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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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將至,人心浮躁。微信群熱鬧起來,鄭雨晴不勝其擾,煩惱不堪。她覺得這微信群就跟邪教一樣,加進去就退不出來了。上回剛按個退出,還沒清靜幾分鍾,又給人撈回去了。索性全部設成新消息不提醒。
高中同學王蘇雅在群裏喊她,半天鄭雨晴沒動靜,她索性打來電話,讓鄭雨晴趕緊上群開班會。
鄭雨晴打開高中微信群,發現已經更名為“重返十八歲”,嘩嘩嘩蹦出幾百條消息。大家討論得非常熱烈,主題是討論元旦聚會,這次有特殊要求,郭為華建議的“四個不帶”:不帶老婆,不帶小秘,不帶小三兒,不帶孩子。
沉默多日的呂方成突然發言,他是來請假的,理由是年底銀行事情多。說完,不等大家回答,呂方成就又沉默了。任王蘇雅千呼萬喚,再沒露頭。
呂方成這段時間離群索居,五心煩躁。婚是他堅持要離的,可是離了之後,沒有半點輕鬆。同學群裏的發言讓他有一種“熱鬧是你們的,我什麽也沒有”的孤獨感和距離感。一夜間,他失去了最親密的愛人,和最忠誠的兄弟。而他們,在一起。時而,他覺得自己是舉世英雄,為兄弟割愛,時而,他覺得自己是世間難得的人,眾親反目。
一向吃得香睡得甜的人,現在失眠多夢。以智商超群精力過人著稱的呂方成,有點恍恍惚惚丟三落四不在狀態。
徐文君站在他麵前,觀察了足有五分多鍾,呂方成居然一直愣著出神,沒有察覺。
徐文君忍不住伸出五指在呂方成麵前晃,晃了半天呂方成才有反應。
“幹嗎?”
“老呂,你這幾天到底怎麽回事?萎靡不振的,還沒到老姚的年紀,卻有了老姚的疲態!”
呂方成沒好氣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徐文君拿著文件夾敲桌子:“找你過年!”—每年的最後一天,銀行重頭大戲,存貸款規模,都要衝一衝的。
呂方成打著哈欠說:“今年不好搞,網上這個寶,那個寶,存款利率高,貸款手續簡便,我們被動啊!”
徐文君有些恨:“現在連老乞丐都給餘額寶拉跑了!”
“小門小戶嘛,喜歡追逐蠅頭小利!馬雲提高點兒利息,他們就挪過去,等到餘額寶掉下來,他們自然就挪回來。小儲戶那點蒼蠅腿,在你眼裏算不得肉。”
徐文君憤憤不平:“餘額寶也不幫他們數零角子,討來的錢,要我們點一下午,剛進賬瞬間轉走!我都想叫他們滾蛋!哪天黑客把網搞癱掉,叫他們一分不剩,哭都沒眼淚!”
呂方成不吭聲。
徐文君:“你那個廣場舞大賽,看著轟轟烈烈的,有幾個跳舞大媽上咱家開了戶買了理財?廣告費花了不老少吧,倒是便宜《都市報》了,我們不會賠本賺吆喝吧?”
聽到“都市報”幾個字,呂方成心情更灰暗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調整好情緒,然後很認真地回答:“徐主任,其實我們對老同誌下手還是遲了!以前總以為孩子和女人的錢好賺,其實,老年人的錢最好賺!那些賣保健品的比我們有覺悟,早瞄準老同誌們薅過一輪羊毛。目前的情況是,老同誌們都處在災後重建的恢複期,種地還講究休耕輪作呢,我們也得讓老同誌們充分休養生息。”
徐文君哼了一聲:“別等我們維護好了,又給其他什麽人搶先薅走了!”
“您放心,我安排小徐一直駐紮在排練現場辦公,隻要大媽們中場休息,小徐就見縫插針地給他們灌輸理財之道。對老同誌我們不能太心急,講究潤物細無聲,隻要前期鋪墊得好,一旦他們緩過勁兒,餘錢都得上我們這兒來。”呂方成很怕跟徐文君討論業務,找機會就想逃離:“我這就去現場督戰!”
徐文君見呂方成要走,又把他攔住,湊近了他,手按胸脯壓低嗓音:“老呂,我跟你透露一下,我年後,要調任副行長了。你放心,我兌現承諾,我走到哪裏就把你帶到哪裏。”徐文君眼波一流轉,目光像舌頭一樣在呂方成的臉上舔了一圈,呂方成頓時一陣哆嗦。
徐文君媚笑:“是不是聽著小激動?”
呂方成趕緊搖手:“不必了,不必了!徐主任,謝謝您的好意。我其實不配您的提攜。和您的雄才大略比,我就是一個安於現狀的普通人。能留在營業部裏當個主任,我已經非常知足了。”
徐文君尖酸刻薄:“喲,你是要跟我劃清界線吧!你不要以為留在營業部,就能跟我撇清關係。咱們共事十來年,哪那麽容易分得清彼此?銀行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倆是榮辱與共的利益共同體。你的所作所為早已經表明你是我的人。你想獨立是吧,車臣鬧騰那麽多年,到現在也沒得逞嘛!就算你自立門戶,那個王璐環能饒得了你?失去我的庇護,她分分鍾滅你沒商量!”
徐文君走到呂方成的麵前站定,邪魅一笑:“你和我捆綁銷售這麽些年,拆不散打不開,這叫人以類聚啊!老呂,我倆誰離開誰都不會比現在更好。以後這種損人不利己又傷感情的話,就不要再提了!”她抓住呂方成的手:“呂方成,聽我一句肺腑之言,是男人就要有大誌向!我們倆,一定要站好最後一班崗,把今年營業部的成績弄得風光一點。今年再不需要打啥埋伏,不用把指標帶到明年,攬存、放貸、發卡、賣理財、基金、拉保險等等等等,都往高裏做,嘻嘻……想接我徐文君的班子,沒那麽輕而易舉噢!”她細眉毛一挑。
呂方成趕緊抽出手,指指外麵:“我現在就去增援小徐。一定努力把今年的業績弄得漂亮!讓您風風光光去履新!”
徐文君一把抓住想溜號的呂方成:“等等!我親自督戰!”
廣場舞大賽將在元旦舉行,銀行為方便各路參賽隊伍走台排練,大手筆把體育館提前一星期租下來,燈光音樂暖氣管夠開放。
呂方成不過兩天沒來,發現這裏居然變成年貨市場了!大爺大媽們也沒心思練舞,三五成群,穿著舞衣舞鞋在各個攤點前轉悠。
大門左手:核桃柿餅大紅棗,大門右手:鹹鴨火腿風幹魚。場地四周盡是羽絨被家居服糖酒茶的地盤,一個訂報員占據了銀行的地盤,小徐姑娘擠在角落裏。
徐文君氣得嘴都要歪了,箭步衝到小徐姑娘麵前,拿食指直戳她的額頭開罵:“我是供養你當奶奶的是吧?你看看這滿場子的人!我出錢搭台,讓別人唱戲?我要你看著客戶,你是怎麽看的?我跟你講!十分鍾之內,這些人要是不消失,你就給我消失!”
小徐姑娘嚇得渾身發抖,連話都不敢說了。
“還不快去!!”徐文君吼她。
呂方成拉過小徐,輕聲說:“你去把保安請來,請他維持一下秩序。”
小徐姑娘從徐文君身前一低頭,趕緊溜。呂方成又趕過去,塞給她100塊說:“謝謝保安。”小徐姑娘感激地回望呂方成一眼,攥著錢走了。
呂方成開始驅趕各色人等,在保安的協助下,大家倒是客客氣氣散場。隻報社負責訂報的中年婦女,態度很橫:“憑什麽趕我?這是我們《都市報》聯合組織的活動!你跟我們領導打個電話,隻要我們鄭社發話,我立即就走!”
又是鄭雨晴!呂方成感覺走哪裏都躲不開自己的前妻,心裏正鬱悶呢,突然聽到一聲聲口號。定睛一看,鼻子差點給氣歪,你妹啊,居然康健王也在這裏!
金喜善拍著巴掌喊:“保健哪家強?”老頭老太齊聲高喊:“中華康健王!”
小金眼睛尖,早就發現了呂方成,她略有點兒不自然,但很快熱情洋溢地打招呼:“呂大哥,您也來啦!告訴大家,我們呂行長的媽媽也用康健王的產品呢!”她真是銷售的奇才,順手就把呂方成利用上了。
呂方成正不知道怎樣接茬,徐文君反應極快,拊掌大笑說:“沒錯!呂行長媽媽本來耳聰目明,腿腳麻利,吃完康健王以後,鼻歪口斜,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到現在都不能動彈。呂行長正到處找你這個騙子呢!你自己撞上門來!哥哥姐姐們哪!這家的健康產品,吃了真是上天堂的啊!”
金喜善也不是瓤茬:“這位大姐,你有什麽證據證明老太太的病是吃我們藥造成的?沒憑沒據可是要被告誹謗罪的哦!”
徐文君一屁股坐宣講的桌子上,掂起一瓶營養品看看,斜眼問金喜善:“老太太沒吃你藥前,是能走的吧?吃完你藥,是癱的吧?你不是號稱吃完這個藥……”徐文君看看包裝外的說明書:“喲!可以延年益壽呢!可以緩解高血壓糖尿病耳鳴目眩偏頭疼……啊呀呀,包治百病呢!”徐文君倒出一把藥片,走到小金麵前,一把拉住她的頭發:“這麽好的藥,你該自己吃,吃成千年王八做個範本給大家看看,你張嘴!”
小金推搡徐文君,徐文君穿著高跟鞋,明顯要落敗,便喚呂方成:“你還不來幫忙?!”
呂方成新仇舊恨累積在一起,替徐文君鉗製住金喜善,徐文君捏住小金的鼻子,趁她張嘴呼吸,把藥片全部倒進她嘴巴裏。
金喜善開始口吐白沫,慘叫連連,下麵老頭老太都在替她求情,又是叫保安,又是報警。
徐文君放下金喜善,叫呂方成跟著一起撤。但呂方成菩薩心腸,怕小金真出啥岔子,他打了120,要等醫生過來看小金沒事了再走。徐文君忍不住痛罵呂方成:“她死了活該!你就是!一輩子被人欺被人騎!記住了,跟著我,有我罩著你,不受氣!要氣,也隻能我氣你!”
徐文君扭臉走了。呂方成想想,回到舞台上,扶起癱軟翻白眼的金喜善。
正是下班高峰,傍晚的大街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右右拉著亮亮的手,在馬路上對著各處電子廣告屏指點江山。她一副氣吞山河的做派,小手一劃,把黃金地段的電子屏全劃到自己麾下:“這些,都必須給我們用!”亮亮說她太貪心,右右狡黠一笑:“領導讓咱不花錢打酒,咱也不能老被動挨打,咱也給她出難題,她要是辦不到,咱們辦不到也正常。”
“你這些訛人講條件的本事從哪學來的?你又訛你爸爸了吧?今天那些企業也不問問我們什麽項目,抬手就投錢。萬一我們是騙子呢?”亮亮今天跟著右右跑了三家企業,居然很容易就籌到了二十萬。
右右笑道:“這幾個人都是看我長大的叔叔伯伯,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不看僧麵看佛麵啊!人家刷卡,我刷臉的!”她跟亮亮撒嬌,要他陪自己走個戲,權當獎勵。
亮亮痛苦一皺眉:“又來?!你該考中戲!”上次在居委會門口,右右讓亮亮演拯救失足女青年的好少年,已經有好多大媽纏著何亮亮,非要給他介紹對象。
右右說:“這是拉動粉絲經濟,粉絲可以拉,但絕對不許動!”說話間,她跳開一步即興開演。這次,右右演一個小三,在街上對想回歸家庭的男人死纏爛打。
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停下了,一臉八卦地看著他倆,還有人舉著手機拍他們。
何亮亮顯然沒有防備右右會來這手,他很窘迫地去拉右右:“你別玩鬧!”又衝著拍視頻的人,“別拍了!別拍了!我們是鬧著玩的!”
但是右右甩開亮亮,按照自己的套路繼續往下演:“什麽鬧著玩兒!我們三年的感情,怎麽是鬧著玩兒?說好了要做彼此的天使呢?你敢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亮亮給她逼得臉像蒙了一塊大紅布,壓根兒接不上台詞。
右右是人來瘋,觀眾越多越來勁:“你說話啊!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到底和誰是真感情!”
何亮亮笨嘴拙舌地編詞兒:“她縱然有百般不是,可她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心疼我的孩子!”他一背身,“算我對不起你!祝你有個幸福的未來!”
突然從人群裏衝出一個中年女人,上來“啪啪”甩右右兩個大耳光:“你到底有多不要臉!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非要死纏爛打!”
這一巴掌把右右給打蒙了,亮亮也蒙了—咦?這是啥劇情啊,哪來的女二號啊!沒等兩個年青人反應過來,中年女人又開始對右右施展“雞爪功”,衝她又撓又抓。亮亮趕緊護住右右,上去架住那個女人的胳膊。觀眾的情緒被這女人調動起來:“不要臉!狗男女!打死小三!打死狐狸精!”現場突然變得很混亂,交通也被阻。
右右嚇得戲也不演了,抱著頭叫喚:“打人不打臉!我們是演戲鬧著玩兒的!”
然後,警察趕到,把三個扭打成一團的“功勳演員”一塊兒帶進了派出所。
右右臉上掛彩,亮亮被扯下半隻袖子。中年女人進了派出所還不老實,跳著腳要去打右右,被來接她回家的親人製伏。原來這女人給出軌的前夫氣出精神病,經常在街上替天行道,暴打小三。
警察沒好氣地衝著何亮亮兩人:“公共場合尋釁滋事,吃飽飯沒事做是吧?哪個單位的?”得知是記者,警察開始教訓人,“沒有新聞,不要造新聞。你們這個行業的人,怎麽唯恐天下不亂呢?你們拆散了多少明星家庭?你們禍害了多少醫患關係?你們讓我們警民工作有多難做你們知道嗎?”最後把記者證鎖進抽屜,“讓你們領導來領人!”
鄭雨晴繃著臉進了派出所,又繃著臉領著兩個小年輕出門。她訓都懶得訓,準備到了報社再好好修理這兩個搗蛋鬼。沒走幾步,她居然看到呂方成反剪雙手,被警察銬著往派出所裏帶,身後還跟著哭哭啼啼的金喜善。
鄭雨晴急步上前:“方成,你怎麽了?”呂方成把頭別向一邊,沒理她。
金喜善邊哭邊說:“警察可不能饒了他!”
鄭雨晴火了,跳過去:“你不饒誰?”
警察架開鄭雨晴:“這男的打人行凶!你是他什麽人?”
鄭雨晴脫口而出:“我是他愛人!”
呂方成聞聽此言,一愣。
警察指著金喜善:“人家好好擺攤賣東西,你家男人差點兒沒把人打傷……”
金喜善趕緊接口:“已經傷了!要不是我裝死逃過一劫,現在都沒命了!”
鄭雨晴狠狠剜一眼金喜善:“打得好!見一次就打一次!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然後她簡明扼要地說了金喜善和康健王謀財害命,騙走婆婆二十萬養老錢的事情。
警察一聽原來這兩家有宿仇,便懶得摻和,讓他們自己先私了,談不成再公了。
金喜善嗷嗷叫著要走司法程序,要求賠償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
鄭雨晴冷笑說:“公了很簡單,明天就在報紙上吆喝一聲,讓康健王的受害者來控訴,搜集了證據然後法庭上見。”
金喜善一聽就吃癟泄氣了,小聲對警察說:“那,還是算了吧。反正打得也不重……”
鄭雨晴挎著呂方成的胳臂,得勝還朝。但呂方成卻抽出胳臂,麵無表情說:“謝謝鄭社長,回見,先走一步。”
右右與何亮亮看見了,互相偷偷使眼色。
呂方成早就認命了,他覺得徐文君,既像如來把他壓在五指山下,又像太上老君,把他放在丹爐裏烘烤。自從踏進派出所大門的一刹那,他就開始心智回歸—如果沒有徐文君,他一輩子都幹不出鉗製女人手腳、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流淚的事情。雖然他心裏厭惡怨恨金喜善,但人和鬼之間的距離,自製和宣泄之間的距離,隻夾著一個徐文君。
謙謙君子呂方成,隻要在徐文君麵前,就不再是個人了。要他做甚便做甚,沒有一點抗衡之力,而這個能脅迫呂方成的心魔,還要繼續捆綁他的後半生。呂方成開始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前半生。
一念起,一念落,呂方成打開電腦,迅速寫了一封辭職信。辭職信寫畢,他瀟灑地甩在徐文君桌子上,翩翩然開車出門。
他約了老姚在小飯館裏敘舊,二人把盞暢談。老姚自從被發配到偏遠支行,一直待在那個不毛之地,仿佛徹底被人遺忘。也是的,業績難看,自然在行裏沒有存在感。他如同白頭宮女,想找個人閑話當年都很難,正無聊得骨頭縫裏長黴,突然看到呂方成前來,非常意外,格外親切。
“老領導,我要歸零了,辭職了……”呂方成已經喝得滿臉通紅。
老姚醉眼蒙:“辭職,是多麽豪邁的氣概啊!你年輕,有價值,趕緊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像我,在這個鬼單位裏,一直混到老……”
呂方成大著舌頭說,自己的前半生都是在給女人利用!他從今天起,要為自己活,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提到女人,老姚捶胸頓足,男人的價值就是給女人利用的!要是有一天連女人都不利用你了……他想到了徐跳奶,語不成句:“老弟啊,你看看我現在,那真叫啥價值都沒了!”
呂方成搖頭晃腦地說,怎麽能說自己沒價值呢?連垃圾都是放錯位置的財富!話出口,他反應過來,這道理是高飛教給鄭雨晴的,心裏一陣窩囊,又狠狠灌了自己一杯酒……
呂方成隱約記得是代駕把自己送到家,等他徹底清醒,一睜眼發現,手機上幾十個未接電話。都是徐文君的。他在牆角蹭著後背上的疹子,回電話給徐文君,徐文君淡淡地說:“辭職了,手續總要辦一下吧!”
呂方成辦好手續,等徐文君簽字放人,徐文君皮笑肉不笑:“就算再急著去新東家那裏效力,老東家這點擦屁股的事情,你也得做完吧。要走也不著急這兩天。”她慢條斯理:“炒貨大王的款子,年底必須到賬,一分都不能少。”這個炒貨大王是呂方成的老客戶,往年都等春節後他的炒貨款回籠,才跟銀行軋賬,今年因為呂方成的辭職,連帶著客戶都受到徐跳奶的刁難。
呂方成心裏一咯噔,但不動聲色地點頭應下任務。然而徐文君還沒完,她甩出一張老總名片說,這人是工行的大客戶,她徐文君費了千辛萬苦把他挖過來了,但最後一響送給呂方成去點炮:“明天一早頭班飛機你飛過去,明天晚上12點之前這個客戶的錢必須到賬上來。如果你放他跳水回工行,那疼愛你的審計大姐,肯定不會輕易放你走的。你懂得哦?”
呂方成略帶揶揄地回答:“懂。你一貫的作風。自己的骨頭一定要看住,別人的吃食也得搶到自家碗裏來。”
徐文君不以為忤,她一齜牙:“老呂,我就喜歡跟你這樣又聰明又努力的人合作,這滿牆的獎狀,有我的功勞,也有你的功勞。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否定你,隻有我,是肯定你的。你真的不再考慮跟我繼續搭班共事嗎?”
呂方成傲骨一笑:“謝謝徐副行長抬愛,人各有誌。”
他闊步走出營業部,老姚給他打來電話:“你老兄昨晚是不是把我手機裝跑了?我打電話關機,估計沒電了!”
呂方成一摸口袋,果然多了個手機,昨天自己真是喝大了,遂大笑說:“我充好電一會兒給你送去!”
呂方成開車直奔炒貨大王的郊外工廠。路上,還沒忘記在車裏給老姚的手機充電。見了大王,呂方成一點兒沒客套,開口就說還錢的事情。
炒貨大王現在是全市先進鄉企、郊區納稅大戶。如果不是呂方成這些年的資金扶持,他哪有現在這個家業,想必還在城隍廟門口扯嗓子賣五香豆呢。得知今晚十一點之前必須到賬,大王二話不說,叫來財務,讓他立即去備款,把所有現金都歸攏,貨款暫時不發,看今晚能籌多少。
財務麵有難色:“新疆那邊就等著款到放貨,巴旦木、葵花子我們已經沒有存貨了。如果不打錢過去,恐怕過年的生意就要耽誤了。”
炒貨大王一擺手:“呂行長事情急,你先盡著這邊。”呂方成聽了,感激得直拱手。
炒貨大王說:“籌錢也得給我點兒時間,來,喝杯小酒敘敘友情。”
呂方成說:“不喝了吧!這裏遠,沒代駕。我還得開車。”
大王不答應,我這荒郊野地的,想撞個狗都難,又說不能開就住下。
呂方成哪能住下,明天還得趕早班飛機,又拂不過情意,就說:“我搞一小杯,意思意思,等年後我們兄弟再搞痛快的。”
呂方成剛舉杯下肚,大王的手機就響,他眯眼看著短信答:“你看,你杯起,我錢到!一杯價值一百八十萬!”
呂方成看看小酒瓶說:“這一瓶,能值八百萬不?”
最終,呂方成踩著高低腳出門。大王比呂方成更醉:“你一踩油門,就到北京了!”
呂方成:“我這是奔向幸福路!放心吧哥們兒!錢開年我就打回來!”
呂方成心情大好,車裏放著音樂。鄉間的道路因為常走超載的大貨車,被碾軋得高高低低,車的起伏猶如呂方成沉浮不定的心。呂方成跟著fm的廣播在唱:“心若倦了,淚也幹了,這份深情難舍難了,曾經擁有,天荒地老,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當他開車準備拐進機場高速路口時,突然笑不起來了。遠遠地,入口處那裏,停著幾輛警車,幾位警察正挨個攔著準備入關的車輛,一個個盤查。
呂方成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轉頭便逃。警察發現了,在後麵喊:“站住!別跑!”
警車在後麵追,警笛大作。一輛電視采訪車也緊緊跟在警車後頭。
呂方成關了所有的燈,連超幾個大貨車。在貨車的掩護下,他一打方向把車開下路基,直往農田裏麵紮,他的車在荒草的掩映下,消失幹淨。
警車和采訪車呼嘯著,從田埂邊駛過去,直奔前麵亮尾燈的車而去。
呂方成突突亂跳的心在謹慎觀察和聆聽中漸漸放下。fm裏一曲《新不了情》尚未播完,薩克斯風幽怨得有點嗚咽了,透過天窗,呂方成看著滿天閃爍的星鬥。太美好!有多少年,披星戴月,日月兼程,都沒有看過這滿天星鬥。進銀行第一天少五百塊錢,給乞丐數零錢,去永剛家送卡,把雨晴和李保羅的車吊上來,生娃,給老姚擦油煙機,在食堂的餐廳裏用方言問候把審計的王大姐逗樂……這一切的一切,都即將過去,隻有這星空,和十八歲那年一樣美好。那年夏天,學校的天台上,呂方成第一次握住鄭雨晴的手。
今晚,鄭雨晴和她的高飛,回到同學會,和同學們一起重返十八歲,而呂方成,自己在星空下,獨自回味青春的美。
天上的星星,真如梵高的畫作那樣,一圈一圈地舞蹈。呂方成癡癡地笑,他終於知道,梵高畫的那幅星空,是在酒後,被世界逼迫得無處可逃的時候,與天地的對話。
呂方成最終在音樂中睡去。
“重返十八歲”主題班會如期舉行。當年的班主任一見到鄭雨晴,立即認了出來:“就是你,當年害得呂方成跌斷了腿。”
同學們哈哈大笑:“老師記仇,到現在還惦記你的寶貝,可惜人家都不要來見你。”
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你們都是我的寶貝。”
鄭雨晴也不好意思:“老師,我要澄清一下,當年我們真的不是談戀愛,真是在結對複習!事隔多年,您老揪著我們不放!”
王蘇雅:“哎哎哎,鄭雨晴你這話說得不對!老師就算放得過你們,你們自己也放不過彼此啊!”
聚會最後一位到場的,是高飛。不對,是兩位。另外一位,是高飛牽著手走進來的小娃娃,大約三歲的小女孩,孩子的眉眼和高飛有幾分相像。
高飛拱手:“不好意思啊各位,家裏保姆臨時有事。”
同學們跌破眼鏡:“喲,高飛,你這是奶爸啊!”“跟老同學交代交代,這是第幾房了?”“違反四個不帶!你要認罰!”
高飛笑笑:“認罰認罰!”
小女孩給大人們鬧哄哄地一圍觀,小嘴一撇就要哭,直叫著:“爸爸抱!爸爸抱!”
高飛蹲下來去哄,把孩子抱在懷裏。
各位同學又逗孩子,讓她叫人。
高飛略略遲疑:“算了吧,那麽多人,不大好叫吧?別難為孩子了。膽小。”
“這叫什麽話?”“怎麽不好叫了?”
高飛想了想,果斷指著老同學們,對小姑娘說:“寶貝兒,咱們來個簡單點的!男的,你叫舅舅!女的,你全叫姨!”
小孩子甜甜地叫著:“舅舅好!姨姨好!”
大家都笑眯眯地答應著。
郭為華反應很快,他跳起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個家夥居然讓我們當他小舅子!!轉著彎罵人啊你!”
王蘇雅也嬌嗔:“高飛你好壞!我也不要當小姨子!不許占我的便宜。”
鄭雨晴糾正:“這孩子應該跟著你叫,男的,叫叔叔,女的,叫姑姑!”
高飛很邪行地笑:“叫姑姑?你們女同學都變成我親妹子了,那我以後沒機會了啊!”
眾人哄笑,逼問高飛心裏對誰有想法,趕快交代!高飛抱著孩子,嘻嘻哈哈,避重就輕。
同學們又起哄鄭雨晴,要她喝雙份。即使不替方成代酒,就衝她鄭老總新官上任,那也應該喝個痛快。
鄭雨晴推托不過,也是離了婚之後心裏不痛快,就跟同學們搞了幾杯。
很快,她麵呈酡紅,酒意醺然。高飛看到她這般模樣,便說:“你喝倒了,我把你扛家去!全須全尾送到呂方成手上!”
宴會散場,一大群人到中年的偽高中畢業生們,簇擁著班主任,將班主任圍在中間,齊聲喊“耶!”以前調皮搗蛋的,橫臥在老師腿前,高飛腿間夾著女兒,手裏拿著相機哢嚓。一俟告別結束,高飛買完單,同學們便四下散去。
高飛的孩子已經睡著了,他把她放在後排的安全椅上,再拉開副駕駛的門,請鄭雨晴上車。
鄭雨晴:“高飛,你真能瞞!連我都不知道你又生了個女兒!孩子她媽是誰啊?”
高飛欲言又止。鄭雨晴撇嘴:“嘁,跟我還保密?”
高飛一咬牙,和盤托出:“跟你也沒啥好瞞的。這孩子,其實吧,不是我的。”高飛是替父頂缸。老頭天天豪車出入,坐車接送孫子,被一小丫頭盯上了。孩子落地他爸就抱給兒子,跟他說長兄如父。高飛別無他法,隻能給老頭當接盤俠。
鄭雨晴一聽酒勁都嚇跑了:“這是你妹啊!那她喊你爸?這差輩兒啊!”
高飛無奈:“攤上個荒唐爹怎麽辦呢?她要是叫我哥,我媽還能有命嗎?我媽要是沒命,我爸還能活嗎?想想我爸說得對,長兄如父,喊我爹,就爹吧!犧牲我一個,幸福全家人。”
鄭雨晴:“那吳玲,能同意?”
吳玲當然不同意。這孩子進門沒幾天,她就和高飛離了婚,帶著兒子住到了外邊。高飛說,不怪吳玲,誰攤上這事都得瘋。自己是沒辦法,要是有辦法他也想躲。
鄭雨晴“呀”了一聲:“你也離了?”
高飛:“都離兩年半了。”
鄭雨晴同情:“這是天大的誤會啊!你背了這麽大的黑鍋!”
高飛把頭靠在椅背上:“養兒防老,父債子償。老爹的鍋,我這個當兒子的不背誰來背?我不能看我媽一口氣背過去吧?她那麽火爆的性子。”
鄭雨晴歎氣:“學了這麽多人生的道理,依舊過不好這一生。”
高飛一臉疑問:“你剛才說,也離婚了,這個也字,怎解?”
鄭雨晴囁嚅:“我和方成……也離了。”
高飛輕輕噓了一口氣:“緣起緣落,緣聚緣散。”
鄭雨晴問高飛:“你怎麽不勸我們複合呢?”
“你外邊有人嗎?”
“當然沒有!”
“那方成呢?”
“也沒有。”
高飛說那不結了,勸什麽勸:“你們在沒有外力幹擾的情況下自動解散,這是緣分到頭了。”
鄭雨晴不吭聲。
高飛以資深失婚人士的身份,給鄭雨晴這位新晉離婚者普及新概念,所謂離婚,是人生到了新拐點。千裏搭涼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場散了還有下場。
鄭雨晴挑釁地一指後排那個睡得呼呼的小丫頭:“你,拐這裏了。”
高飛笑得有點落寞無奈:“我是拐死胡同了。特例。你們學霸不要跟學渣比。”他發動了車子,問鄭雨晴現在住哪裏。
鄭雨晴一直在尋租房子,但沒有挑到合適的。陳思雲告訴她,一般年初大批的租房合同到期。於是鄭雨晴決定忍幾天,先在夜間記者站湊合著。年後再租。
高飛聽了於心不忍,對鄭雨晴說:“那你先眯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鄭雨晴聽話地合上眼睛,蜷在椅子裏眯著了。待她醒來,已經是新年的第一天。鄭雨晴發現自己居然躺在酒店寬敞幹淨的大床上。她嚇了一大跳,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趕緊掀開被子檢查自己的衣著。居然一身睡衣睡褲!
一位姑娘輕輕從外間走進來,手裏托著鄭雨晴衣服:“鄭總,新年好!我是高總派來陪護您的。您的衣服已經洗幹淨了。”
“洗衣服?”她想起來了,自己好像是吐過。鄭雨晴問:“這什麽地方?”
“悅信大酒店。悅信傳媒旗下的五星級賓館。”
鄭雨晴去前台結賬,前台回答她:“高總吩咐過,您的房間免單。”
高飛昨晚歇在賓館,此刻也出現在大堂:“怎麽樣雨晴,睡得還行吧?”
鄭雨晴有點不好意思:“我昨晚出洋相了。多虧是在你的酒店,要是在夜間記者站,那就丟死人了!”
高飛說:“你用不著找房子,也別再住夜站。政府反奢靡,這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過來包吃包住不要錢。”
鄭雨晴狡黠地說:“那,作為回報,今年你的報紙廣告,我多給你打點兒折。”
高飛哈哈大笑:“鄭社現在真是出息了,占著便宜還拴住生意!我今年真沒打算在報紙做廣告!”
鄭雨晴瞪大眼睛:“你怎能這樣不講情義呢?報紙於你有恩的,你就當報恩也該多登廣告!還有,我要你幾塊電子屏做公益宣傳!建市七百周年!”
高飛逗她:“你拿500萬宣傳費,到我這兒怎麽就公益了?”
“你江州人,為江州做點貢獻是你的榮耀!”
高飛眼珠一轉:“那,算報社和悅信集團聯合舉辦行不?不圖利總要圖個名吧?”
鄭雨晴盤算了一下,與高飛擊掌成交。
劉素英開著廂式貨車從大市場進貨,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鄭雨晴和高飛,親昵地從賓館並肩走出。
呂方成還在麥地酣睡,被砸門聲拍醒,車窗外,天光大亮,警察拿著武器圍繞一圈站他身旁。他第一反應是用車裏的手機打電話,看到警察已經把槍都上膛了,嚇得趕緊放下手機,舉起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