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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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娘娘已經死了,自盡。留下的遺書是與先帝合葬,朕已經發明旨給禮部,按她的遺願辦理。”
    “楚王已去了白馬寺,剃度出家。”
    李知瑉居高臨下細細打量著自己許久不見的父皇,從那荒謬的一夜,太上皇要求自己讓位給聖後嫡脈之後,他讓人將他送進了這裏,再也沒有見過他。
    崔皇後自盡,楚王出家,上官筠出走,一切塵埃落定,他才再次來到了登春閣,麵對這位被幽禁的親生父親。
    李恭和眼皮一跳,卻到底沒說話。
    李知瑉淡淡坐了下來,臉上漠然:“父皇其實早就心知肚明,楚王不可能是你的親生兒子吧,隻是一直假裝相信崔氏精心構造下的謊言,便能將自己也騙了過去,以為自己就和死去的一直高高在上雲泥之別的皇兄一樣,擁有著聖後傳下來的高貴血統,娶的是五姓之首的崔姓嫡女,生下來血統珍貴無可取代的皇子,這麽多年來,父皇逼奸皇嫂,愛護侄子,不就為了讓自己沉浸在這樣一場春秋大夢中嗎?”
    李恭和臉上肌肉一陣抽動,猙獰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李知瑉有些悵然道:“我們父子,大概再也沒有和解的那一天了吧,父皇。”
    “崔氏至死都不可能喜歡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先帝,為了楚王,你心知肚明這一點,卻也隻能用這一點來拖著她,讓她不得不依靠你,籠絡你,和你維持著表麵的溫情,和你有著共同利益。為著這虛幻的感情,你寧願將發妻,將親生兒女,將國家將朝廷,都獻祭給她,希望她能為你的付出而感到動容。隻可惜,她自始至終都隻將你當成那個惡心的竊國的庶孽,猶如蟑螂老鼠一樣惡心的東西,她猶如神女一般,高高在上,輕蔑地利用著你,看著你如此愚蠢地在她的謀劃下,笨拙而貪婪地貢獻出自己所能供奉的一切,卻仍然如同蟲孓蛇鼠一般地卑劣……”
    “住口!”李恭和斷喝了一聲,臉上青筋迸發,雙眼露出精光:“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李知瑉抬眼看著他,淡淡道:“我隻是想來看看,我從小就一直渴望得到認可,一直求而不得的父皇,其實和我一樣,也是一直在渴求著不可能的眷顧,苦苦追求,卻求而不得。”
    “如今看明白了,才知道,原來一直渴望的東西,不過如此。”
    “為著您的冷落和蔑視,為著永遠無法滿足和取悅的您,我掙紮奮鬥了一輩子,辜負了真正值得我認真對待的東西,不知道如何去喜歡,去愛護一個人。因為你,我覺得失控的感情是可恥的,覺得男歡女愛,是懦弱者沉溺的借口,覺得男女相戀,便要無限度地索取和無休止的奉獻,一邊低賤卑微如泥,一方卻從不感動高貴如神。這麽多年,我才慢慢知道,原來男女之間的感情,尚有發乎真情,卻能一直堅持本真的感情,尚有明明相戀,卻並不依附對方的感情,尚有心心相印,彼此都不舍得對方為難的感情,所幸,有人一直在耐心等我,等我真正學會如何做回自己,不再為他人而活,學會如何發自內心地去喜歡、去尊重、去愛護自己的親人。”
    “不管怎麽樣,大概父皇也不會再願意看到我,原本應該是好好的作為獻祭的羔羊,卻不肯乖乖聽父親的話,而是奪過了屠刀,自己長大了。”
    “就這樣吧,好好度過您的餘生,不要再折騰了,崔氏已經死了,也並不想與您同葬,您可以消停一下了。”
    “想吃什麽,想喝什麽,都可以吩咐下去,隻是這輩子,您不可能再走出這座島,除非大行之日。您可以輕生,不過我懷疑,您真的有臉,去見先帝嗎?您敢再麵對死去的母後嗎?您怕不怕聖後、東陽公主在等著你?我還是勸您,好吃好喝,好好做你的太上皇。”
    李知瑉一邊嗟歎著,一邊慢慢往外走去。
    李恭和抬頭,看著自己這個嫡長子高大挺直的背影,他也不知多久沒有認真看過自己這個兒子,這幾年,被欺騙、被愚弄、被折辱的感覺一直侵占著他,他瘋狂地仇恨這個兒子,認為一切都是他這個兒子設計的。他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他們父子之間,早已背對而行太久,無話可說。
    反而是崔氏的死,對他這一刻的觸動更大。
    多年前他作為一個卑微的庶皇子,抬眼看到萬眾矚目的皇兄,從花車上牽手接下那個有著尊貴的清河崔氏嫡女,從那一天起,他就強烈地渴求著,那一切,都能會是自己的。溫柔高貴,聰敏仁慈的皇嫂,聰明伶俐的太子,都是我的。這個國家,這個皇朝,都是我的。
    差一點,自己差一點就都拿到手了——有一段時間,崔氏對自己臉色,不再那麽不屑一顧,大概就是東陽公主倒下以後吧,天下那時候,就是他一個人掌握著,予取予求,為所欲為。可惜時候太短,可惡的青蕃,發動了戰爭。
    如今她去了,地下的皇兄,大概來迎接她了吧。他會嫌棄她被自己玷汙了嗎?應該不會……畢竟皇兄,是朝臣們異口同聲讚許的仁慈寬容啊。
    那麽自己呢?有誰等著自己嗎?
    一直唯唯諾諾愚蠢囉唆的竇氏嗎?囚禁冷宮,又接過自己令她殉死的聖旨,大概也不會再對自己有什麽好臉吧?
    死,是要見那麽多自己不敢見的人。可悲,他竟連死都不敢死了嗎?
    李恭和抬起頭,看著兒子已經出門,沉重的大門再次封閉上了,整座宮殿,仿佛一座死氣沉沉的陵墓,關著自己這個活死人。
    李知瑉走出那暮氣沉沉陰暗的宮殿,外邊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仿若新生一般,趙樸真正站在那大光明處,等著他。他緩緩走了過去,牽起她的手,真正地告別了過去,告別了那個讓他痛苦不堪,掙紮許久,永遠得不到幸福的家庭。那個總在渴望得到父母重視和關愛的孩子,終於長大了,有人與他一起,重新構建一個溫暖寧馨的家,在這裏,孩子的渴求,總是得到滿足,夫妻之間,總會設身處地,優先為對方考慮,並不是沒有缺點,可是他們還有一輩子,去慢慢地互相深入了解。
    餘生,彼此成就。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