”
    高飛大驚:“抽血?你哪兒不舒服?”
    原來兩個人說岔了,高飛側麵打聽到,張國輝誣陷鄭雨晴,說那些錢都進了鄭雨晴的腰包。鄭雨晴滿不在乎回答說,自己問心無愧,不怕半夜鬼敲門。
    鄭雨晴放下電話,劉素英一臉疑問:“還說外麵沒人!你,是不是和這個高飛?”
    “他是我和方成共同的好朋友。”
    劉素英像審犯人一樣,仔細端詳鄭雨晴的表情,想找出點蛛絲馬跡:“可我聽著他的聲音裏,有著超出常規的關切。”
    鄭雨晴捂住頭原地蹦躂:“亂了亂了亂了!我和他,真是清白的!”
    劉素英開夠了玩笑,一臉正色道:“我已經和小粟陳思雲商量過了,我們三人分頭寫證明,一定要還你一個清白。你呀,你還是沒經驗。張國輝就算是誣陷,你最少得放慢步伐好幾個月,咱們集團改革可等不了這麽久。”
    鄭雨晴:“我這就讓財務總監,把張國輝所有的賬目給我,咱直接交上去,也配合調查。”
    回到報社,鄭雨晴開始著手“除內奸”。但小唐是在編身份,不能幹脆地打發走。鄭雨晴秉承“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古訓,安排小唐去夜間記者站開車,以“司機班班長即將退休,集團正在物色接班人”為名,給小唐畫了一個美好的大餅。沒費鄭雨晴多少口舌,小唐便高高興興地去新崗位上班了。
    而自從李曠華承包食堂後,飯菜質量確實大有改觀,而且價格實惠。午飯時分,鄭雨晴打了一份土豆燒牛肉、一塊大排、一盅燉雞蛋、一份烏菜,加上米飯和西紅柿蛋湯,才十塊錢。右右和何亮亮惦記著李曠華的牛肉粉絲煲,饞得騎行三十公裏趕過來。倆人端著牛肉粉絲衝鄭雨晴打招呼,鄭雨晴指指自己邊上的空位讓他們坐。
    突然,有一個人衝上前,拍桌子道:“可算找到你了!”
    鄭雨晴一看,原來是報社退休職工錢惠玲。她趕緊恭敬地站起來,叫了一聲“錢阿姨”。
    “快,給阿姨簽個字,把藥費報了!”錢惠玲從包裏掏出一遝醫藥發票。
    就在上個月,退休老同誌們的醫藥費還是全由集團兜著。不拽自己的毛不知道疼,浪費很是驚人,誰家沒幾抽屜過期藥?深化改革大會之後,鄭雨晴哢嚓一下把這塊給切了,全部社會化,社保給報多少是多少,報不了的自掏腰包。大部分老同誌隻是關在家裏罵罵,解解氣,最後都理解並配合新政策。唯獨錢惠玲不是省油的燈,在財務那裏碰了壁,直接來找鄭雨晴。
    鄭雨晴禮貌地請她坐,又請她在食堂用餐,但是一口咬死—不給報銷。
    錢惠玲見賣老臉無用,怒火就上來了:“執行幾十年的規定,到你鄭雨晴這兒說翻就翻?”
    劉素英給她解釋:“這不是鄭雨晴一個人的主意,是集團黨委的決定。”
    錢惠玲開始挑唆:“小劉啊,聽說你去搞物業了?真可憐啊,你也老了,去掄掃帚把子了,還不如我!這也是集團黨委集體研究決定的嗎?這什麽集團啊,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
    錢惠玲開始憶苦思甜,從《都市報》創刊說起:“二十個人,擠在兩間小破房裏辦公,冬冷夏熱。現在你們倒好,享受這麽闊氣的大樓!電梯、空調、電腦,這都是我們老同誌給你們掙出來的!我們當時才拿32塊8毛一個月!鄭雨晴,你命好,你坐享其成,可你不能嘴一翻,說不報賬就不報賬。誰給你的權力啊!”
    鄭雨晴脫口而出:“錢阿姨,單位效益不如從前,沒錢了呀,我負擔不起了呀。”
    文人就愛摳字眼,“負擔”兩個字,一下讓錢惠玲抓著了把柄。她冷笑一聲:“原來在你眼裏,老同誌都是負擔!誰都有老的那天,你也會成為別人的負擔!不給報也行,你把我這輩子給報社做的貢獻折成房價,你在這大樓裏,給我劃塊地,我租出去,我以房養老!從今往後,我不麻煩你報醫藥費。想糊弄老同誌啊?什麽集團的決定,分明是你自己搗鼓的!你真的不給報?”
    鄭雨晴態度還是很堅決。
    錢惠玲輕蔑地說:“你鄭雨晴後台硬啊!多少領導不敢幹的事,你就幹了。你以為我們這些老同誌不知道你的斤兩?你何德何能!論資曆,新聞部的孫昊比你更適做社長;論能力,廣告部的張安棋為社裏攢下大把銀子。人家都幹不了這社長,就你被欽點,還組織部直接任命,你以為你幹的那些事真沒人知道?”
    食堂裏的職工都給錢惠玲驚動了,紛紛聚攏過來。
    鄭雨晴仍舊心平氣和:“錢阿姨,我是您從小看著長大的,咱一直住一個大院兒裏,也就最近幾年剛分開,我的曆史,您隻怕是最清楚的,我自己也好奇,我究竟幹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才能坐在今天這個位子上呢?”
    “那我問你,那李保羅的醫藥費你怎麽給報了?他才工作幾年?他花了社裏多少錢?!”
    “錢阿姨……李保羅是絕症。”
    “真是想得周到,你這份深情厚義李保羅他知道嗎?當初如果你對他好點兒,李保羅也不會年輕輕地得這種怪病!”
    鄭雨晴眼圈紅了:“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懂!天天坐人家的摩托車,拿奶子去蹭李保羅的後背……全報社誰不知道!你要不要臉啊,外頭談著戀愛,裏頭跟人保羅不清不楚。保羅多老實一孩子,你耍人家玩兒?你前頭結婚,李保羅後頭就給氣病了,你當我們不說我們心裏就沒想法是吧?”
    右右忍不住了,她像個小獸一樣,“嗖”一下跳到鄭雨晴前麵,護著鄭雨晴:“有事說事,有話說話!您都這麽大年紀的人了,還滿腦子男女關係,翻什麽陳年舊賬,你翻給誰聽!”
    錢惠玲不拿正眼看右右:“報社這地方現在邪氣重啊!這是什麽紅毛綠尾巴的成精動物!輪得著你跟我說話?滾開!”
    右右聽了,往前直蹦:“你讓誰滾?你罵誰是動物?”何亮亮緊緊抓住她的胳臂,不讓她蹦。
    鄭雨晴忍氣吞聲:“錢阿姨,我尊稱你一聲阿姨,也請你當得起這份尊重。”
    錢惠玲斜眼看著鄭雨晴:“尊重要靠自己掙!單位這麽多能人,怎麽就輪到你掌這帥印?哦,老傅躺在病床上欽點的是吧?你跟老傅,啥情分啊?是什麽特殊感情才能舍得命來保你啊?”
    鄭雨晴怒了,有點哽咽地說:“錢惠玲,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不血口噴人,我這不就等你給大夥兒一個交代嗎?這其間的彎彎繞繞,恐怕隻有你自己心裏明白吧?誰沾著你誰倒黴!李保羅植物人了吧?集團領導,躺倒一個進去四個!張國輝又進去了!聽說你又釣上一個總裁?我真佩服你老公,忍者神龜啊!他沒憋出毛病吧?哼!我告訴你鄭雨晴,這錢啊,要是不給我們報了,我們就到市裏去靜坐去!”
    鄭雨晴氣得臉青手抖,手指頭死死摳著椅子背,仿佛一鬆手,那巴掌就會飛到錢惠玲的胖臉上。劉素英緊緊拉著她的胳臂:“雨晴,別聽她一張臭嘴!你千萬忍住!”
    錢惠玲把報銷單據收起來,指著圍觀的職工:“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們老同誌的下場!你們這些人啊,都長點心吧!給她這種人賣命,能有啥好下場!”她端起飯盆,嘩啦一下潑向鄭雨晴,“哼,你不管我吃藥,我也不讓你吃飯!我們走著瞧!”說罷揚長而去,鄭雨晴一身狼狽,立在原地。
    幸虧陳思雲腦子靈活,拉著鄭雨晴就上樓:“鄭社,市長辦公室來電話了……”
    鄭雨晴跟陳思雲說:“你現在去給我買幾套衣服,不管啥樣式了,能穿就行。錢我回頭打你賬上。我看在這位子坐下去,以後被潑糞都有可能。”
    陳思雲:“錢惠玲那一張臭嘴,您就不該給她這個臉。換了我,甩袖子走人!”
    鄭雨晴淡淡地說:“這是我的主場,我幹嗎要走?讓她罵好了,她還能罵掉我一塊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一分錢也不給她報銷!”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鄭雨晴被錢惠玲指鼻大罵當眾潑飯的視頻,很快就被傳上微信。朋友圈已經被刷屏,呂方成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
    下班回家,呂方成卻不見人影,打他電話也不接,再打就不在服務區了。鄭雨晴感覺身心俱疲,她迫切需要呂方成的安慰和開導。在她最需要呂方成的時候,呂方成卻不在身邊。鄭雨晴感到異常地孤單。她迫切需要鑽進呂方成的懷裏,求安慰,求抱抱,訴訴苦,哭一氣。抬頭看看牆上的鍾表,時候不早了,得去單位看版樣,鄭雨晴抱抱孩子,又回報社。
    小唐去了夜間記者站,鄭雨晴便自己開車。大好事啊,還省掉一個人力成本。但當她下了夜班在小區裏找車位的時候,又有點後悔。小區居然擠成這個樣子,好不容易有個空當,鄭雨晴又擔心自己的車技。正在一籌莫展,黑暗中站出一個人,仔細一看,竟然是呂方成。
    鄭雨晴有些驚喜:“哎呀!方成!你來接我嗎?哎,你怎麽知道我自己開車?快快快!幫我把車倒進去。”
    呂方成看看鄭雨晴,半晌不說話,眼神哀怨而複雜。終於,他邁步走到車邊。
    鄭雨晴聞到呂方成身上的酒味,捂住鼻子說:“你又喝酒了!算了,不要你倒了!你指揮我吧!”泊好車鑽出來,鄭雨晴忍不住笑,這車停得有技術啊,前後左右塞得緊緊張張的。明早出來又有麻煩。
    呂方成納悶兒:“你司機呢?”
    “我給他調走了。礙事兒!幹啥都感覺旁有耳目!”
    呂方成冷笑著哼了一聲:“那我礙事兒嗎?”
    “也礙啊!走,回家!”鄭雨晴有口無心地說,拉著呂方成上樓。
    鄭雨晴躡手躡腳進門,摸黑換鞋,不想呂方成把門砰地關上。
    鄭雨晴壓低聲音:“輕點!他們都睡了!”從鞋櫃摸出拖鞋丟到呂方成腳下,“你趕緊去洗個澡,瞧你這身酒氣……你忘記自己過敏了嗎?回頭又要我給你撓!”
    呂方成不作聲,拉著鄭雨晴的手就進書房,門一關,燈也不開,直接把鄭雨晴按在牆上。呂方成粗魯地去吻鄭雨晴,伸手去撕她的衣服。
    鄭雨晴躲閃不及,就有點惱火,她想推開方成,沒想到一失手一巴掌打呂方成臉上。一聲脆響,把倆人都嚇愣了。
    鄭雨晴摸一把呂方成的臉,趕緊道歉。呂方成像被這巴掌扇清醒了,他冷靜下來,粗重地舒口氣,又像是放下一個大包袱:“雨晴,我們離婚吧!”
    鄭雨晴以為他酒還沒醒,懶得搭理,轉身要去臥室看萌萌,豈料被呂方成一把扣住手,用很大的力。
    鄭雨晴疼得一齜牙,壓低聲音嗬斥呂方成:“大晚上的,你鬧什麽鬧?!撒酒瘋是不是!”
    呂方成緩緩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紙,抖在鄭雨晴眼前:“財產歸你,孩子歸我,我們搬出去。簽字。”
    鄭雨晴打開燈,草草在紙上瞟一眼,很奇怪:“你什麽時候寫的這個?你想離就離啊?不離!不同意!”鄭雨晴幹脆地將紙拍在桌子上。
    “這事由不得你。鄭雨晴,這麽多天來,我一直忍著不吭聲,其實我早知道你那些髒事!”
    鄭雨晴莫名其妙:“我什麽髒事?!哦!你還在為早上驗孕棒的事……”
    呂方成:“咱能不提那事了嗎?到此為止。”
    鄭雨晴:“是到此為止!咱倆之間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了!”
    “信任?你配談信任?!你和高飛倆人雙宿雙飛,我給你時間和機會解釋,你都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們之間哪裏還有信任二字?!”呂方成掏出手機,迅速翻到大床雙床那條信息。
    原來呂方成的心結在這裏。鄭雨晴趕緊解釋網上訂房弄錯了,自己也是到地方才發現的,去深圳她和高飛都沒在一個樓層住,標準間和行政套房本來也不在一個樓層。她問呂方成:“不過是一條短信,我們之間的感情這樣不堪一擊嗎?”
    呂方成臉色鐵青:“西諺說得不錯,妻子為非丈夫最後知!已經滿城風雨了,你還敢跟我談信任談感情!真拿我當傻b了!鄭雨晴,鄭社長,你到底怎麽當上這個社長的?!”
    鄭雨晴寒心:“別人誣陷我也就算了,你是我的男人,為什麽也撿我風雨飄搖的時候落井下石?外邊的風言風語就要把我壓垮了,你還嫌不夠,再加一根稻草?方成,你能不能省省事,你幫我分擔點行不行?你是我的親人啊!”
    但是呂方成已經沒了理智,不放過她,步步緊逼,李保羅、老傅、小粟、高飛……呂方成現在就是一個狹隘的小男人,所有在鄭雨晴身邊的異性,都是他懷疑對象。
    “鄭雨晴,你到底背著我,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羞辱!!你不要忘記,你是孩子的母親!你做出那些事情,叫萌萌以後怎麽做人?!”
    這個自己17歲就認識的愛人,是她最不能放手的親人,這麽多年了,兩個人已經骨肉相連,甚至鄭雨晴認為彼此的靈魂都長到了一起,現在卻給了她最致命的傷害。
    鄭雨晴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男女關係,我沒想到方成你酒後能說出這樣傷害我的話。你喝醉了,我原諒你,你趕緊回去睡吧。以後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你不敢正麵回應我,說明心裏有鬼!你給我頭上戴了十七八頂綠帽子,你傷害了我男人的自尊,我絕對不可能再和你過下去。我們離婚吧。”呂方成心裏的坎兒今天是過不去了。
    鄭雨晴問:“你可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倆人的約定了?”
    呂方成似乎冷靜下來,他說記得,吵嘴,不打架,主權問題不予討論。
    “我從落地起,就聽我爹媽天天把離婚掛嘴上,不是吵,就是打。我煩透了!所以我定下了這規矩。”
    呂方成又繞回去了:“婚姻的規矩,都是你定的,我現在後悔了。當時應該加一句:不能戴綠帽子。”
    鄭雨晴像是不認識對方似的,用極度陌生的眼神,冷靜審視呂方成。沉默了很長時間,她說:“我希望你,不要後悔。”
    呂方成擲地有聲:“我呂方成這輩子所做的決定,沒有一件後悔過。”
    鄭雨晴冷冷看他一眼,又仔細看了離婚協議書:“你老媽,和這房子,還有名下所有的存款,都歸你。孩子歸我。你去重新起草一份。”
    “萌萌歸我,她不能跟著你。我怕她有樣學樣!”
    “萌萌必須歸我。”鄭雨晴忍了半天的淚最終還是落了下來:“媽,房子,財產,都歸你。我帶孩子走。你擬好協議,明早上去民政局。萌萌還小,別讓她知道大人的事。”
    呂方成最終退讓一步,孩子歸鄭雨晴,但兩個人共同撫養。
    清晨,鄭雨晴下樓,發現自己的車已經被挪出車位。鄭雨晴坐進車內,係上安全帶,脖子被卡得鐵緊。這車還是按照小唐的身高和習慣調整設置的。呂方成看見了,拉開車門,伸手進去先調整安全帶,又調整座位和後視鏡。默不作聲幹完這些,呂方成鑽進自己車裏,打著雙閃在前頭帶路,一路引著鄭雨晴的車,開到民政局。
    鄭雨晴從前采訪來過民政局,印象中那些辦離婚的人總是別別扭扭地氣不順。現在輪到她自己站在隊伍裏,前後左右一打量,感覺沒有離婚的氛圍啊!前麵那對小男女,有說有笑,手拉著手,還商量著一會兒去哪裏搞頓散夥飯呢。後麵的幾對,肩並肩膀挨膀,和顏悅色。網上曾經廣為流傳的唐朝離婚書,“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鄭雨晴心想,難道這些人是打唐朝穿越過來的嗎?果真是散買賣不散交情。如果非要挑出一對標準款的待離夫妻,那也隻有呂方成和自己能夠入圍了。雖沒表現出反目成仇,但是疏離感是足夠的。呂方成昂首站在隊外,大義凜然,與自己形同陌路。他和鄭雨晴的物理距離目測有三丈遠,心理距離嘛,鄭雨晴聽到自己在心裏嗬嗬了幾聲。兩個人樓上樓下忙活一通,總算拿到了離婚證。
    鄭雨晴站在民政局的大門台階上眼神茫然,一段看上去很美的婚姻,就這樣結束了。她特地叮囑呂方成,離婚這事,暫時別跟老人和孩子說。他們從認識到今天,已經20年了。愛情這東西,並非耐用品,無論當初多麽熾烈的感情,經過這些年的柴米油鹽,早磨得沒了激情。她細細梳理自己失敗的婚姻,發現用疲乏這個詞來總結,最合適不過了。最近的一次親熱,在三個月之前,是鄭雨晴去海南的前一天晚上;上一次看電影,是半年前,夫妻倆陪孩子看《白雪公主》。很長時間,他倆忙得沒有自己的生活,要麽不說話,要說話,就是一堆家務俗事。之前鄭雨晴還跟呂方成談工作,後來發現,兩個人已經不在一個層麵上,連這個都沒法再談。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也淡了。鄭雨晴突然想到徐誌摩這句話,媽的,這詩看著空靈,還真貼近現實。
    鄭雨晴大半天沒露麵,也沒電話,這讓陳思雲很擔心,想到那車她都沒摸熟就上路了,也不知道車技怎樣。正在七想八想,鄭雨晴進了門。
    陳思雲遞上一遝材料,是自己和劉素英粟海峰手寫的三份證明材料。細心的思雲還做了電子版本,又提醒道,今天是老傅生日,您說要去探望的,我把時間改約在傍晚了。生日禮物思雲也準備好了,印刷廠抵來了一批蠶絲被,質量不錯,送老人很合適,比鮮花和蛋糕要實惠。
    屬下們如此貼心忠誠,鄭雨晴眼圈突然紅了。
    傅書記病房裏擺放著花籃,還有幾個生日蛋糕。顯然,鄭雨晴來之前,已經有人先行探視為其祝壽。
    床頭放著一些儀器,胳臂上還打著吊針,傅書記正閉眼休息。
    鄭雨晴躡手躡腳走進病房,一把握住傅書記愛人的手,壓低聲音:“對不起,大姐,我來晚了。”
    “小鄭,哎呀,鄭社長,你那麽忙了,還過來幹嗎?”
    床上的傅書記動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問:“小鄭?”
    鄭雨晴和老伴同時湊近病床。鄭雨晴輕輕拉著老傅的手:“吵著您了吧?”
    老傅含糊不清地讓座,屋裏就一個凳子,鄭雨晴謙讓著不肯坐,但是傅太太跟她使眼色,她便很聽話地在老傅床邊坐下了。
    鄭雨晴輕聲:“傅書記……生日快樂!我代表集團500名職工,給您祝壽來啦!我拖到晚上才來,您不怪我吧?”
    老傅手指微微搖搖,意思是不怪。
    “我這有好消息報告給您,算是壽禮……”
    傅書記微微側耳傾聽。鄭雨晴說,我轉正了。老傅立即艱難地豎個大拇指。
    鄭雨晴又報告第二個好消息:“盧市長把建市七百年的宣傳重任,放在我們這邊。”
    傅書記看起來微微笑,用手拍拍床幫以示鼓掌。他問,有第三個好消息嗎?
    鄭雨晴一臉抱歉,暫時沒有了。
    “那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嗎?”
    鄭雨晴一驚,不知傅書記聽到啥。她想了想,匯報了張國輝被抓的事情。
    老傅說:“抓到碩鼠,這是第三個好消息。”
    鄭雨晴說:“那,真沒啥不好的了。哪哪都挺好。集團按部就班地工作著,各二級單位運轉也很正常,所有都各就各位,就差您沒歸位啦!大家都盼星星盼月亮,盼您回來主持工作!我呀,我就等您一回報社,讓我有個主心骨,您指哪兒,我打哪兒!”
    傅書記輕輕搖頭,喃喃自語:“回不去了。”
    鄭雨晴立刻嬌嗔地喝止:“瞎說!可不能瞎說!您這哪哪都好好的,不出幾個月就回來了!集團離了您,哪轉得開呀?”
    傅書記微微笑,不知是欣慰,還是嘲弄:“我不在,不是好好的?你幹得,比我好。你是鄭,我是傅!我不要回去。回去對你不好。你好好幹!”
    鄭雨晴眼圈紅了:“書記,沒有您,哪有我啊!”
    傅書記用手製止她:“你就是你。沒有我,你還是你。你是和氏璧,不經曆斷手斷腿,鑿不出璞玉。你不知,我知。”
    鄭雨晴瞬間被擊倒。這一向,天天焦頭爛額,千瘡百孔,看各色冷眼,聽各種責難,外人不理解也就罷了,可最親近的呂方成,對自己也極盡侮辱之能事。鄭雨晴感覺自己惶惶如喪家之犬,靈魂都成了無根之萍。沒想到,在老傅這裏,她聽到這麽高的評價!鄭雨晴的眼淚“唰”就掉下來了。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感激。鄭雨晴緊緊握住傅書記的手:“我何德何能,讓您如此信任?這副擔子,哪怕我擔不起,我也要拿命抵才不辜負您。”
    傅書記反過來輕撫鄭雨晴瘦弱而冰涼的手:“你擔得起。你是竹,彎而不折。我們是朽木。我們,不如你。”
    探視的時間到了,鄭雨晴趕緊告辭。臨走前她對老傅說:“我要從您這借點兒勇氣,您呢,從我這,借點兒力氣。咱倆勻一勻!”說完,鄭雨晴俯下身,深情地,長久地,像抱小孩那樣,抱著老傅輕輕晃晃。
    兩個人無言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