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救狼

字數:858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重返狼群二 !
    草原盡頭,偶爾被焰火映紅的夜空中布滿薄薄的煙雲,在流動變化的陰霾中,露著瑟瑟縮縮的星。
    我們離開駘嵬若村後,把澤仁送回他的源牧,澤仁的妻子仁增旺姆留我們吃簡單的年夜飯,問:“今天你們看見狼了?”
    我咬著糌粑點點頭:“我們還幫死牛販子拖牛了,真窩心。可惜還是沒有看見格林。”
    仁增旺姆邊揉糌粑邊聽我和亦風講白天發生的事兒,寬慰道:“別著急,慢慢找,隻要格林還活著,總會遇見的。哦,對了,你們一直問起的特警部隊那隻狼聽說價已經談妥,這就要賣給藥材販子了。”
    我倆一驚:“什麽時候?”
    “就這兩天了吧。”
    狼的糟心事接二連三,我們連年夜飯也咽不下了。
    別過澤仁一家,我們開車回縣城。
    亦風的車在夜幕中越開越慢,終於停在了岔路口,左邊是回縣城賓館的方向,右邊通向特警部隊。亦風趴在方向盤上,問:“去哪兒?”
    我歎口氣,向右邊望去……
    車行在路上,夜色中突然響起了帶著犬吠腔調的狼嗥聲:“花嗷—花花,嗷——花!”
    是格林!他發現我們回來了?我內心激震,急忙搖下車窗大喊起來:“格林!我在這兒!嗷——格林!”
    亦風也邊喊邊找,那狼嗥像強力的磁場般把我們吸了過去……
    可是,這聲音來自特警部隊!
    哦……原來是那隻被拴住的狼發出的呼嗥。兩人失望之餘又心如刀割。這隻狼也是從小和狗一起長大的,以至於“口音”都和格林相似。當他的窩被盜獵者掏毀的時候,他是否也和格林有著同樣的悲傷呢?此時,不知是除夕夜的鞭炮聲勾起了他被追捕時的恐懼,還是焰火入空的呼嘯在群山間的回音酷似狼吟,又或是難以抑製的孤獨和對親族的思念,他大放悲歌。
    “花嗷——”他不知道他的親人在哪兒,是被賣到了異鄉還是已經慘遭屠戮,有沒有幸存者?還會不會找到他?他努力找回狼的語言,一聲聲呼喚著:“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孤寂的狼嗥被漆黑的原野吞沒,陪伴他的隻有裹滿冰雪的鐵鏈。淒清的星空下,除了我們,沒人在意他。
    我們忙於尋找格林的這幾天,藥材販子或許已經來過了,或許將他像貨物一樣查驗,討價還價。他預感到了自己即將來臨的厄運。再也等不到下一個春天,他囚困一生的命運就要畫上句號,沒有同伴,沒有親族,沒有自由,有的隻是死亡的命運,他為自己唱起了挽歌。
    我熱血衝頭,再也顧不了那麽多,抽出匕首,開門下車。
    “你要幹什麽?”
    “割斷項圈!讓他跑!”
    “小心藏獒,小心……裏麵的人……”亦風這話說得很艱難,他是個老實人,從沒幹過偷狼摸狗的事。我也是個良家女孩兒,從沒想過會跟“警察叔叔”作對,可是“良”民生出了“爪”也會變成“狼”。
    為了救回狼,我們倆一定都很瘋狂。夜晚的藏獒比任何時間都凶猛,而比藏獒更可怕的是裏麵拿著槍的人。誰要是手持凶器跑到特警部隊外麵,被當成暴徒挨槍子兒都有可能。
    亦風把車停在圍牆外的路邊接應,我脫下手套,躡手躡腳地靠近狼。
    黑暗中,那狼似乎早已聞到我們的氣息,站在牆邊翹首盼望。我掏出兩塊風幹肉,趁著藏獒還沒叫出聲來,一隻藏獒麵前扔了一塊。我哈口氣暖暖凍僵的手,抱住狼身,左手順著探過來的狼頭摸到狼脖子上,兩個指頭挖起項圈,右手摸黑割下去。剛割了幾下,就聽旁邊鐵鏈聲響,兩隻藏獒早已吞完幹肉,咆哮著從兩側撲了上來。狼下意識地左閃,正被左邊的藏獒撞個正著,連狼帶我摔了一個跟鬥,幸而藏獒的鐵鏈都不夠長,隻能狂吠撲掙,我連忙爬起來,卻再也抱不住慌忙閃躲的狼。
    特警部隊裏電筒光晃動,有人吆喝起來:“誰?!站住!”
    “快跑!”亦風急喊。
    我剛轉身就聽見砰啪兩聲槍響,腿一軟,跪在地上,頓覺左膝一麻,使不上勁了。我顧不上查看,單腿跳上車,亦風一腳油門。後視鏡裏,電筒光還在閃,一隻藏獒拖著鐵鏈追上了路,人聲犬吠被甩遠了。我心髒暴跳,褲腿濕漉漉黏糊糊的,用手一摸,血!左膝鑽心地痛起來……
    “我中槍了!”
    亦風臉色慘白,緊握方向盤,一路飆回賓館。
    兩人好不容易把氣喘勻,亦風哆嗦著手幫我卷起褲腿檢查,顫聲問:“子彈在不在裏麵?有沒有打碎骨頭?趕緊上醫院吧……”
    大年夜的,哪兒有醫院上班?平生第一次遭槍擊,兩人手足無措。傷口在膝蓋頭上,我摸摸傷處,好像沒異物,彎腿試試,骨頭也沒事兒,但稍一用力,血就汩汩往外冒,順著腿肚子淌到地上。亦風看得眼暈,手忙腳亂地打開急救包。
    咬牙清洗出傷口,兩人都愣住了,這竟然是個寸把長的刀傷!怎麽回事?
    仔細回想,那兩聲“槍響”好像是二踢腳,而我慌亂之中跪在了刀刃上?
    亦風長籲一口氣,蔫坐在地:“這事鬧的……”
    想起剛才上車就喊“中槍了”,我怪不好意思地哧哧笑起來。
    亦風繃著臉:“還笑!刀口再低一點就割斷韌帶了,萬幸你沒有被藏獒追上,要不然小命難保。”
    一說到藏獒,我更樂了:“哈哈,他四條腿都沒追上我一條腿兒的,笨狗!沒前途!”亦風常說我是個沒心沒肺的樂天派,淚點太高,笑點卻低得很,要把我揍哭不容易,遇上啥要命的事兒卻都能笑得出來。
    亦風幫我上藥,用棉簽一探,骨頭露了出來:“這口子剌得大,又在關節上,得縫針。”
    “不用。”我撕開幾張創可貼,把傷口上下拉攏貼牢,直著腿把繃帶拋給亦風,“纏上。”
    傷無大礙,丟臉的事兒也笑夠了,可是一想到放狼失敗,兩人的心情又沉重起來。衝動解決不了問題,到底該怎麽辦?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賓館房間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這響動在靜得出奇的深夜裏特別刺耳驚心。我們嚇了一跳,迅速交換眼神,亦風看表,半夜一點多!
    “誰?”
    “警察!開門!”
    我們倒抽一口涼氣,心髒狂跳起來,把全身的血都抽上來往腦袋裏壓,一瞬間腦仁兒都要炸開了!我們的行蹤暴露了?!那些人追上門了?他們想幹什麽?!
    “什麽事?”
    “查房!開門!”
    “等一下。”亦風強作鎮定,悄聲快速地藏起急救包。我一瘸一拐要往廁所躲,亦風連連擺手指指我的床,我趕緊鑽進被窩蓋住傷腿,悄悄打開手機攝像,以防萬一。亦風把他床上的被子也弄亂,吸口氣硬著頭皮開了門。
    進來的三個警察都是生麵孔:“證件拿出來!例行檢查!”一個警察仔細核對我們的照片登記證件,一個警察把房間查看了一圈,一個警察便開始盤問:“從哪兒來?”
    “成都。”
    “到這兒來做什麽?”
    “旅遊。”
    “冰天雪地大過年的來旅遊?”
    “是。”
    “都去了哪兒?幹了什麽?”
    “草原上到處走走,拍雪景。”
    前一個警察把登記完的身份證遞給了問話的警察,他接過身份證又對著我們看了一眼:“下麵那個越野車是你們的?”
    “是。”
    “特殊地區,有些地方不該去的就別去。”問話的警察把身份證還給亦風,臨出門又轉身強調了一句,“記住,不要到處亂跑。”
    門關上了,耳聽腳步聲遠,亦風趕緊上鎖,兩人心裏卻再也沒法踏實。
    亦風坐在窗邊點燃一支煙:“為什麽我們住在這裏十多天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天大半夜來例行檢查?就這麽個小縣城,年三十隻有這一家賓館在營業,要追查兩個外地人太容易了,何況我們的車還停在賓館前麵呢。警察最後那句話啥意思……你覺得他們發現我們了嗎?”
    “不知道啊……”
    人一旦緊張起來,便如驚弓之鳥,難道救狼不成,我們反倒被監視了?
    衝著警察最後那句話,我們無論如何不敢亂跑了。
    清早,我們開車去紮西牧場,刻意用最慢的車速從特警部隊門口繞道觀望。狼還在,繃著鐵鏈焦躁地走來走去,他就快被做成藥材了。據那些人說,趁狼沒死的時候把狼舌頭挖出來,曬幹入藥,可以治哮喘。
    亦風一麵開車,一麵向車窗外的狼望了一眼,苦笑著:“我打小就有哮喘,但我不會為了治我的病,要他的命。”
    我拍拍亦風的肩:“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況且還有不少人是為了治嘴饞。”
    我們沒敢停車……
    一進入紮西牧場,紮西的藏.狗們就大叫著衝上來把車包圍了。亦風按按喇叭,紮西聞聲出來一看:“哈,你們來啦,快快快!裏麵坐!”抬腳把狗趕開去。
    剛下車,紮西就注意到了我的腿:“咋瘸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好不尷尬:“別問了,有酒嗎?”
    紮西朗聲笑道:“有!有!過年嘛,酒肉管夠!”
    我倆鑽進紮西的帳篷一看,帳篷裏弄得好喜慶,藏曆的新年和春節在同一天,親戚朋友都要各家各戶串門,所以每家的桌上隨時都擺滿了待客的手把肉、血腸、奶餅等各式各樣的藏家美食。
    我們席地而坐:“家裏人呢?”
    “他們都回定居點過年去了,就我在牧場守著牛,你們來了,正好陪我說說話。”紮西拿出青稞酒,擺上三個海碗,“聽澤仁說你們來好多天了,天天都在找狼,怎麽樣,找到格林了嗎?”
    “沒有,不但沒找到,發現狼群都少多了。”看著紮西倒酒,我頓時想起格林喝醉的往事,心裏又是一酸,“紮西,我們離開的這兩年裏,你看到過格林嗎?”
    “看見過,就是我給你們打電話那一次,大概是你們離開草原三個多月的時候。有天早上我開圈放羊,羊死活不出圈,我四處望,就看見一隻狼在你投食的地方打滾,還聞你掛在圍欄上的舊衣服,一副很陶醉的樣子。我覺著眼熟就喊格林,他馬上抬頭看我,不跑,但也不過來,趴下.身子,縮在草叢裏瞄我。我老婆在帳篷裏聽見我叫,也鑽出來跟著喊格林,他很激動地站起來,跳前幾步,伸著脖子朝她仔細看,看了一會兒像是有點失望,又朝帳篷裏打望。我幹脆朝他走過去,但是我進他就退,我站住他也站住,繼續望帳篷。我走到離他兩百多米遠的地方,他不再看了,扭頭就跑,怎麽喊也喊不回來。”
    “他頭上有‘天眼’嗎?”亦風急問。
    紮西搖搖頭:“隔著兩三百米呢,他還鬼鬼祟祟地在草叢裏繞來繞去,哪裏看得清,我覺得動作和神態很像格林。哦,那時我想起你說再看見他時拍下來,我就趕緊拿手機錄了一段視頻。你等等。”紮西找出他的舊手機,又翻箱倒櫃地找充電器。
    我哪裏等得及,不歇氣地追問紮西:“你看見他吃了投食嗎?他往哪兒去了?你能肯定他是格林嗎?到底‘像’還是‘是’?”
    紮西想了好一會兒:“像……是,隻是身形大了點兒,我從前見他那會兒還是個半大小狼呢,那次再看見他就已經是大狼了。從動作看,感覺應該是。你想啊,我的狗一個都沒叫,說明多半認識他;再說,圍欄上掛人的衣服通常是可以嚇唬狼的,那狼不但不避開,反而對你的衣服挺親近,哪個野狼會這麽幹;還有,他跑了以後,我過去看了,雖然投食的幹肉都沒吃,但奶糖一個不剩了,隻有糖紙還丟在那兒……”
    手機終於開機了,我心跳加速,翻身爬起來看視頻,正好跟亦風湊過來的頭撞在一起,兩人顧不上哼哼,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晃動的視頻中,依稀能看見米粒大小的一隻狼幾次回頭後轉身跑遠。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倆拍著桌子叫起來,那身影太熟悉了!化成灰我也認得!
    或許對很多人而言狼都長一個樣,但是養過狗的人就不難理解這種感覺:哪怕是一大群看似一模一樣的狗混在一塊兒玩,主人也能一眼分出哪隻是自家的“汪”。和狼群朝夕相處就會發現每隻狼固有的姿態、眼神、腔調、習慣、動作、氣質,甚至抬爪擺尾都各自不同。格林與人相對時透出的親和感更是野狼所沒有的,鏡頭中的狼不是驚慌逃跑而是悵然離去,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自從山梁上最後一別,格林遠去的背影便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裏。
    這段視頻是我和格林分別以後第一次看到的他的野外影像。我一遍遍回放,念著他的名字,看得幾乎產生了幻覺—幻想格林又回過頭向我跑了過來!這壞小子,我多想再抱抱他啊。
    “還有嗎?他回來過幾次?”亦風問。
    “就一次。”紮西說,“從那次以後再沒見過了。”
    看了這段視頻,我不但放不下心,反而更擔憂起來:“回歸狼群三個月後,他為什麽落單回來了?是掉隊了,餓了,還是被驅逐了?現在又過去兩年了,他還活著嗎?又回到狼群沒有?能不能吃飽?”我猛然記起被死牛販子拖走的犛牛和狼群的哀嚎,群狼尚且吃不飽,格林一旦落單……我越想越心慌:說不定是他被趕出了狼群,餓得受不了了,跑回來找我們,可是大失所望;說不定他早已餓死在歸途中了,搞不好這已經是格林最後的影像了。我越想越惶恐,幾乎想立刻上狼山去找他。
    紮西笑著摁我坐下:“不要那麽悲觀,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啊,別低估了狼的能力!不過你要是這麽不放心,我也怪想他的,這樣吧,吃飽喝足咱們一塊兒上狼山找他去!來,來來!為格林平安幹一碗,紮西德勒!”
    我心下稍定,趕緊吃肉就酒,積攢體力。平靜了一會兒才發現剛才起身用力過猛,膝蓋的傷口又撕裂滲血了。紮西見狀追問到底怎麽回事。亦風邊吃邊把這些天看到特警賣狼、找領導無門、救狼誤傷的經過以及深夜被查房的擔憂原原本本告訴了紮西。
    紮西盯著我的瘸腿笑岔了氣:“原來你就是這麽光榮負傷的呀!來吧,吃哪兒補哪兒。”他抓起一根羊小腿塞到我手裏,才慢慢止住笑,說:“我跟你說啊,在這個特殊地方,警察查房是常有的事兒,不必那麽緊張。你們想救狼,我理解,但方法不對。來了這麽多天不找我問問,自己在那兒瞎折騰。特警部隊那隻狼我知道,他們早些時候從偷獵的人那裏沒收的。當時偷獵的人已經把一窩狼崽賣得差不多了,就剩那隻因腿上帶傷沒賣掉,被他們繳了回去。收繳了一隻活狼,他們也不曉得該咋處理,大草原上又沒機構可送,那時候哪怕有個動物救助站也好,可以治好了再野化放生嘛。沒轍,特警就把狼當狗養,又怕狼傷人,就一直拴著;狼長大了更讓他們頭疼,又不好養又不敢放!這幾天……估計趁著領導放假,那幾個特警就對狼打起了歪主意,救狼變賣狼……哼哼!這幫孫子。”紮西蔑笑著割下一塊肉放嘴裏嚼,大拇指抹著刀背沉吟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撥號,用藏語和電話那頭“邦客……邦客……”地講起來。
    少時,紮西放下電話,對我們說:“你們放心吧,我已經叫我住在特警部隊附近的一個親戚盯住那隻狼了,他們一時半會兒賣不了!至於想救下狼嘛……還是得用正當方法。”紮西摸著絡腮胡子,嗬嗬一笑:“我教你一個招—有困難找政府!部隊不能硬闖,你找縣長去!要是沒上班,你就往家裏找!”
    “這……這能行嗎?”
    “不信你試試!違法亂紀的事兒影響不好,政府鐵定得管!別拖久了,你倆吃完飯就去。”
    “那啥時候去找格林啊?”我兩頭都惦記。
    紮西笑道:“瞧你那瘸腿,咋爬山?再養幾天吧。”
    飯罷,辭別了紮西,我們依言進城找到了若爾蓋一位副縣長,她見到我們很高興:“我讀過你的書!”我又意外又感動,趕緊把那隻狼的事說了一下。
    “部隊比我們級別高啊……”縣長眉心微蹙,“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想想辦法,有結果了告訴你。”
    擔憂了多日的事終於有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