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辣媽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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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此番擾動了狼窩,還撞見了母狼,她一定會帶著孩兒們舉家遠走了,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裏,小狼們依然留在這片山穀,玩耍、嬉戲。母狼照常外出,帶回食物給小狼,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我對母狼辣媽心懷感激。謝謝你,狼媽媽,謝謝你能相信這兩個人。
    我們謹守人狼界限,再不踏足狼窩附近。每天清晨,我們都來到後山,在山頭的隱蔽帳篷裏,隔著山穀遠望觀察,到了傍晚,我們再返回小屋。
    福仔有時會朝我們帳篷這邊張望,他媽不在家的時候,我們走出帳篷,衝他揮揮手,福仔也會輕輕地搖一搖尾巴。小不點不會這麽幹,他隻當我們是山裏的兩隻動物,既不排斥我們,也不對我們表示特別的友好;但他那天能在狼媽盛怒時替我擋駕,這就已經夠了,他畢竟是野狼的孩子,應該保持和人的距離。飛毛腿照舊看不慣我,也幹不掉我,她隻有在拉屎的時候才會偏著腦袋死盯著山頭上的我們,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辣媽會不定期地挪窩,但是新窩的選址基本都在我們的視線之內。我們分析她就近挪窩的原因:一方麵後山山坳裏水源就這一個,水源附近的山坡上沒有更多適合的洞穴可以使用。另一方麵,辣媽也並不是為了逃避我們,而是狼窩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敞敞氣,不讓一個洞府留下太重的味道。可能挪一挪窩能給母狼帶來更多的安全感,“狡狼三窟”能夠迷惑敵人。
    不僅這窩狼不遠離,就連我們陸續看到的其他大狼也不再避開我們。
    一天,我們經過中峰去往後山狼窩的途中,遠遠瞧見有四隻大狼捕獵歸來,他們是這群狼中奮鬥在前線的戰士。這四匹大狼身影雄健而略顯疲憊,走過山坡時,投向我們的目光很隨和,如同看見鄰居一樣尋常。我們想用望遠鏡細看時,他們已經鑽進灌木叢睡覺去了。這四隻狼是這群狼的狩獵主力。他們夜晚出去捕獵,給後山狼窩送食,白天總在中峰山坳裏休息。他們就是我們曾經遠遠看到過的,在開滿鮮花的“灌木叢蒙古包”裏睡覺的那些狼。他們白天極少到後山來,所以我們一直沒機會在近處觀察他們。我們沒去打擾他們休息,繼續往我們最關心的狼窩進發。
    後山狼窩是狼群的大後方,我們在後山先後看到過七分半、龍狼,還有初探狼窩時逗引亦風遠離狼窩的那匹小母狼和一匹老狼,我們叫他元老。
    狼群不回避我們了,我們也會走出帳篷,躺在山坡上邊觀察小狼邊休息,不必再對狼群隱蔽自己。
    “帶崽的狼群也並不是那麽難以接近啊。”亦風說。
    “看他們對你的信任有多少了。從送格林回去那年起到現在,為了取得這份信任,我們用了多少年的時間啊。這還不僅僅是時間問題,如果沒有這次我們送福仔和小不點回家這件事,狼群也不見得能這麽接納我們。”
    我們總是穿著當年格林最熟悉的衣服,每當有大狼回山,我們就滿含希望地站起身來,盡量展示自己,讓狼把我倆看清楚。我們指望著其中有一匹狼是格林,希望他能認出我們,朝我們跑過來。
    不過,那樣的奇跡隻在夢境裏重複著。
    當確信狼窩安全無虞的時候,辣媽會出外狩獵。
    今天就是一個打獵的好天氣,有元老和龍狼看家,辣媽開始做外出的準備了。她先在小溪邊喝夠水,然後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接著開始穿花似的鑽洞,從這個洞口鑽進去,又從那個洞口鑽出來。福仔、小不點和飛毛腿這一幫小屁孩歡蹦亂跳地跟著辣媽一塊兒鑽洞。辣媽每次鑽出洞的動作都很張揚,總是用嚇小狼一跳的架勢衝出洞來,小家夥們更是玩得樂不可支,一窩蜂地又攆到那個洞口去追他們的媽媽。
    元老坐在山坡上樂嗬嗬地看著這場捉迷藏的遊戲,他聽得到地下的動靜,時不時地給小狼們一點暗示—他把頭轉向辣媽將要出現的方向。小狼秒懂,立馬奔往元老提示的方向,果然能找到辣媽。但是辣媽奔跑和鑽洞的速度比小狼們快得多,幾個回合的穿花下來,小家夥們就糊塗了。小不點在洞口迷茫地東張西望,福仔一個洞一個洞地鑽進去嗅探,等著他們的辣媽又從哪個意想不到的洞口現身。飛毛腿幹脆跑到元老跟前,討要答案。元老站起身向著山坡的東麵走去,小狼們立刻跑去東麵,挨個檢查那邊的所有洞口。
    這時,我們發現辣媽從山坡西麵離得很遠的一個洞口悄沒聲地爬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下山去了。而元老還帶著孩兒們在東麵搜尋,這老家夥一眼都不往辣媽開溜的方向瞅。龍狼看見辣媽走了,就領著鷹慢慢溜達,上山頂放哨去了。
    “地遁啊!”我服了,“這甩掉小尾巴的方法配合得太好了。”
    亦風更是千言萬語找兩個字代替:“臥槽!”
    小狼攆路的功夫我們是領教過的。想當初,我們每次出門的時候,小格林都要死要活地跟我搶門,甚至把腦袋擠進門縫裏—帶我走,否則你就夾死我!
    我當然不能讓寶貝兒子的腦袋被門夾了,隻好屈服。家門都關不住攆路的小狼,這連門都沒有的狼洞,辣媽居然能想出妙招脫身,真是高明。我又覺得,辣媽恐怕是想一舉兩得,她不光是要甩掉小尾巴,在瘋狂鑽洞之前她還看了我們一會兒,可能她也想同時迷惑我們:“山上的人聽著,我可告訴你們啊,我就藏在某個洞裏麵,隨時會撲出來,別想打我小狼的主意。”
    辣媽大概以為我們的視線也會跟隨元老和小狼吧?她千算萬算,沒想到我們還是看見她開溜了。誰讓我們居高臨下呢,嘿嘿!
    不久後,小狼們進入了失望階段,咬著灌木叢發脾氣,他們大概也明白上當了,隻好在山坡上無聊地張望,等老媽回家。小家夥們大約也有點生元老的氣吧,他們不願意跟元老玩,元老給他們舔毛洗澡,他們也不領情。
    等到中午,小狼們和元老都困了,在沙土平台上打瞌睡。
    看到一切都很安寧,我膽子大了些,趁著辣媽不在家,我偷溜下山,在小溪裏打了一壺水。我抬眼偷瞄小狼。那沙土平台離小溪不算遠,元老趴在小狼們身邊,腦袋搭在兩隻前爪上休息,看似在睡覺,但仔細一瞧,他睜著倒三角的眼睛正不動聲色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那神態像一個沉穩冷靜的老管家。
    福仔和飛毛腿正在打盹兒,小不點更是伸直了腿兒,側躺在地,睡得像死了一樣。睡著睡著,小不點的小爪子抽筋似的收縮,腿兒也開始撓動—他在做夢。
    我瞄見小不點的嘴在嚅動抽搐,雖然溪水淙淙,聽不見小狼在“說”什麽,但以前他在小屋的時候,我曾經錄下過小不點的夢囈。是的,他們做夢會說夢話,“嘰哩呃呃—咕咕嚕”,短音和怪哼居多,那發音很奇特也帶著點詭異和小可愛,跟平時任何時候的狼叫或哼唧都不一樣。
    我擰緊壺蓋兒,慢慢起身的時候,看見小不點的爪子越動越快,甚至耳朵和脖子都抽動起來。突然間,他閉著眼睛蹦跳起來飛跑,在山坡上一陣瞎衝亂撞,猛地撞在一叢灌木上,醒了,茫然四顧,我怎麽睡這兒來了?
    我忍住笑,小心地退回山頂帳篷裏。我把小不點的夢遊狀態給亦風一說,亦風笑了:“我剛才覺得這小家夥怎麽突然跑起來了,還以為你嚇到他了呢,原來是在發夢癲啊。這家夥,難道他夢裏麵還在攆路嗎?”
    我和亦風在帳篷附近的地上找了一個小坑洞,在坑邊壘上幾塊石頭,撿些幹牛糞生起小小的篝火,把溪水倒進鐵飯盒裏,放在篝火上燒開。
    “在狼山上有熱水喝了,太幸福了。”亦風說著,撕開一包“必奇”倒在水壺蓋裏等著衝水吃藥,他因為喝生水已經拉了好幾天的肚子,“我明天要帶一點茶上來,用純天然的溪水泡茶最經典。”
    “我要帶幾包方便麵,老吃壓縮餅幹,胃痛。”
    我們喝著熱水啃著幹糧,一麵休息一麵觀察。
    三四點左右,亦風發現了情況:“回來了,辣媽回來了,還逮了東西!活的!”
    辣媽叼回的是一隻獺子。這隻獺子個兒很大,看起來很凶悍的樣子,即使被辣媽叼在嘴裏,獺子也在亂踢亂蹬,把辣媽的胸毛抓掉一大塊。她忍著痛也沒有咬死旱獺,一路叼回家來。
    辣媽在山坡上找了一片開闊地,等小狼們都來了,她才放下旱獺。
    辣媽剛鬆開嘴,獺子就拿上架勢了,他人立起來,露出能一口咬穿小狼爪子的門牙,瞪著兔子一樣的眼睛狠狠盯著圍上來的小狼。旱獺的爪子很厲害,首先是臂力驚人,他能把地底幾十尺下的岩石都挖出來;他那三根五厘米長的指甲又粗又鋒利,如果這爪子劃過小狼脖子,能瞬間抓斷小狼的咽喉。旱獺把左爪放在胸前護住心髒頭頸,右爪前伸隨時準備反攻。光是這防守架勢就已經亮瞎了我們的眼,更讓我們瞠目結舌的是,旱獺的嘴裏居然咆哮出李小龍的招牌聲音:“阿打—阿打—我打—”這獺子會功夫!我和亦風麵麵相覷,我們也是頭一次聽到獺子這樣叫。平時不都是“嘀嘀嘀”這樣叫的嗎?
    小狼們更是被唬住了,這套路沒見過呀,獵物不是應該逃跑嗎,然後我們圍追堵截,從背後把他拿下!眼前的獺子非但不逃跑,反而要拚命。小狼在旱獺周圍轉圈,伸鼻子嗅嗅,沒誰敢上。福仔的膽子要大一些,他決定試試。自從雙截棍被人抓走以後,福仔慢慢成了這群小狼中的孩子王。這會兒,他在小不點和飛毛腿的掩護下,繞到旱獺身後,剛要下嘴,旱獺就果斷轉過身來,照著狼臉一爪子抓下來。還好福仔反應快,趕緊跳開。說時遲那時快,趁著小狼們正在慌神閃躲的當口,旱獺飛快地向山下奔去,轉眼間跳進了幾十米外的一個足球大小的洞裏。這個洞是下落洞,最便於旱獺逃生,狼沒法鑽。幾隻小狼追到洞口就傻眼了,呆呆地回頭望著辣媽。
    辣媽自從放下旱獺以後,就退到一邊,坐觀孩兒們的表現,沒想到還沒等她坐舒坦,獺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逃跑了,等她跳起來想追時,已經晚了。
    我在狼窩跟前第一次遇到辣媽的那天,辣媽也曾經叼回了一隻活獺子要讓小狼練習捕獵,結果因為我在,小狼們分神,讓那隻獺子給跑了。今天,辣媽辛苦了一早上,總算又活捉了一隻,結果小狼們又讓獺子給跑了。
    對於才三個多月大的小狼來說,遇到旱獺,追逐遊戲的心情多過捕獵,能抓到當然又好吃又好玩,抓不到,反正有媽媽給的口糧,他們還沒有把追獵當作生存的必須。
    餓了大半天的小狼吱吱叫著回來纏辣媽,飛毛腿和小不點使勁舔咬辣媽的嘴,纏著媽媽吐食,福仔幹脆拱到了母狼肚子下麵“搜身”。這些小狼抓獺子不給力,找奶吃倒是來勁得很。
    連丟了兩隻獺子,辣媽很生氣,眼看小狼們又跑回來找奶吃,她更是氣惱,多大了還不斷奶。辣媽抬腳把福仔蹬翻在地,一爪子摁住他的下巴,踩在地上,任憑福仔四腳朝天地拚命掙紮,母狼偏轉腦袋,不看!
    “這當媽的好狠。”亦風心疼福仔。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她不忍心看。哪個當媽的不是邊打孩子邊哭,你不懂。”
    說話間,福仔突然不動了,四條腿軟塌塌地垂了下來。糟了!是不是踩到喉嚨窒息了?辣媽緊張地抬起爪子,正要嗅他鼻子,福仔卻跳起來一溜煙跑了。福仔是挨打最多的,怎麽對付老媽,他經驗豐富。我想起格林小時候裝作瘸腿受傷騙我出去陪他的事情,暗自好笑,這些小鬼頭從小就跟媽媽玩心眼兒。
    辣媽不給飯吃,還動爪打娃,三個小腦袋往一塊兒湊了湊,決定造反了。小狼們輪番撲上來,就像狼群對付獵物一樣,一個叼住辣媽的嘴,一個猛咬辣媽的腿,趁著辣媽抽腿站不穩的時候,把她撲倒,搶奶頭,叼住就不放,直咬得辣媽肚子上都見了紅。辣媽幹蔫的胸腹早已沒什麽乳汁了,小狼這哪是在吮奶,簡直是在吸血。
    “太野蠻了!”亦風說。
    “他們是狼,你不能用人的標準來衡量。”
    我突然想到牧民曾經跟我們講起的一件事。他們說山裏的母狼把小狼養到一定大小,就會叼著一個羊腦殼把小狼們帶到山坡上,然後把羊頭滾下山去,趁著小狼追羊頭的時候,母狼就趕緊逃跑,不要小狼了,因為小狼長大了要吃媽媽,狼都是很壞的!
    好幾個牧民都這麽說過,可我沒把這個說法當回事,因為我知道狼是群體動物,不會像狐狸那樣清窩的。而且狼群的構成往往就是狼夫婦帶著他們自己的兒女共同謀生,怎麽可能把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丟掉呢。現在看到這一幕,我似乎明白了,牧民們在山裏看到的小狼吃媽媽的情形多半就是小狼們離乳期的這個過程,麵對瘋狂搶奶的小霸王們,那些狼媽媽想盡辦法逃跑。
    這會兒,辣媽一身狼毛被撕咬得淩亂不堪,她不得不搜腸刮肚反芻一些胃裏半消化的食物出來,吐肉投降。趁著小狼們爭奪搶肉的時候,辣媽狼狽地逃下山去,在小溪邊舔著肚子上的傷。
    “辣媽好可憐。”亦風說,“小狼照這麽天天撕咬下去,會不會真的把她給咬死啊?”
    “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啊,辣媽舍不得跑遠。”
    我琢磨著,上哪兒去找一個羊頭或者能滾動的東西,幫辣媽一把。我迅速掃視了一眼帳篷裏的物件,沒有可用的東西。我隻好用望遠鏡再看,隻見辣媽一個勁啃草,齜牙咧嘴地嚼著草團,然後又蜷起身來,把嚼爛的草醬醬往肚子上糊,她嚼的那一大叢草很眼熟,這草是療傷的嗎?
    正想著,小狼們已經吃完肉,再度衝下山來。這次,辣媽不逃了,從從容容地側躺下來,露出肚子,任憑小狼們找奶吃。
    哢哢,哇,嘔哇……第一個啃到辣媽肚子的飛毛腿突然幹嘔起來,接著,福仔、小不點也吐得直不起腰。小狼們嫩聲嫩氣的邊咳嗽邊嘔吐的聲音,我隔著山穀聽著都難受。
    咦?我好像也那樣狂吐過,是吃到了什麽來著?我一回憶,恍然大悟:“那是‘後悔藥’,辣媽竟然把這苦死人的後悔藥抹在奶頭上,小狼不吐哭才怪!”
    我一點都不為辣媽擔心了,牧民說過的那些滾羊頭逃跑的伎倆都弱爆了,那些母狼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瞧咱們辣媽的招,那才叫一勞永逸。小狼隻要被苦過一次,就絕對不敢再找奶吃了。狼娃娃們狡猾,狼媽比他們更狡猾。
    躺在溪邊的辣媽,抬起腦袋,挑釁地瞅著小崽兒們。叫你們這麽大了還不斷奶,苦死你們這幫小“土匪”。福仔、小不點、飛毛腿,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再上了。
    辣媽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扭著小腰,揚著尾巴,邁著輕快的小碎步,得意地踱回窩邊,躺下來曬太陽打盹兒。而餓著肚子的小狼們隻好四處去搜尋一點往日的幹骨頭來啃一啃。
    狼是沒法當“啃老族”的,早吃苦,早自立。我不知道這抹藥教子的苦狼計有多少母狼用過,不過我對辣媽是越來越佩服了。
    小狼們萎靡不振地回到狼窩邊,等了媽媽一天,結果肚子還是餓著的。
    元老親切地舔著小狼們的耳朵,安慰他們。元老是這狼群裏最沉穩老辣的,他似乎覺得辣媽還是有點心急了。強迫斷奶固然是應該的,但是小狼們才三個多月大,辣媽就弄回那麽凶猛的一隻功夫獺子,這哪是小家夥們對付得了的呀。就算是鍛煉捕獵技藝也得一步一步慢慢來,不能操之過急。
    元老慢悠悠地哄著福仔、小不點和飛毛腿來到西麵山腳下一處草淺的地方,這裏有不少鼠兔竄來竄去。小狼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孩子們走得離窩那麽遠,辣媽肯定是不太放心的,她遠遠地跟在後麵,坐在山坡上,替孩兒們擔任起了放哨的工作。我看見辣媽時而望著山下的孩子們,時而又看著遠處,呆呆地出神。
    “如果她的大兒子雙截棍還在的話,他一定能帶領弟弟妹妹們拿下那隻旱獺吧。”我自言自語著,我猜辣媽或許和我想著一樣的事情。
    不久以後,小狼們快四個月大了,正在換毛,有時小狼脫落的絨毛會順著山風飄飛到我們這裏,被帳篷上的尼龍粘扣帶給粘住。我摘下這些狼絨,收好保存。亦風牽著帳篷頂的塑料布,把塑料布上積存的雨水引流到水壺裏。草原上隻要沒有起風沙,雨水就很幹淨。我們就著雨水,煮方便麵吃。
    對麵山坡上的小狼聞到香味,向我們這邊探頭探腦。這讓亦風想起《狼圖騰》裏主人公經常說的話:“小狼,小狼,開飯囉!”
    我哧哧笑,“他們才不稀罕你的方便麵呢。對了,最近要特別小心一點,方便麵味兒大,今後就別再煮了,招狼不怕,就怕招了人來。旺青甲說又看見盜獵的進山了,讓我們仔細別碰上。”一提起盜獵的,我皺起了眉頭,“小狼別讓他們碰上才好,如果盜獵的來了後山就麻煩了。”
    亦風大口呼嚕著麵條:“咱們在狼山上這麽久了,還沒找到格林呢。他到底會在哪兒?在不在這個群裏麵?如果他不在這群狼裏,他會不會已經自立門戶了呢?按說,咱格林三歲半了,也夠年齡討媳婦了吧?嗯,對,帥小夥兒肯定能討上媳婦,咱自己的兒子,咋看咋好。如果格林有個媳婦的話,我要叫她格桑,格林、格桑,天生一對……”
    “格林能做個普通狼就不錯了,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別被盜獵的追上。唉!”我用筷子卷著飯盒裏的麵條,難以下咽,“今天我撿牛糞的時候路過斷崖了,我放在斷崖上的那顆白色圓石頭不見了,我四周都找過了,沒有。那是我留給格林的信物。這荒郊野嶺的,風也吹不動它,誰會把石頭拿走?”
    “……”
    剛進入七月的草原,桑拿天,蚊蟲肆虐。
    七月一日,我在望遠鏡裏發現飛毛腿顯得病怏怏的,一直趴在一叢灌木的陰涼處,福仔和小不點找她玩,她也沒心思,一副很想不開的樣子。
    “辣媽出去多久了?”我問亦風。
    亦風看看表:“大約半個小時了。”
    “元老呢?”
    “他和龍狼在埡口放哨。怎麽了?”
    “我想下去看看,飛毛腿有點不正常。我怕這丫頭生病了。”
    “你現在下去可危險啊,元老和龍狼就在不遠,辣媽也隨時可能回來。”
    “那也得瞅瞅,她蔫兒了一天了。”
    亦風摸了一把汗,接過望遠鏡看:“是不是中暑了?”
    “過去看看才知道,最近村裏好幾條流浪狗都得犬瘟熱死了,萬一飛毛腿也染上,這三隻小狼就都危險了。你替我放哨。”
    亦風急了:“有情況我咋告訴你啊,你的對講機都丟了。”
    我係好鞋帶,不再多話,下山了。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小狼們休息的地方,福仔和小不點看見我來,還迎上來了幾步。福仔輕搖尾巴,歪著腦袋,好像很奇怪的樣子:咦,你來串門啦?
    飛毛腿跟福仔和小不點不一樣,雖然和我們相處了那麽久,她對我仍舊是有所顧忌的。我平日裏遠距離看她,她還能接受,可是眼看我向她走近,她不幹了,翻身爬起來,衝我齜牙!她動作敏捷,一點沒有病態,鼻頭濕濕的,眼神也很清透。但是這一齜牙,我可樂壞了,怪不得她情緒不好,她變成豁牙狼了。
    飛毛腿換牙很不順利,別的小狼換牙都是掉一顆馬上就長出一顆,舊牙鬆鬆的還沒下崗,新牙就在舊牙後麵等著接班了。隻有她的牙沒商量好換屆日期,六顆上門牙,六顆下門牙,同一天下崗,就連兩顆下獠牙也提早辭職了,張開嘴,下牙床隻剩床墊,隻有上顎的兩顆獠牙還在堅持工作,好好的一張狼嘴變成了訂書機。
    沒了牙的她顯得比平時更加六神無主,因為她沒武器了。她拚命齜牙,又張開嘴衝我發出呼呼喝喝的吼聲。急眼了!
    “好啦,好啦,我馬上就走,就那兩顆牙,你還齜啥呀?放鬆,放鬆……”我邊後退邊柔聲安撫她的情緒。隻要沒惹上病我就放心多了,新牙過一段時間就會長出來。
    我不敢久留,返回山頂帳篷裏。
    “快點,可把我緊張壞了!”亦風一把把我拽到鏡頭後麵,指著山埡口的兩匹狼,“從你下山起,元老和龍狼就一直盯著你,還向你的方向跑了一截,幸虧沒衝你去。”
    看著緩緩回到埡口繼續放哨的大狼,我冒了一頭冷汗,幸虧剛才沒碰小狼。
    “飛毛腿怎麽樣?病了嗎?”亦風問。
    “沒病,小丫頭換牙呢,吃不進東西,餓著肚子不高興。”我把看到的情形給亦風說了一遍。
    “這樣換牙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好在她那些後槽牙都在,隻是門齒和下獠牙掉了,我估計是昨天她跟福仔搶牛皮的時候,給活生生拽掉的,四個月的小家夥,牙床本身就是鬆動的。咱們格林四個月大的時候跟藏獒打架,也折斷了半顆獠牙,乳牙太脆弱了。”
    “乳牙嘛,哪個小孩不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小時候幾乎滿嘴都掉光了,嗬嗬!”亦風笑道,“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昨天飛毛腿搶牛皮的時候,突然一個倒栽蔥就滾下坡去,後來就不玩了。我還以為她摔疼了呢,結果是牙沒了。嗬嗬哈哈哈。”
    “你可別顧著笑,”我盯了亦風一眼,“小狼正常換乳牙應該是陸陸續續交錯著掉的,這樣新牙長出來的位置才準確,紮根才牢靠。她現在門齒和獠牙同時被拽掉了,剩個空牙床,不但容易感染,新牙也有可能長不好!”
    “會這樣?”亦風的笑容僵住了,“那新牙什麽時候才能長出來?”
    “長是很快會再長的,但能不能長好就難說了。”我望著趴在灌木叢前連喝水都沒心思的飛毛腿,很心疼,“我記得格林換牙的時候,最先換的是門齒,舊門齒是被新牙從下麵頂替掉的。舊牙一掉,兩三天後新牙就能冒出頭。等十二顆門齒都換得差不多了,才開始長出四顆新獠牙。狼的獠牙是至關重要的,這個位置一刻也不能空缺。格林換獠牙的時候,新的獠牙先藏在舊獠牙的後麵悄悄地冒頭,這個過程中舊獠牙毫不動搖,因為狼的獠牙受力最大,而且狼不會因為要換牙而停止撕扯,所以舊牙必須掩護著新獠牙生長。直到新牙已經衝出牙床四分之三,足夠獨當一麵了,舊獠牙才被新獠牙給排擠掉,所以格林換獠牙的那段時間能看到狼嘴裏有八顆大獠牙。舊獠牙一掉,新獠牙繼續長粗,把掉牙的血洞給填補封死,出血很少,不會感染。等獠牙長粗了,最後才是換後槽牙。狼的整個換牙過程一點都不耽誤吃肉,四個月大正是小狼最需要營養的成長期。現在飛毛腿牙齒掉成這樣,吃東西都成問題,營養跟不上,她能不打蔫兒嗎?牙齒是關係到狼一輩子的生存武器,特別是獠牙!你以為她像人的小孩那樣還有機會找牙醫正牙嗎?狼要是長成你那樣亂七八糟的牙口,他還能活嗎?”
    亦風抿抿嘴,這才意識到問題有點麻煩:“那現在咋辦?”
    “隻能補補鈣。格林小時候吃的是液體鈣……”
    “這荒郊野外,上哪兒去找液體鈣?就算找到,你咋給她?”
    “唉……”
    我們正犯著愁,就看見辣媽回來了。她不直奔狼窩去,而是先跑到小溪邊,吐出嘴裏叼著的兩個乒乓球大小青白橢圓的東西,還有幾條銀晃晃的東西。她把它們藏在草叢中,又喝了一點溪水,這才匆匆返回狼窩。
    福仔和小不點早就迎上來乞食了。辣媽反芻了一大塊肉任他們去撕扯,然後走到飛毛腿身邊,咬咬她的耳朵。飛毛腿有氣無力地張嘴哼哼著迎接媽媽,辣媽溫柔地舔舔飛毛腿的牙床,可憐的飛毛腿隻能抱著辣媽的臉,拿僅剩的兩顆獠牙軟綿綿地紮她。
    辣媽把飛毛腿拱起來,領著她來到小溪邊,找出先前藏在草叢裏的東西。辣媽先把那幾條銀色的梭形的東西細細嚼著咽下肚去,然後叼起另一個圓東西,在嘴裏一咬,明晃晃的黏液順著辣媽的嘴滑下來。飛毛腿趕緊舔這些黏液,吃得津津有味。辣媽把嘴裏的碎殼也嚼爛了喂給飛毛腿,接著叼起第二個……
    我把長焦調到了最清晰:“好像是……雞蛋?!格林小時候也愛吃這個!”
    “笨蛋,這裏哪有雞蛋,你當山裏有超市啊。”亦風說,“可能是野鴨子的蛋吧。辣媽給飛毛腿開小灶,她也知道女兒需要補鈣。你瞧瞧,她把蛋單獨藏在一邊,先把肚子裏的肉反芻給福仔和小不點,免得那兩個小鬼跟妹妹搶。”
    “狼媽媽好細心啊。她先前嚼下去的銀色的東西又是什麽,你看清了嗎?”
    “嗯……那個……”亦風猶豫了好一會兒,“我覺得像是……魚吧。”
    “你也是笨蛋,山裏頭哪兒來的魚,你真當她去逛超市啦!”我終於有機會回敬亦風了。不過,我也挺疑惑的,除了魚,確實再沒有別的食物是那種形狀。而且辣媽嚼魚的時候,那魚還顫悠悠的,似乎很新鮮呢。
    難道這小溪裏有魚嗎?我很納悶,在狼山這麽多年了,我從沒發現過啊。
    辣媽喂完野鴨蛋,又開始反芻食物給飛毛腿,可能就是她先前咀嚼下去的已經半消化了的“魚肉糜”?她沒有在回家之前就把魚吃下肚,可能是不願意把魚肉跟喂福仔和小不點的肉食混在一起。
    “狼山的小溪裏不會有魚吧?”亦風的疑惑和我一樣,“這溪水到了冬天是完全結冰的,魚活不了。況且這魚已經有狼腦袋那麽長了,這麽大的魚隻有水泡子裏麵才會有。可是……”亦風看了看時間:“咱們以往到狼渡灘下麵最近的一個水泡子去,步行最快也得六個多小時吧,來回就得十二個小時。就算狼的速度比人快六倍,也得兩個小時才能來回,還不算抓魚和找鴨蛋的時間,她今天出去了才不到一個小時,她怎麽做到的?”
    “她剛才在哪兒抓的魚,你看見了嗎?”
    “我就顧著給你放哨了,沒注意到她,你上來沒多久,辣媽就回窩了,她是從西麵回來的。”
    “西麵。也許那邊有我們沒發現的水泡子吧。明天你放航拍機偵察偵察。”我並非好奇辣媽是怎麽抓魚掏蛋的,而是想知道為了給女兒找到這小小一口食物,她到底跋涉了多遠。
    第二天,我們把狼渡灘一帶“飛”了個遍,愣是沒發現狼山附近有什麽水泡子。
    之後的日子裏,神通廣大的辣媽依然能變出鴨蛋、鳥蛋和大大小小的魚,她把這些高級營養品嚼爛了給她的寶貝女兒補鈣,補充蛋白質。
    “這些鳥蛋也肯定不是附近找到的,她叼了多久啊?”我這樣想著。為了體驗一下辣媽的感覺,我上狼山之前也特意叼了一個生雞蛋。剛把雞蛋放進嘴裏,單薄的蛋殼就被我的後槽牙壓裂了,我連忙放鬆牙齒,好在蛋清還沒流出來。我把舌麵後縮,盡量給雞蛋騰出空間。剛含了一會兒,我就感到喉嚨發緊,口舌生津。我叼著雞蛋抓緊時間爬山。五分鍾後,我的舌根酸脹,喉頭疼痛,呼吸不暢,唾液不停地流。我覺得還能堅持。十分鍾後,離目的地還遠得很,爬山原本就需要大量氧氣,銜蛋疾走,我越發感到窒息了,喉嚨像要被封口了,舌頭被壓著極想作嘔。堅持到十五分鍾,我因為缺氧而頭暈目眩,隻好幹嘔著把雞蛋拿出來,麻木的嘴巴已經不聽使喚了,取出蛋的時候,它還是被門牙給磕破了,蛋清蛋黃流了一下巴。
    “傻瓜,你對什麽都好奇。”亦風遞給我紙巾,“人嘴哪能跟狼嘴比呢?”
    “是啊,沒法比,狼牙比我的牙鋒利得多。”我大口深呼吸,重新輕鬆上路。
    亦風邊走邊笑:“咱們人有手有腳的,犯不著。要我含著一個雞蛋跋山涉水,我可做不到。”
    我一聲輕歎:“假如我沒有雙手,而我的孩子需要,我會這麽做的。她就是這樣。”
    藏地草原有一種啞巴經,就是用一天一夜的時間,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默默地過著生活,哪怕是最逼不得已的時候,對自己的至親好友也不能用言語表達。南卡阿爸告訴我,那是為了讓人們體驗動物的痛苦,當你食不果腹又口不能言的時候,你才能體會萬千生靈之不易。我們是幸運的,不缺吃不缺喝,有手有腳,能盡情訴說痛苦,分享快樂,做人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每當看見辣媽含著鳥蛋回家的樣子,我就覺得做狼的孩子也是很幸福的,狼媽媽對孩子的慈愛絲毫不亞於人母。人們常常開玩笑說兒女想要的東西,哪怕是星星也得給他摘下來。
    狼媽媽什麽都不會說,但她做到了,隻要是為了孩子,尋遍草原,她也會找來孩子需要的東西。那些脆弱的鳥蛋,她含在嘴裏怕碎了,吞進肚裏怕化了,以狼牙之鋒利,需要多麽溫柔地叼銜著,才能一路將鳥蛋帶回家,喂到孩子的口中啊。
    飛毛腿、福仔、小不點,你們也將長出新的狼牙了,這是狼媽媽留給你們的最意義非凡的禮物。它能一口咬斷牛腿骨,撕開獵物的肚腹,也能將肉咀嚼成細細的肉糜,飼喂你的親人。它能給你的仇敵刻下永久的印記,也能給你的愛人留下親昵的愛痕。
    狼牙擁有最驚人的咬合力,狼吻也有最動人的感染力,狼的愛和恨全憑一張嘴,仇視或親近都在狼嘴的分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