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又發現一隻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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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中旬,澤仁源牧小屋寄住中。
    “野菜不敢再吃了啊。”亦風端著空菜盆進屋,拿肥皂洗手,“我剛去羊圈割野菜,發現有兔子死在後麵,怕是牧民說得對,這地方的草被汙染了。”
    “死了多少兔子?處理了嗎?”我一陣驚悸,這場瘟疫這麽嚴重,連小型食草動物都被波及!
    “就一隻,喬默叼去吃了。”
    “這個……她吃了沒問題吧?”
    “那麽多病死牛羊都是被野狗幹掉的,能吃不能吃,他們自己會分辨,草原狗和狼一樣食腐,喬默也算草原清潔工啊。不過你沒事兒別摸喬默了,那家夥身上病毒肯定少不了,口蹄疫是要傳染人的。”亦風張大嘴對著牆上的小鏡子照來照去,看嘴裏有沒有水泡。
    我想起早上才摸過喬默,趕緊將就亦風的肥皂水洗手,滿腹牢騷:“你說咱們人又不長蹄子,憑什麽傳染口蹄疫?”
    亦風自嘲道:“人的腳丫子不也開叉嗎。”
    我調了些消毒水給喬默的狗窩消毒。這是我在下大雨期間給喬默蓋的狗房子。既然解決了喬默的就業問題,也得分套福利房給他,安居才能樂業。隻不過,這流浪狗過慣了“天地為欄夜不收”的生活,瞧不上“單位宿舍”。這會子他聞到消毒水味兒,更是不爽,連打幾個噴嚏,獸性大發,三下五除二把窩給拆了,抖抖頸毛上的碎木屑,又出外晃蕩去也。口蹄疫期間有吃不完的死牛羊,他不需要單位管飯,於是喬默自行改變了工作製度,實行朝九晚五製—早上九點出去溜達打食,晚上五點才回來守夜,不上白班,隻上夜班。
    一天,我在望遠鏡裏發現一頭死牛,估計是頭天倒斃的。這頭牛死得離家近,我急忙召喚喬默跟我去吃肉,要是等其他野狗和禿鷲捷足先登可就沒多少剩的了。我房前屋後找了半天沒見喬默的影子,也罷,趁著禿鷲沒來,我自己提著刀去給喬默割點消夜回來。
    我卷起袖子,搬開牛後腿準備下刀。突然間,死犛牛動了起來。我頭皮過電,還來不及恐懼,就見牛肚子一鼓,從裏麵爆出一團黑影,夾著腥風迎麵襲來!
    沒死?!詐屍?!遺腹子?!
    我摔了個四仰八叉,抱頭驚叫,腿一蹬,黑影被我踢出去好幾米遠。那東西扭身躍起,再撲!我左手護臉,右手揮刀亂砍,突覺擋臉的左拳一熱,有舌頭在舔我,我放手一瞅—喬默!我定神再看,原來是這家夥把牛肚子掏吃空了,就以牛腹當肉窩,睡在裏麵有得吃有得住。犛牛是黑的,喬默也是黑的,乍一看,哪裏分得出來,還以為犛牛屍變呢。
    在“家裏”看見主人來了,喬默樂嗬嗬地蹦出來舔我的手,一雙狗爪子討好地往我身上扒,那份親熱勁兒像是招呼:“領導怎麽有空來看我啦?”
    “還好我沒砍到你,”我收起刀,拍拍衣服上的草屑,“你跟我回去不?”
    喬默抬頭看看高掛的日頭,離上班時間還早,他趴在牛肚子前麵,把“家門”啃大了一點,又鑽進去睡覺。
    源牧屋裏,我重新打了一盆水洗手洗臉,把喬默的邪行事兒給亦風講了一遍,念叨著:“你說得對,那丫頭身上肯定帶菌,沒事兒別碰她。下回進城記得買疫苗,我得把針給她紮了。掏牛肚子做窩,格林都沒這麽幹過。”
    “她給自己弄了個豪宅。”亦風笑著遞給我毛巾,“哎,說到房子,這個月雨也停了。我看澤仁他們忙著治牛顧不上,我打算到縣城邊上的磚瓦廠去拉些材料,把狼山上的小房子修一修,咱們盡快搬回去守著狼山吧。三隻小狼出事兒我們都不知道,要是我們在,福仔……”
    看到我的表情,亦風的笑容頓時消失,硬生生把下麵的話咽了回去。但這話已經刺痛我了,心裏的傷可以被掩蓋,卻永難愈合,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會觸動舊日疼痛。
    我咬牙皺眉,雙手撐在盆沿,水中的臉一漾一漾。我悶了一會兒,說:“回去也好,讓小屋有人住,現在我們就指望後山狼群能順利養大小狼了。你去弄材料吧,我跟老狼說一聲。”
    怕老狼聽了傷心,電話裏我沒提福仔夭折的事兒,隻說我們打算搬回狼山小屋去。
    “你們別走啊,那匹抓魚狼到底是不是格林還沒確定,如果那是格林,他大老遠跟過來找你們,你們又走了,豈不是白白錯過!”
    “那是匹母狼,不是格林。我們布在河邊的監控拍到她了,她是後山的辣媽,我們表錯情了。”我說著這話很歉疚,我知道老狼對格林的牽掛如同對他轉世的孩子,我們當初那麽興奮篤定地把疑似格林來抓魚的事告訴他,讓他寄托了很大希望,現在卻又讓他失望。
    “不!不不!你們隻是拍到一匹狼經過河邊向著魚網的路徑去而已,一條狼道並不是隻有一匹狼走,會有很多狼使用的。你並沒有切實拍到就是這匹狼在抓魚,所以還不能絕對地說她就是抓魚狼,或者她就是唯一的抓魚狼。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全部真相!再說,牧民是在河邊發現三趾狼爪印的,狼已經來取過幾次魚了,你們有沒有逐一排查過河道的爪印呢?”
    “……沒……”
    “和狼打交道得多長幾個心眼兒,你們的工作還不夠細!聽我的,不能搬!說不定狼就在暗處觀察你們,如果住處變來變去,狼不知道你們要幹什麽!你再觀察一下,確定了不是格林,你再走,我不攔你。”老狼擺事實講道理,足足教導我半個小時。他竟然一點不受我判斷的影響,抓住一條線索就絕不鬆手。
    我暗自佩服老狼的執著。我的確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拍到的辣媽就是抓魚狼,因為抓魚狼出現時一直都是濕漉漉的,難以辨認。我隻能根據視頻中辣媽去向的路線猜測她的目的地就是魚網。可是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她往魚網方向去了,不是抓魚是幹啥?況且我們在守狼窩的時候親眼看見過辣媽給小狼喂魚吃,現在發現她在這裏抓魚,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死盯這條線索會不會太較勁了?而且我們這次拍到辣媽的鏡頭都實屬走運,這條狼道已經引起了狼的警惕,難道還能讓我們拍到第二次?
    格林真的會回來嗎?在狼山和澤仁源牧,哪裏更有希望找到他?最關鍵的是,格林是不是真的還活著?時間已經過去九個月,我這點信念早已如風中蛛絲。雖然每當信心不足的時候總有老狼鼓勁兒,但我猜想,這麽久了,亦風和老狼肯定都明白格林活著的可能性已經很渺茫,隻是大家都強打精神,像狼一樣咬住每一線希望,讓自己信下去!堅持下去!
    雖然老狼要我們留下,但我的心思早就飛回了小屋,畢竟有福仔的事壓在心裏沒說。從內心講,再見格林已經成了一個夢幻,我不想為了一個可能已經不存在的格林而忽視了守護後山實實在在的狼群,今年的小狼隻剩飛毛腿和小不點兩隻了!
    老狼更惦念格林,而我更惦記後山的小狼。到底是走還是留?老狼和我第一次意見相左。
    “老狼說得有道理,微漪的想法我也明白……這樣吧,”亦風把我倆的意思折中,“我們先把狼山的小房子修好再說,萬一格林仍然在狼山一帶,他看見人走了連房子都垮了,豈不是斷了念想。這期間,我們繼續留意抓魚狼。”
    “也好,邊修邊看,你們做好兩手準備。那個牧民拍到的三趾狼爪印一定要保存好……哪怕你們最後找不到格林,這就是他活著的證據!草原上的狼缺胳膊斷腿兒的都不奇怪,可是獨獨斷一根腳指頭的肯定是絕無僅有,一般狼不會受這種怪傷,你要相信我!九個月都等了,咱們現在找到了證據,抓住了線索,順藤摸瓜找到格林是遲早的事兒,千萬不能放棄!”
    午後,微晴。
    牧場盡頭像波浪一樣拱動著一片枯草色動物群,貌似聚集了幾百匹狼。
    我的雞皮疙瘩開始排兵布陣了,現在的草原還有這麽大規模的狼群?難道是口蹄疫的屍群招來的嗎?我激動地拿出望遠鏡,一看之下啼笑皆非—是澤仁趕著一大群狼棕色的羊。
    足足扭了三個多小時,澤仁才把“偽狼群”趕到了源牧屋前,因為其中不少羊是跪行爬來的。
    亦風端了一碗茶迎了上去:“咋回事兒,你的羊怎麽‘生鏽’了?”
    澤仁接過茶碗猛喝幾口,苦著臉道:“羊子病多,老是治不好,上次你們留下的藥,我給他們吃一次就抹一種廣告顏料做記號,消毒一次又抹一種顏色,吃藥消毒次數多了,顏色也搞烏龍了,就抹成了這副模樣。”
    我本來還覺得羊變成了狼顏色很搞笑,聽了澤仁這番話,我卻笑不出來了:“你把羊趕過來幹啥?”
    “這兩百多隻瘸羊一直沒死,不像是口蹄疫,趕到你們這邊,讓你看看,也幫我隔離放牧。”
    我抓過幾隻羊,檢查羊嘴,又掰開蹄叉看了看:“是腐蹄病。”
    炎熱多雨的夏季,潮濕泥濘環境就會滋生羊腐蹄病。腐蹄病往往與口蹄疫繼發,雖然也在畜群間傳染,卻對人無礙,也不屬於瘟疫。玩笑的說法就相當於羊得了很嚴重的“腳氣”。這群羊裏一些輕度感染的病羊可以治好,但多數已經拖得比較嚴重了。有些羊蹄甲脫落,隻剩流膿壞死的骨茬子。有些羊跪行的前膝血肉模糊,筋腱磨爛,就算治好也是殘廢。有些羊胸口肚腹潰瘍,最慘的是有一隻母羊由於後腿長期拖行,肚子磨穿一個洞,隱見小羊胎盤從破肚子裏頂出一個帶著胎膜的小腿,這母子倆居然還活著,不過一屍兩命是遲早的事。對於草原上散放的綿羊而言,腐蹄病主要會由爛蹄子造成腿瘸,嚴重到走不動路、吃不到草,最終瘦成空殼,慢慢餓死。
    “澤仁,這次口蹄疫你家死了多少牛羊?”亦風問。
    “四十多頭犛牛,幾百隻羊。小牛小羊不算。”
    “唉……你這兩百多隻病羊到了冬天也得餓死呀。”
    “我知道。沒辦法……”
    “狼群每年吃掉你家多少牛羊呢?”亦風又問。
    “連牛帶羊十來隻吧。”
    由一戶牧民略作參考,生態失衡造成的損失遠遠超過狼群十年的口糧,而這次疫情還遠沒結束。
    眼下,兩百多隻羊爬得淒涼,澤仁一臉無奈。他對平日裏牛羊意外死亡原本看得比較開,但麵對這次滅群之災,也無法淡定了,我們說什麽也得幫幫澤仁。
    治療腐蹄病需刮淨腐肉,用藥物包紮羊蹄,最重要的是治療期間必須保持幹燥,然而羊死到臨頭都不會自覺,就喜歡往水多幽涼的泥沼裏踩,蹄子上的紗布拖泥帶水,感染更加嚴重。我怎麽趕都無法把羊群趕離濕地,直恨得牙癢癢:“若是格林在就好了。”
    記得那年在紮西牧場留居時,紮西的羊也得過一次腐蹄病,治療後也是愛往水泡子裏蹚。我在水邊趕羊,格林隔著水岸,邊吃兔子邊看好戲。狼天生能領會同伴的意圖,他見我趕羊不得法,實在看不下去了,丟下兔子上陣幫忙,把羊群攏作一團,轟到幹地吃草。從那以後,格林每天抓完野兔喂飽自己就來幫我趕羊,到了傍晚又把羊轟回羊圈。天敵在此,沒有一隻羊敢不聽狼的。有格林守著,羊群不敢下山,遠離了潮濕,腐蹄病才被治愈。
    盡管我喜歡小羊羔,可是越愛小羊就越恨大羊。別地兒的羊我不清楚,但是這個草原上的羊一個比一個自私。究其根源,牛羊太多了,草太薄了,羊口眾多連溫飽都成問題,多一隻小羊多一個包袱,在匱乏的食物麵前,連哺乳的母性本能都會退化,每年都有不少母羊遺棄羊羔。幫小羊找親媽,強迫母羊喂奶是接羔期間牧民最頭疼的事兒。我經常看見牧民把羊羔拴在母羊的後腿上,還得把母羊也拴在羊圈附近,免得母羊把羔子拖進泥漿裏淹死。即便強迫捆在一起,牧民抓住母羊奶頭往小羊嘴裏塞,母羊還是避來躲去拒不喂奶。虛弱的羊羔在母羊身下餓得吐舌頭,無論怎麽哀叫跪求,親媽都無動於衷,直到小羊餓死乳下。今年初春,我們拍到澤仁家有一隻母羊更惡劣,為了早點解放去吃春草,幹脆把小羊羔亂蹄踩死,然後朝人咩叫著,似乎不耐煩地抱怨:“他死了,這下總可以把我放了吧。”主人解開羊繩的時候,忍不住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我幫澤仁放了半個月的瘸羊,雖然治好了幾十隻羊,但仍舊每天都有羊餓死病死,我們也無能為力。
    一天放羊的時候,我突然收到陌生號碼發來的一條沒頭沒尾的奇怪短信:“狼賣不賣”,來電的歸屬地是若爾蓋本地。誰啊?什麽狼賣不賣?
    我拿著短信找亦風商量,亦風摸著胡子楂琢磨:“會不會這人有狼想賣,問你‘買不買狼’,藏族人分不清漢語的‘買’和‘賣’。如果是這樣,對方可能是盜獵銷贓的,你回電試試,千萬別急眼,先穩住他。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咱們再作打算。”
    所料不錯,發信息的那人抓了一隻小狼,養了幾個月了,原以為很好賣,結果一直找不到買主。前些日子他聽牧民說有兩個漢人在找狼,就想方設法打聽到我的電話,想把狼賣給我們。對方極力動員:“你們來看一下嘛。價錢好商量。”
    “狼活著嗎?有沒有傷殘?”
    “活的,沒傷,再養大點就可以剝皮了。”
    我不是第一次遇見兜售狼的人了,雖然我把手指節握得嘎巴響,但還是盡量平靜地記下了那人的地址、姓名。那人顯得很著急,又打了幾次電話催問我們去不去,什麽時候去。
    我們這兩個漢人在草原上長期駐紮尋狼,本來就挺紮眼的。又跟盜獵者和死牛販子明爭暗掐了那麽久,得罪的人不少。我們的狼山小屋被發現,爐旺被殺,可見有些盜獵者對我們也是探了底的。而此人打我的電話,一再要求我們去他們的地方看狼,是真是假不得不防。如果是真,要救狼,如果是個套兒,要全身而退。
    我聯係紮西,告訴他事情原委,說了對方的名字地址,想探探此人的虛實。
    紮西念著名字想了想:“這人我聽說過,是個死牛販子,生意做得很大,凍庫都有好幾處。最近查疫病牛羊的風聲緊,政府在出草原的路上全部設了關卡,死牛運不出去,他沒生意可做。雖說他家大業大,卻是個賭棍,聽說欠了外麵幾百萬,債主追得他到處躲。前一陣子想變賣珊瑚沒賣掉,會不會是手裏缺錢了?放心吧,明天我和你們一起去。他不敢亂來。”
    開車幾十公裏找到那戶偏僻的人家,停在院門口,院子上空飄蕩著一股濃烈辛辣的臭香,還有熱合塑料的氣味。這院子有十幾畝地,後麵是幾排神秘的平房,裏麵有人聲有動靜,怪香味就是從房頂煙囪飄出來的。
    我正要下車,亦風大手壓下我的肩膀拍了拍,看著緊閉的院落,按了兩下喇叭。我調整行車記錄儀的角度,鏡頭對著院子。和法外之徒周旋久了,我早已克製了初到草原時的激憤莽撞,我漸漸能理解反盜獵多年的索朗和牧民們為什麽不和盜獵者講法,為什麽見麵還客氣三分。在這三不管地帶任何一點不知深淺的天真和衝動都是現實的炮灰。
    少時,院門一開,走出來一個黑壯漢子,灰頭土臉,頭發長得能紮辮子,滿臉濃密的胡須,甚至可以不包麵罩。他戴著一個碩大的金耳環,脖子上的珊瑚串恐怕值七八萬。
    “越野車不錯啊,多少錢?”金耳環拍拍引擎蓋往車門邊走,突然看見紮西坐在車後,金耳環愣了一下,兩顆金牙在胡須叢中露出來,他一臉的橫肉都在笑,壓著後車窗探臉進來和紮西套磁,顯然認識這個村長。
    紮西也衝他點頭打招呼。敢在若爾蓋混世道的沒有軟腕子,紮西也隻是個沒有執法權的村長,權衡一下形勢,能夠不撕破臉就把狼的事平穩解決最好,先看情況再說。
    金耳環轉過頭,從後視鏡裏捕捉到我的眼睛。“狼女娃是吧?一直是聽說,今天終於見到你人了。”金耳環的笑容裏透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和善,“黑河橋的凍庫老板你們知道吧?他這幾天吃管飯去了。”
    “吃管飯”是拘留的意思。金耳環說的應該是前一陣子打死了福仔冰在凍庫裏的那個死牛販子。後來他被公安抓了起來,政府開始查堵疫病牛羊販賣的生意。莫非觸及了死牛販子們的共同利益,他要找我們算賬?當時紮西悄悄索回福仔屍體的時候或許留下了與關心狼的人有關的線索,讓他們的鼻子嗅到了。
    “哦?那他夠倒黴的,我不認識他。”我理理辮子,盡量做出事不關己的平靜,內心卻鐵馬冰河般洶湧。我想紮西猜錯了,這人絕不會缺幾千塊錢,他引我們來的意圖恐怕不是賣狼而是在找人—壞了他生意的人。狼隻是個誘餌,甚至,他到底有沒有狼都不一定。我不知道在本地有著家族勢力的紮西能不能讓金耳環有所顧忌。又或許黑河橋的死牛販子不算金耳環的朋友,隻是一個競爭對手,金耳環得了解是誰把他的同行甩翻了,還弄得風聲鶴唳,讓他的死牛也賣不出去,他要把這潛在的威脅挖到明處來看看。
    金耳環也笑著跟話:“是啊,他今年走黴運,不知道什麽人跟他過不去,上半年收死牛就有人比他搶先,前一陣子又被人舉報,凍庫查封了,還罰了款,上百萬的生意打翻了。誰會這麽損人不利己呢?”
    我心裏打鼓,看來我們暗地裏收死牛給狼留食的事兒,他們也是有所耳聞的了。
    金耳環察言觀色繼續套話:“你們之前不是找他買過狼嗎?”
    “他那狼死了,”我笑著轉過身,毫不心虛地正視金耳環,漠不關心地順著他的後話問,“我要的是活的。你到底有沒有狼?”
    金耳環的目光在我臉上爬了好一會兒,展顏一笑:“你們來晚了,活狼已經跑了。”
    我們先前的疑竇終於翻湧上來:“你真有狼嗎,騙我們來的吧?”
    “真的有狼,我是誠心誠意和你們做生意。想跟你們交個朋友,結果狼跑了我也沒辦法。”金耳環毫不避諱他的買賣,“讓你們白跑一趟了,不好意思。以後遇上事兒報我的名字,多個朋友不吃虧。”他依然笑嗬嗬的,始終保持著和氣的樣子,但他越是這樣和氣,就越是令人覺得深不可測,善於偽裝的人往往都有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見到我們了,他知道,憑我們奈何不了他,隻不過他更玩得轉和氣生財的道理。
    “狼跑了,你先怎麽沒說?”紮西開門下車,邊紮袍袖邊衝金耳環說,“我專門陪他們跑了幾十公裏過來看,你卻忽悠我們,這算什麽……”
    金耳環一臉老到的無辜:“哎呀,沒騙你們,真的跑了!狼自己掙脫的,不信你們進來看嘛!”金耳環把我們帶到院子裏,抓起一截拴在院角的鐵鏈,鐵鏈上綁著半截鐵絲:“狼本來拴在這兒,昨天半夜跑的,鐵絲都拗斷了。”
    我將信將疑地蹲下身,捏著鐵絲細看,鐵絲頭是被旋轉擰斷的。鐵絲斷口光鮮,有些扭曲刮擦和類似凝血的痕跡,凝血上沾著幾根新鮮狼毛,這的確不像人為弄斷的。我掃視周圍,鐵鏈夠得著的幾平方米地界,被踩得寸草不生,布滿狼腳印和狼糞。一個地洞斜挖到院子的石頭牆腳。破爛食盆歪在洞邊,盆裏的碎肉湯混著泥土早已幹結。石頭牆邊靠著一個鐵籠子,豎條的籠格被鐵絲橫向纏繞加密。幾個殘破項圈丟在籠子上,遍布牙痕。
    紮西占了理,執意認為金耳環說謊:“狼是哪兒來的!你還幹起盜獵買賣了?”
    “我絕對沒打狼,是打獵的人送的。”金耳環儼然成了老實本分卻因故失了信的生意人。
    “哪個打獵的,他憑什麽送你狼?”紮西追問。
    “我給他殘廢兒子找了個媳婦,就是黑河邊上那個馮漢川。”
    馮漢川?這名字像刀子一樣刺入我的耳膜,把我整個人都震了一跳。馮漢川就是幾個月前掏走後山三隻狼崽的盜獵者!我們當時從他家裏奪回了福仔和小不點,唯獨雙截棍卻不知去向。馮漢川當時說是送人了,卻寧可舉家逃避都死活不敢說送給了誰,難道就是這個人?
    我們三人都激動起來:“那狼長什麽樣?!什麽時候抓來的?”
    “狼還不都一個樣。”金耳環伸手比了個貓樣大小,“剛逮來的時候就這麽大,關在這個籠子裏,喂他東西,不吃,把自己餓得精瘦,從籠子格格鑽出來逃跑。我把他抓回來以後,用鐵絲把籠子纏密,狼鑽不出來,就整晚上鬼嚎,鬧得人睡不著覺,而且他連水都不喝了。小狼一死就不值錢,隻好放他出來吃東西,他吃飽了就咬項圈。我喂了他三個月,逃跑了好幾次,都被我堵在院子裏抓回來。他跳不出院牆,就開始挖洞,挖到牆根挖不通了,才消停下來。狼太難養了,除了逃跑,他不想別的,所以我想把他賣了省心,幾千塊錢也是錢嘛。”
    他展示著鏈子頭上的鐵絲:“這個小狼脖子太細,項圈掙得脫、咬得斷,皮子項圈咬斷好幾根,我最後隻有用鐵絲才把他捆緊,哪曉得還是被他扭斷了。他趁著晚上掙脫的,我的人今早才發現他跑了。昨天他都還拴在這個地方的。”金耳環掏出手機:“我這兒還有照片。不信你看!你往前翻,還有剛抓來時的照片!”
    我看了金耳環一眼,接過他的手機,一手遮住陽光一張張翻看照片—被拴的狼有四個多月大,隻是營養不良導致他長得很瘦,狼尾巴一半黑一半黃……我心狂跳起來,被囚禁在這兒三個月之久的小狼果然是雙截棍!這三個月裏,雙截棍的目標隻有一個—逃亡。
    金耳環還在給紮西解釋:“每天晚上我們都是關了院子門的,不曉得那丁點小的狼咋個跑得出去。”
    我的目光停在院牆邊的鐵籠子上,籠子上方的牆麵有半個狼爪印,牆頭還有後爪蹬抓的痕跡。金耳環家的院牆不過一米多高,雖說小狼直接蹦不出牆,不過加上籠子做個台階,剛好。格林三個月大時就能跳上餐桌,對四個多月大的雙截棍而言,這點高度不在話下。
    他到底還是逃出去了,我微微一笑,放心了。
    回家的路上,三人在車裏顛得特別開心,雙截棍這幾個月來折騰得金耳環寢食難安,最終還是賣不掉、跑掉了。賣狼無利可圖,這些家夥還會打狼窩的主意嗎?
    “雙截棍越獄成功啦。拚掙了三個月啊,真有毅力!”
    “這兒離狼山幾十公裏呢,他找得回去嗎?”
    “福仔、小不點兩個月大都能找回狼群,雙截棍四個多月了,應該沒問題。幾十公裏對狼來說不算太遠。”
    “跑得好!倒省了我們跟這個金耳環掰腕子。連馮漢川都不敢惹他,這個人來頭不小。狼跑了他事先不說,還坐等我們去。我聽出來了,賣狼是噱頭,警告我倆不要多管閑事才是靶心兒。此人不善,今天幸虧有紮西跟著,要不然我們可能回不來。”
    亦風一驚:“有這麽嚴重?”
    我和紮西都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過了一會兒,紮西說:“他在本地做營生,是沒必要得罪我們藏族人,但我也不是他的對手。這次主要是你倆還沒把他惹急,等風聲過去,他生意照做,他今天就是告訴你,他知道你們倆了,先給個下馬威,是敵是友,你們自己選。”
    我想起金耳環江湖經驗極深的笑容,雞皮疙瘩浪打浪:“他院子裏又臭又香的是什麽味兒?”
    “死牛運不出去,他要做成牛肉幹,國慶就快到了,賣給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