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深夜來了一匹大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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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七日,傍晚,狼山小屋的煙囪懶懶地冒著煙,我和亦風在屋裏整理收拾。
突然,屋外“嘩啦”一聲,圍欄震動,一黃一黑兩個影子先後閃過窗前。
我嚇了一跳:“誰!”
我和亦風急忙衝出屋外。那兩個影子已經奔到了食指山腳下,一片昏黃中依稀能看見兩個跳躍的點,後麵的黑點是喬默,喬默追逐的那個黃點和枯草一個顏色,他不動就看不見。憑直覺應該是狼,草原上隻有狼才有這麽完美的隱蔽色。
“格林?嗷嗚—”我放聲呼嗥,在狼山小屋呼嗥再不用顧忌打擾牧民。
“還在嗎?能看見嗎?”
“在,是狼!就在喬默前麵!喊他!格林!”亦風舉著望遠鏡死死套住喬默的方位。
暮色把山影慢慢推過來,吞沒我們的視野,前方迷迷蒙蒙幾乎看不清什麽,隻能辨別那個黑點沒有動,喬默成了狼的浮標。“格林!”
“狼就在喬默前麵,山腳下,隔著十來米,狼在看狗,狗也在看狼……”
亦風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他下意識地低頭摸手機接通……
“媽的!騷擾電話。”亦風再舉起望遠鏡一掃—狼跟丟了,喬默在返回。
倆人伸長脖子望到最後一線暮光也看不見,才懊喪地進屋。我把手機狠狠摔在床上:“我給你說過多少次,關靜音!”
燈明了,窗暗了,狼山小屋化作夜色中墜入凡塵的一顆孤星。
我們是前天搬回來的,盡管老狼還希望我們留在澤仁源牧上,但是九月五日是活佛給牧民選定的統一遷場吉日,澤仁他們要搬回去住,我們不走不行。何況源牧人多了,也沒什麽機會遇見狼。那隻抓魚的狼都半個多月沒現身了,因此我們留在源牧的意義不大。我們還是掛念狼山裏的狼群,守在這裏近山情更切。
對此,老狼萬般無奈:“可惜啊,我攔不住你……”
遷場那天,我瞅見了很久沒看到的澤仁家附近的那窩狐狸鄰居。確切地說,他們已經不算一窩了,隻是一大一小—狐狸媽媽帶著僅剩的一個孩子在草場教他捉鼠兔。牧民說,口蹄疫期間狼夾子和狐狸藥弄死了不少狐狸,一場災禍讓死牛販子和盜獵者都發財了。一路上遇到的牧民都在抱怨著自家牛羊的損失慘重。
最讓我們傷心的消息是,就在大家都為口蹄疫焦頭爛額的日子裏,南卡阿爸去世了,他的臨終遺願是盼望能天葬,可是正值口蹄疫期間,禿鷲們都撐得不行了,阿爸最後的遺願不知道能不能實現。
搬回小屋的第二天晚上,我們聽到了狼山和澤仁牧場之間的方向傳來陣陣狼嗥。
亦風說狼群知道我們回來了,在歡迎我們,可我總感覺那調子幽幽咽咽更像哭聲,如暗夜長風,不知魂歸何處。或許是我低落的情緒使然,覺得那是為南卡阿爸的離世而哭泣吧。
“搬過來是對的,”我說,“咱們有大半個月沒見過狼了,一回來就有狼出現。你注意到沒有,今天這匹狼從窗外跑過,喬默隻是追著他跑,卻不叫。他倆還在山腳下對望,你說是不是老相識見麵了。那應該是格林哦?”
“喬默從來就不吼狼,這不足以說明什麽。如果那狼是格林,都離小屋那麽近了,又沒有外人幹擾,為什麽過家門而不入?我穿著他熟悉的衝鋒衣那樣喊他了,他為什麽不回來?”
“哦……那麽說……又是路過的狼?”
“……”
爐火歎了口氣,落下一團灰燼。剛到草原時,我非常篤信自己的第六感,可是經曆了這九個多月的漫長等待以後,我漸漸對自己的判斷信心不足。
亦風把手電筒揣在包裏,戴上頭燈披衣出門去攬牛糞。我無精打采地躺在床頭,雙手枕在腦袋後麵,望著屋簷發呆。
“快點出來,快出來!”
我彈射而起,兩步跳出屋去。
亦風站在牛糞堆邊,高舉強光手電筒,戴著頭燈的腦袋一動不敢動。稀薄的夜色中,兩束光柱同時射向狼山腳下,聚光在一處,光圈裏閃耀著一雙綠眼睛,毫不閃躲地盯著我們。那兒是傍晚那匹狼消失的地方,難道他根本沒有走?
我腦袋嗡的一聲,瞳孔放大,仿佛被那雙眼睛催眠似的有那麽片刻的遊離。
“我剛才正在裝牛糞,一貓腰,頭燈正好射到這雙眼睛,我馬上拿強光手電一起對準,喊你出來……”亦風激動得聲音變了調。
“喊啊!”我猛然神智蘇醒,喚起了最直接的應激反應,“格—林!”
綠眼睛輕微上下抖動,他在走!迎著我們的光來了!
“格—林!”
光柱死死鎖住狼眼,他還在向我們走近!全世界都不存在了,我們的眼裏隻有那對綠光。
“格林回來了!格林!”亦風的聲音哽咽了。
“格林……”我的淚花把那兩顆星綠朦朧成了四顆、六顆……兩年了,我幾乎是看著星辰月落,整夜整夜地盼望著這種重逢時刻。是你嗎?這不再是夢了吧,我揪起臉頰,又急忙鬆手,不,哪怕是夢,我絕不要醒!
狼更近了,已經能看見那兩朵幽光拖著長長的光尾。越過沼澤的時候,水光反射出一個清晰的影子,尖耳朵,垂尾巴,是狼沒錯!我們心裏狂奔亂跳,呼喊聲不停。
狼已經走到小屋西北麵山坡下,小碎步踩過枯草,在寂靜的曠野中,這細微的聲響被無邊地放大,慢慢地,慢慢地……離我們越來越近……我仿佛聞到一股熟悉的野性氣息。
離我們隻有幾十米了……綠光“嗖”地一下消失!
他轉頭不再看我們了?他隱入羊圈後麵了?他轉身走了?
我倆急忙用電筒光四處掃射……不見了,無論怎麽呼號、靜聽……無聲……那兩顆星就此沒入夜色中,就像一陣風吹過,沒有痕跡。
到底是不是格林?我們親眼看見他順著光,迎著呼喊過來了,怎麽會突然不見了!
我們被夜風凍回屋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激動地討論著,還給老狼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
打完電話,亦風想來想去,加了件衣服:“不行,我還得再去羊圈後麵搜搜!”
“你先去,我跟著來。”我抱出格林熟悉的那套冬季藏袍穿上,手忙腳亂地係腰帶。
我剛轉到屋後就看見亦風的手電筒光在前方探照著。“你磨蹭什麽!狼跑了,剛才就臥在這個草窩子裏!一晃眼又閃了。”
“怎麽沒喊我?!”
“哪裏來得及!”
我出屋的時候喬默也緊跟著出來了,一路跑在我前麵。這時,她衝上前嗅聞草窩子。
我看著草麵倒伏的方向,喊:“往那邊去了,追!”
“汪!汪汪!”
嗅完草窩子之後的喬默突然霸道地攔在我們麵前,一反常態地衝我們狂吠。
我愣在原地,用光圈套住喬默:“她不讓我們追?”
喬默熒紅的眼睛緊瞪著電筒光後的我們,我走一步,她擋一下,始終把身體橫在我腳前。她一聲一聲斬釘截鐵的吠叫,似乎傳達給我們一個信息:“你們若是再往前追,我無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犬吠聲中,我熾熱的頭腦終於被晚風吹清醒了一點點。是,不明情況黑夜追狼太危險了。
我回轉電筒光,再次仔細查看狼剛才臥著的草窩子,跪下來深吸一口氣,有淡淡的狼香。這些草被壓伏了很久,草麵正在艱難地回挺。一根高挑的草莖上飄掛著一撮換季脫落的狼毛,像一隻微小的經幡在燈光裏輕顫。
這個草窩子在小屋東北麵的緩坡上,離我們的窗口僅二十米遠。白天,我從窗子裏就能看到這叢草,夜晚屋裏開著燈,黑夜把玻璃反光成單麵鏡,再看不見外麵的情形。那隻狼就臥在這裏,狼暗我明,我們在屋裏的情景一目了然。在這裏可以看見我的床鋪,我剛才就坐在床邊和對麵的亦風興奮難抑地討論著狼……半個小時左右我們又再次出門搜尋,才發現了這匹狼並未離去。
山坡上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同伴,隻有風聲、人語和一扇透著橘黃燈光的窗。這半個小時,一匹獨狼臥在離人居這麽近的地方,他在想什麽呢?
“記得麽?這是格林從前過夜的地方……”
“喬默是條好狗,真是好狗!”那夜之後,亦風一直誇她,“狼開始靠近我們了,這是好兆頭,他肯定還會來!我們一定要等著他。”
亦風太樂觀了,這好兆頭隻是那麽曇花一現。
九月在漫長的等待中煎熬著。我每天都會坐在那個草窩子裏,抱膝癡傻地翹首狼山,猶如蕭風柔雨中的一尊望狼石。
白天,臥在草窩子裏,我才發現這裏的視野原來那麽好,垂下眼可以看見小屋,抬起頭可以望見格林最老最老的那個故洞。人母的家和狼母的家就隔著一個山穀,這兩個家都讓他留戀。格林長大以後,不喜歡被關在屋子裏,總是出去夜遊,每次回來就在這個草窩子裏臥著。刮風時,狼鬃與勁草共舞;下雪時,狼和草窩被蓋成一種顏色。我還記得粉紅的黎明柔光下,他在草窩子裏伸懶腰。我還記得我故意隔著玻璃用一片肉逗他,而他掉轉屁股對著窗戶,一副不屑被“調戲”的樣子。我還記得他宰了我們的羊以後,把羊腦袋叼到草窩子裏當枕頭,睡到高興時舔一舔。
格林,我的回憶都還在,你的呢?
每夜,他都回到這兒。這裏不孤單,可以一睜眼就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個人。
窗戶裏,她的床鋪還在那個方向。如果窗子裏那個人還在打呼嚕,這周圍數不清的石頭都可以叼來扔進去,敲醒那個大懶蟲。格林當年也是這樣想的吧?
同樣的地方,我又回到這裏,草已經曆了幾個輪回。你呢,你也回來了嗎?
狼再沒來過……
疫情終於被控製住,肉聯廠重新恢複生產。牧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往常。
留鳥分秒不停地在我們新建的屋簷下築巢,候鳥開始遷徙,那對黑頸鶴帶著他們晚生的小鶴遊走到狼渡灘覓食。孤單的日子裏,隻有黑頸鶴一家三口陪著我們。每當看見一排排遷徙的黑頸鶴從頭頂掠過。那對鶴夫妻就會振起羽翼仰天鳴叫,同伴們都走了,他們還走不了,晚生的小鶴還不會飛翔。
快到月底的時候,我們去幫澤仁家修理衛星鍋。
澤仁兒媳告訴我:“你們剛搬回小屋的第二天,有匹大狼來過源牧的房子,直接跑到院子裏來,兩隻狗都攆他不走。那匹狼站起來趴在窗戶上往屋裏看,當時隻有我一個人在家裏,嚇壞了,我以為狼要進屋,就拿棍子趕他。過了一會兒,狼又跑到另一個房間的窗外,還是踮起腳往屋裏東張西望,我把屋裏掛著的風幹肉都扔出去,狼不吃。那匹狼院裏院外地轉,每個房間都被他搜看遍了,他好像很著急的樣子。還進了羊圈,也沒殺羊,再後來就走了。我給你們打電話,打不通!”
“那狼長什麽樣?”我調出河邊監控拍到的辣媽的視頻,“你看看是不是這匹狼?”
“不是,這匹狼太秀氣了,我看到的那匹狼比她個頭大,是個白嘴巴,大公狼!”
澤仁兒媳的話如同一盆冰水,給我當頭淋下。看來我真的錯了,老狼說對了,我們住在澤仁源牧時,在我們住處附近的,真的不止一匹狼!
我後悔了……
我在速寫本上整理了一下時間線索:
九月五日,我們搬回小屋。
九月六日,澤仁兒媳看見狼跑回源牧焦急搜尋,同一天夜晚,我們聽見狼山和澤仁源牧之間的方向傳來淒淒切切的狼嗥。
九月七日傍晚,喬默追趕經過我們小屋的狼到食指山腳下,兩相對望。當晚,狼迎著我們的燈光和呼喚靠近後卻又莫名消失。半小時後我們在屋後山坡上發現這匹狼一直臥在草窩子裏。
我把我寫下的線索圈點勾畫了一遍又一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澤仁源牧搜屋的那匹白嘴公狼在急什麽?他是我們久等不來的抓魚狼嗎?怎麽突然有如此大膽反常的舉動?他和小屋後草窩子裏臥著的是同一匹狼嗎?他是格林嗎?
散碎的疑問不得其解,也抓不到任何有力的證明。