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狼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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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淩晨四點,我們和紮西開車來到了狼山腳下,商量進山尋狼的路線。
    狼山山脈綿延十多公裏,山前的狼渡灘濕地有成都市區那麽大。兩年前格林就是在這片山脈上回歸狼群的。我和亦風最惦記的是格林的老狼洞,紮西遺憾道:“那洞早廢了。”
    紮西伸出左手,張開五指撐在車子引擎蓋上做成山狀。“狼山是這樣的爪子形狀,主峰背東,六道山脈向西走,西麵的狼渡灘草場現在分給了七家牧民。”他指著大拇指和食指,“前山這裏是你們從前的營地和格林的老狼洞,我上山燒香的時候就曾看過,老狼洞已經被牛羊踩塌了。前山人為擾動太大,狼群不敢過來,他們退居到中指和無名指這兩個中峰山脈。再後來,這兩個山脈也分成了牧場,狼群就隻能再退,主要在後山出沒,偶爾在中峰的峽穀裏也能看見一兩隻。”
    我和亦風憂心忡忡,因為我們清楚後山背麵便是懸崖和公路,這裏的狼群已經無地可退。
    紮西見我們沉默不語,建議道:“要不咱們從西麵穿過狼渡灘進入後山去找?”
    我搖頭:“進山步行找狼,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盲目尋找,還沒等爬上山,狼早溜了。”又想了想,指著紮西“手背山脈”隆起的最高處,“我們順東麵悄悄上主峰埋伏吧,占領製高點,無論狼群從哪個山脈或者峽穀出現,主峰上都能一覽無餘。”
    亦風有點猶豫:“那目距太遠了!我們攝像機和照相機的焦程都不夠啊。”
    “要耐心,先遠觀。”我堅持道,“別忘了,格林最後的鏡頭是落單的,他如今在不在這群裏都說不定。狼群疑心病重,這又是交配季節,後山是唯一可以選窩產崽的地方,這時候擾動他們最後的領地,你讓他們往哪兒退?更何況,時隔兩年,狼群也許壯大了不少,新狼不一定認識我們,貿然去後山,遇不到狼,失望!遇到狼,危險!”
    亦風點頭道:“也對!山頂積雪多,說不定有蹤跡。”
    路線一定,我們便開始摸黑攀爬狼山主峰。山上碎石鬆動,陡峭難行,五六十度的斜坡稍有不慎就會滾跌下去。爬到半山腰有積雪的地方,我發現了一匹狼幾天前留下的爪印。狼選擇的都是最安全省力的路徑,我便一路跟著狼道走,果然省力多了。亦風扛著攝像機在我後麵走走歇歇,紮西邊爬邊用望遠鏡四處搜尋。我們把手機關成靜音,除了喘息,三人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清晨沒有風,哪怕是一聲咳嗽都會在山穀間傳得很遠。
    天色漸明,我們終於站在了狼山主峰上,順著向西延伸的六條狼山主山脈放眼望去,數百裏豪景奔來眼底。青天皓月,藍山靜草,狼渡灘安睡在一層薄煙之下,山野裏沒有任何動靜。
    我們沿著山梁細查積雪,我跟隨的那路狼跡一直延伸到一處圍欄邊,走近一看,圍欄上鉤掛著狼毛,各個方向聚攏來的狼爪印紛紛從圍欄下通過,這些重重疊疊的爪印已隨著殘雪融化而變得模糊難辨。翻過圍欄,積雪上還留著狼群嬉鬧打滾梳洗皮毛的痕跡,或新或舊的碎骨殘骸和狼糞隨處可見,這個山頭竟然是狼群經常聚會的地方!我猛然想起格林回歸狼群那晚,狼王的集結嗥聲不正是從主峰這裏傳來的嗎?我打了個冷戰,一身熱汗陡然轉涼,本想著不驚擾狼群才爬上主峰遠遠觀察,沒想到誤打誤撞,狼山之巔正是他們的點將台。爬山時我看見一匹狼的蹤跡並不以為怪,一來因為那是幾天前的爪印,二來從前在狼山駐紮時經常跟隨獨狼路線為格林找殘骸剩肉。沒想到今天跟蹤的這條線竟然把我們引到老巢來了,這是激動人心的重大發現!但在這裏停留需要勇氣,把不準狼群今天會不會在這周圍出現,獨狼不攻擊人,可是群狼對於闖入他們最後領地的人會持什麽態度呢?
    “聽!”我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種神秘而低沉的聲音,是狼嗥,卻和素日聽過的高調狼嗥截然不同,這聲音更像是沉悶的銅欽或者潛行於地的呼麥,貼草而來,極富穿透力,像一個鬼魂在身後附耳私語。
    三人不約而同地背靠背側耳搜尋聲音的方向。可是,當我們凝神細聽時,草靜風歇,那竊竊私語般的聲音杳然無蹤,山穀中的薄霧慢悠悠地彌散著,仿佛我們聽到的根本就是一個幻覺。
    正驚異間,我後頸一熱,一道霞光從身後的山梁上橫射過來,讓人不敢側目,日出了!西麵的群山刹那間化為金山,繼而像著火般燃燒起來,青天燒成了紫紅色,陽光迅速從遠山推進,吞沒陰暗地界,晨霧煙海轉眼間蒸發,結冰的水泡子反射著明耀的日光,像猛然睜開的眼睛,狼渡灘醒了。
    三人的影子在山脈上拉得長長的,特別紮眼,我們連忙趴了下來。紮西眯縫著眼睛揮手示意我們往下移動,躲進山峰前的陰影裏。三人貼著雪麵爬到灌木叢邊隱蔽,亦風扒開灌木叢覷起眼睛一寸一寸地搜尋山野。
    半小時過去了,除了陽光越鋪越開,山下沒有絲毫異動。
    亦風悄聲問:“先前的狼嗥聲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紮西道:“沒聽清。如果狼悄悄的,就算在眼皮子底下,咱們也看不見,現在隻有狼不動我不動,等著吧。”
    亦風輕輕合攏灌木叢,縮身退後,低頭一看,鼻子下麵就是一堆風幹的狼糞,他挪挪身子,推一堆雪把狼糞蓋住,湊到我耳邊道:“咱們闖到天地會總舵來了,邦客們萬一要在這裏開會咋辦?我不想當會議夥食。”
    我推開他:“咱們都在,怕啥!”說著這話卻心虛地向身後掃視了一圈。
    圍欄上的霜化了,露珠順著鋼絲逐格墜下來,敲擊出時針般的聲響,陽光繼續占領山脈。
    隨著光芒的推進,我突然注意到後山山梁上顯現出一個針鼻大小的亮點,若不是陽光將他照成黑白兩麵,我幾乎不會察覺到他。我眼睛一亮,不敢移開目光,摸過望遠鏡一套,那東西正好側頭看來。
    “狼!在那兒!”我強壓聲音,激動得咬到了舌頭。
    “哪兒?在哪兒?!”亦風遍尋不著,恨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扔過去看!
    那匹狼應該是一直就臥在山梁上的,他和山的顏色渾然一體。我手一指之後,狼瞅著我們站了起來,就像從山上長出來似的,斜射的陽光拉長了他的黑影,使這個目標放大了五六倍。
    亦風終於看見了,啞聲道:“天啊,這麽小,虧你能瞅見他。”
    那狼估計早就發現我們了,從我們上山的那刻起。他隻是不動聲色地觀察,還抽空給同伴發出了低調的微信—“各單位注意,山頂會所來了三個人,還埋伏呢,小樣兒。”
    有了參照比例以後,我們更加留心和他差不多細小的亮點。我們很快發現半山腰還有一隻狼,也跟著前一隻狼站了起來,側身盯著我們這邊,但他倆絲毫沒有要退避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兩隻狼齊刷刷地向遠處天空望去。
    我抬眼一看,有幾隻獵鷹在中峰山脈前方盤旋,兩隻狼立刻迎著鷹的方向跑去。
    “盯死他們!”我囑咐亦風,轉而順著鷹的方向往下看。
    又一個狼點出現在平原,逐漸向主峰跑近。這個狼點顯得比較大,似乎打獵剛回來,嘴裏還叼著什麽東西。先前那兩匹狼很快迎上前攔住了他,從望遠鏡中感覺那匹狼的頭頸比另兩匹狼粗壯得多,像個獅子頭,估計他常常叼銜獵物,脖子的勁道不小。三個狼點都停在了原地,看情形他們在互通信息,繼而抬頭看鷹。
    獵鷹飛了過來,在我們頭頂上空尖聲長鳴著盤旋了兩圈,又飛回狼的上方,三匹狼立刻向遠處移動,一直退到離我們直線距離一公裏外,停下望了一會兒,或許他們覺得這個距離足夠安全,於是逐漸放鬆下來,在一處水溝邊互相追逐吃食。我移開望遠鏡,裸眼比對了一下,這個距離人的肉眼根本看不見他們了。
    趁著狼嬉鬧的空當,獵鷹們飛快地降落在水溝邊,大概是在啄食狼吃剩下的殘骨碎肉。
    “那邊還有一隻!”紮西又指著中峰山梁。
    “那邊也有!”
    “還有那邊!”
    在很短的時間裏,峽穀、平原、後山同時出現狼點,令人目不暇接,沒想到能一下子看到這麽多狼,我們像中了頭彩一樣亢奮。亦風貪心地轉動攝像機,想把所有狼都套到鏡頭裏。
    紮西一個勁兒數狼:“五隻、六隻、七隻……這在現今的若爾蓋算是大狼群了。”
    狼群現身後都時不時地停下來盯著我們看,顯然早已知道我們在這裏,然後他們翻山越嶺,往那三隻狼的方向集合。看來狼群昨晚是分頭行動的,也許前兩隻守家的哨兵狼就是在等最後那匹大狼獵食歸來,狼群在水溝邊會合了。
    “還有狼嗎?一共幾隻?有格林嗎?”我心急火燎,唯一的望遠鏡捏在紮西手裏。
    “七隻,好像已經齊了,他們開始往山穀裏去了。太遠,看不出來有沒有格林。”
    眼看狼群就要進入山穀的陰影裏了,我血壓飆升,“噌”一下站了起來,再不喊就沒機會了!
    “格林—”
    山間響起了回音。狼點們緩慢下來,停留了一小會兒,又繼續行走,但是有一個狼點卻留了下來,停在原地。
    我心顫不已:“格林—格林—”
    亦風死盯著攝像機屏幕上的狼影,陽光太強,液晶屏暗暗的基本瞧不見。
    “再喊!他在看你!”紮西從望遠鏡裏看得略微清楚一點,他和亦風也起身呼喊起來。
    “狼點”依然在那裏,不進不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看不到他的動作。他在我的視線裏隻是一個反射著晨光的亮點,可是我全身卻似乎被一種莫名的暖意托舉著飄浮起來,其他狼在幹什麽,我都不看了,就被這一個狼點牢牢吸引,目光凝成一根無形的風箏線,他在那頭牽著我。這難道是老媽對兒子的第六感?
    我想抓住這種感覺,想確認……他就是我的格林?狼眼遠超人眼,他應該能看見我吧?我在山上跳躍著向他使勁揮手:“格林—”哪怕他向我邁出一步,我都能多一分確信;哪怕他回答一聲,我都能多一點認定。但他還是在那裏,不來不去。
    直到其他狼都撤離了,“狼點”的身後突然平地冒出另一匹狼,走到他旁邊交頭接耳,最後兩個狼影走入了山穀。目光“斷線”,我失去重心般一個趔趄,望著空山悵然若失。沒有能確認的格林,沒有回應,甚至沒有狼一直留下等我們……唉,那兩匹狼也許隻是在為狼群殿後。
    格林—最後的呼喚在空空的山穀中鼓蕩低回。起風了,一切都淹沒在風聲中。我呆坐山巔,熱血漸涼,心像破了一個大洞,冷風颼颼地從胸口穿透過去。
    紮西拍拍袖肘的積雪草稈兒:“走吧,狼群收隊了,今天不會再出來了。”
    我和亦風都沒動,失落地望著山穀,誰也不舍得離開。
    紮西想了想:“要不……我們沿著山脈走,從前山下去,順道去看看你們惦記的老狼洞。”
    我倆這才打起精神,頂著烈日凍風再次動身。
    午後,山腰的積雪融化了,老狼洞掩映在灌木叢中,正如紮西所說,已經被牛羊踩塌了。
    亦風就著袖口擦了一把汗,半跪在洞前,慢慢扒開洞口的土塊。這洞口從前也被牛羊踏毀過,格林曾是那麽瘋狂地掏挖這塌陷的家園,這是他最珍視的地方。那時亦風說:“讓我們一起渡過難關,再找一個狼洞”。言猶在耳,狼已無蹤。亦風長歎著,挖掘著,仿佛在開啟塵封的記憶。我和紮西也默默地加入了亦風的挖掘中。
    清理開的洞口比記憶中的大了許多,我跪在洞口向裏嗅嗅,沒有熟悉的狼臊味,卻有一點若有若無的……火藥味?我有點納悶,用手遮擋陽光朝洞裏細看了一下,讓出洞口招呼道:“你們來瞧瞧,我怎麽覺得洞壁的削痕有點古怪,不像動物刨的,倒像是鏟子鏟的呢?”
    亦風埋頭看洞壁,紮西幹脆脫下外套,往洞裏爬去。
    不一會兒,紮西攥著一把東西從黑暗中縮身退出,甩甩一腦袋的土,攤開手—一把炮仗的紅色碎紙渣。
    “媽的,洞被掏過!這是震天雷,猛得很!洞裏全是炮灰!”
    亦風接過那些已有些褪色的紅紙渣細看:“這都有些日子了!炸這個窩是為了掏狼崽還是轟大狼啊?”
    “我去年上山燒香的時候就看見這洞塌了,可能你們走後不久就被炸了吧。”
    我的天啊,這曾經是格林的家啊!我們離開以後都發生過什麽!我心如火灼,猛然站起,腦袋一陣眩暈,胸口仿佛被巨石壓著,缺氧,透不過氣來。
    “你沒事吧?”紮西問。
    我擺擺手,抓著亦風的胳膊勉強站了幾秒,隻感覺狼山在眼前翻來轉去,眼一黑,腿一軟,一頭往下栽去。亦風慌忙抓住我,扶我坐下,紮西把外套撐開給我遮太陽,連聲安慰道:“別著急,別上火!這狼洞多少個逃生口啊,格林不會出事的,一定在剛才那群狼裏。你們回去看視頻,一定在!”
    一回到賓館,我和亦風就迫不及待地導出視頻。
    亦風把狼山上拍到的群狼影像在電腦裏盡量放大,我咬著手指屏氣斂息,死盯著屏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從發現的第一隻狼到最後集合的狼群,倒帶、回放、定格、慢放……折騰到天黑,指甲都啃禿了,也確認不了有沒有格林。早晨我們在山頂上,用肉眼幾乎看不見狼,原指望靠攝像機拍下來放大能看清楚一點,沒想到數碼變焦的畫麵質量太差了,視頻中隻有一團團水霧般模糊的狼影子,狼若不跑動,就連是土丘還是狼影都分不清,遑論從中辨認格林了。好不容易遇到群狼出山,可是這明明在眼前卻死活看不清的感覺比幹脆看不見還要虐心。
    亦風閉上酸脹的眼睛,揉著太陽穴說:“不行啊,太遠了,除非專業設備才能拍到。想達到清楚的辨識度必須用超長焦,大炮筒。”
    “好吧,那就回去買專業設備,再來拍!超長焦要最清楚的,要把每隻狼的樣子都拍成特寫,找準天眼,我就不信認不出他。還有,順便把紅外線、夜視的也通通備上,萬一狼晚上出現呢,如果能航拍就更好了,像今天這情況,飛過去就能看清楚……”
    亦風盯了我一眼,不答話,隻是聳了聳眉毛。
    “行,這事兒就這麽定了,我已經攢了幾十萬的稿費,你不用給我省,剩下的錢,咱就買死犛牛,給狼留食。”
    “剩下的?”亦風用食指輕輕摳了摳耳根子下的雞皮疙瘩。
    “對啊……”我一愣,“剩不下了嗎?”
    “你很豪邁,我不想打擊你,不過你聽說過‘攝影窮三代’這句話嗎?專業設備很貴,鏡頭更貴。照你的要求配置下來,恐怕要幾百萬吧。”
    “那麽貴?!”我驚得眼睛一瞪,鼓起腮幫子,“如果他有gps就好了。”
    “嗬嗬,當初不也是你說的,要讓他不帶人味兒地回狼群嗎?現在你又後悔了?”
    我耷拉下腦袋不吭氣兒。我不是科學家,格林也不是研究對象,我當初的確不願因為我想了解格林的行蹤,就給“自己兒子”安裝追蹤器之類的,那些累贅肯定會幹擾他的生活,也會增加他被狼群排斥的風險,格林第一次接近野狼的時候,就是被咬傷了逃回來的。我可不願意他回歸後又被狼群當成“臥底”給幹掉。但現在草原上的人為破壞幹擾比兩年前嚴重得多,“狼兒子”到底是死是活,的確讓我放心不下。
    正煩悶中,我的電話響了起來,對方是個女士,說話很客氣:“李老師,我們是若爾蓋林業局的。特警部隊那隻狼,我們聯合森林公安把他解救下來了,賣狼的是協警,部隊已經對他們做了嚴肅處理。至於那隻狼,他被拴養太久了,身體狀況也很差,專家說他沒有自己捕食過,不具備野外生存能力,隻能送去成都動物園了。”
    “捕食是可以練習的,而且那隻狼本身就在草原,反倒把他送去城市……”我有點著急,“能不能讓我們再努力嚐試一下。”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通過官方解救隻能照章辦事。我們製止販賣行為,解救動物送到有資質的救助機構或者動物園,絕不可能交給個人。野生動物豢養需要很多手續的,而你現在沒有任何條件。再說那狼被從小拴到大,專家認為放不活,白費精力。退一萬步說,就算真交給你,你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拴養到這麽大的狼放歸嗎?”
    “沒有。”我想起那狼在除夕夜裏的哀嚎,心痛不已,“但哪怕有一點希望也要再試試啊,狼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野化的,如果專家沒有精力,這事情我們願意去做。”
    “草原上到處都是人的牧場,你往哪兒放呢?如果傷了牧民的牛羊,他們還得找我們的麻煩,我們這裏對於野生動物肇事沒有補償。你以前的格林是悄悄放的,可是知道這隻狼的人太多了。如果我們把狼放出去,但凡有牛羊被野狼咬死了,都有可能被說成是這隻狼肇事,到時候有得扯。”對方停了一下,又問,“你的格林找到了嗎?”
    “沒有。”我的心更疼了。
    “唉,說實在的,現在草原上的狼被盜獵掏窩的情況太多了,我們管不過來。但是這隻狼,縣長很重視,親自把他解救下來,春節期間這麽多部門都為一隻狼出動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如果再把解救的動物轉交給個人,程序上不合法,矛盾就很複雜了,你懂的。我看這隻狼還是送去動物園吧。成都動物園已經安排專車來接他了,我們隻能按照規章製度來處理,這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個人的能力確實有限。縣長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她都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所以讓我來給你說,法律是這樣,我們也沒辦法。”
    “……謝謝你們……”接完電話,我們心裏特別壓抑,這隻狼送動物園看來已成定局。這麽大的中國竟然沒有一個狼保護中心,這草原上哪怕我們有一個小小的野生動物救助站也好啊。我們空有救狼之心卻名不正言不順。
    “這狼……總算是……死不了了,”亦風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還是給‘老狼’打個電話吧,免得老人家懸心。”
    “老狼”是小說《狼圖騰》的作者薑戎,我們叫他老狼。他對狼和草原有著深厚的感情。四十多年前,他作為知青曾在內蒙古額侖草原插隊,生活了十一年。他是現今中國最了解狼的人,他所了解的狼並不是標本、基因、資料,而是馳騁在草原上的有血有肉活生生的野狼。他鑽過狼洞,掏過狼窩,養過小狼,與狼戰鬥過,也與狼纏綿過。在那個時代,他們打狼滅狼,同時又愛狼敬狼。他了解狼的性格、情感、行為,他對狼有特別敏銳的直覺,能將狼的想法和可能會采取的行動分析得八九不離十。曾經有人見老狼愛狼研究狼,想送他一具狼標本,被他斷然拒絕:“不要!看著心裏難受,我要他們都活下去,好好地活在草原上。”
    老狼特別關注狼,我微博中讀者的那條消息,老狼也看見了。他聽說我們當天就趕來草原,幾乎每天都打來電話關心救狼的進展。現在我卻隻能告訴他,這隻草原狼為了活命不得不離開草原。
    “可憐啊,狼離開了草原就像人沒了魂兒,隻剩一個空殼了。”老狼的歎息聲低沉滄桑,“唉……不過她說的是實情。雖然我也不願意狼被關進動物園,但這至少是政府出麵公開製止了一次販賣野生動物的行為,算是一個好開端!大過年的,能調動這麽多的部門去救一隻狼,這位縣長真的盡全力了,你們得好好謝謝她。可惜中國的法律就這麽別扭。現在更讓我揪心的是草原的大命都在衰竭,整個中國草原上的狼群正在滅亡。你知道嗎,2009年北京衛視拉了好大的陣勢,帶了各種先進設備,組織奇人異士去內蒙古草原尋狼,結果鬧騰了幾個月,一根狼毛都沒找到。你們若爾蓋草原情況還算好,至少眼下還能看見狼,也許過些年頭,全中國就再也找不到野狼了。內蒙古的草原已經毀了,我見證了它最後的原始美。”
    我想起《狼圖騰》中如詩如畫的天鵝湖、芍藥穀和狼馬大戰的震撼場景,又想起前些年看到的內蒙草原遍布礦坑、沙塵漫天的情形,實在無法將它們結合成一個地方。
    我忍不住問老狼:“四十年前的內蒙古草原真的那麽美,真的有過那麽多狼群嗎?”
    老狼苦澀道:“四十年以後,不,也許十年以後,人們也會問你同樣的問題。”
    兩代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