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個都是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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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拉開車門,拖出呂方成,伸手把正充電的手機沒收了。一幫記者半扇形圍在車前,扛著大小炮筒,齊刷刷鏡頭對準呂方成。呂方成開始還試圖躲閃,後來幹脆泰然處之,翻眼昂首:愛拍就拍好了。老子酒已經散了一夜,你們酒駕查個鳥!
果然連吹幾次,酒精含量在正常值。
沒喝酒你跑什麽跑?心虛是吧,肯定有案底。警察查了一圈,呂方成幹幹淨淨的,啥前科都沒有。警察怒了,這不是攪局嗎!全市統一行動,新聞電視出去了,報紙頭條也上了,別的分局都戰績顯赫,就我們白忙活一夜。於是一審再審,想套出他酒後駕駛。但呂方成是狀元啊,邏輯思維能力極強,腦子清楚得很,就是不跳坑。
呂方成的戰術是,說的全實話,但他實話不全說。姓名年齡單位住址全都交代了,連自己剛剛離婚也沒隱瞞。但就是一口咬死自己沒喝酒。警察感覺受到了愚弄。隻好找他單位領導,要從內部攻克堡壘。電話打給徐跳奶,按下免提鍵,徐跳奶的聲音伴著廣場舞的強烈節奏,在房間裏回蕩。
警察:“你是呂方成的領導吧?”
徐文君:“是啊!你是誰?他在哪兒?”
警察:“他和我們在一起!”
徐文君警惕地:“你是炒貨廠的劉老板?讓你還賬不回籠,還耽誤他出差……你叫他過來聽電話!”
警察打斷徐文君:“我是高速公安,你們單位的呂方成,人在我們這裏……”
徐文君哎地轉了一個小嗓:“啊呀呀……早就知道他會出事!這個這個,公安同誌,呂方成他不是我們單位的人,他三天前就辭職了。真的,我有他親筆簽名的辭職信!我給您傳真過來?”
呂方成聽到這裏頭往後一仰,無聲地歎息。
警察麵無表情回答:“你不是他領導嗎?你剛才不還派他出差嗎?你不過來贖他?”
徐文君一下氣結:“他,他,就是個臨時工!臨時工犯了事,跟我們單位有個毛關係!”完了,徐文君又饒有興趣地問:“這個呂方成,到底犯了什麽罪啊?”
警察沒好氣地回答:“跟你都沒關係了,你還打聽?”
掛了電話,警察充滿同情:“老兄,你日子不好過啊!不光是中年離婚,還單位臨時工,我看你喝兩口悶酒也是正常。昨晚呢,我們抓網逃,看你溜那麽快,以為你逃犯呢,現在查驗過了,你的確不是逃犯。”
呂方成苦笑笑,正要張口,突然發現警察又在套他:“大哥,我真沒喝酒。我過敏體質,喝酒得進醫院。”
“喲,還死活不承認,你又不是公職人員,還怕開除麽?”
“可我真沒有啊!你不能逼我承認啊!”
警察一拍桌子,抄起電話打過去:“你把炒貨廠的劉永祥請來一趟!”
呂方成心裏咯噔一下,低下頭想了想,悶悶地說:“同誌,我想上廁所。”
警察抬手示意他去:“快去快回。”
呂方成坐在馬桶上,慌慌張張摸出自己的手機,調到靜音,然後他手抖地查到炒貨大王的手機號,撥過去,沒人接。他迅速又撥了一個號出去,等撥完,屏幕上出現“高飛”二字的時候,他懊惱地閉上眼睛,迅速掛掉。無聲地罵了一句國罵,把手機揣在褲兜裏。推開廁所門,一愣,那個審他的警察正守在門外。
呂方成臉色陰沉:“撒尿都要看著嗎?我犯罪了嗎?”
高飛電話隻響一聲,他很納悶,呂方成這小子搞什麽名堂呢?略一遲疑,便給他回撥過去。
嗡嗡嗡,呂方成褲兜裏一陣顫抖。警察冷笑著從他口袋抄走手機:“就知道你不老實!跟我玩這一手,膽子倒挺肥!”
警察摸出手銬,一個反剪,呂方成雙手就給反銬起來。
警察看著來電顯示,不無蔑視地問呂方成:“悅信傳媒,高飛,這是你同夥?”呂方成不吭聲。警察接聽,高飛急切而擔憂的聲音傳出來:“方成!你一聲不吭掛電話,有啥事?”
警察冷峻地說:“我是高速公安……”
呂方成雙手銬著,臉色鐵青。
省交警總隊總隊長辦公室。
高飛滿臉含笑:“老鄺,這人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對他太了解了!我拿性命擔保,他不可能有任何事。在以前,他可是我們班優秀學生的代表,當年我們省高考狀元!要出事,也是我這樣的學渣啊!”
總隊長嗬嗬一樂:“高總你都拿性命擔保了啊!你發現沒有,當年的好學生,如今都混得不咋地,還不如我們這種小混混呢!成績好,算個啥呀!你這朋友跟你差別大了!單位都不肯出麵保他。”
高飛趕緊說:“我肯保。我來保!”
總隊長兩手一攤:“你來遲了,他私藏手機給上銬了!他的底,我們起過了,要說大事,那肯定沒有,但酒駕是跑不了的。他還跟我橫,仗著驗不出來。也不看我們是幹啥的。”
高飛笑了,拍拍總隊的肩膀:“你跟他置什麽氣啊!反正都驗不出了,就把他放了唄,晚上到我那兒喝酒。”
總隊長把高飛手撥開:“我真不是不給你老兄麵子,昨晚是統一行動,一票記者全跟著!他怎麽跑的,我們怎麽抓的,全拍下來了,電視台報紙都捅出去了。什麽事情,隻要記者一摻和,簡單問題就複雜化啦!現在省廳領導很關注,你讓我怎麽放他?”總隊長輕敲桌子:“老百姓眼睛都盯著呢,我悄無聲息地把人放了,容易引起豐富聯想!是公安抓錯人還是又哪家公子哥走後門了?裏外都不好處理!”
高飛正色:“公安絕對不會抓錯人!”他眼珠轉了轉:“總隊,要不,你們再審審?我這朋友膽子小,他跑必定是有原因……”
總隊長抬眼看高飛,琢磨高飛話中的意思:“那就,再審審?”
高飛拱手,討好地笑:“審審,再審審!”
警察再審呂方成,雖然仍然銬著他,但態度比之前和氣多了,呂方成上著銬,羞憤交加,沒好氣地翻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警察氣他聽話不聽音,隻好走到呂方成麵前,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啟發:“你抬頭,你看著我的臉!你呀,你再想想!你見到警察路查就心虛,你是車有問題呢,還是本兒有問題?啊?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嗯?!”
呂方成聽出警察話裏有話,腦洞大開:“本兒!我本兒過期了!我見到你們路查,心裏一害怕,我就沒多想,掉頭就跑。我錯了!”
警察長噓一口氣,滿意地笑了:“早交代多好!呂方成,這個問題,的確蠻嚴重的。”他給呂方成開了銬:“下次注意啊!見到警察不要亂跑,耽誤我們多少正事!”
高飛接走呂方成,路上,兩個男人默默無語。為了打破沉悶,高飛打開收音機,fm裏,主持人歡快地說:“新年到了,讓我們一起來聽一首懷舊的歌……”居然,又是那首《不了情》:“心若倦了,淚也幹了,這份深情難舍難了,曾經擁有,天荒地老,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
呂方成的眼眶在無聲中濕潤了。
高飛一側頭看見,非常體貼地轉到股票行情的台。
鄭雨晴麵對報紙,目瞪口呆。頭條上那個闖關逃逸的男人,分明是呂方成!
陳思雲看著鄭雨晴的臉色,越說聲音越小:“鄭社,您別生氣,這事不能怪粟主任,他不認識萌萌爸爸。聽說這是通稿……”
鄭雨晴擺擺手:“我是氣萌萌爸爸!”
高飛電話進來:“我剛剛把方成送回家……他情緒不是很好,聽公安說,他辭職了。”
鄭雨晴一驚未平,又吃一驚。
鄭守富看到報紙上那個桀驁不馴的女婿,羞憤難當,恨不能地上有道縫自己鑽進去:“我早說過了吧,一次狀元不等於永遠狀元!這個呂方成,他這輩子的高度,就停留在高考那裏了。這些年,一點沒進步!不對,他年年在退步!不光自己倒退,還帶累我女兒!”他指揮許大雯:“問問你那寶貝女兒,稿子是怎麽審的,這樣的文章她也敢登?她不要麵子,我還要臉!”
鄭雨晴回答許大雯:“告訴我爸,把頭昂起來出門。我們家跟呂方成已經沒關係了。我離婚了。”然後就掛斷電話。
鄭守富怒了,結婚不經過家長,離婚也不經過家長!主意太大了。他對許大雯說:“這就是你教出來的熊孩子!”
許大雯也怒了,立即翻舊賬本:“一出事就是我的孩子,她光榮領獎當社長的時候,都是你的孩子。你這個人,就是德行不好!一輩子都沒什麽責任感。一點不像個男人。”
鄭守富說:“那你找個像男人的跟你過去吧。看哪個要你!”
老兩口過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永遠吵著吵著拐到離婚這茬上。這次也不例外。
許大雯胸口都氣疼了:“我是腸上有癌的人!我硬是靠著堅強的意誌,現在才能站在你麵前跟你說話!女兒已經離婚了,我也不想過了,咱倆也離,我搬去跟女兒做伴去!”
還是鄭守富先清醒過來:“怎麽又扯到我們身上了,你還搬她那兒住,她現在住哪兒咱都不知道。”又指示許大雯再給鄭雨晴打電話,讓她下班後立即回家,爹媽有話要說。
鄭雨晴接許大雯電話就嚷:“我沒空!”立刻給掛了。
劉素英一見到鄭雨晴,就從鼻子裏冷冷哼出一聲,掉臉鑽進小倉庫。鄭雨晴納悶兒,追著她的屁股跟進來:“姐,你怎麽不理我?”
劉素英劈裏啪啦亂翻東西,帶搭不理。
鄭雨晴眼圈一紅:“劉姐,我離婚了,求安慰……”
劉素英拉著冷臉:“是該離,你早應該放過呂方成。”
鄭雨晴的眼淚生生給憋了回去:“你跟誰一撥?你是我姐們兒怎麽向著他呢?我一肚的委屈!你都不問問……”
劉素英有些嘲諷地問:“那你說說,你有啥委屈?”
“我天天忙成這樣,他都不支持我,回去跟我吵,還懷疑我外頭有人,我是讓了又讓,忍了又忍,實在過不下去了……”
劉素英還嘲諷她:“哦!你外頭沒人?”
鄭雨晴:“我有鬼啊!”
“抱歉雨晴,我藏不住話,可能你聽了不高興。你和高飛在賓館門口,依依不舍的那個樣子,我都看到了。”
鄭雨晴趕緊解釋,又舉手賭咒發誓自己和高飛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劉素英追問:“身體上沒有那心理上呢?”
鄭雨晴賭氣:“要不說輿論比法律還凶殘呢!你要不要挖開我腦子和心看看?”
劉素英探究性地看著鄭雨晴:“你沒有,那他呢?我怎麽覺得他對你有意思?”
鄭雨晴說:“姐姐啊,我哪有心思去揣摩高飛,一個呂方成已經讓我焦頭爛額了!也不知道啥時候,他就辭職了!”
劉素英這下真的擔心了:“男人啊,看著剛強,其實比女人脆弱。兵敗如山倒啊,一旦禿嚕了,能一瀉千裏。萬一呂方成從此一蹶不振……那沉淪起來,可是快得很!”她出了個主意,釜底抽薪!把二霞派到自己物業來,把家扔給呂方成一個人照顧,讓他沒空顧影自憐。“你們既然已經離了,那我就多嘴說幾句。生活中沒哪段婚姻是容易的。如果以一生去衡量,每一段婚姻都有難以逾越的瓶頸。所以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為什麽光提兩頭不提中間呢?因為中間這段是瓶頸,不堪提起,就是一個字,挨。等到送走了爹媽,養大了娃,把所有責任和債都還完了,才輪到夫妻倆自己的生活。所以,”劉素英感歎,“你倆這婚離得太快了,如果緩一緩,興許瓶頸就能平安度過。多讓人羨慕的金童玉女啊,說散就散,太可惜!”
鄭雨晴聽了,沉思良久。
鄭雨晴回到家裏,萌萌撲過來:“媽媽!你終於出差回來了!我給你和爸爸都畫了明信片……”鄭雨晴一看,孩子畫的是一家三口,手牽著手走在草地上,頭頂是藍天白雲。鄭雨晴看得心口都堵住了。
二霞有點狐疑:“嫂子,你箱子沒拿家來啊?”
鄭雨晴略一愣:“忘在後備箱了。就想著趕緊上來,告訴你好消息呢,你不是早想進報社嗎?明天去報到。我讓報社物業公司的劉總給你留了一個位子。待遇不變。”
二霞驚喜之後又猶豫:“我姨這裏不能斷人,萌萌還小,上學需要接送。”
萌萌抱住二霞:“我不讓姑姑走!”
鄭雨晴手一揮:“姑姑有姑姑的事,萌萌乖。”她對二霞說:“你放心去上班,家裏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
方成媽靠在床頭勸二霞:“過這個村沒那個店,霞啊,你嫂子也是等了很久,才等到機會放你進去,千萬別錯過了。”
二霞很懂事地說:“嫂子,以後家務事都留我晚上下班回來做。”
鄭雨晴說不用:“正好單位裏要留個物業照看,劉總屋子都給你收拾好了!我這邊也請人了。”
鄭雨晴走進書房,回手把門關上:“哎,你都聽見了吧?”
呂方成和衣躺在地鋪上,不理鄭雨晴,他蓬頭垢麵,形容懶散。
“我是為二霞好。也是圓你媽一個念想。二霞一個有文化的人,總不能在咱家裏當一輩子的保姆。”
呂方成冷笑:“感動中國啊!為二霞考慮得真周到!你是和高飛輪番看我笑話吧?”
鄭雨晴壓低聲音:“不要不知好歹。你是我的前夫,是我孩子的爹,看你的笑話就是看我的笑話!而且,你不要把我和他扯一塊兒,你自己心裏的魔障不要怨尤到他人身上!”
呂方成翻她一個白眼:“你們都走!都走都走!沒你們一個二個,我呂方成一樣能過得好!”
“你要照顧好萌萌,如果萌萌受到委屈,我饒不了你,立即把撫養權要回來!”
呂方成突然醒悟,這個女人原來是使計謀要奪走孩子的撫養權啊:“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你如意的!”
鄭雨晴把工資卡交給他:“我隨時過來抽查,女兒每天晚上都要洗屁股換內褲,家裏不能積攢髒衣服。孩子老師電話我有,我會去查功課和考試成績。你自己的媽,你自己照顧,照顧不周,方圓自會來找你!”呂方成嗤之以鼻,根本不接卡。鄭雨晴的手便一直伸著,呂方成幹脆給她亮個後背。鄭雨晴把卡拍書桌上:“拿著吧,別抻著了。這卡本來就放二霞那裏當家用的。我自己閨女總要養的。”
然後鄭雨晴又加上一句:“其實,媽和萌萌交給你,我才最放心。二霞再好,終究是外人。”
呂方成氣得一骨碌坐起來:“鄭雨晴,你當我是你請的保姆?!媽是我的媽,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呂方成就是再沒有本事,我也一個肩膀扛一個!不會讓外人看笑話!”
鄭雨晴狡黠一笑:“你有這個覺悟就對了。哎,方成,咱們能不能別像仇人那樣?買賣散了交情別跟著散啊,最不濟,你我還是老同學嘛!”
呂方成急忙拱手:“我謝謝老同學。家裏窄小,不便挽留,您還是趕緊走吧。”
鄭雨晴故意氣他:“我哪兒也不去,我今天在家裏陪孩子!以後老同學還經常回來抽查你的工作!”
呂方成一聽,咕咚一聲,又仰麵朝天躺倒在地鋪上。
早就傳聞市領導班子將有大的變動。果然,新年之後,盧市長升為市委書記,江宏升為市長,全麵主持市裏的工作,周長林接了宣傳部長的班,下麵一班人馬像下跳棋一樣,跟著往前挪一個窩,喜氣洋洋。
鄭雨晴年前給宣傳部打過報告,向組織力薦粟海峰。她極缺得力的副手。現在周長林接任部長了,說此事還應當請江市長定奪。
“小粟能力是不錯,可是提集團副總……”江市長有猶豫,《都市報》這半年,兩次重要的人事變動,都是破格提拔。一次鄭雨晴,一次張國輝。非常時間的非常做法,可以理解,現在已經運轉正常,還總這樣不走尋常路,是不是不大好呢?江市長轉臉征求周長林的意見:“周部長你意思……?”
周長林憨笑:“我聽市長的。”
“你是現任的宣傳部長,你要拿主導意見嘛。”
周長林奉行養生哲學,千年王八萬年龜,最大的養生是以靜製動,不消耗能量。跟領導混,要學會愚蠢。要比傻,你比領導傻,你就會很安全。所以,任江市長再怎麽讓周長林做主,周長林總是回答:我聽市長的。
江市長最恨這種庸才,為了不出錯,幹脆就不做事,最沒有擔當和責任!改革的良機,就是給這樣的庸才活活耽誤的!
秘書接茬:“記得都市集團有一位女中層,在青海鍛煉兩三年了,叫……羅美林。”
周長林失口叫出來:“那個女人啊!”他小聲與江宏耳語:“和吳春城似乎不清不楚,現在提她,是不是……”
江宏大聲說:“吳春城風頭正健的時候,把她發配到青海,吳春城倒了之後,組織上查出一串人也沒牽扯到小羅,這個羅美林是被排擠走的,顯然她在吳春城的利益集團之外,現在看來,她當年應該是飽受迫害啊!”
周長林頻頻點頭稱是:“我這就打報告給組織部,把羅美林調回來。”
鄭雨晴沒有和羅美林正麵打過交道,但對此人卻早有耳聞。吳春城入主都市集團初期,曾經大肆招兵買馬,向社會網羅所謂精英,允以高薪。羅美林是當年的精英之一。
羅美林一進都市集團,即是集團的中層身份,拿年薪當高管,鄭雨晴們不知道她啥來曆,能力如何,隻聽說她學問很深,學曆很高,看做派,像是“海歸”模樣。配合這些高逼格的傳言,羅美林也把眼睛翻到額角上,誰都不搭理,誰都看不起。很快就傳出她與吳春城窸窸窣窣的事情。
鄭雨晴當年埋首副刊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攻讀“買汰燒”(上海話“買洗燒”的諧音,一般指買菜、洗菜、燒飯燒菜),這些緋聞從她耳邊刮過,笑過便了,無心去求證其真實性。
吳春城自己是緋聞的終結者。他把羅美林發去青海掛職鍛煉了。
掛職,並非一定有提拔的意思,吳春城把羅美林發配邊城,都沒打算讓她再回來。據傳,某夜,羅美林這個大齡剩女,對吳春城有了更多的企圖,在他家門口拍門不止,吳春城煩不勝煩,於是驅而遠之,了斷後患。羅美林走的時候,並不知吳春城有意將她束之高閣,吳騙她等離完婚即請她回歸主內,誰知吳春城將她派出去後,無論她幾路請安折子掛念短信,他都隻字不回,羅美林怒了,一封告狀信寫到宣傳部,把吳春城與自己的私情及這個忘情人的惡毒一並告訴了組織。江部長悄悄將信壓了。終究,坊間的傳聞,依舊是傳聞。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一切來得太快,結束得太早,恍如一場春夢。若不是今天江宏提起,這個羅美林幾乎已經被所有人都遺忘了。
江宏在家看報紙,右右蹲在沙發上,嬉皮笑臉地求她爸:“你再給我介紹幾家企業,要實力強大的,跑一家頂十家的那種!”
江宏疼愛地看女兒一眼,又問:“你的頂頭上司,粟主任,人怎麽樣?”
“不錯!大叔範兒,挺能幹,還巨帥!但是,比亮亮還差得很遠!亮亮是花美男!”
等女兒回了房間,江夫人跟江宏咬耳朵:“總聽她亮亮長亮亮短的,是不是搞對象了?你打聽打聽,那個亮亮家是幹什麽的?”
江宏嘁了一聲:“小孩子過家家,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不用當真。”
停了停,江宏又像是自言自語:“鄭雨晴想破格提小粟,今天讓我給否了。”
夫人問:“他和鄭雨晴,這個班子組合,不是挺強的嗎?他還是右右的直接領導,他上去對娃不是有好處?再說了,現在人老周接班了,你好歹給人家點兒空間,你幹嗎老給自己找事幹?”
江宏緩緩地說:“領導不在乎事多,隻怕事少。他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了,那還要我幹什麽呢?”
江夫人突然有點擔心:“那,你這樣能幹,會不會讓書記不自在啊?”
江宏把報紙疊好放在茶幾上,很有把握地笑笑:“你多慮了。分寸感的拿捏,我還是到位的。”他拿起手機吩咐秘書:“你去查查那個溫泉中心,張國輝是經過組織考核提上來的幹部,不要被人挾私報複。我已經聽到不少人反映溫泉中心老板營業不規範。”
老胡造假溫泉一經坐實,溫泉養生中心便徹底關張。之前老胡針對張國輝的指控,全部變成無根無據的狗屁吹灰。原本板上釘釘的張國輝,突然鹹魚翻身。
老胡在看守所裏振振有詞:“溫泉出水量每年遞減,以前泉眼有小孩胳膊粗,眼看著一年年變細,現在跟筷子一樣細!節約溫泉人人有責,我當然要省著點兒用啦!”
“這哪叫造假呢?這叫稀釋。我堪稱業界良心!我比酒廠厚道多了!他們號稱五十年的原漿,一瓶裏有幾滴原漿呢?你們怎麽不去酒廠查查?!你們怎麽不處罰他們去!”
“溫泉粉是無毒無害的,還能治療皮膚病,裏麵有硫黃!跟硫黃皂是一個功效!我還加了鈣片呢!這是國際通行做法!日本你們去過沒有?日本也是這樣幹的!我拿來主義!”
張國輝又回來了。他叼著煙頭背著手,揚揚自得,悠達悠達,挨門挨戶亮相刷存在。多日不見,居然之前的尖嘴猴腮變得略略豐腴,鄭雨晴盯著他的臉兀自納悶兒:這是腫還是胖呢?
張國輝齜著焦黃的牙齒,嘿嘿一笑:“雨晴社長,我這段時間算臥底,這是辛苦費,你給批一下。”
鄭雨晴錯愕。張國輝以功臣自居:“事實證明,我不僅沒有任何汙點,反而是一位勇於和不良商販假冒偽劣做鬥爭的鬥士!其他獎勵不談,你先開個全員大會,給我平反昭雪,今年評市級新聞先進工作者,我一定要為咱們集團,爭一份榮譽。嘿嘿嘿!”
萌萌在外麵敲門:“爸爸開門!爸爸快開門!”
呂方成應著,打開衛生間的門,萌萌頂著一頭亂發就衝了進來,夾著腿扭著小屁股,聲音都變了:“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坐上馬桶,一臉輕鬆。
呂方成拿來梳子,趁著萌萌坐馬桶的工夫,給她梳頭發。
萌萌尖叫:“輕點!爸爸你把我頭發搞得好疼!”
呂方成無奈放下梳子:“萌寶,咱們剪短頭發好不好?”
萌萌不樂意:“不好!短頭發像男生!我不要!”
廚房裏飄來一股糊味,呂方成趕緊放下梳子進廚房。原來方成媽心疼兒子,想伸把手幫忙,可是越幫越忙,一轉身雞蛋就煎糊了。
呂方成大驚:“媽哎,你咋起來了?!你怎麽挪過來的呀?!”
“我就撐著凳子,一步一步挪唄,總共不到十幾米路,挪了我一個多鍾頭。唉,好心辦壞事!手腳,太不靈便了,都幫不上你忙。”
呂方成抓抓頭皮:“媽,你這都進步不小了!還好沒叫火燙著你!你能自己回床上不?再挪一個小時?等我忙完萌萌我就來伺候你。”
呂方成媽隻好趴凳子上開始一點一點往屋子裏挪,每次大約三公分。呂方成觀察了一下,說:“媽,你這方法不對。難怪你這樣慢。你現在手腳不協調,手沒力氣。你這樣,你拿腳踢凳子腿,你試試!”
老太太試著照兒子說的那樣去走,果然,效率變高了。她誇讚:“我的兒,你從小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聰明,點子多。”
呂方成捧他媽的臭腳:“遺傳學證實,兒子智商是繼承媽媽的。我這點小聰明,全是媽給的!”
萌萌在叫:“爸爸,快來幫我梳頭發,我要遲到了!爸爸!”
呂方成用手在萌萌頭上刨了一陣,拎來吸塵器,把皮筋套在吸管的口上,然後對著萌萌後腦勺就是一陣吸。機器的轟鳴聲裏,頭發全進了吸風口,呂方成趁勢把皮筋擼下吸管,啪,關上電源,一隻漂亮的馬尾大功告成!
萌萌樂得抱著呂方成就親:“老爸!你太酷了!你酷斃了!帥呆了!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老爸!”
就這樣,呂方成被一老一小兩個女人使喚,又被她們無限崇拜。本來跟黃連一樣苦的心,突然就像灌進了高粱飴。女兒在自己嘴唇上親吻留下的溫暖,就像高粱飴外頭裹的米紙一樣爽口。
羅美林飛回江州,第一站先找江市長報到:“江市長,謝謝您搭救,從此我美林就是您的人了!”
江市長嚇了一跳:“你哪裏是我的人,你是黨的人。”
羅美林眼含一包淚,目光盈盈:“您是美林的再生父母,如果不是您,美林被吳春城迫害,恐怕一輩子待在高原了……美林早都已經抑鬱了!”
江宏安撫她,回來就好,回來百病全消。他翻過羅美林的檔案,知道她曾經在海外媒體工作過,便讓羅美林負責采編,指導粟海峰的工作,希望羅美林能在紙媒的困境中,開拓出一條生路。
領了江市長的命令,羅美林穿一襲藏袍,重新在都市集團亮相。她給每間辦公室獻上一條哈達,無論見到誰,一律紮西德勒。
羅美林開門見山對鄭雨晴說:“一直對鄭社長的敬業精神有所耳聞,美林很想為鄭社分些擔子,美林我單身一人無牽無掛,今後晚上簽版夜站值班的活,你就交給美林吧。”
鄭雨晴首先被羅美林的自稱給鎮住了,印象中,好像隻有女兒萌萌,是自己稱呼自己的名字。可羅美林都四十歲了,怎麽還有如此兒童心智呢。鄭雨晴默默將之歸為老處女情結,未婚,姑且算作處女。
不過鄭雨晴還是非常感激羅美林,求賢若渴,總算有了左膀右臂。她求之不得。
羅美林一來就上夜班,而且照她的意思是以後承擔所有的夜班,這負擔也太重了,所以鄭雨晴建議兩個人輪流。但羅美林否決了:“您去抓大戰略大格局,這些小事,全部交給我美林。我從今天起,就以報社為家了。我本來也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鄭雨晴樂了:“哎呀羅副總,我們女人,可不能說自己赤條條。來,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新辦公室。”
羅美林的辦公室也在八樓,就在鄭雨晴的隔壁。正午的陽光鋪灑在朝南的窗戶上,辦公桌上已經放了一盆水仙花,白色花瓣黃色蕊,看著冰清玉潔的。
羅美林一進門就大驚失色:“啊呀!誰把花放我桌上?!我花粉過敏!趕快拿走趕快拿走!”
鄭雨晴嚇一跳,陳思雲急奔過來把花抱走。
羅美林的眼睛瞟到牆上,又變色:“啊呀!這牆上的字畫是誰掛的?太沒有品位了!”
小陳來不及把水仙花放到位,丟在走廊上就來摘畫。
鄭雨晴尚在發愣,羅美林又提出要求,朝南房間光線太強,皮膚受不了。換掉!她指著自己的胳臂:“我皮膚在高原上曬的,已經是紫外線陳舊傷了!”
鄭雨晴同情地握了握羅美林的手:“讓你受苦了,這兩年。”
羅美林看著鄭雨晴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兩年零77天……”再看一下表,“9小時40分鍾。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下了飛機的那一刻,缺氧的暈厥!”
鄭雨晴一聽那精確的數字,立刻產生缺氧征兆,同情感油然而生:“羅副總,這間房呢,是這一層最好的房間了。其他的北房,有的是文件室,有的做了其他用處,都沒騰出來……”
羅美林一揮手:“就文件室!我去文件室就行!記住,要掛上窗簾,裝個百葉窗吧!盡量少陽光!”
聞訊趕來的劉素英,帶著二霞和其他幾個人,趕緊去搬挪文件室。
等一切安排停當,鄭雨晴去新辦公室道喜,但她一進來就嚇一跳,吉祥話生生被憋回去了。
窗戶裝著百葉窗,玻璃又拿報紙糊住,朝北的房間,立即變得暗無天日。辦公桌上空懸一把黑色的傘,像接收衛星信號的大鍋,反撐著。羅美林坐著的椅子已經從麵向大門變成背著大門。她坐在桌前,那把傘就罩在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